王老爷大半辈子为非作歹,仗势欺人,可恶透顶,让村民十分厌恶。可是情况在他一年比一年寿老之后,有了些改变。大家私下议论,一想到这老鬼大概活不了多久,心里便觉得好过了些。而且以当地传统观念来说,向老人算旧账,实在有违伦理道义,当然,怕老人怀愤死后成了鬼来骚扰,也是原因之一。再则,当王老爷九十几岁时,他的仇家也差不多全死光了,晚辈哪悟得出他当年是怎么个嘴脸。新时代来临,似乎样样事都开始转而对他有利了。
于是待到满一百岁时,他便完全从一个不起眼的朽物,摇身成了村里的珍宝,大家争相前往祝寿,金银玉石齐送,女人们歌舞,吉祥话串串来去,一片景象欢愉。消息传出去以后,不少外地人来此参见这位活神仙,就连新任的最高首长也不例外,除了亲自致赠一笔敬老礼金,还演说了一席动听的话。随后问老先生如何养生,他耳背没听见,依然沉默地坐在大椅上。一旁的村民急了,便忍不住代他回答首长的话,说老爷平日爱吃村里栽的玉米,说的人就是种玉米的。这时种茶的老翁也不甘示弱,说老爷吃完玉米一定配上一碗村里产的上等茶,边说边找出茶罐子作证。这话没得罪玉米,两人勾肩搭背。首长问村长:“是这样吗?”他一时间有点为难,不敢吹牛,所以苦笑着说:“村里水质好,种什么都好。”此话一出果然皆大欢喜,连门外头种红椒的、果树的都开心了。
托老人家的福,从此这个小村子虽然算不上一夕致富,但的确也图了个发达。往来做生意的人多了,名声远播是自然的事,不过似乎“播”得越远,就越见名声的谬讹,当然这以“奇事”的标准来看也是“自然”的事。先是传闻老爷已经一百一十岁,靠的全是“玉米茶”这种新茶。再则传闻他年轻时是个好人,至于好到什么程度,端看说的人希望听的人对“善有善报”的道理有多相信。既然老爷的名声事关地方上生计,自然没有自己人会觉得这些正面的谣言有澄清的必要,除了有一个小杂工例外,他的祖父是老爷手下的冤魂。在福利机构派员来送钱时,他打算上前告密,结果被大家捂着嘴,拉到田里威胁一番。
除了内忧还有外患,据说城里有个小药厂,未经同意便将王老爷的绘像印在药盒外贩售,赚了不少钱。药盒上写着:“长寿仙药,持续服用,延年百岁,患病除外。”村民心想,这话不对劲,没病的人不用吃药,本来就能长寿,就是有病才长寿不了,这不管病的药像话吗?有人一旁听不懂意思,又凑进来把话说得更糊涂。半途加入的人想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没一会,这群围着药盒的人,全忘了起先争的重点是什么,只顾依平时对彼此的不满印象来判断。“你闭嘴,你不懂,你每次都听不懂话,对一半也是错。”差点打起来,使外患通上内忧。
相较于随后产生的问题,这里就算打起来也不算什么,最大的问题就是,大家开始担心,万一老爷明天就死了,那目前这些好处不就全砸了?那可不行,一切才刚起步,要是合资的伙伴跑了,雇员走掉,那大家肯定赔惨了,连成本都收不回来。想想后果,几个年轻人便缄口不敢再提几个原本想提的投资计划。大家都在猜测,究竟王老爷还能活多久,有可能再拖个几年,或者已经剩没几天也说不一定,人的寿命操之在天,他们能做什么?于是村长召开会议,决定尽量提供老爷最好的饮食及照顾,全村的人都将视他为家中一分子,共同为延年益寿的目标努力。目标很清楚,但做法还是需要一番商讨,尤其是当事人的习惯。
这段时间的改变,老爷本人到底感觉如何,恐怕他本人也不清楚,因为他还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别人更无法凭他的三言两语来判知。
在印象中,他差不多近几十年来就是这样与世无争,独自住在一间偏僻的小房子里。由于他的家乡并不在本地,有什么亲属也不知道,人们说,要是有,恐怕早就被报复了。人们说,他大概是知过悔罪,才会这样行事低调,想想有谁老到这个年岁还威风得起来的。没人想得到当年那位耀武扬威的一方霸主,竟也有今天这样窝囊的光景。
然而心理上其实他仍会发脾气,只不过这不再是出于意图,纯粹是不讲理的情绪反应,没有人知道他依旧不好惹,为着无法像以前一样让人胆颤而沮丧。如今他不再被视为威胁,甚至被当成可爱的孩童。这正是令他不满的地方。
从他不安冷漠的表情可以感觉到,最近身旁的改变并不是他需要的,连住哪里都不称心,两个作陪的看护更是让他不自在,更别提那些不合胃口的丰盛食物。一连拒绝几次后,他便忍不住动怒,吓得服侍的人非常紧张,连忙说:“可别气坏了身子。”下一句没说的是“尤其是在我当班的时候”。大家莫不小心应对,苦口哄劝,不敢勉强,宁可顺从些,退到他的视线之外,任他将晚饭整桌掀掉,或是抽烟喝酒,活像伺候老祖宗,也没人敢顶撞,因为他的确是祖宗。
等到被身旁的看护缠久了,知道大概再怎么抗拒也没用,便干脆顺势让他们服侍个够。“要命令是吧,好,没问题。”于是怎么不行就偏要怎样,看他们还跟是不跟。不料他们还真的一切照办,他们越宠,老爷就越得寸进尺,吵着要东要西不打紧,还闹着要自杀,放火取乐,玩得过分。
他们发现老爷身边出现了一位协助捣乱的帮手,这个年轻人正是曾扬言要说出真相却遭到威胁的那位小杂工,想不到今天居然与老爷化敌为友,一起惹麻烦,破坏大家的计划。最后老人甚至下令,要村里的姑娘都得和他同寝。这让大家觉得够了,简直太过分,同时也才惊觉,他们的计划创造出了一个管不住的怪物,逼得现在得想办法制裁。在会议上,村民意见分成两派,一边认为对老爷的跋扈已经忍无可忍,没驱逐他就算客气了;另一边则相信这只是暂时适应上的问题,也许再容忍一下,他会慢慢接受沟通、被感动的。这一点,几位财主愿意扛下责任。
这方的人若没办法是不敢保证的,他们平时就常与酒家女来往,于是决定请人冒充村里的姑娘来陪老爷。大家凑钱派两人去办这件歪差,为了把事情正当化,主谋还讲了一席颇具深意的告白,要两人忍辱负重,好像这一趟是要去行刺谁似的。接洽的过程很顺利,其中一个娼妇对老爷在村里呼风唤雨所造成的风波早有耳闻,因此她随即领着手下一帮莺莺燕燕前往,打算好好敲他一笔。可是一到才发现,如意算盘打早了,原来老爷在我行我素中突然病倒,心搏很弱,可能撑不下去了。屋里顿时齐聚了各路人,景象荒唐,有前分钟还在唱戏的,有医生、有娼女、出钱的……各怀着不同心境看着这感伤的一幕,与临终者一同沉默。
领头知道拿不到钱,想先溜却又担心显得太现实,所以装作掩面哭泣、看不下去的样子跑开。有些原本打算制止老爷为所欲为的人,这一刻不免有些内疚,想想一条命要活一百年是件多么不容易的事,当初何不多忍让一些,竟然一般计较。迟了,隔天老爷便悄然去世,使整件事的发展顺序正好是喜、怒、哀。
关于病因由于事关责任,讨论起来也就有几分敏感,一个假设往往引来许多不必要的联想,说到最后不是人人有错,就是全是老爷自己一个人固执的错,再说,寿命再长也有个上限,能够活到底也算是功德一桩了。何况最后一段日子几乎享尽奢华,一般人哪有这等福气。
原以为这下恐怕村里作物的产销会随之衰退,不过事实上关联不大,因为这更表示老人是牙不好,无法再像从前一样吃些有益身体的食物,所以才会寿终的。此外,现在外头人们对人瑞的好奇,也已正好逐渐被其他流行的传闻取代了,像是天才儿童、畸形人、异能者等等。甚至过了一阵子,换作邻村出人瑞了,而且还是一对双胞姊妹,引起更多人感兴趣,认为这个地区有先天良好的长寿条件,值得投资开发。
暂时回归平静后,村子里一切如常,不过大家似乎是比先前更注意到养生这方面的事了,甚至有点希望时间能过快一点。至于那位得罪大家的小杂工,可就没那么期盼了,他自知无法留在此地,便趁着一天傍晚,背着行囊离开。他一走,大家又开始猜测,认为也许是他下手害死了老爷,才会畏罪逃跑,当初携手的目的,一定就是为了要报两方面的仇。说到这里,他们总算可以安心地欠个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