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市立图书馆的分馆之一,位在一区传统市场附近的一栋大楼的三楼,楼下还有农产运销中心的超级市场,不顾馆内墙上贴的“禁止喧哗”四个大字,特价商品的广播声,每隔一阵子就与一辆辆倒车卸货的货车声一起作响。环境毫无读书气氛,不过若以“映月苦学”之类的标准来看,倒也合适。
然而在我二十五岁那阵子,每天早上都会去那里瞎混自修,下午回家时顺便买几把蔬菜。记得那条两线车道的街不过几百公尺,跋涉起来却有几分惊险。许多往返菜市场的妇人拖着菜篮,在暂停的货车,与塞在只有三十秒绿灯的号志前的车阵里穿梭,空气污浊,小贩的推车不时横越,还有各种临时的意外状况,连疯人都不忘来凑热闹,混乱拥挤的程度让人联想到战乱。好不容易转入巷口,迎面则是一股腐败的酸臭味道,因为这户人家的妈妈是专门收集馊水的,蓝色的塑胶大桶子排满走廊,就看她戴着手套拿杓子,整段手臂伸进去搅捞。过了这最后一关,再过约三分钟后,我便会站在一道书墙前,上头一个文学大师也不缺。
挑出一两本女性主义的小说,我选字典区附近的一个位子坐下(人较少),拿出纸笔,逐字逐句抄写整本书。那一年多我便只读了那一两本小说,结果少掉了连贯,印象反而不见得深。我并不清楚为什么要用那么没效率的笨方法阅读,而且一趟趟来回于那条街,中午吃着泡热水的特价冷冻食品,晚上则在家中练习写些幸好不曾被录用过的、很差的小说。或许原因正是:我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就像去做某个动作,只为了要明白某个动作是什么意思。究竟什么是阅读?字的组合,句的排列,段落的衔接,这个根本的状态并不是书的内容所能解释的,其中还具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不断地在促成这一切。为什么书会一本本出现在我所在这个世界上,重重地塞满架子,我想要从里面得到什么?在弄懂之前,我实在无法专心阅读任何一本书。
当时我脑中浮满了形而上的字影,记忆、表达、书、保存、不存在……完全拼凑不出意思来,我的思想碎散如同枯叶,我在街上的往返不过是被动的翻飘打转。就在这个虚无的片刻,我不经意想起了“非常道”三个字,我马上去架子上拿出老子的《道德经》。我从没读过这本印象中枯燥的经书,可是这时一打开来,从第一个字开始,我就感到被这些内容强烈地吸引,每句话都说中了我所在想的事,翻到下一章“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难易相成”,再翻“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配合着白话注释阅读,我觉得终于听到了有人说话的声音,这个声音在我聆听的过程中,将我脑中散乱的字拼凑出了意义,好像这本书就是为了我此时的困惑写的,我真的了解它的意思,而且早在几千年前就已写成。
我认为这本书根本被误读了,例如当书中讲如何治国为政时,其实根本不是在教人如何治国为政,他是在比喻,是在用我们所知道的、关心的事物来辅助说明,指出究竟看不见的“常道”是如何在现实世界中运作的,如何显现,如何被他察觉,这才是重点!难道他真的笨到要人以“无为”(无为是假设)来处世?这本书的始末有两句话是关键,“信言不美美言不信”、“道可道非常道”,这就讲明了“书就是个错误”,他认为人的存在根本上就是个错误,人的利益与大自然是相违逆的,人所做的一切全都是错的(当“无为”才能救人时,表示人已无救)。老子书中不断说自己与自己的道理看似错误,是昏昧的,不被了解,这就是在强调,自己说的理想(圣人)是不能实现的,“甚易行”却“莫能行”。他认为原始人的状态才是对的(“大道废有仁义”即汤恩比说的“文明是宗教的退化”),自知这些反文明的思想不该被研读奉行。意识到这层思想的老聃是多么无奈、矛盾而孤独,《道德经》不只是他个人的诀别书,更是一封人类整体的“遗书”,它指出了人的不幸在于本质,它的写成代表文明在某方面的自杀,或说“被逐出乐园”。图书馆就像是个寺院,每个人互不交谈,就坐在自己的位子上阅读手上的书,于是我们公然地孤独着,一同独处,只希望有一天,我们都会找到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