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毛医生并没有合法执照,开业多年,靠的全是一张嘴和用不完的幸运,就连他自己也渐渐认为自己似乎真有着不凡的治病天赋。之所以没人把他看成是使幻术的郎中,是因为他的言行约略带有科学成分,或者说是模样。“科学”一词在本地专指很难懂的事,对本地人来说,反而玄学范畴的超自然力量,才是容易懂的事。例如泛神、亡魂、鬼怪精灵等等,这些事在他们的观念中,就是不可怀疑的唯一真实,不管外地人如何指责为迷信。
几十年前,老高个医生来到此地救治了许多人,大家才头一次见识到另一种未知的力量。可是几年前,老医生不幸去世。金毛原本是个卖食材的商人,有一回初次来到本地时,一位患有皮肤疾病的村民来找他,说自己用传统药方治了很久也没效果,无奈高个医生又已经去世,想要借助他的知识,看是否知道有什么药可治。他好意一看那人的身体,原来他以前也患过,知道那种毛病现在已经有药膏可治。于是随着带路,他进入老高个医生的屋子,在上锁的药剂柜里,他果然找到了药膏,不久便治好了那人的皮肤病。消息一传开,许多患有相同毛病的村民也就纷纷来找金毛求救,当他是老医生复生,连患其他疾病的人也来找他。他对这个现象很惊讶,没想到这地方这么落后,没想到大家竟然当他是医生,让他想要赶紧逃走。大家看他急着离开,便赶紧给了他一些钱财,希望他留下。尽管他一再说自己不是医生,但是人们认为他只是谦虚。在看见面前的不少钱财后,他终于私心一动,想说,好吧,送上门的钱,岂有不收的道理。就这样,金毛谎称自己懂现代医术,决定顺着大家的意思留下来。
至于最实际的问题,怎么治病,他想出了一套办法,他翻阅所有老医生留下来的病历记录,照上面的名称给药。至于诊察的动作,他只是凭以前自己看病的印象来模仿,看起来有个样子而已。大家一想到这可是新时代的科学方法,于是就算再费解的举动也就不敢怀疑了。要是结果病没治好,他会说:“我配的药没有错,错全错在城里制造的药本身品质不好。人心真是险恶,竟然为了赚钱贩卖假药,枉顾人命,更损害医生信誉。”病人一听,不但没有责怪他,还同情他开错药,双方一起把箭头指向假想的人身上,谁叫这种说法挺能符合本地人对城里的人的成见。接着话题的焦点便转到病情恶化以外的事,讲到城里的一切都发展太快,也难怪人们渐渐失去做人应有的品格。讲到从前世道纯朴,乃至于讲到阴阳盛衰、宇宙起灭的原理,等说完也差不多该睡觉了。吃错药的人最终也只能再回头吃祖传土药了,到时候若不幸出了人命,那也就全算成是土药的错,而非先前金毛的错。正所谓:第一百个人的错,扛下了前九十九个人的错。
然而并非村里完全没有明眼人,以家里卖了好几代土药的秃爷来说,他一眼就看出金毛八成是个老千,绝不可能像死去的老医生那么在行。可是他不但没考虑拆穿人家的真面目,还打算要利用大家对金毛的信任,好好合作捞一笔。
“我开药给你,请你用你的名义贩售,我拿一半钱,算是我帮你撑腰。”
“笑话,你要我为你的土药的疗效负责,免谈!”
“不知好歹的东西,我的药传自上祖,岂是你一个郎中可以侮蔑的。”
“哈哈,好一招新瓶装旧酒,搞半天原来是要我当你的恩人。好,那要是你的药出了事,到时候可别怪我把你的上祖拉下水。”金毛说。于是两人这双簧一唱,还真是有模有样,这回他连信誉也建立了,村民们都觉得金毛医生开的药有效,只不过味道好像有点熟悉。结果他辩说:由于现代的药剂得远到城里去买,加上品质可疑(又扯到城里人的品德良知上了),有碍救人,所以他决定以传统药材取代,因此味道相仿。绕了一圈,经他这一肯定,仿佛从前常吃的那种药,现在都显得添了几分不凡与珍贵。想想古不离今、今不脱古的道理,大概也就不难接受他的这番说辞。
一段时间下来,他详细读过老医生写的病历记录后,才恍然明白为什么村民那么尊敬现代医术。原来有一阵子这里流行传染病,在自救下仍有许多人病死,直到老医生为大家注射药剂,才保住大家的性命,连本来健康没病的人,都以为自己也被一道救了。为了报答恩情,他们答应接受新观念,甚至是新宗教。
从日记中看来,老医生的确感觉到少部分反对声音的威胁,他越是想灌输他们新事物,他就越怀疑他们的顺从,甚至预见自己可能被下毒暗杀,若真是如此,他希望到时候有人来检验他的尸体。读到这里,金毛浑身一阵疙瘩,但是这些观察记录又不啻为掌握村民们的利器,何况其中有些事恐怕只是老头的幻觉。
说到掌握,言之过早。接下来好一段日子,村民们突然不生病了,个个身强体壮,使得医生的生意顿时冷清许多。不过他会主动找业务,路上逢人就诊察。
“瘦皮,好久不见,最近身子还好吧,老毛病好些了吗?”
“托您的福,我好得很,真是无病一身轻啊。”露出笑容。
“是吗,我看你脸色有异,要多注意肝脏,酒少喝。那你一家人都还好吗?不是我威胁,你知道有的毛病是慢性的,一时间是看不出来的,多疑心点也不为过。现代有个观念是‘预防胜于治疗’,下一句是‘两个孩子刚好’,听过吧。”
“搞半天,我还以为是‘育房剩余制镣’还是‘浴房、置寮’。”瘦皮说。
结果看人家好得很,实在拉不到客户,于是还打起别的主意,连人家精神层面的问题都不放过。他读过几本新潮的书刊,上头有一套讲精神疾病和心理分析的理论,也被他给搬了过来运用。在一次节庆上,他就以“心病难医”为题发表演说,强调身心健全的重要。“总之,情绪好坏是来自我们对事物的认知。看,古今多少人是被气死的,或伤心死的,有的人会受不了打击而发疯,这也是一种发烧的警告,而且会传染,否则为什么有的全家人脾气都不好,有的人心情愉快活到老?如果你们心情觉得悲伤、烦恼或愤怒,一定要赶紧来找我接受治疗,不要耽搁。头一次来的,原则上我不收钱。”这新观念令大家有些恐慌,既解释了许多现象,又置了更多的疑。大家开始焦虑自己也有心理上的毛病,好不容易现在大家靠自己的土地渐渐富裕起来,要是就这样病死,那会有多么冤枉。于是真的有些人去找他帮助,各种实话都在他的询问下一一说出。有人怕赚来的一大笔钱会被骗子觊觎,有人不满上一代的保守或下一代的开放,有人自责暗地里干过不道德的勾当,问题越暴露越多,听得金毛胆颤心惊。
当然,在聆听的过程中,他还是不忘顺便观察人家的气色。“你的新观念没错,女人要成功就要在男人的背后。对了,你要不要吃点消炎药?我看你脖子有点肿,可能里面的……某种组织有问题,这包消炎药算你半价好不好?”在这些寻求帮助的人之中,有一个叫酒窝的孤儿竟然说,心中有一个秘密使他无法吃睡,非常痛苦,他承认是他杀死了老医生,而唆使他下手的人,正是卖药的秃爷。金毛一听,心想果然是那个奸细,为了消灭对手竟动了杀机,那难道下一个要除的障碍就换他了?他殚心盘算了一番,认为这钱未免赚得太险了,毕竟他是遭人眼红的外地人,无势可仗,不如就趁早收手,溜为上策。于是隔天夜里,他匆匆丢下行李,只带了这阵子赚来的一大笔钱,准备搭返回城里的货车离开。就在他即将离开时,几个埋伏在路口的人一起围了上来,包括酒窝,吓得他眼花手麻。
原来孤儿酒窝是秃爷的手下,先前所说的全是预先编造的故事,为的是让他中计落荒,连货车的往返都在圈套中。“要走容易,钱全留下。”酒窝亮出小刀说。“秃爷在哪?叫他出来。”他们没理会他的话,二话不说,上前就动手搜身,搜完揍了他一拳后,便把他扔上车尾,车在月光下摇晃远走。
隔天村民们莫不讶异,不停疑惑地讨论着金毛的踪影。根据目击者的说法,大家都不能相信他逃走的事实,认为一定有原因,他不可能无情地欺骗大家。有些人进入他的屋内,翻找看有什么线索。瘦皮在一本桌上的笔记里,看到他写下的许多观察记录,内容很凌乱。瘦皮在读到里头的秘密时,十分惊讶,认为其中一定有诈。过了不久后,官方卫生局派来了真正的医生,大家也就慢慢忘掉了金毛的是非。而这次医生的到来,并没有给秃爷带来困扰,因为就在那几天,秃爷打算也离开本地。对他而言,这个家乡已经现代得不需要他了,幸好现在他有的是钱,大可去城里住。不过显然他的老伴不答应,夜里临走前,她居然一棒打断了丈夫的腿。原因是当初妻子也去找了金毛倾吐,说自己受过何等委屈,金毛为了摆脱秃爷的吸血,暗地怂恿她动手泄恨。而从笔记上知道一切的瘦皮,更以为这算是替老医生报仇,于是也就跟着教她,教她别让秃爷带着钱远走高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