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船拖着长长的水波,月光倒影荡漾……等等,别管什么月光了,救人要紧,笔兄与奔弟急着合力要把游过来的女孩救起。“后头是不是有人落水了?”船驾驶说。“没事,只是一只海豚而已。”笔兄说。其他乘客静静看热闹,看看能否瞧见湿衣服变透明。
“你疯了不成?你差一点就溺死了,你最好检查一下裤子里有没有河豚或是轮胎。老天,你会感冒住院的。”他又说。
“不,我自由了!我从没这么清醒、勇敢过。这下总算给了那个混蛋一个教训,他一定吓呆了。”女孩说。
“对,我也吓呆了,这下我随时可能会被黑道枪杀了,小姐可不可以麻烦你再游回去?”奔弟说,笔兄踩了他脚一下。女孩感谢说:“真是多亏你们的主意,否则我永远无法脱离控制。”两人听得既得意又不好意思。“没什么,我们只是破坏人家感情而已,这是应该做的。”这次换奔弟给了他一个拐子。
这女孩艺名叫朵朵,她的成长背景想必坎坷,否则如何利于为她的自甘堕落作出充满同情的解释。朵朵做过最正当、最有名誉的一份工作,是当音乐伴唱带影片里头的模特儿,严格来说也称不上份工作,她只是穿着泳装在巴黎铁塔前走来走去而已。船驶抵岸上后,朵朵出钱就近找了间旅馆让三人住一晚。从背包取出上回捡来的干净男装给她换上,两人睡在擦干净的地板上,以绅士风度将床让给女士。她对旅馆内哪里放有什么东西好像很熟,看她到处走动就像在家里一般自在,笔兄认为也许是人家聪明和适应力强的关系。
才刚想要谈天,叫了几声才知道人家已经睡着了。好久没睡这么好的地方,好像要是把这美好时光睡掉就糟蹋了似的。他们与女子共处一室,居然保持了一整夜的君子行为,但脑子里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笔兄不断兴奋地幻想如何与朵朵谈情说爱,最后结婚生子,细节历历在目,样样甜蜜都没略过,想得他心满意足,一夜不成眠。至于奔弟也没高尚到哪去,他在睡梦中早把人家非礼了。因为笔兄警告过他,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先苦而后甘,就像存钱到银行的道理一样,今朝的小忍耐是明日的大享受,绝不可以逞一时之快而不顾大局。他心想,要记着,最好以后真有甜头,否则要是到时候连个影也没有,可就不是非礼个两下子可以了事的。
天还没亮,笔兄就站起身子,他不知道自己刚才那么多幻想该从何做起,看着熟睡的朵朵,他突然觉得自己一无是处,既蠢笨又丑陋。走进浴室照着镜子,几乎被自己的样子吓得愣住,好像自己被一层可怕的皮膜给罩住。关上门,他脱掉了全身的衣服,随手抓一块肥皂就往身上涂抹,一下子身子便又滑又香,好像魔术一样,但似乎又有着某种庄严性,让他感到幻想正带领他到某种可及的情境中。洗完澡后,他想到要去带点早餐回来。
自告奋勇到隔壁厨房帮房东煮了一锅杂烩粥后,他用碗盛了一些还热腾腾的带走,短短的距离却还是步伐急快,好像已经听到了人家的赞美。打开房门,看见朵朵已经穿好衣服,在矮桌写字条。她决定要返回南部的祖母家,打算边帮家里工作,边去学校读书,彻底改过自新。
“真的吗?这么快就想通了,要不要再考虑几天?”他放下碗站在一旁说。
“不,过去的种种愚昧行径,一切到此为止,我不可以再浪费宝贵生命了。以前我总是随随便便和男人睡觉,现在我学乖了、长大了,真不懂以前怎么那么傻。”笔兄一听心头宛如刺了冰锥,哑口无言却又急着说些什么。
“你可不可以……过两天再改过自新,反正已经放荡这么久了,没差个两天吧?说不一定你会后悔或是怀念从前,我是说改过向善当然很好,但是……人生历练也很重要啊,人应该在错误中学习成长,对吧?”声音越讲越小。冷静想想,她的确没有理由留下来,他们之间又并未真的了解,更甭说爱情了。他惊觉原来自始全是自作多情,想起来又羞又烦躁,一急之下他言语更没了顾忌。
“我会好好照顾你的,你别走,我们可以一起改过自新,我会去工作赚钱。”
“不,我们应该各奔前程,不要彼此牵绊,我会想念你们的。”
“想念又没什么用,你先和我睡完觉再走好吗?不然我要想念什么?”
“不行,要先有真爱之后才能一起睡觉,否则男人会认为我很随便。”
“我不会说你随便,你就别管什么真爱了,这又不是什么祭孔大典。”
“不,肉体的关系是短暂的,朋友才是永远的,别这么没耐性。”
“我、我没耐性?我已经忍耐几百年了,你懂什么,我再也不要等了,我被道德欺骗拘禁太久了,什么报应公平全是谎话!”奔弟这时被吵醒,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看见朵朵跑掉,笔兄快步追上去。往巴士站去的一路上,两人情绪未平,只有连连道歉与持续沉默,她把身上最后的钱全花在一张南下的车票与一瓶饮水上。在等车的最后十分钟,笔兄突然语气一变,文思泉涌了起来。他一口气即兴念出一串串长长的诗句,算是意境优美且情感真挚。
“还有,你的指甲像是从天国在一阵凄情的撼动中所落下的为了覆盖殉情者尸体的花瓣。听到了吗?你没事吧?要不要帮忙?你的车子来了。”他站在女厕所门口说。在这道别的时刻,两人觉得好像彼此已经快变成陌生人了,因为她所上的车,车所要到的地方,以及那地方的一切事物,对他而言全都是陌生的,于是,这个陌生的世界就这样带走了他的女孩。
沮丧地回到旅馆外头和奔弟会合后,他们到附近一所学校的一棵树下休息。笔兄沉默发呆,好像随时会倒卧下来。没想到沮丧对他这种人是有益的,因为没有胃口吃东西,所以不必为找不到东西吃而烦恼。奔弟等得有点羡慕他不想吃东西,坐在一旁想看有什么办法也可以变得沮丧,结果越想自己饿得可怜,反而只是越饿,白沮丧了一场。到了傍晚,奔弟实在看不下去了。
“要不要吃一点我从人家车祸现场捡来的蛋饼?你再难过她也不会回来。说不一定其实她有性病,你应该庆幸逃过一劫。”
只见笔兄听得激动起来:“你闭嘴!你这个白痴,你晓得不晓得我们两个人都是白痴,永远是没有女人会喜欢的白痴。”两人打起架来,好像打在身上的对方的拳头,其实是自己的拳头,越打越像是在给自己掌嘴,痛得有些心甘情愿。
这下两人虽然打疼了,但似乎也给打醒了。晚上下起了雨,望望周围没有任何地方可以躲,全身又没力气再走,雨水慢慢湿透了全身,笔兄想起早上在浴室洗澡的感觉,接着再看看现在的狼狈样,突然心中冒出了一个重大的想法。
“笨头,我想通了。我们是不是也该像朵朵一样,我们为什么不也重新展开新的人生?我们也可以工作、上学,尝试过另一种不必流浪的生活。”
“你的头是刚才被我打坏了吗,还是淋雨让你的头发烧了?你只是三分钟热度,想换换口味罢了,什么新的人生,我还想展开犯罪生涯呢。”不管奔弟如何冷嘲热讽,他就是沉醉在对奋发向上的憧憬中,口中还不断说着许多众所周知的立志名言,决心与冲动强似逆水而上的鲑鱼。他说就算做不到也要知道为何做不到,他已经受够了不确定的流浪生活。于是,这时候他们一起向不远的传来热闹声音的夜市走过去。奔弟没再阻止,是因为根本不把他的觉醒当一回事,心想去就去,就偏不信他能撑多久,等着看笑话吧。不过笔兄真的从未踏过这么坚定的步伐,除了踏死了一只蟑螂外,可以说是一心一意、勇往直前地投入对他敞开友善怀抱与无限希望的现实社会。
位在加工区附近的活动夜市,每个月在员工领薪水的隔天会来到,专门卖一些便宜的日常小用品给这些从外地来谋生的人。发电机运转的声音就是一种叫卖声,女工们围住的摊子一定是卖发夹镜子或是衣服口红的,男人围住的则不是小吃摊就是赌博摊,气氛热闹得很。他此刻看到这个景象,的确是燃起了一股希望,眼中所见之物似乎不再与以往相同,一切显得和自己有关,他好奇地想知道大家是怎么与他不同的。有些女孩见到流浪汉挤过来,纷纷避开一旁,男人则照例给了个眼光。对此习以为常的反应,这次他开始变得有些无法不在意,虽然早料到会有这些难堪,但是亲身经验起来还是不太一样。
以往他们在市集里都会乞讨东西,独这次例外,笔兄鼓起勇气到一处卖什锦粥的摊位,很客气地向老板表示,希望让他帮忙工作,不必给钱,只要赏碗粥吃就行了。这位忙得没瞧他第二眼的老板说,他不能占人便宜,也没打算请帮手,不过看两人有这个心,给碗粥是没问题,因此奔弟马上吩咐老板:“那能不能干脆多给些大蒜酱?”害笔兄丢脸得赶紧把他拉走。来到另一处卖炸面饼的摊位,他们提出同样的要求,好不容易人家准许,心想一定要好好表现,结果一紧张居然误把盘子当成面饼下了油锅,水槽里则放了一堆饼。他们还把过来帮忙抢救的顾客看成是老板,对人家道歉个不停。而昏倒的老板则被笔兄看成是顾客,直在耳边说:“别担心,这次算我们请客。要不要再来碗我们的肥皂水?不,我是说海带汤。”两人随即拔腿逃命,虽然笨,也还知道“站住”的意思就是快跑。
“那我们不要做和食物有关的工作好了,我们去卖指甲刀、棉花棒之类的日用品怎么样?”笔兄喘气说,“反正天下无难事,知难行易,熟能生巧。我在捡来的一本成语指南上看过,还有明珠暗投和明弃暗取的故事。”他们躲在高压电箱后。突然一个人从后头出现,抱着一箱货物给他们,要他们拿去卖,两个小时后会去收钱,到时会分给十分之一,还警告说:“我会一直在附近监视,你们要小心警察。”说完就神秘消失了。打开箱子一看,是许多电影和流行音乐的碟片,他们很高兴有货物可以卖,心想果真是“绝处逢生”、“自力更生”,于是抱着纸箱就往人多的地方挤。
没想到那纸箱就像块磁铁般,用不着吆喝,一下子就吸引了一群人。老手往箱里一翻,里头什么片子都有,要不是因为没放影机,奔弟自己也想买一张来瞧瞧,看到底护士是兼个什么差。收着一张张钞票,笔兄有些傻了,心想难道钱有这么好赚吗?这分明就是违法的东西,但他知道这大概是免不了的起步风险,是逆境求存,是不折不扣的“出污泥”,就当成是“彻骨之寒”的磨练吧。再说大家花钱买而没去报警,这表示人民和他是站在同一边的,所谓“民为贵”,相较下,王法大概是较为可以轻忽的。手把钞票捏得死紧,深怕会凭空没了去。
在生意正好时,有一个男孩本来挑得好好的,一眨眼间竟然跑了。“抓贼啊!”他们叫了一声便过去追人,费了番工夫还是没找着,回头一看,箱子里的货也被调虎离山给拿走了。气得他们急着要去报警,这下神秘的主使人才现身。
“我说过小心警察了,你们竟然还想报警自投罗网,疯啦?”
“对不起,我们只是急着想捉贼,我一向看不惯犯法的行为。”
“那不是贼,那只是为了抢地盘派来捣乱的小鬼,该死的,把钱全交出来就给我快滚!”这下他不但没赚到钱,白忙了一场还挨一顿骂。笔兄恼羞成怒地发现,原来人民根本不是站在他这边,而是站在私利那边,完全不顾别人的下场,于是先前“民为贵”的思想,也就顿时化为云烟了。
这时突然有人当头拍了他一张照片,等眼睛在闪光后恢复视觉时,那个女人只留下持着照相机的背影。“拍什么拍,我准你拍吗?”笔兄在气头上嚷了两句,就转身打算离开这个鬼地方。“臭要饭的!”几个孩子拿吃的东西就往他们背后扔,但实在累得不想理会。吃了一点坏孩子们砸在他们身上的糕饼后,两人来到山坡上一户亮着灯的人家附近休息。一走近才知道那是多寒酸的屋子,黄色的灯光里传出音响的音乐,地上排满了许多石头木头,还有捡来的瓶瓶罐罐、破铜烂铁,要在这周围找个干净的角落睡实在不容易。才一要坐下来休息,一条土狗突然跑过来吠叫。两人吓得想快逃却又不敢逃,怕被追着跑,只好轻轻走。
“叠包,过来!”狗听话地跑向一个逆光的女人黑影的脚边,“别怕,它不会咬人,但我就不一定了,哈哈。”她走近灯光,让脸露出来打招呼,并很轻松地要请他们抽烟。他们很好奇这个年轻的女孩子怎么会住这里,还一点也不怕陌生人。一见到面,她就很意外地吐着烟说:
“原来是你们,我刚才在夜市拍了你们一张照片,好像还被骂了两句吧,对不起,当时我急着去拍另一边的摊贩。当时你的表情很有意思。进来,进来屋里坐坐。”屋里放了许多图画和立体塑像,“很乱,随便坐。喝点什么吗?”
哈夏是个艺术家,家境富裕,半年前从美术学校毕业。她很向往流浪的生活,外貌平平但气质不错,最喜欢结识各种朋友,她的名字是印度某个密教里的繁殖女神。坐了片刻,两人还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才对,问问题怕出糗,要赞美又不由衷,所以只好再多微笑一会了。
拿一堆刚洗好的照片给他们看,同时哈夏在一旁随即取起纸笔画人像速写。那堆照片里有一大半让他们看不懂,真不懂拍这些垃圾堆有什么用,况且拍得模模糊糊,他们住在这种角落那么久,也没觉得有什么好看的过。不一会,她就画好了,看起来是有点像,但样子并不真实,笔兄心想,平时是人家看他们怪,没想到这回竟遇上个比自己更怪的家伙。“流浪汉?哇,我真羡慕你们,可以教我几招吗?”奇怪,实在不懂是什么样的人会对他们有兴趣,又拍照又画画的,还羡慕什么“苦行修道”,劳碌命还差不多。笔兄回想自己从小“自我放逐”至今,也从没明心见性过,更别提达人知命,没有愈加穷途末路就不错了,哪还有“曾经沧海”的事。
“其实我们打算去学校读书充实人生,不流浪了。”奔弟说。
“充实个屁,我上学就只学到一件事,那就是上学无益。应该说有用但无益,这样比较持平些。”她笑声爽朗地说,一点也不会瞧不起两人。双方不停交换旅行和流浪的经验,气氛一片欣然自在,不时佐以开怀大笑。每当叠包靠近,哈夏就紧紧抱着狗玩在一起,模样天真又潇洒,她的画在一旁延伸着本人的每个姿态和言语,好像她是这个世界的拜访者,而非原住者,她让这一切仿佛顿时全有了新意,从此无法确切断言任何事的是非。喝了一点烈酒后,他们不好意思地告辞,答应随时都可以来坐坐,连奔弟都被这番盛情感动得忘了开口向人家要一根刚才摆在桌上的香蕉。他告诉自己一条定律,要友谊就要有礼貌,要有礼貌就不能要有香蕉,他认为人家虽然慷慨,但乞食显然是在限度之外,并且也有得寸进尺、软土深掘的嫌疑。他就假想过,如果他有一串香蕉,那他谁也不给,因为食物对他这种人来说,等同生命,是严肃的现实根本,而绝非可留可不留的身外之物。费了一番功夫把手从叠包的嘴里拔出来后,笔兄再次回头看看那个露出灯光的窗口和哈夏晃过的人影,他有一点不确定是什么东西能发出那样子柔美的光亮,一股崇拜这位灵感女神的冲动,想要和她的内在精神上床。
下了山坡,他遇见一大群镇民正陆续往一片位在河川上游附近的国有土地走去,准备抗议明天清早的焚化炉兴建开工。大家在那里搭起大型营帐,提供伙伴夜宿与消夜。笔兄与奔弟虽不知道这些名堂,但为了又一夜的吃睡,他们还是立刻瞎唱和着。这种场子之前也不是没睡过,例如在野势力策动的农民游行,不过规定要先演练完丢砖块才能领镇长致赠的睡袋的情况,这倒是头一遭。奔弟刚才的酒醉未消,所以砖头被他掷得离目标有些远,不偏不倚击翻那锅热粥,害得两人最后没的吃,还成为其他人饭后看的笑话。
笔兄吞了口冷口水后,也只能尽量让昏倒和睡觉同时进行,好省事点。侧着头看见总指挥丢下写计划的纸笔睡觉,他突然想要画画,于是伸手把纸笔拿过来。起先其实他也不知道想画什么,只是很想体会哈夏畅快动笔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他想画一个图案,一个仿佛能全然将自己整个心刚刚好包装起来的图案,于是他不知不觉地画起了哈夏的人像。当笔尖在纸上磨动时,他感到渴望马上见到对方,见她让自己的每个部位真的成为可见的东西,她的肩和唇就是把线条弯成那个形状,许多各种线条按照一定的距离,组成了她的形象,好像要捧起一个没有可施力之处的东西。画了一夜,白天他趴在画作上睡觉,抗争的冲突将睡梦带到一个残暴的野地,那里的一切言行都是疯狂的,但是哈夏的形象在此似乎给了一个可遵行的规则,她让记忆发出光亮。
带着画像,他们忍不住想再去找哈夏,打算要求和她生活在一起。来到接近小屋的门前,意外听到喧闹声,音乐播放得很吵,进门一看,里头有一群男女正在开舞会。一问才晓得,她临时决定明天要和朋友出发到外岛旅行。“你可不可以留下来,怎么说走就走?”笔兄捏着那张画没给说。“不,我爱自由自在。人生短暂,我必须把握机会。我好兴奋!”拥抱了一下,她拉他们进屋子,但是被拒绝了。笔兄看着她那双画不出来的眼睛沉默了片刻,突然想通似的微笑道别说:“我也爱自由自在。”至于接下来他们又做了些什么事,会时来运转还是继续倒霉呢(看来继续倒霉的可能性较大)?那就等下回再慢慢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