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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同类相食

第十四章
同类相食

第一次遇到美洲大鱿鱼,是在 1 090 英尺深处的昏暗水域。它从左到右呈弧线形游动,腕足在前,硕大的三角鳍蜷缩在背部,几乎一动不动。高效的喷射推进系统使其能轻而易举地快速行进,它坠入深潜器红光范围外的黑暗之前,我只来得及匆匆一瞥,却也感受到它的强力与重量。

第二只鱿鱼出现在 1 475 英尺深处,从上方的黑暗中游进我们的视线——它的目标是潜水器前方长杆上的电子水母。这只美洲大鱿鱼的八根腕足握成一柄利器,又在最后一刻将腕足向后卷起,包裹住电子水母。它的身体庞大而有力,在垂直方向上几乎填满了视野。当它发现这只“猎物”其实是一台机器,立即拍打着巨大的鳍旋动漏斗形的身子,扭头撤了。“终于搭上话了!”我激动地大喊。

这招真的好用!我们的做法是利用电子水母吸引美洲大鱿鱼,作为BBC最新自然系列纪录片《蓝色星球II》的素材,该纪录片计划于 2017 年年底播出。[1]这些鱿鱼深受电视节目的青睐,它们体形巨大、生猛好动,好似球星“大鲨鱼”奥尼尔大小的捕食者,拥有众多奇异的行为技能,包括惊人的视觉交流能力。它们的身体就像公告牌一样,可通过收缩“色素体”(chromatophore,微小色素囊),眨眼间在红、白两色间闪变。它们同时携有蓝色发光器官,能够带来截然不同的发光表演。

我们沿着智利海岸外的水域追踪鱿鱼,那里属于世界最大的无脊椎动物渔场,而美洲大鱿鱼是其中的王牌。这片水域盛产鱿鱼,每年能捕捞数十万吨,呈上世界各地的餐桌。你在餐厅点的欧芹大蒜鱿鱼很可能就来自这些 7 英尺长的食肉动物,它们通常一窝蜂群体性进食,以极强的攻击性闻名,甚至会相互厮杀乃至吃掉彼此。

为拍摄这种鱿鱼,我们再次使用了“阿卢西亚号”以及在日本考察时用过的两个潜水器:可载三人的“特里同”和可载两人的“深海漫游者”。这一次,“特里同”上的两名观察员是BBC制作人奥拉·多尔蒂(Orla Doherty)和摄影师休·米勒(Hugh Miller)。“特里同”前方共配备两台高分辨率摄像机,其中一台为超低照度。我和托比·米切尔(Toby Mitchell)乘坐的“深海漫游者”配有红、白光高强度外灯,用以照亮“特里同”摄像机的拍摄对象。这就要求我们协调工作,托比需要灵活操纵“深海漫游者”,为奥拉和休希望拍摄的景象打背景光和侧光,制造最强对比度,并将反向散射控制到最小。

从船上的登记表来看,我在此次考察中的正式头衔为首席科学家,奥拉则干脆称我为“鱿鱼低语者”。我挺喜欢她给我的昵称,但“首席科学家”其实不太准确。我曾在多个潜水器科考任务中担任首席科学家,这一名衔带来的压力与疲惫我再熟悉不过了。一般来说,我要负责撰写资助提案,争取国外水域作业许可证,组建科学团队,协调团队旅行和住宿,管理科学团队、船只及潜水器工作人员之间的交流沟通,最后还要尽量让大家过得舒心。不过,这次考察中我不用操心这些。BBC与合作单位阿卢西亚工作室(Alucia Productions)将包揽上述工作,这意味着我可以专注于最有趣的事情:探索。

至于“鱿鱼低语者”的称号,我很乐意接受。从“黄蜂”与“深海漫游者”的失败到海中之眼和美杜莎的大获成功,再到日本考察结束时激动人心的瞬间,我为破解光的语言做出了多年努力。[2]此次考察中,我不仅有机会再次,或许是多次与之亲密接触,还有希望观察到一种此前从未见过的生物发光交流形式。

我将美洲大鱿鱼引至相机范围内的方案与日本之行的方案相同:将电子水母悬于潜水器前方,我们与相机则使用红光隐蔽地暗中观察。我没有带上美杜莎,所以只能通过潜水器观察并录制。

第一个潜水点离岸 13 英里,海底深度约为 3 000 英尺。我们选择下午 4 点动身,目的是探测同一片水体日落前后的状态。我预测将在阳光消失的最佳位置碰到鱿鱼,根据我的想象,鱿鱼将从那里准备夜间的垂直向上迁移。

下潜后不久,我意识到需要修正对深度的预期。这片水域与我此前经历过的截然不同,最上方有一层 200 英尺厚的浮游生物,细密而厚实,将阳光完全吞噬。潜至 300 英尺时,日光已近乎消失,可过去在巴哈马群岛附近水域的几百次潜水中,2 000英尺以下的光照水平都不至于如此暗淡。

此地渔业的惊人产量,自然离不开表层海域的丰富生物,与墨西哥湾暖流和黑潮一样,秘鲁寒流(旧称洪堡洋流)也是大洋环流的重要组成部分,沿南美洲西海岸向北流动。该洋流带动营养物质上升,是生命的构成要素,也为此处异常丰富的生命体量打下基础。

尽管对理论颇为熟悉,亲眼见到仍是惊喜万分。富含浮游植物的水体呈深蓝绿色,150 英尺深处如同一锅水母汤——胶状生命体熬成的高汤,它们以浮游植物为食,有时亦同类相食。但下潜愈深,原本丰富的生命也愈渐稀少,在 700 英尺深处仅凭肉眼已看不到任何生命迹象,海水也变成乳白色——这里是大洋最小含氧层(oxygen minimum zone,OMZ),表层极“阳”之处的“阴”。

任何生命最终都将走向死亡,当水表的浮游动植物寿命耗尽沉入海底时,微生物会将其分解,过程中消耗大量氧气。在以美洲大陆西海岸为主的某些地区,缺乏流动性的海水会形成明显的低氧层,大多数海洋大型生物都无法在此生存。于是这里仿佛一片大小、深度和范围时刻波动的水中沙漠。

第一只美洲大鱿鱼闯进视线时,我们早已深入阳光不可抵达的1 090 英尺深处,刚刚脱离最小含氧层。继续向下,我们越过一群美洲大鱿鱼的常见猎物:灯笼鱼。灯笼鱼的名字来自遍布其身的发光器官,在盐度较高的深水处较为常见,全球各大洋几乎都能看到它们的身影,而在这片海域,灯笼鱼似乎集中在 1 800英尺至 2 100 英尺深之间。从中穿行而过,我们又遇到了 7 只美洲大鱿鱼,最后两只在 2 070 英尺深附近,其中一只朝电子水母发动了攻击。此后动物数量逐渐减少,直到 2 990 英尺深的海底。

至此,我们共花费一个多小时,走了不到 12 个城市街区的路程,却越过镜子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在这里,一种与众不同的生命形式大量繁衍,那就是最初被遥控潜水器操控员们称为“无头鸡海怪”的梦海鼠远洋海参。在我看来,它们美极了,眯起眼睛望去,这种动物的身体确实有点像一只拔了毛又无头无翼的鸡,但游动时的巨大网状纱膜又为其带来芭蕾舞者般的优雅姿态。这层纱膜先是指向前方,而后像扇子般展开向后卷起,将水从纱膜与身体之间排出。

它们的颜色也绝不像鸡,白光照射下半透明的身子呈现出粉红的色调。更奇妙的是,一旦被外物触碰,海参的体表便会脱落些许黏稠的蓝色发光仙尘,这或许是一种抵御捕食者的手段,原理与银行防抢劫用爆炸染色包相近。任何试图捕食这些“鸡鱼”的蠢家伙都会沦为发光的靶子,暴露在天敌的视野之中。

此前我通常见到梦海鼠单独游动,顶多是两三条组成的一小群,但这里却有数百条,如同热气球的盛会。这些海参浮游在不同的高度,有些则聚集在海底,伸出蕾丝般的进食触须,将泥沙卷进口中。考虑到上层水域落下的大量碎屑,这些“海底吸尘器”的大量繁殖也就不奇怪了。

我本想留下来欣赏翩翩起舞的海参,控制中心却称天气正在好转,要求我们提前返回海面。临近日落,我们上升时灯笼鱼已经开始迁移。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水域中,光亮显然不是其每日之旅的讯号,我好奇灯笼鱼体内是否存在提供迁移指示的生物钟。在我们下潜时,最早见到灯笼鱼是在 1 800 英尺的深处,而如今它们已上游至 1 000 英尺深处。也正是在 1 000 英尺至 1 300 英尺深之间的上限区域,即最小含氧层下方,我们再一次发现了美洲大鱿鱼。

它们正在专心狩猎,却是以一种与此前攻击电子水母时截然不同的方式。初始动作趋同——鱿鱼腕足紧扣瞄准鱼群,但随后张开八条腕足,两条弹性十足的触须飞射而出,抓住猎物,后者闪过一道光芒“尖叫”求救。同时,部分鱿鱼会制造一种频闪的视觉效果,整个身体在红、白之间变换,每秒 2 至 4 次。对于如此巨型的凶悍捕食者而言,光效是相当可怖的。值得思考的是,我们从未在单独行动的鱿鱼身上发现过类似举动。频闪发生时,周围一定不止一只美洲大鱿鱼——这是一种信息沟通的方式,如操控风钻一般微妙。但它们在说些什么呢?

这些同类相食的鱿鱼在大快朵颐时,必须保证信息传达的正确性:如果两只鱿鱼同时进攻一个猎物,失败者可能会决定袭击并吃掉胜利的一方。两只鱿鱼的搏斗中,体形差异是决定生死胜负的重要因素。全身闪光时它们试图传达:我要攻击这条鱼,它是我的,离我们远点!同时也是展示体形与力量的一种手段:退下吧,兄弟!我比你个儿大。

第一次下水就看到了 30 多只鱿鱼!这对我而言犹如极乐。但“特里同”潜水器上的奥拉和休却有些沮丧,虽说能够看得见鱿鱼,距离却又不足以拍摄到他们期望的镜头。不过,我们至少可以确定鱿鱼就在此处,但愿只要不断耐心尝试,就能得到满意的结果。

然而在随后几次潜水中,纵使鱿鱼屡次被电子水母吸引而来,我们却一直没能得到奥拉想要的镜头。这确实是设计上的缺陷。防盗警报是生物的最后一道防线,二级捕食者必须动作够快,在一级捕食者消灭猎物并离开以前赶到现场。因此美洲大鱿鱼需高速冲向电子水母,发现不可食用后再以同样的速度迅速地离开。

为了让鱿鱼多停留一阵,我们尝试在电子水母旁挂一个诱饵鱿鱼。效果立竿见影,一幕幕电影大片级的画面在眼前展开。一只7 英尺的巨型美洲大鱿鱼直奔电子水母而来,抓住诱饵鱿鱼试图使其脱钩,整个身体在红、白之间来回转换。潜水器被鱿鱼的拉力震得摇摇晃晃,大家伙却没有轻易放弃,让我们赚足了镜头。我觉得这个效果已经非常理想,但奥拉又担心《蓝色星球》工作组认为这并非自然行为,不予使用。

另有一次潜水拍摄,我罕见地不在潜水器中,[3]他们居然成功记录到鱿鱼的同类相食——有史以来第一次!一只体形较大的鱿鱼将另一只小鱿鱼擒住,喷出一股墨色的烟雾试图掩盖战利品,这时游来一只更大的鱿鱼,短暂的拉锯战后将猎物抢走。整个场景留下了完整的特写镜头,精彩而简短迅猛。欲讲好这个故事,还需更多补充内容。

时间飞逝,我们很快只剩最后一次下潜机会,待完成清单却非常长。我的首要任务是拍摄生物发光,此前已设法说服奥拉,美洲大鱿鱼故事的重要意义之一便是探清生物发光对于视觉交流的作用。如果这片海域漆黑无光,那么此前看到的美洲大鱿鱼红、白颜色的快速转变就没有意义了。但是,美洲大鱿鱼的身体既然布满了发光器官包括套膜、头颅、触须、腕足和鳍(上下皆有),它们很可能运用生物发光复制了这种频闪,只是我们的红灯打得太亮没有看到。

之前某次潜水中,我不确定自己是否看到了鱿鱼的生物发光现象。当时我们关掉了“深海漫游者”的灯光,坐在黑暗中向下方的美洲大鱿鱼看去,它们在“特里同”潜水器的红光中接近隐形。我勉强看到这些鱿鱼在频闪,却不是通常的通体红、白转换,而更像是蓝色的生物发光。这种生物闪光非常暗淡,我也很清楚人的大脑可以根据期望填补细节,于是希望靠视频确认。但奥拉不愿在拍摄鱿鱼时关掉红灯,总担心会错过精彩镜头。她的首要任务就是保证在红光下拍到鱿鱼画面,而在可能出现生物发光的情况下贸然关灯似乎有些冒险。

不过,这一次我们是专程来拍鱿鱼的生物发光现象以及这片海域的发光浮游生物的,并计划使用“特里同”潜水器上安装的SPLAT网进行刺激。我相信,BBC的低照度相机必将呈现出壮观的浮游生物景象。与此同时,我们也计划花些时间拍摄海底的“鸡鱼”海参及其生物发光,这也是肯定的。

我们计划于上午 10 点出发直奔海底,遇到鱿鱼才会暂时停下来拍摄。到达海底后,我们会花些时间跟拍海参,而后慢慢上浮,以 50 米(164 英尺)为深度间隔记录发光的浮游生物,途中期待能遇到聚集的鱿鱼。我们共有 8 个小时。

这一次依然是我和托比乘坐“深海漫游者”,奥拉和休乘坐艾伦·斯科特(Alan Scott)驾驶的“特里同”潜水器。我们花了一个多小时才潜至海底,尽管有意拉近两艘潜水器的距离,但抵达 3 000 英尺深的海底后,我们已彻底不见“特里同”的踪影。我们不免有些担心,托比试图通过水路通信联络艾伦,却没有收到回复。随后他希望从我们的声呐显示器上找到“特里同”潜水器,却依然没有收获。他又联络了地面联络处,看看任务控制中心是否能取得联系,结果也是不能。万幸的是,船上的团队能够通过超短基线定位系统(USBL)获得“特里同”的方位,回声测深仪上也能显示它与海底相差几百英尺,这就有些奇怪了。

至少我们现在有了寻找的方向。在向“特里同”驶去的过程中,托比不断尝试通信,终于得到艾伦的简短答复,说他的计算机控制系统出现了间歇性故障。我们顿时松了一口气,幸好他们没有生命危险,即使没有电脑控制也能卸下压载上浮,但同时我们也不禁陷入极度的失望情绪中,因为这次潜水可能就要中止了。

当我们相会时,艾伦似乎已经能够控制潜水器,将其停在海底。靠近后,我看到奥拉蜷起双腿坐在右舷的座位上,整体似是放松的,只是平日里欢快的笑容被一片阴郁笼罩。艾伦继续与计算机做斗争,我和托比则侦察四周。在海底巡游时,我不禁又开始思考那不可撼动的墨菲定律——不仅设备出了问题,海洋也给我们制造了一个大难题:这里一只梦海鼠都没有!海底不见“鸡鱼”,却密密麻麻铺满了大型底栖虾,各自在沉积物的浅凹中休憩。当我们像UFO(不明飞行物)入侵一般在它们上方盘旋时,无数金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们。

很显然,我们精心安排的拍摄计划是彻底完蛋了。艾伦目前能对某些功能进行手动控制,但远远达不到拍摄生物发光的程度。尽管可以操控推进器,但仍无法根据需要调节灯光。我们驾驶两艘潜水器在海底寻找了近 4 个小时,最终发现了一些梦海鼠,却远远不及此前那般壮观繁盛。

至此,8 小时的潜水时长只剩 3 个小时,我们开始驾驶潜水器向上浮动寻找鱿鱼,内心的期待值并不高,因为下潜过程中仅遇到了一只。但为了不落得彻底惨败,我们会停下来拍摄视野中缓慢移动的生物,比如水母,此举无须“特里同”潜水器进行太多复杂操作。

到达最小含氧层时已接近下午 6 点,“特里同”与“深海漫游者”的电量几乎都已耗尽,再过不久必须浮出水面。但就在我们等待后方的“特里同”潜水器跟上来时,一条美洲大鱿鱼突然冲进视野,袭向电子水母的底部。我看了看深度——692 英尺,正是最小含氧层的中心。我们已经知道,美洲大鱿鱼能够暂止部分新陈代谢,从而在含氧量极低的水中生存。但此前也认为,它们会在最小含氧层中放弃积极捕食行为,进一步降低氧气需求。好吧……这个假设是立不住了,此情此景简直是“积极捕食”的教科书示例。

眼前的现象已让我感到不虚此行,但美洲大鱿鱼带来的惊喜不限于此。当我们继续上浮抵达灯笼鱼密集的水域,此时仍在最小含氧层,猝不及防地撞见了数以百计的美洲大鱿鱼,它们似乎正在积极猎杀鱼群。我从未见过如此规模的美洲大鱿鱼!虽然潜水器开着白光,鱿鱼们似乎没有受到干扰,反而利用我们的灯光搜寻猎物。现场气氛狂暴喧腾,令人眼花缭乱。“特里同”潜水器就在我们的右舷下方进行拍摄,所以我们只需原地不动,为他们提供照明。画面生动极了,无论将摄像机对准哪个方向,都能拍到在水中穿梭、痛击猎物的鱿鱼。

这些鱿鱼时而向后时而向前,通常拍打着巨大的鳍向后巡游,一旦发现目标就瞬间反向突击。我看着一只又一只鱿鱼向猎物展开猛攻,探出的触须有时用来调整轨迹,有时在最后一刻曲起,拦截一条东躲西藏的小鱼。它们时而失败,时而一击命中,猎物随即消失在鱿鱼的腕足中。若仅仅击中猎物身体的一部分,闪闪发光的鳞片便喷射而出。

美洲大鱿鱼并非战无不胜的猎手,但赢在坚持不懈,即使是在猎物数量不足的情况下。我们在原地停留了十几分钟,足以将一大群磷虾飞蛾扑火般吸引过来,最终磷虾过于密集,难以看清鱿鱼的行踪。突然间,一只鱿鱼径直向我们游来,舒展的腕足好似篮筐。而后腕足向嘴部蜷起,像舀了一捧爆米花,将磷虾塞进口中。我从未见过鱿鱼这般进食,当然除我以外,大概也没有人见过。更多鱿鱼前来赶赴这顿磷虾大餐。

我想记录下这一切,但“特里同”潜水器还在遥远的光场外围拍摄捕鱼动作。我手上有一台尼康,不过它那时已停止工作,我以为是没电了,手上换着电池,视线却一刻不曾离开潜水器前方的壮观景象。越来越多的鱿鱼俯冲而来,如同参加一场吃虾大赛。等到换好电池,相机依然无法工作,我才回过神来发现问题不在电池,而是存储卡空间已满。在我疯狂寻找备用存储卡时,托比掏出了他的苹果手机,成功拍摄了四次篮状摄食攻击,共计 30 秒。坐拥价值数万美元的摄影设备,我们却拿一部苹果手机拍下了自然考察的高光时刻!所幸我后来发现“特里同”潜水器周围也出现了同样的磷虾盛宴,那边也能记录下这种奇异的摄食行为。

拍摄鱿鱼约 15 分钟后,它们突然高速移动,从我们视野左侧猛地向右冲去,像是受到了极度惊吓。返回船上我们才了解到,鱿鱼逃窜时正值一架智利军用直升机对科考船发出警告,随后不久,一艘高速军舰以近 24 节的速度呼啸而过。[4]我们推测惊动鱿鱼的正是这些巨响,其极端的逃窜反应自然是一种逃避捕食者的行为。

鱿鱼没有耳朵,却长着能够探测低于 500 赫兹低频的平衡囊(statocyst),天敌齿鲸本应是其竭力躲避的对象,它们每天可以吞食超过 2 000 磅的鱿鱼。不过在人类已知范围中,齿鲸发出的唯一声响是一种短促尖锐的超声波,作为生物声呐定位猎物并进行交流。这声响约为 17 000 赫兹,远远超过乌贼可以探测的范围。近期研究表明,鱿鱼对超声波脉冲毫无反应,也不会受到伤害。而相同分贝下,人类的鼓膜会破裂。

那么如果这些鱿鱼对齿鲸这类捕食者无动于衷,如此恐慌又是从何而来呢?其实,鱿鱼需要躲避的另一发声捕食者正是人类——我们同样是鱿鱼的贪婪猎食者。美洲大鱿鱼是否已经习得或进化出避开发动机噪声的能力?显然,这些动物的适应能力极强,不仅策略层出不穷,还会根据情况需要改变猎食偏好,从鱼到磷虾再到同族。它们可以忍受超低氧气浓度,某种程度上亦是气候变化的受益者。此前它们仅在北太平洋东部生存,如今似乎已拓展至加利福尼亚近海中部水域,就连阿拉斯加湾也出现了它们的身影。在这个高速变化的世界里,它们凭借超强适应力成为潜在的幸存者。因此,它们若已经开发出一种探测和避开机动捕鱼船的方法,我并不会感到惊讶。

回到甲板上,我兴奋得像是飘浮在空中。这些鱿鱼是多么神秘莫测、妙不可言啊!我们有幸获得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得以从内部观察它们,而正如往常一样,此次经历引出的问题比得到的答案还多。我急切地想要知道是什么惊动了这些鱿鱼。如果是声音,那么我很好奇科考辅助船发出的噪声是否关系着我们观察到鱿鱼的概率。我那天真的看到它们身上的生物闪光了吗?它们通体颜色变化究竟是为传达什么信息?还有,水中的生物发光潜能会对它们的行为产生何种影响?那一刻,我甚至觉得可以对着这片海域开心地研究一辈子。

***

若想对这片海域增进理解,需先了解“地球号太空船”(Spaceship Earth)是如何运作的。巴克敏斯特·富勒(Buckminster Fuller)集多个头衔于一身,他是发明家、建筑师、系统理论家和未来学家,他创造了“地球号太空船”一词,强调何谓生活在一个资源有限的生态系统中。如果我们损坏了维系生命的机器而无法修复,关键时刻也不会有什么补给船来拯救我们。鉴于此,你可能会认为,理解世界如何运行的重要性早已不言而喻,但经验表明并非如此。我们人类往往只在拥有之物消失后才会认识到它的价值。世界各地渔业的崩溃只是众多案例中的一个。

其中我最熟悉的当属缅因湾的乔治斯浅滩渔场。乔治斯浅滩是位于科德角(Cape Cod,又名鳕鱼角)以东 70 英里的一片水下高地,面积超过马萨诸塞州。北方营养丰富的拉布拉多寒流与南方的墨西哥湾暖流在此交汇,曾将这里打造为草木繁盛的伊甸园。洋流汇集之处,大量浮游生物支撑着物种丰富的海洋生态系统,其中包括鲱鱼、鳕鱼、剑鱼、美洲黄盖鲽(yellowtail flounder)、扇贝和龙虾,以及魅力四射的大型动物群,如海豚、鼠海豚(porpoise)、海龟、鲸和各色海鸟。

北美印第安人无疑受益于这片海洋的馈赠,从西班牙北部渡海而来的巴斯克人亦如此,他们表示在哥伦布发现美洲前近半个世纪就已找到这片富饶的渔场。与世界各地的渔场历史一样,乔治斯浅滩也见证着从早年编年史家笔下“篮子一舀就能捕到鱼”的繁盛之景到过度开发的过程。而随着渔业资源减少,现代捕鱼技术又发展出一种补偿手段,靠飞机与声呐无情追踪鱼群,并通过大规模拖网作业将底层鱼类一网打尽,这严重毁坏了海洋底部生态。巨型加工渔船(factory ship)在 1 小时内拖网所得鳕鱼的数量,相当于 17 世纪渔船一整个捕捞季的捕捞量(约 100 吨)。政府机构尽管接到了渔业资源枯竭的警示,却还是向短期商业捕鱼利益屈服,最终导致乔治斯浅滩渔业的彻底崩溃。

大多数人应该都听过一则经典童话《下金蛋的鹅》:某天,一位农夫发现了一只每天下一颗金蛋的鹅,售卖金蛋让他越发富有,也越发贪婪,直到有一天他想一次性提取所有黄金,将鹅肚剖开,最终他不但一无所获,还永远失去了财富来源。而依乔治斯浅滩来看,这只鹅在 20 世纪 90 年代初已经暴毙,政府不得不在 1994 年推行捕鱼禁令。但一切都太晚了。

人类假设时间会让渔业资源逐渐复原,但这就等同于假设当你在生命之网中撕破了一个洞,无论丢了什么,都将原封不动地修补回来。但事实上,填补这一空缺生态位的往往与设想不符。生态系统依靠反馈机制维持稳定,当其中一个或多个反馈控制被彻底改变,整个机制会愈加不稳定。也就是说,即便很小的变化也会引发巨大的影响,此即所谓的“引爆点”。

1989 年,我第一次乘约翰逊海洋林克潜水器在乔治斯浅滩以北的威尔金森海盆(Wilkinson Basin)潜水时,曾亲眼看见引爆点的后果。刚一下水,我们就发现这片水域以水母为主,漂游着大量包括球栉水母(Euplokamis sp.)、侧腕水母(Pleurobra chia pileus)和蛾水母(Bolinopsis infundibulum)在内的栉水母,和包括小水母(Nanomia cara)在内的管水母,生物发光现象颇为壮观。但此情此景也是阻碍渔业恢复的绊脚石:水母不仅会和鱼类争夺浮游生物,还会摄食鱼卵和幼体。

多种刺激因素共同导致了乔治斯浅滩的渔业崩溃。问题还不只是鱼类消失这么简单,棱皮龟、剑鱼等水母天敌的根除也反映出关键反馈机制的失灵。富含营养物质的地表径流和污水注入海洋,制造出更利于水母而非鱼类生存的低氧海域,而海洋因吸收了越来越多的二氧化碳而酸化,pH酸碱度降低,这也对鱼类不利而对水母有益。另外,温度与洋流模式的变化也适合水母的繁殖,最终导致生存概率压倒性地向水母倾斜,捕鱼压力的减少已不足以使生态系统恢复平衡。如果人类早些了解上述复杂机制,或许能及时实施禁捕令,拯救这只“鹅”。

正因如此,我们必须投入时间和金钱探索并了解秘鲁与智利附近的这片海域——美洲大鱿鱼是全世界捕捞量最大的鱿鱼。截至当下,美洲大鱿鱼种群似乎依然强势,一方面是因为捕捞鱿鱼仍属新兴产业,其经济重要性曾被低估,[5]因此暂时逃过一劫;另一方面,鱿鱼捕捞仍是鱼钩手工作业,不仅可限制渔获量,也有助于控制副渔获物,后者是由选择性较差的渔具,如渔网,无差别捕获上来的,从业者会将其视为不需要的废弃物直接扔回海里。

历史上,政府只有在生态系统崩溃后才会拨出大笔资金用于相关研究(甚至很多时候,在这种情况下照旧一毛不拔),这样做是为了回应民众的呼声:“把它修好!恢复原状!”但如果我们从未在其运转良好时进行研究,又怎么可能完成修复?我们甚至不曾充分地探索海洋,更不用说以制定“操作手册”为目标进行长期研究和观察。现在还妄想出一个维修手册?

与此同时,人们并不是简单地推动控制地球生命支持机制的复杂杠杆、齿轮和开关,而是在上面跳来跳去,那“深思熟虑”的程度仅次于蹦蹦床上的小孩子。一开始还挺好玩的,但事态很快出现灾难性转变。

面对地球上无法解决(至少是他们无法控制)的问题,已有部分人开始转变思路,转向探索太空。我们的探索欲是如此根深蒂固,只需获得微弱的理性支持就能拥抱太空探索。音乐奏响,火箭轰鸣,支持之声铺天盖地——“探索宇宙是我们的天命……我们需要激励下一代探索者……它将激发公众的想象力……我们需要研究其他星球,从而更好地了解地球……我们是探索者。”这些的确是实话,但在环境问题危机四伏的当下,它们又真的是合理的吗?

趁现在还来得及,人类需将重点放在对地球的探索上。我们已明白海洋赋予地球生机,却又对它知之甚少,我们需要开启一个全新的探索时代,专注于我们最宝贵的财富——生命。

迄今为止,地球仍是我们所知唯一孕育生命的星球,而其背后的原理仍谜团重重。人类若想继续享受这份恩赐,似乎值得展开进一步考察。我拥抱探索精神——任何形式的探索,因为相信总有新知等待发掘。但预算有限,必须做出艰难的选择时,我选择将目光从头顶的星空移走,转向我们的海洋。生命与自身的存在是我选择的探索对象,这里有摇曳的海带丛,藏着顽皮的海獭和霓虹橙的高欢雀鲷(garibaldi fish);海草草甸上有勤恳吃草的海牛、神秘的叶海龙(leafy sea dragon),以及列队游行的龙虾;珊瑚礁由颜色绮丽、精美交织的活体建筑结构组成,周围靛蓝色的雀鲷、柠檬黄的刺尾鱼(tang)和蛋白石彩虹色的鹦嘴鱼(parrotfish)宛如旋转的万花筒;半透明的蓝色水体中浮游生物蜂拥来去,浩瀚的银色鱼群在巨型蓝鲸身边转圈巡游,海豚旋转跳跃着,发出哨声和短促的鸣叫;阳光下漂浮的冰山为北极熊、海象和海雀提供休憩之地;当然还有那深海珊瑚园,闪烁着生物发光的壮美景色,巨型六鳃鲨与大王乌贼在黑暗的边缘漂流。这么说固然不乏偏见,但讲真的,贫瘠的火星表面又怎么比得上呢?

这些惊人的自然奇观,许多正从我们的视野里彻底消失,而我们却尚未探清其在宇宙中存在的复杂性。当我们将自然界的宝藏洗劫一空,以快速致富计划的名义宰杀一只又一只金鹅时,便亲手谋划出最终的庞氏骗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把难题甩给子孙后代处理。大毁灭当前,那些提倡将时间与资源集中在无生命岩石上的说法显然是荒谬的。当我们的后代在崩溃的生态系统与不稳定的气候剧变中挣扎求存时,势必会质问道:“你们当时到底怎么想的?”

大多数人都意识到探索欲根植于人类的DNA中,但我们有必要探明其背后的目的。对于原始人,某些方面的知识,如哪些蘑菇有毒,具有巨大价值。从过去到现在,知识一直是我们最宝贵的资源,正是它将我们与其他物种分隔开来。我们通过集体与积累吸收知识。

集体知识意味着只要部落中有一个值得信赖的成员拥有知识并愿意分享,便不需要每个人都学会分辨毒蘑菇;积累知识则意味着每一代人无须亲自试毒吸取教训,因为我们已经找到了积累知识并传递下去的方法,先是口头传授,而后是通过书面文字与当今的互联网。

很长时间以来,由于错误信息(比如地震是罪人引起的)与正确信息(比如不要吃毒蘑菇)一样易于传递,人类进步受到了一定的阻碍。但当科学方法逐步建立,提供出一种检验真理的手段,知识便会成倍累积,文明也随之繁荣发展。

分享信息的能力不断提升,使人类有别于地球上的任何其他物种,同时也促成一种全新的进化模式,速度远高于达尔文提出的自然选择,那就是人类文明进化,不受自然选择法则下的随机遗传变异所限。其新型进化的惊人力量源于这样一个事实:每代人所学的知识都可以直接传递至下一代。任何其他物种都无法做到这一点。

人类交流沟通的爆炸扩张远远超过任何其他地球动物的信号系统,但令人震惊的是,这个时代最重要的信息却没能得到传达:我们正在毁灭大自然,而这样做也威胁着自身的生存。

人类进化而来的威胁感知与应对能力与如今面临的险境并不匹配,生存本能正在失效。对于不可见的危险,我们很难相信其真实性,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给我们上了痛苦的一课。许多研究显示,人们对大流行病与气候变化的反应指向如下结论:缺乏感受的知识亦缺乏充足的动力。

恐惧能够成为部分人行动的理由,但对许多其他人而言,危险的感受仍太过遥远。气候变化的灾难日益逼近,但毕竟不是立刻显现,抵押贷款与有线电视账单却近在眼前。我们的问题在于如何协调二者的关系,因为权衡后胜出的往往是那些紧迫而不太重要的需求。为改变这一局面,我认为必须转变观点,将注意力放在积极而非消极的方面,正如育儿指南中所说的那样,唠叨和哄骗孩子去做他们不想做的事,往往只会适得其反。正面的激励措施效果更佳。

儿童发展心理学家艾莉森·高普尼克(Alison Gopnik)指出,大自然让人类做对自身有益之事,也是要先“使其显得有趣”。她甚至挑衅地表示,正如性高潮为生育提供了积极促进作用,探索世界带来的惊喜也具有同样强大的效果。于是我们拥有了一个值得传播的理念:探索比性爱更佳——没有包袱的高潮!

如果你曾防范过两岁小孩的“拆家”行为,就能明白她所说的探索本能是多么强大。用高普尼克的话说,强烈的好奇心和惊奇感受在孩子之中如此普遍,他们甚至会“为了弄清世界的因果结构而冒下生命危险”。[6]根据我自己与许多同事的个人经验,这种情绪的强度并不会随着年龄增长而减弱。人人都应该用好这样的情绪。如今,我们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它。

我们冒险进入深海,因为这是人类的本能:探索。政府对海洋探索的拨款日益缩减,私人的资助却在上升,新的深潜技术也在发展之中。2012 年,电影导演及深海探险家詹姆斯·卡梅隆私人资助开发单人潜水器“深海挑战者”(Deepsea Challenger),并将其驶入海洋最深处:关岛附近 35 756 英尺深的马里亚纳海沟。2018 年,美国富商维克多·韦斯科沃(Victor Vescovo)发起“五大洋深处探险计划”(Five Deeps Expedition),乘坐一艘名为“极限因子号”的潜水器(委托生产“特里同”潜水器的公司打造)深入五大洋。而在 2020 年,亿万富翁慈善家瑞·达利欧推出 286 英尺长的研究船“海洋探索号”(OceanXplorer),配备 3 艘潜水器、2 架水下机器人、1 架直升机、干湿实验室、现场直播和视频制作设备,立志将人类与他口中“世界上最伟大的资产”联系起来。在描述即将揭示的奇观时,达利欧曾讲到 2013 年他在太平洋深处潜水时的经历,我对他这样做深感欣慰。当时四下漆黑,摄像机灯光一闪,激起周围的阵阵生物发光。“宛如烟花,”他说,“一切都在回应着我,难以置信。”[7]

问题是:历史是否让我们认识到,仅以剥削为目的的探索是一种短视?我们需要更加明智地对待地球的最后疆域和我们的未来,也就是说,要彻底认识到最宝贵的资源不是石油或金属,而是生命。

人类有着改变自身视角的奇妙能力,既可以关注一个细胞内部的运作与亚原子粒子力学原理,又能够扩大视野,想象那无垠的宇宙。我们所拥有的超能力,正是根据需要调整焦点。此时此刻,我们在这个星球上的未来取决于聚焦促成生命的条件,这要求我们以新的眼光看待生命。

生物发光让曾经隐形而晦暗的生命熠熠生辉,跳进我们的视野,在这地球最大生存空间的无垠黑暗之中,一点点微小的闪光宣告着生命的非凡实验。鞭毛藻这直径不足 40 微米、肉眼无法识别的小生命,发起光来却能穿透数英尺的距离,这是多么了不起啊!然而,它却没有得到应有的赞誉。其实,海洋中的大多数动物都以其生物发光方式作为独特的标识,让我们通过前所未有的新途径观察生命。如果生命的意义在于了解自身,或许生命之光能够照亮前方的道路。

[1] 《大西洋月刊》(2018 年 1 月 16 日发行)将其描述为“有史以来最伟大的自然纪录片系列”。(据说这带动了更多人申请海洋生物研究专业。)

[2] 当然我只会说一句话:开饭了!

[3] 此处脚注有脏话,经审查予以删除。

[4] 智利海军对我们的潜水考察表示怀疑,尽管我们已经获取了所有必要的许可,同时邀请了一位智利科学观察员上船。

[5] 这就是所谓的沿着食物网捕鱼,先是将最理想的鱼类捕走,而后是次理想的,一层一层下去,直到我们只能吃到炖水母。

[6]详见Courtney Stephens and Alison Gopnik, “Why Ask Why? An Interview with Alison Gopnik,”Cabinet Magazine, Fall 2005, cabinetmagazine.org/issues/19 /stephens.php。

[7]详见William J. Broad, “A New Ship’s Mission: Let the Deep Sea Be Seen,”New York Times, September 17,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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