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暗的边界摸索,不管是真实的黑暗还是比喻意义上的黑暗,我们会明白灾难才是事物的自然规律。然而,永不满足的好奇心与乐观精神的结合,让我们在永无止境的挫败中继续向前。保持乐观需要付出相应的努力,我们往往要关注那些微小的成功。在那次重大考察任务中,海中之眼传回影像的精彩程度远超想象。
***但在蒙特雷峡谷完成部署后,胜利的喜悦没能持续多久。初期实验中,我在深潜器中发现裸盖鱼似乎能透过白灯外的红色塑料滤光片察觉到红光。对此我并未感到非常惊讶,从此前的透光率测量结果来看,一小部分波长较短的蓝光确实可悄悄透出。但在海中之眼中,我已改用红色LED灯,其功能描述是“发出单色光”。大部分深海鱼也是单色视者(monochromat,也称全色盲者),只能看到一种颜色,通常是蓝色(光波长在 470 纳米至495 纳米之间[1])。我希望它们无法看到红色LED发出的灯光(光波长为 660 纳米),可惜经过仔细分析发现,它们明显看得见。
红灯亮起,有些鱼看上去没有反应,另一些鱼则会逐渐调整游动方式,远离灯光方向。少数情况下,甚至没有那样和缓:红灯一亮,它们便逃之夭夭。在随后的尝试中,我采用了更接近红外的LED光(光波长为 680 纳米),但波长越长,在海水中的传播效果就越差,因此得到的录像也就越为黯淡。而这也不过是徒增分析难度——鱼仍能感知到光。
事实证明,无论LED的“单色光”还是鱼类的“单色视”都是一种误导。尽管大多数深海鱼仅有单色视觉色素,但它可以吸收多种颜色,只是鱼类无法区分这些颜色,它们的视觉仿佛一台黑白相机,不同颜色仅展现为不同的灰度。裸盖鱼对蓝光(波长491 纳米)最敏锐,若以蓝色为白色,那么同等强度的绿色便是浅灰色,黄色是中灰色,橙色是深灰色,红色将接近黑色。
若根据其视觉灵敏度绘制图表,将得出一道极宽的钟形曲线,以蓝色为峰值,左侧趋近于零处为波长小于 400 纳米的紫外线,右侧的曲线则奇长无比,一直延伸过 600 纳米,介乎橙色与红色之间。另一方面,红色LED灯发射的光色好比一道窄窄的钟形曲线,峰值在680纳米。如果将两条曲线画在同一坐标系内,乍一看并无重叠,但在大幅度扩展纵轴,[2]放大两个峰值之间的部分后,可以看到它们其实有重叠。
我现在进退维谷,一面是视觉色素吸收的光谱之宽,一面是红外线在海水中的极端衰减,我们很难看到海洋鱼类,同时又不被鱼类看见。
***2003 年海中之眼试验成功后,我立即向NOAA海洋探索研究办公室(NOAA’s Office of Ocean Exploration and Research)上交了一份提案,建议以一种全新方式探索海洋——将海洋生物的视觉能力考虑在内。若能不被察觉,我们究竟会发现哪些闻所未闻的事物呢?
我计划在 2004 年前往墨西哥湾,目标是让海中之眼成为此次科考的主角,但考察时间日益迫近,我仍在与照明问题做斗争。
神奇的绿鹦鲷是我的灵感来源,早在最初研究各类生物发光的颜色时,我便用光学多道分析仪测量了它的发光情况。与许多深海鱼一样,它的眼睛旁边可发出蓝色闪光,但下方还有一个更大的发光器官,能发出红光。绿鹦鲷的惊人之处在于,它不仅能发出红光,也能看见红光!这意味着它拥有狙击手视角,能够“看见而不被看见”。
这优势简直难以置信:能够追踪猎物而不被发现,亦能与伴侣交流而躲过捕食者的目光!绿鹦鲷的红光器官具有一个突出特点,即其上方效果显著的截止滤光片(cutoff filter)[3],可将器官原本产生的明亮红橙色转变为更暗的红外线。这一颜色转变令我印象深刻,测量过程中,我对绿鹦鲷为遮挡较短波长光线而牺牲的光能感到震惊。显然,自然选择下的隐匿躲藏代价高昂。
凭着大自然赋予的灵感,我决定将截止滤光片与红色LED相结合,从而降低照明的可见度。市场上新推出的一系列更高功率680 纳米LED让我兴奋不已,它们将有助于补偿滤光片损耗的能量。我曾希望在蒙特雷湾水族馆研究所的下一次部署中测试改良后的新型照明系统,但截止滤光片需定制,工期较长,最终没有机会在这次科考前进一步测试。
除新型滤光系统外,我另外设计了一个小花招,想再试试与动物们交流沟通。20 年前通过“黄蜂”与“深海漫游者”下潜时,我曾尝试将灯挂在长棒上,使用简单的蓝色闪光源唤起某种生物发光交流,而现在可以确定的是,当时光棒之所以没有起到效果,是因为我不够隐蔽。如果新的照明系统能够按预想工作,我便得以测试这个理论。此外,此前经历的数十次任务让我深谙生物发光表现的特殊性,因此,此次尝试对话并非只使用单一蓝光,而是模仿某种生物发光,换句话说,我将使用一种它们可能可以识别的语言。
在各类模仿发光中,效仿礁环冠水母(Atolla wyvillei)的成果最为可观,无论外界光照条件如何,这种深海水母都宏伟而瑰丽。光线下,它仿佛一朵绯红的向日葵,长长的鲜红触须从半透明的红色“花瓣”,即水母的“缘瓣”(lappet)中探出。而在黑暗中,根据不同的刺激方位与强度,它展现出各样有趣的发光反应。碰一下缘瓣,它便会喷射出一道纤细的光流,用以在黑暗中分散捕食者的注意力,仿佛在说:“喂,看这里!”然后自身则趁机逃至黑暗之中。轻轻撞一下气胞囊,短暂的光脉冲会在接触面一闪而过,我将此举解释为:“咳咳,这是我的地盘了。”若延长刺激时间,模仿捕食者撕咬的情形,水母则会被迫使出浑身解数,在表面创造一个旋转不停的宝蓝色“风火轮”。
绚烂的环形光圈是如此持久而夺目,能够起到防盗警报的作用,向更高阶的捕食者求救。深海生物往往有着超凡的眼力,任何提示性闪光都可能使捕食者发现猎物,此时的猎物已不再是水母,而是它的捕食者。水母请求救援的“尖叫”仿佛在说:“救命啊!谁来把这家伙吃了,在它吃掉我之前!”在我看来,这种规模的生物发光现象或许能吸引到数百英尺外的捕食者,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模仿礁环冠水母的优势有二:既有助于证实其防盗警报的作用,又能将大型捕食者吸引至海中之眼的镜头范围内。
我们为这种新型诱饵起名“电子水母”(electronic jellyfish),在电路板上安装一圈蓝色LED,而后将其置入透明的环氧树脂(epoxy)中做防水处理。至于浇注模具,我们选用了一个圆形的塑料餐盒,形状、外观都很像水母——只要你能无视“气胞囊”顶部大大的“ZIPLOC”商标。
我的目标是将海中之眼放置在某个深海绿洲中,也就是物种丰富且可能有大型捕食者在附近巡视的海底区域。我打算至少在那里停留一天,看看会有哪些发现。最终选择的绿洲是墨西哥湾的盐卤池(Brine Pool),[4]自从初次听闻,我就一直想要前往勘探。盐卤池是一种深海池,犹如爱丽丝梦中的仙境那般让人难以捉摸,非要亲自前往一睹真容才能相信。
在恐龙时代,墨西哥湾的形态不同今日,其范围更小,通向大洋的开口也更窄。墨西哥湾会同期性干涸,形成厚厚的岩层。在板块运动的作用下,这道海湾逐渐扩大,沉积物堆积在海底。当古老的盐层向上穿透沉积物,在海水中溶解时,附近便形成高浓度的咸水池,称为“盐卤池”。盐卤水比普通海水更重,因此在海湾底部汇聚成池,周围有明显分界线。
这还不是最奇异的。有些时候,碳氢化合物沉积物与盐水共存会创造出化学合成生物群落(chemosynthetic communities),与热液喷口的情形相似,只是盐卤池没有极端高温,所以这被称为“冷泉”(cold seep)。无数生命就在这暗无天日的冷泉中蓬勃繁衍,甲烷、硫化氢、铵等富含能量的化合物持续从海底渗出,为管虫[5]、巨型贻贝等生物提供养料——通过与化合菌(chemosynthetic bacteria)的共生关系,它们得以依靠这些化合物存活。就在盐卤池周围,科学家发现了迄今已知的墨西哥湾最大的化学合成贻贝群落。
在此次任务中,我为能够亲眼见证这神奇秘境而激动不已,更是对海中之眼的模拟鱼类发光系统与电子水母诱饵可能带来的新发现寄予厚望。另外,我们的合作者多为光学海洋学(optical oceanography)与视觉生态学领域的国际专家,与我们同样热衷于探索光在海洋生物中扮演的角色。更让人欣慰的是,与这些人共同出海总是妙趣横生。
参加我们这场科学派对的共有 16 个人,关键人物包括老熟人塔米·弗兰克和宋克·约翰森,前者曾作为我的联合首席科学家共同研究被捕获生物在黑暗中的视觉敏感性,后者结束在我这里的博士后研究后,获得了杜克大学的终身教职,计划以深海底层生物的伪装策略为研究方向。除此之外,我们的团队中还有移居澳大利亚的英国学者贾斯汀·马歇尔(Justin Marshall),他将与宋克一道研究偏振光在深海视觉生态学中可能发挥的作用;我的研究生埃里卡·蒙塔古(Erika Montague)也将与我共同进行海中之眼实验。宋克、埃里卡和贾斯汀都有一种轻微扭曲的幽默感,根据过去的经验,他们几个凑在一起互相逗趣,能带给我们所有人莫大的欢乐。[6]
我们的任务计划是在 10 天的考察中探访 4 个潜水点,起始地点为佛罗里达的巴拿马城,距离最远的盐卤池排到了最后。为按计划完成所有实验,保证 6 位主要研究人员都有机会使用潜水器,我们安排每天乘JSL潜水三次,比通常情况多一次。日程表复杂紧凑,我们对局势的预估高度乐观。
但任务开始不过 8 小时,天气就变得异常恶劣,风速达到20 节,据预测只会越来越糟糕。与其浪费宝贵的潜水时间等待放晴,我们选择改变行程,长途跋涉至密西西比河三角洲西南约150 英里外的盐卤池,希望到达时那里如预报中一样天气良好。
次日下午到达现场时,气候条件奇佳。首潜定在下午 4 点,我与驾驶员坐在球罩中,埃里卡和另一位潜水员[7]则在后方潜水舱。为赶上进度,我们需要在午夜前完成两次潜水,时间非常紧张,只留半个小时抵达 2 100 英尺以下的海底,1 小时部署海中之眼和动物陷阱,返程也只有半小时。下潜过程中,我急切地寻觅生物发光迹象。第一道闪光出现在 1 000 英尺附近,这个深度依稀可见头顶上方昏暗的蓝光。继续潜至 1 200 英尺时,蓝色已过渡为炭灰色,而后在 1 800 英尺处逐渐褪为黑色,驾驶员随即开启潜水器的照明灯。
经过 2 100 英尺后,盐卤池的边缘已若隐若现。盐卤池的表面非常明显,这是高浓度盐水和其上盐度低许多的海水之间折射率相差较大所致。与此同时,一幅迷幻的景象展现在视野之中:海水中有一片湖泊,界线分明的池边布满了巨大的贻贝。这些贻贝至少比我此前见过的大一倍,彼此间距很小,一平方英尺能挤满几百只。它们呈现出色泽各异的棕色——胡桃色、铁锈色、花生色和炭灰色,开口的贝壳露出些白色,与几近墨黑的盐卤池水形成对比。在潜水器灯光的直接照射下,池水透出苔藓般的水绿色。
靠近后,我看到一条盲鳗从潜水器上方游来,穿过水面进入池中,而后重新出现。但很显然,那些不够原始的鱼类会很难适应咸水,池面上漂浮的几具鱼尸即是证据。[8]我问驾驶员,如果我们试图潜入盐卤池又会怎样?他答道:“根本进不去,密度太高了。”而后,他操作潜水器靠近池面,为我做出演示。他的动作奇异地在池面激起慢速的波浪,缓缓拍打着池边,带来一种梦幻而陌生的诡异感。
沿池子表面巡视过后,我们向西面边缘处寻找一个部署海中之眼的合适位置。我和埃里卡一致认为池边的贻贝滩[9]凹凸不平,无法安全放置相机,因此最终选择了盐卤池东北端贻贝层外某处。这是我们第一次身处潜水器中部署海中之眼,担心它很难从前端固定用的装置上脱离。多亏技术高超的驾驶员灵活操纵机械臂,整个部署过程无可指摘。
在下一次潜水取回相机之前,我们无从得知视频采集结果,只能大致猜测视野范围,但我们仍努力将其与前景中的贻贝和背景中的盐卤池边缘对齐。电子水母放置在贻贝上,与后方几英尺处的相机瓶相连,旁边是一个塞满诱饵的网袋,目的是将尽可能多的小动物吸引至相机镜头前。动物陷阱也放在附近,希望可以看到海洋生物的反应与互动。做完这一切,我们回到盐卤池东南角的大片管虫中,放下另外两个动物陷阱。然后再一看时间,竟然要返程了。
我和埃里卡都对这片神奇海域恋恋不舍,只好请驾驶员在上升过程中关上灯,让我们得以陶醉在生物发光的震撼景色中。这一切令人叹为观止。我们可以通过各种方式施加刺激:机械方法,即撞击;光照方式,即打开手电筒或相机的闪光灯。手电筒照耀之处,总能看到纤细的光丝团乍然亮起,随后消逝;闪光灯的效果则更加显著,刹那间,无数发光体如星系般一齐闪耀。[10]
相机在深海放置了整夜,翌日一早被取回。此次下潜,塔米坐在前方球罩里,我在后面操作分光计,测量入射阳光对深海的穿透力。潜水舱空间有限,放入分光计后,我和另一位潜水员只好挤一挤。下潜过程中我完成了诸多测量,描绘出深海特有的持续变窄的美丽光谱。
将光谱的最后一段测量结果存入电脑后,我正打算重新摆置装备伸伸腿,耳机中响起塔米的叫喊:“快看那儿!”我望向潜水器前端相机画面的视频监视器,只见一头巨型六鳃鲨(sixgill shark)充满整个屏幕,正从海中之眼前游过。说“巨型”都有点轻描淡写了,驾驶员使用激光照射法[11]测量,预估长度约15英尺。海中之眼仍在拍摄模式中,我有理由认为它拍下了这巨兽的影像,最好是在尚未被潜水器干扰期间。我迫不及待地想将它带回甲板,翻看存储记录。
但是什么也没有。一帧都没有。我们被强烈的失望吞噬,只好安慰自己,至少这次没有进水。我和埃里卡立即对系统逐项排查,没有发现任何机械故障,最终得出的结论是:我们中的某个人无意中上传了一个旧的配置文件,这里就不说是谁了。宋克曾说,我们出海时智商起码要减 10,他是对的。[12]于是我们很快立了规矩:每一项配置都必须经过两个人的双重检查。在多次确认上传了正确的配置文件后,我们于午餐后备好相机,再次下潜部署。设定的视频录制时间持续到隔天早上,那将是我们在盐卤池的最后一次潜水。
最后一潜时,贾斯汀坐在前面,后面潜水舱里是一位研究生。他们报告没有发现六鳃鲨,虽然有些失望,但至少顺利收回了相机,并在上午 10 点前带着海中之眼返回了甲板。我与埃里卡迅速对相机进行检查,确认视频采集成功后松了一口气。但我们暂时没时间观看,必须迅速下载保存,为接下来的部署做好准备——下一站,绿色峡谷(Green Canyon)。
这一次宋克在前我在后,我依旧忙着操作分光计。我一生中很少像此时这般急于结束潜水,只为回去看看拍摄成果。多年来我孜孜不倦地凝望黑暗的深海,有理由相信自己终会成功。我们在管虫群附近部署了相机,而后在其上方 100 英尺处盘旋,等待电子水母的闪光。这次电子水母被设置为立即发光,它果然迅速映入眼帘,即使在相距 100 英尺处也格外醒目。如此看来,它真的有望吸引远处依靠视觉的捕食者。
一回到船上,我立刻钻进实验室查看盐卤池的录像,幸而对焦效果不错。但坏消息是,电子水母与诱饵袋都没能录到,三脚架似乎陷入了泥中,相机倾斜,水母与袋子都位于画面底部以下。
尽管如此,我仍可看到部分贻贝以及盐卤池的边缘。更棒的是,鱼类与巨大的等足目生物(isopod)在画面中自由游动,似乎并未受到相机灯光影响。眼前的场景对其他人而言或许都相当无趣,但我却坐定在椅子边缘,紧盯着显示器。我终于窥见了另外一个世界,而其中的“居民”对我的存在毫无察觉,这意味着我可以在任何时候看到此前无人知晓的事物。对我而言,这就好比发现了图坦卡蒙墓的入口,当时尚不知道,但我即将揭开那口黄金石棺。
当初部署海中之眼时,我将电子水母的激活时间推迟到 4 小时后,试图长时间观察不受干扰的生物行为。视频播放至电子水母启动,就在 86 秒后,屏幕中出现了一种好似巨型鱿鱼的东西,我瞬间从椅子上弹起来大声叫喊,人们应声从船上各处奔跑赶来。大家一同反复观看这段影片。
这是一只奇形怪状的鱿鱼,鱿鱼的触须通常细长而富有弹性,但这只鱿鱼的触须竟短小而肌肉发达。它似乎正在攻击架子底部的电子水母,在屡次失败后拍打着鳍准备撤离,我们只能在画面的顶部边缘看到一部分,它正将触须向旁边弯曲。那短粗的触须仿佛一条章鱼腕足,只是颜色较浅、没有吸盘,长度也仅有腕足的 2/3。
即使在海洋漂泊,我们仍可使用电子邮件通信,这是现代海洋学的一大幸事,也是个灾祸。我不必等待归岸,就能将视频片段发送给史密森学会的鱿鱼专家,他们几乎立刻回复宣布,这是一个全新的鱿鱼品种——并不仅仅是新种或新属,很可能是一个新科![13]这一发现的重要程度还有待消化,但我至少确定了一件事:我不需要再做什么证明了。新物种的发现足以宣告此次科考的巨大成功,但我们的任务并未结束。
大家围坐着回顾神秘鱿鱼视频时,不禁为电子水母和诱饵袋未能入镜而惋惜起来——我希望证明鱿鱼是被电子水母吸引而来的,同时也需要可供参照的物体,用以确认鱿鱼的大小。据我猜测其长约 6 英尺,前提是我对相机与电子水母间的距离估计准确。短期内,唯一的解决办法似乎只有在剩余的潜水任务中,尽一切努力确保电子水母位于镜头范围内。然而,下一次还是相同的问题:电子水母和诱饵又跑到了镜头以外的下方。
我们一致认为应当在相机框架上安装某种延长装置,而后将电子水母固定在一定距离以外。但由于海中之眼在安装与回收过程中装载在潜水器上,其间余出的空隙相当有限,这种延长装置必须是可折叠的。我当然相信港湾海洋研究所的工程师们定会找到办法,但必须等到下一次潜水。
直到在困倦中睡去,我都还是这个想法,但次日一早,贾斯汀和埃里卡给了我一个新方案。他们彻夜未眠,赶出了一个高度复杂的方案。他们找到了一把铝制梯子,说服船长后将其切开,再用环形夹固定在海中之眼外壳的底部横杆上。由此一来,它便可以从水平方向旋转至垂直方向,而后用弹簧钩锁定。电子水母则连接到铝梯的一小节上,适当倾斜,对准海中之眼的正中。这个装置看着有些简陋,实际却相当坚固,初次下水部署后得到了检验,完全可以按照想象的方式运作。将海中之眼放置稳妥后,关键步骤来了:潜水器需伸出机械臂,松开固定梯子的弹簧。我从视频中看到梯子气势磅礴地旋转降下,简直想用《2001 太空漫游》(2001: A Space Odyssey)中施特劳斯《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序奏《日出》里嘹亮的号声为其喝彩。[14]
第一次部署时,我们只等了几个小时便将其取回,为的是检测工作效果。看过视频后,我们发现梯子在镜头中的位置偏高且有些反光,于是调整角度后将其喷成黑色。再一次下放时,我们不仅在电子水母旁挂了一个诱饵袋,还找了些鱼头绑在梯子的横档上,简直做了一份“深海寿司拼盘”,就等客人上门了。两天后,我们将海中之眼收回甲板,这顿大餐显然吸引了食客,鱼饵袋不见踪影,鱼头附近的油漆布满刮痕。
这次播放录像时,众人纷纷围在视频监视器旁,与我一同欢呼大喊。我们看到无须鳕与巨大的等足目生物[15]啃食诱饵;每当电子水母发光时,都会有一条大洋鲈(rosefish)游来瞟上一眼,我们戏称其为“偷窥鱼”;最后,黑暗中再次出现一头巨型六鳃鲨,它用脑袋推开一只超大的等足目生物,张开大口啃食诱饵,呈上精彩的压轴大戏。NOAA为宣传此次科考专门开设网页,我们将这些视频上传后引来了诸多关注。
在递交NOAA的提案中,我曾为任务取名“深镜”(Deep Scope),强调我们将采取全新的考察方式:新技术将帮助我们看透深海,并提供一种动物眼睛的视角。[16]2004 年的深镜考察非常成功,NOAA于是接连在 2005 年、2007 年和 2009 年资助我们团队完成后续探索,海中之眼始终发挥着核心作用。它几乎在每一次任务中都会带来光与生命本质的全新启示,但 2007 年的巴哈马群岛考察尤其令我激动——我终于成功地与动物展开交谈。
我们发明了一种更精简的发光水母及诱饵系统,取代了贾斯汀与埃里卡机智的应急装置,但为了向他们的聪明才智致敬,宋克提议将其命名为“CLAM”,即“梯子拆分排列机制”(cannibalized ladder alignment mechanism)。
电子水母如今可以模仿不同的发光方式,其中一种是蓝色LED快速重复闪光。2007 年的考察中,该闪光模式数次引发了精美的液体光点回应,是某种生物高速螺旋游动时释放的——我猜是虾。那效果就像加入了夸张的螺旋助推器,张扬地宣告:“拿下它!”电子水母常常射出一系列短促的闪光,总会得到回应,而且是来自许多不同的生物。这是一场光的对话。或许有些胡言乱语,但我真觉得眼前的景象具有性挑逗的意味,因为它与海萤求偶惊人地相似。
海萤是一种发光的介形纲生物,有时会从底部向上射出光线,有时又会留下水平或倾斜的光点,仿佛串串漂浮的珍珠。这些珍珠的间距、强度、位置与尺寸是一种复杂的代码,雌性据此识别潜在的配偶。目前认为,求偶发光的非凡复杂性是对生物聚集的进化反应,如此一来,不同物种才能互不干扰交配而共存。
很显然,使用生物发光来吸引配偶可能引来捕食者,因此若能释放持久的云状光团使发光者与光团保持物理距离,将获得极大的进化优势。经过共同进化,海萤中某个品种的雌性已能通过雄性发出的降落信号灯判断其游动轨道,从而与之相遇。
即使没有潜水器,我们也能观赏这场发光秀——甚至无须水肺潜水,海萤求偶发光仪式发生在极浅的水域,浮潜便可以看到,只需在日落后不久跳进水中静待表演开始。这曾是佛罗里达群岛附近的常见景象,如今却大多因污染而消失了。尽管如此,整个加勒比海地区仍有多片海域全年存在该现象,请一定要抓紧机会前去探访。被成千上万海萤的光芒包围,仿佛沉浸在光的交响乐中,绝对值得列入人生愿望清单。趁还来得及,尽情享受吧。
[1] 可见光波长以纳米(nm)为单位,一纳米等于十亿分之一米。可见光的范围为 400纳米(光谱的蓝色端)至 700 纳米(红色端)。
[2] 如果您有数学天赋,也可以将其绘制在对数刻度上。
[3] 类似一种低通滤波器,只有截止点以下的声音频率得以通过,较高频率则被拦截。绿鹦鲷的滤光片则允许低频红光滤过,拦截频率较高的蓝光、绿光、黄光和橙光。
[4] 尽管墨西哥有多个盐卤池,但我们特指的是名气最大、相关研究最丰富的一个。
[5] 相比太平洋,墨西哥湾的化学合成生物群落中的管虫直径及海葵体积都较小,但它们可以形成大簇的“灌木丛”(bush)。
[6] 某次考察结束前,宋克和埃里卡在贾斯汀离船前“偷”走了他剃须刀的刀片,贾斯汀在飞回澳大利亚的长途飞机上想刮个胡子,却发现剃须刀无法运转,感到十分困惑。几天后,他收到一张“赎金条”,上面展示着他的刀片,背景是当日的报纸,还后期加上了太阳镜与抽烟的图像。
[7] 此处“潜水员”(subby)为俚语,指潜水器上的工作人员。
[8] 这为饮食不应过咸提供了明显证据。
[9] 冷知识:加州威尼斯的肌肉海滩(Muscle Beach)也曾名为“贻贝海滩”(Mussel Beach),那时它还以双壳软体动物而非肱二头肌闻名。
[10] 这现象的成因尚未查明。我们稍后再详细阐述。
[11] 相隔一定距离,如 10 厘米,平行安装两个红色激光器,由此可以凭借鲨鱼身上的两个红点推断其全身长。
[12] 可能人在旋转起伏的船上,大脑的一部分始终用于计算调整方位?
[13] 根据近期捕获的 3 只特征相似的鱿鱼,它被暂时命名为勇枪鱿科(Promachoteuthidae)。
[14] 只放开始的几小节,不是整整一小时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全段。我需要的曲调是宏伟的,而不是冰冷的。
[15] 想象一下烤面包机那么大的潮虫。
[16] 不是像贾斯汀、宋克和埃里卡说的那样开发什么新的直肠病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