舱内进水的那天,风平浪静,万里无云,空气中嗅不到一丝厄运降临的气息——除了我在前一天夜里潦草写下的日记:“睡得很不好,重复做着受困与被淹死的梦。”
距离“黄蜂”考察已过去一整年。最初,我们曾计划使用“黄蜂”开展另一场科考活动,但这套潜水服还是有太多不甚理想之处。最大的问题是“脐带”,每当海面波涛汹涌,船身的一切波动都会通过缆绳传导至潜水者。在潜水过程中,我们可以通过调整压舱物减轻颠簸,适当放松“脐带”能够起到缓冲作用,但我始终感到自己像水中漂浮的茶包,无法确定眼前的生物发光现象在多大程度上受到了潜水服的刺激。而在升降过程中,缆绳则处于拉紧状态,人在“黄蜂”中的体验就仿佛掉进了手摇调酒器。
所有这些生理上与实验效果上的困扰,都迫使罗比着手寻找更合适的替代方案。最终,他选择了无缆单人潜水器“深海漫游者”——“黄蜂”开发者格雷厄姆·霍克斯(Graham Hawkes)的最新发明。“深海漫游者”集中了“黄蜂”潜水服的全部优点,可以直接潜入中层水域,同时又避免了此前的缺陷。
在“黄蜂”中,必须长时间站立,同时由于金属外壳会吞噬热量,潜水员往往感到寒冷。“深海漫游者”则更像是一架水下直升机,潜水员坐在近乎隐形的球体中心的舒适座椅上。这个丙烯酸球罩厚达 5 英寸,直径 5 英尺,足以将寒冷隔绝在外。更重要的是,这种潜水器无须缆绳,因此避免了震动。综上所述,“深海漫游者”成了解答海洋中生物发光现象最大疑问的完美平台,这个疑问即是:在不受人类打扰的情况下,有多少生物会发光?
在地球上,照亮生命的自然光几乎都来自两个源头:太阳与生物发光。科学家深知,在黑暗边缘以上的海洋中,阳光会对动物适应性与行为带来怎样的深刻影响。但在黑暗边缘以下,竟有如此丰富的生物发光现象,许多动物也仍拥有眼睛,说明生物光同样意义重大。但这重要性体现在哪里呢?尽管海洋光学已在描述太阳光场方面取得了长足进步,但对于生物发光光场的认知仍然不足。
20 世纪 50 年代,高灵敏度光探测器被首次投放深海,其所记录的光总量让科学家们深感震惊。测光表用以测量阳光在水下的穿透力,而当下降至 1 000 英尺以下的地方,其记录中便出现许多闪光。调查者们起初怀疑仪器出现了故障,但很快意识到这一定来自生物发光现象。明亮的闪光遍布深海。而在 2 000 英尺深处,闪光的强度比阳光亮度强一千倍,闪光频率也超过每分钟100 次,仿佛迪士尼灯光游行,遍布照明花车与烟火表演。他们不禁好奇,海洋深处究竟发生了什么?
声呐测量显示,垂直洄游的生物层中的闪光量最大,由此得出一个假设:光输出或许与动物洄游时的新陈代谢提升有关。另一个假设是,这些闪光或许有助于在高峰期疏导交通,使通勤者们看见彼此。这些设想在如今看来都有些牵强,反映出当时人们对生物发光作用的无知。
许多论文详细记述了不同深度与不同时间的闪光频率,直到人们最终注意到这频率与海洋状态有关:相比于宁静的大海,浪潮汹涌时会出现更多的闪光。研究人员推断仪器或许惊扰了水中的发光体,致其闪烁。那么现在的问题是:生物发光的真正本底水平是什么?这极难回答,其中最大的挑战是,我们很难将探测器与海面上运动的船只脱钩。即使将其固定在底部也于事无补,因为周围的水流也会机械地刺激生物发光。
测量生物自行发光水平的重要性在于两个方面:首先,也是我最关心的,它直接关系到地球上最大生存空间的视觉环境性质。若想理解此处动物的生存状况,我必须先把握未经干扰的视觉景观。
另外,这项研究也具有军事意义。美国海军正在研究使用无声的激光作为潜艇的水下通信手段,他们想知道应当设定怎样的信噪比。如果存在大量生物发光现象,那么想必环境中光学噪声极高,可能会扰乱通信。
或许,“深海漫游者”终于能够给出一个答案。格雷厄姆·霍克斯表示,这艘小潜艇的压载舱控制系统完善,几乎能与周遭水域融为一体。
为使其达到中性浮力,向下的重力必须与向上的浮力相等,达到既不下沉,也不上浮的效果。有些鱼类通过鱼鳔操控浮力,相当于一个充气袋,上浮时向内充气,下沉则放气,在某个深度停留时则需完美平衡重力与浮力。“深海漫游者”也装有类似的软压载系统,可将空气或水压缩至一个水箱,改变潜水器的重量。我希望尽可能将潜水器调整至完美状态,消除对生物发光现象的一切机械刺激,而后静静坐在里面,观察这片不曾察觉我存在的世界,计算其中的自发生物发光事件。
我们重组了团队,科学家成员与前一年一样,包括布鲁斯·罗比森、何塞·托雷斯、拉里·梅丁(Larry Madin)和理查德·哈比森。拉里和理查德都有事,一个提前离开,一个晚些到达,于是我们剩下三个人负责绝大部分潜水工作。“深海漫游者”体形比“黄蜂”大得多,我们不能像从前那样找水箱训练,只是拿到一本手册,将其背诵下来,又在课堂上接受了应急程序培训,而后直接潜水。
此次考察,我们从圣巴巴拉向北来到蒙特雷湾(Monterey Bay),这里有全世界最壮观的海底峡谷之一,深度堪比科罗拉多大峡谷,分布着陡崖与多层高原,上面布满各色海洋生物。峡谷可将深海动物从近海输送而来,使我们想要观察的中层水域动物更加集中。
我第一次训练下潜的地点位于峡谷顶端附近,水深仅 60 英尺。他们用船上的起重机将我放入水中,而后挂在钩上,我们一同对助推器、电子设备与通信设备进行潜水前检查。当时最大的技术难题是缺乏直接电力供应,通信功能被严重削弱。在水面上,我们可以用VHF(甚高频)对讲机通信,而一旦潜入水下,就必须改用水声通信,即利用水来传递信号。通话的质量有时堪比手机,但只能按键说话,一次只能有一人说话,还要记得最后说“结束”。很多时候,通话质量极其糟糕,掉线与噪声(包括海豚的喋喋不休)不断。如果只是简短汇报深度、舱压和氧气水平,通信效果尚且能够应付,但我们若想像在“黄蜂”中那样开开玩笑是办不到的。
一切指标正常,他们便将我从起重机上放下,指示我沿着海面向两个浮标中的一个驶去,这是我们训练课程的一部分。在第一个浮标处,我被要求潜入水中,而后浮出水面。这时,一名水肺潜水员从潜水器中取出了一个 15 磅小铅块,我便再也潜不下去,这验证了他们的浮力计算。潜水员更换了配重,我按指示潜入水中,沿着指南针前往二号浮标。我距其相当近,随后再次配重潜水,得到了“去玩吧”的指令。
驾驶“深海漫游者”就像玩一把最精彩的电子游戏,操作简单,全凭直觉。所有控制装置都设在座椅底座或扶手上,因此视野范围内没有任何障碍。每个扶手末端的把手都控制着两个灵敏的多功能操纵器;若要激活助推器,只需前后滑动扶手。我发现,如果将一只扶手向前推,另一只向后推,潜水器就会像陀螺般旋转。操纵器灵敏便捷,我可以精准地从下方获取任何东西。
全景视野带来一场视觉盛宴:蓬松的羽毛状海葵、红色和橙色海星、底栖的比目鱼,数不胜数。在这次短暂的潜水中,我看到了 5 只小章鱼,1 只潜水鸟(䴙䴘,我竟在 40 英尺深处发现了它),还有一只速度奇快的海狮,让以每小时 3 海里的速度行驶的潜水器相形见绌。
第二次潜水时,我到达 120 英尺深处,能见度几乎为零,少了那份惊险与刺激。天气欠佳,我只好提前上岸。而第三次潜水就有趣得多了,前两次都只是训练,这回则是真正的科学潜水,深度为 1 000 英尺,共计 4 个小时。我在凌晨 3 点下潜。潜水器的球体内备着一台超灵敏摄像机,[1]我希望能够用它记录潜水器外的生物发光现象。在此之前,唯一有幸见证此景的,只有那些曾随潜水器下潜并特意关灯的幸运儿。我太想将一切记录下来,这样便可以不必仅仅依赖我的视觉记忆,并且还能将我心目中地球最美的自然景观之一,展示给对此全然不知的人们。
脱离吊钩后,我立刻驾驶潜水器离开母船,海水没过压载舱,我慢慢沉入墨黑的深海。为了观察动物的生活状态,我在下潜的过程中始终开着泛光灯。很快,潜水器似乎抵达了红蛸层,这种章鱼让我想起了曾在“黄蜂”中看到的红蟹,它们也本应栖居于海底。红蛸(Octopus rubescens)年幼时长期在水中浮游,个头长得比大多数章鱼物种都大,随后才到海底定居,过起稳定的生活。
进一步下潜,我遇到了许多曾在“黄蜂”中见过的老朋友:磷虾、小虾和水母,同时还有大量白色絮状海雪,说明上方的水面存在丰富的浮游生物。我尝试短暂关闭灯光,立即看到条纹与施涡状的生物发光体从丙烯酸球罩上方滑过。我开始犹豫,是继续欣赏这场灯光秀,还是努力探清这些生灵的身份。经历一番艰难的抉择,我为科学数据放弃了美学欣赏,再度打开泛光灯。
到700 英尺深处,我通过向压载舱释放压缩空气来减缓下降速度。将潜水器调整为中性浮力并不难,尽管深度计读数不甚可靠,无法给予准确反馈,但通过观察水中海雪的相对位置,[2]我很容易推断潜水器是过轻还是过重。一旦达到中性浮力,我便关上灯,准备通过电子手表及其按钮处的微光计算海洋中的每分钟闪光次数。
我静候观察,满怀期待地朝不同方向望去,竭力看清每一点微小的闪烁。时间缓缓流逝,而我什么也没有看到。眼前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如同置身最深邃的洞穴。在我们生活的陆地上,每当夜幕降临,星星、月亮自不用说,各种荧光灯、路灯、汽车前照灯与尾灯、霓虹灯、手机屏幕、发光电子钟和终结者玩具灯[3]总会将黑暗点亮,很少有人体验过这般漆黑一片的景象,我想不少人会对此场面感到不安。
我没有感到害怕,但确实有些不安,因为这与我的预期相去甚远。几分钟后,我试着轻点助推器,立即看到闪亮的斑点与生物光的碎片从中喷涌而出。零星的闪光与小股透明蓝色云雾在球罩附近绽放,形成一个生机勃勃的光环。我的眼睛已经适应黑暗,因此感到分外明亮。
随着闪光消失,我再次被黑暗笼罩。我努力思考所见所闻意味着什么。这里有不计其数的发光源,它们始终围绕着我,但在我触发之前并不会发光。只需最微小的运动,便可以点亮光芒。我正坐在生物发光的“雷区”!
不知为何,这些动物必须生活在一个任何微小刺激都可能触发闪光,从而将其暴露于饥饿掠食者眼前的世界里。请想象,如果你被困在漆黑的超级圆顶体育馆中,唯一的食物来源是吊在绳子上的美味苹果,你必须在饿死之前找到它。可问题是,你正与饥饿的黑豹共处一室,黑暗之中,你看不到它,它也看不见你。你暂且是安全的,可这又能持续多久呢?你必须找到那些苹果,而一旦试图移动就会触亮同样悬在绳子上的LED(发光二极管)小灯泡。随着饥饿感逐渐增强,你寻找食物时会意外触发闪光。伴随着肾上腺素的飙升,你意识到那只豹子刚刚回过头来,确定了你的位置。
如何才能在这样的世界里存活?你或许可以自行启动生物发光,分散捕食者的注意力或使其暂时失明,自己趁机逃脱。许多动物使用这招,证明效果不错。某些桡足亚纲动物可以从尾部腺体中释放出生物发光云雾,另有一些虾类如喷火龙般,从嘴中喷出高密度液态光流。[4]火乌贼如同其名称所示,能够发射出刺眼的蓝色“光子鱼雷”。甚至还有一些鱼能从肩部的管中喷射“光尘暴”,从而得名闪光肩灯鱼。通过构想在“雷区”捉迷藏的情形,我们可以认识到这些防御策略的重大意义,因为在这里,最轻微的干扰都会触发烟花般的爆炸。
当我安静地悬浮于黑暗之中,会将自己代入捕食者的角色,努力寻找闪光迹象。这需要怎样的耐心?而我又需要怎样的耐心才能观察到生物自发的发光现象?我笃信它必然会发生,但时间尺度显然超出了我的预期。
另一方面,我又开始怀疑潜水器是否做到了完全隐形。作为擅闯的不速之客,我一路开着泛光灯,助推器打破了深海的宁静。即使此时已将助推器关闭,我仍对排气扇的嗡嗡声,以及潜艇周围可能存在的电场心存疑虑。另外,尽管我已尽可能用黑布遮住控制面板上的指示灯,但早已适应黑暗的眼睛告诉我,四处仍有微弱亮光透出。对于那些为适应生存环境而进化成熟的生物而言,我可能就像一头踮着脚穿过野餐地的大象般“不显眼”。
我在八个不同的深度重复着纯粹黑暗中的观察活动,同时感受着知识上的欢愉与难以置信的乏味。考虑到此次探险的高额成本,我在静坐观察的每分每秒都很难不想到美元钞票正悄然溜走。我显然没能高效利用这有限的潜水时间。况且,假如我的汇报结论是“无自发性生物发光现象”,那么最可能得到的反馈是:附近恰好没有发光生物。但正如我轻按助推器时所看到的,事实绝非如此。但仅写“我一旦移动就触发许多闪光”也不可能通过科学出版物的审核,我必须对生物发光“雷区”的性质进行量化。
增强型相机如果能够记录发光现象,或许能给出一个解决方案。我将它启动后对准潜水器的前方,随后后退,创造出高速旋转的光风暴。相机的确拍摄下明亮的光纹,却没能对焦,画面混乱而难以计数。为记录生物发光现象,我需要完全打开镜头,因此聚焦深度非常有限。我必须想出一个更可控的刺激方式,使生物发光发生在有限的聚焦面内。
回到母船,我与罗比及技术员金·雷森比克勒(Kim Rei-senbichler)商讨如何应对挑战。罗比拿来一个直径1米的样带环,形状类似金属呼啦圈,本打算将其固定在潜水器前,计算从中游过的水母数量。已知潜水器前进速度与样带环面积,便可估算出特定海域水平通道内的每立方米水母数量。我们认为,若在样带环上绷一张细密的网,便可以用来测量生物发光的数量。将相机对准这道屏障,即可拍下因碰撞而产生的发光现象。金找来一些网眼尺寸在 0.2 英寸的细密渔网,将其固定在样带环上,再将这环安装在潜水器前面。
首次试用是在 1 周后,那是我第 6 次乘坐“深海漫游者”潜水。当晚天空明朗,挂着半轮月亮,海面平静无波。我在下潜过程中没有关灯,始终观察着这片水体的动物分布:最上方的200 英尺生存着磷虾、小鱼和水母,其下是樱虾以及大量红蛸。我聚精会神地看一只红蛸碰到潜水器的球罩,游走时喷出一股红褐色的墨汁。这也是一种转移捕食者注意力的策略,在黑暗中没有任何意义,但如果作为生物发光“雷区”的掩护措施,便显得非常合理。
继续下潜至 800 英尺处,我与大量鱼群相遇,其中无须鳕尤其之多,这是一种色泽鲜亮的银鱼,与餐桌上常见的鳕鱼(cod)和黑线鳕(haddock)是亲戚。它们约有氧气瓶那般大,梭形身材呈流线型,长着三角状鳍、硕大的眼睛和嘴巴,无忧无虑地在潜水器附近巡游,一副好奇的模样。另一些动物似乎被我的灯光吸引过来,而非被其驱散。
我继续下潜,穿越鱼层到达距离海底 100 英尺处,也就是1 840 英尺深的水域,并将潜水器调整为中性浮力。这一次我携带了黑色电工胶带,花了一番功夫遮住指示灯,从而使潜水器不会在泛光灯关闭后泄出任何光亮。我将增强型摄像机对准样带环上的网,关闭所有灯光,而后开启录像。但仍然不见生物发光现象。整整录了一分半漆黑的背景色后,我终于不堪等待,启动前向助推器。刹那间,网面的碰撞引发了生物发光,彼此分离的短暂闪光如蓝色的电火花穿过网面,同时还有霓虹蓝色烟雾般的分泌物,以及无固定形态的脆弱黏液,破碎后迸发光芒。少数生物因尺寸较大且行动缓慢而被困在网面上,它们闪闪发光,有些已显示出形状,比如管水母的长长的胶状链,以及不知名水母的清晰圆形轮廓。
这一幕呈现在摄像机上,宛如播报防空炮火的夜间新闻,曳光弹与炸弹的闪光流四处炸裂。这种体验大概就是大学教授曾对我讲述的那种探索发现的惊与喜——我见证了此前人类从未听闻的景象。我终于能对此前从未被多维度细致观察过的现象进行量化,甚至可以说出每立方米的生物发光源数量。但重要的不只是数字,更是那惊心动魄的美。
我采用横面取样,记录下不同深度的生物发光现象,从海平面到深海底部,目光所及之处都藏着生物发光“雷区”,但不同区域的性质有所不同,其中包括密度差异,以及发光体的强度与类型差异。我想知道动物是否必须根据自己生存障碍赛上的生物发光种类调整其游动模式。同一种动物,分别游过对机械刺激阈值较低、发光亮度较弱的密集鞭毛藻,以及数量较稀少却光线明亮的桡足亚纲动物群落时,游动方式是否会不同?又或者,它们是否会主动避开某片“雷区”?在地球上的许多生态系统中,光是最关键的环境变量。而在阳光无法穿透的深海,光是否还拥有这般力量?
随后几次潜水中,我继续在不同深度观察取样,但也开始辨认不同发光表演背后的主体。许多曾乘坐潜水器观察生物发光现象的人都说过:“你打开灯,却什么都没有看见。”这话千真万确。即便网面上黏附着较大光源,当我用泛光灯将其照亮,却什么也看不见,这是因为几乎所有较大光源都是透明的胶状物。一开始,我试图打开灯,操纵潜水器后退,使其与网面分离,或是用抽吸式采样器将其捕捉,却一无所获。我随即更换策略——这个策略或许可以成为未来潜水器驾驶员的训练用“街机游戏”。
既然水母在水体中普遍存在,且几乎都会发光,我决定将其作为观察重点。为判断特定水母的发光情况,我会转动潜水器方向,将水母置于球罩与网面之间。随后就有些棘手了。我将尝试在熄灭灯光的同时让潜水器倒退,努力将水母对准网面中心,摄影机已聚焦于此。假如能拍下不错的录像,我便操纵潜水器使水母从网面脱落,将其吸入取样器,用在物种鉴定与其他进一步的研究上。我为此练习了很久,最终取得了不错的结果,发光现象的精彩程度超乎我的想象。
某些结实的圆形水母撞击网面时发射出完美的光链;而另一种精致的水晶状水母好似热气腾腾的圆面包,边缘长着数百条线状触须。它们的行动十分出乎意料,每当我试图使其撞击网面,它们都会对水流做出反应,边缘收缩为尖锐的褶皱。所以,当其最终接触到网面时,早已看不出水母的形状,形成近乎完美的方形光。除了奇怪的形状,更引人注目的是某些复杂精美的闪光图案。栉水母产生的光带会沿着栉板传导,形成优美的数字“8”的形状。更加震撼人心的是管水母,它们身体的不同部位各有不同的发光方式,其中,双小水母的气胞囊发出稳定的光芒,而布满触须的下半部则明暗闪烁。另一种名为浆果离翼水母的管水母下半部光线明亮,而光带则沿着气胞囊所连接的内茎舞动。这些生物中,许多都非常脆弱,从来不曾被完好捕获,此前也没有人观察过它们的发光表现。我正作为唯一的观众,目睹一场神秘的闪光盛会。
这场表演的精细程度令人迷惑,尤其是考虑到发光生物并无可成像的眼睛。那么,炫目的烟火究竟为谁而绽放?我决定重启光棒,再试一次。光棒无法模仿生物那般精细的光亮,但我想知道,稳定发光源与闪烁光源是否会触发不同反应。我将测试如下理论[5]:稳定光源起到吸引作用,而闪烁光源起到排斥作用。第九次潜水,我将光棒固定在“深海漫游者”上,预定于上午下水,但这次潜水未能如期成行。
***驾驶潜水器自然有其风险,其中最关键的四大隐患分别是潜水器本身、发射与回收系统、潜水地点以及潜水员。在这四个方面,我们不断突破极限。“深海漫游者”缺少历史记录,发射与回收系统不算成熟,3.6 吨重的潜水器悬挂在起重机的吊钩上,靠稳定索防止其失事。潜水地点皆尚未被开发,水深剖面不明确,我们很难避免漂移至安全操作范围之外。当然,超出安全范围是不被允许的,因为一旦压载控制出现故障,潜水器将会沉入“毁灭深度”。最后,就要说说潜水员了。
多年来驾驶潜水器的经验让我逐渐认识到,潜水员是所有安全潜水菜谱中的“秘制酱料”。而“酱汁”的关键成分是潜水器操作协调员,有时被称为“大老爹”。查理是我在 1984 年身穿“黄蜂”下潜时的协调员,在我没参与过的 1982 年第一次“黄蜂”考察中,协调员是史蒂夫·埃切门迪(Steve Etchemendy),大家都叫他“埃切”。查理和埃切都有多年潜水和潜水指导经验,并具备该工作所需的一切素质:强大的团队领导能力、出色的问题解决能力(尤其是在高压下)、良好的幽默感、对细节的高度关注,以及所谓的态势感知能力(situational awareness),对周边的一切了如指掌。
我们此次科考的协调员是潜水服务公司的彼得,“深海漫游者”就是从这家公司租来的。彼得具备上述部分特质,但不是全部。他的多线任务处理能力较弱,尤其不擅长“关注细节”与“感知态势”。当时我一派天真,对这些潜在问题并不知情,但其他人略有警戒,埃切也因此成为团队的一分子。最初,他本打算仅与我们共度几日,随着对彼得缺点的认识愈加清晰,他不断推迟离队日期。但由于尚有其他任务在身,他最终离船上岸。就在他走后的第三天,我在潜水时遭遇了意外。
我们对“深海漫游者”的潜前检查手续与“黄蜂”类似,确保一切功能正常,保障措施完备。此次潜水之前,何塞曾为我介绍整个过程,他将需要检查的设备与控制系统一一念出,听到我说“检查完毕”后在写字板上打钩。做好这些准备工作,我还有最后一项任务:潜水器内不设厕所[6],不论是否需要,我都要例行解决生理问题,这时彼得则对潜水器进行调整,而这差点导致我失去生命。
后来有人告诉我,罗比曾在一次讨论中指出,应急程序可能存在问题。当潜水器被“鬼网”[7]或沉船上的缆绳等物缠住时,或许可以扔掉电池、框架、助推器和操作器,减轻负荷从而挣脱。但这种“船体减负”仅存在于理论上,无人曾经付诸实践,风险实在太大。随着所有重量移除,球罩中的浮力足以将潜水器高速推向水面,直冲至半空。潜水器缺少安全带,这个“安全”系统显然欠缺考量。然而,罗比指出的问题并非安全带,而在于我们用以开启应急程序的手摇杆会撞上海水入口阀门。
在此我想表态,潜水器内设置进水阀真不是个好主意。海军潜艇不设舷窗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每当船体的整体性遭到破坏时,水压就可能从这里找到潜在突破口。更讽刺的是,潜水器上的海水入口阀门还是个安全保障设施。它的设计理念是,如果潜水器被困在海底,储备物资足以支持三天生命,但难以配备足够的饮用水。因此,潜水器配备了一个小型海水淡化机,打开阀门收集海水后,就可以用机器进行脱盐处理。
彼得同意罗比的观点,表示“没问题”,并迅速拆除手柄,放到驾驶员座位后的工具箱里。他的动作如此之快,其他人都没有注意到。为了拧开连接手柄的六角固定螺丝,他逆时针转动手柄,打开了阀门。我上厕所回来后,彼得也没有做出说明。于是,我爬进潜水器,对打开的阀门与丢失的阀门手柄无知无察。
最早版本的“深海漫游者”没有舱门,丙烯酸球罩可如同蚌壳般从中间裂开,只需从底部的缝隙中爬进去,工作人员从外部关闭球罩,将潜水员密封其中。这与“黄蜂”一样,即使在地面上,我也无法自行脱身。我们曾开玩笑说,或许需要备好纸和记号笔,这样如果自行上岸,还能为救援人员展示“开壳”指示。清醒的时间里,我从未有过相关担忧,但它偶尔会在梦境中困扰我。此次科考,我曾两次梦到被活埋,其中一次过于逼真,醒来时甚至抓着上铺的床板。在此之前与之后,我都不曾做过类似的梦。我的蜥蜴脑憎恶被困住的感觉。
我向压载舱注水,确认密封完好后,就将注意力集中在头顶,望着海水在球罩外聚合,压载舱涌出的气泡随着闪闪发光的水流上升。每一个五彩缤纷的发光气泡都随着压力的降低而膨胀,奋力涌上海面与空气团聚。负责球罩内通风系统的排气扇呼呼作响,与一种陌生而微弱的嘎吱声交织在一起,并将其掩盖。
声音很小,但我相信自己的耳朵。右耳附近的音量似乎更大,我想问题可能出在电气方面,但空气中没有任何金属过热或绝缘体燃烧的味道。尽管如此,声音就在那里,且愈加响亮。每下潜50 英尺,我会通过水路通信器汇报深度,到达 350 英尺时,我为了寻找噪声来源而扭动身体,双脚感知到从阀门流入的海水。
水深已没过脚踝。我很快发现了进水口,该死的手柄却不知所终。我排空压载水舱,打开垂直助推器,仿佛等待了一个世纪之久,看看是否为时已晚。是不是没有希望了?这是一个典型的正向反馈机制,我沉得越深,压力就越大,进水量也就越多。随潜水器变重,下沉速度越来越快,压力继续增大,如此循环下去,结果只有两种,我要么沉到操作深度以下爆炸而死,要么触底淹死。
潜水器似乎短暂地颤抖了一下,然后慢慢上升,而水流持续涌入。我呼叫母船,和彼得进行了一番激烈怒骂的交流。我告诉他水从阀门流入,但手柄不见了。结果他告诉我,手柄就在座位后面的工具箱里。我疯狂地四处寻找,试图凭感觉拿到工具箱,其间“皱因子”(pucker factor)[8]已从 8 增加至 9。找到工具箱后,我迅速找到手柄和六角固定螺丝,将其安装在阀杆上。装好后,我用尽全力顺时针转动,它却纹丝不动。压力的猛兽将手指伸进了阀门,我拗不过它。
随着潜水器缓慢上升,压力下降,压载舱中的空气开始膨胀,我的爬升速度随之加快。通常情况下,我会在 50 英尺深处暂停,确保不会恰好位于船的正下方,但此时已无暇顾及,我只想迅速到达水面。刚刚冲出水面,潜水员们便乘着冲锋舟赶来,立即用绳子绑住潜水器,好让我被拉往船的一侧,挂上吊钩。
他们火速打捞起潜水器,让我回到甲板上。打开球罩时,几加仑水倾泻而出。经过快速检查,水位止于座椅底座的电子设施下方,擦干水渍、更换阀门后,不到一个小时潜水器便可以再次下潜。是时候重整旗鼓了。我虽然愤怒,却被激发了游戏的胜负欲。这一次,当我向压载舱内注水时,没有再次沉醉于气泡流中,也没有走神思索任何事情,只关注基本的生存。直到 350 英尺深处,我的肾上腺素仍在飙升,这时又听到另一种不同的声音。
那是一连串尖厉的口哨声,每一声的音调与音量都在提升。我在潜水器内疯狂探寻,很快意识到声音来自外面:那是一条虎鲸,长度几乎是潜水器的两倍,它似乎正打量着我。黑色表皮上点着白色斑纹,黑色的背鳍高耸,外形呈流线型,当它从我身后游弋而来,那轻松的力量感与缓慢绕过潜水器的动作都向我展示着其作为顶级猎手的身份。这是多么壮观的景象!这也提醒着我们,相比于这些同样呼吸空气的远亲,我们人类在探测深海方面太显逊色。
但即使重重受限,我们也逐步取得进展,每一次潜水都能了解到有关中层水域生命的新知识。埃切回到船上监督余下几次下潜行动,我们都松了口气。彼得再也没有担任过潜水器操作协调员。光棒依然没有带来预期的结果,但根据我对生物发光复杂性的认知,以及隐蔽性的重要程度,我知道自己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而在另一方面,样带环网面(如今我们称之为“SPLAT网”[9])协助下的摄像机记录成果却远远超乎我的预期。我着手建立一个生物发光特征数据库,存储不同可识别生物发光的时间与空间特征,从而帮助我们识别背后的发光体。镜头记录下许多不曾为人发现的奇妙发光表演,尤其是那些脆弱胶状生命体产生的光。
我也终于能够与那些不曾潜水的人分享这种刺激,面向的不仅仅是科学家,还有广大公众。考察接近尾声时,哥伦比亚广播公司(CBS)、美国全国广播公司(NBC)都派遣工作组上船,以报道我们的探索发现。CBS在全国新闻报道中放送了我录制的一系列生物发光视频,英国广播公司(BBC)还拍摄了一部有关我们探险的纪录片,名为《潜入午夜水域》(Dive to Midnight Waters)。该影片也展示了我的生物发光录像,以及当时世界上分辨率最高的深海生物视频记录。能够向公众分享成果为我们带来了巨大的成就感,我们深切希望这能够吸引对深海探索的额外资助。唉,事情绝不会那么顺利。
仅靠深海新闻报道与一两部纪录片不可能带来持续影响。即使公众被某个主题所吸引,这份关注也很难转化为支持。太空探索计划也不是来自公众的兴趣,而是源于政治利益。由于认定必须在太空击败苏联,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NASA)在 20 世纪60 年代收到了一张金额无上限的支票,并从中拨用一定款项发展科普,创造了有史以来最优质的广告和营销活动。正是这场科普行动将太空探索打造为梦幻般的冒险故事,配合太空牛仔类的超级英雄,激发了公众的兴趣。
深海探索,尤其是生物发光领域获得的资金支持,相比于太空探索简直少得可怜,我当时能得到那些资助,也都仅仅是因为苏联方面对相关探索同样有兴趣。若非如此,我或许都没有机会踏上潜水之旅。
[1] 增强型硅靶(intensified silicon intensified target)摄像机通过两个阶段增强以达到极高的灵敏度,几乎与适应黑暗的人眼相当,但它只能拍摄黑白图像,分辨率较低。
[2] 尽管科学家常将海雪描述为从海面“落下”,但其速度实际上分外缓慢,每分钟只能下降 3 英寸至 6 英寸。
[3] 只需 99 美元。谁不想拥有一台凌晨 2 点把你“吓疯”的高价小夜灯呢?
[4] 还有,比如我从拖网中找到的巨额颚糠虾,会从嘴的两边孔口喷出光来。
[5] 这个想法来自科学家吉姆·莫林(Jim Morin)。
[6] 严格来说,潜水器上有“尿袋”,但显然专为男性设计,我早已将不使用尿袋当作目标。
[7] 鬼网是指遗落海中的渔网,它们每年都会缠杀不计其数的海洋生物,包括鲸、海豚、海龟,以及鲨鱼和其他鱼类。
[8] 军事俚语,指肾上腺素引起的肛门括约肌收紧程度,等级从 1 至 10,10 一般发生于爆炸、严重损伤和死亡之时。
[9] 起初,“splat”一词只是描述“啪嗒啪嗒”的声音,若干年后,我的博士后宋克·约翰森(Sönke Johnsen)将这个单词拓展为首字母缩略语——空间浮游生物分析技术(the Spatial Plankton Analysis Techniqu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