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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奇特亮光

第五章
奇特亮光

正午时分,乘船在清澈透明的热带海面漂流,或许能从船舷处看到阳光消失于深海的过程。舞动的光线在浮游生物与颗粒的散射作用下清晰可见,它们似乎汇聚在一起,坠入黑暗的隧道。

这番景色有催眠的奇效,就如爱丽丝望向镜中,想看看里面的壁炉是否像镜子外世界一样生着火。她越是看得仔细,就越想知道镜子那头的生活是何模样。刘易斯·卡罗尔在故事中写道,当镜子“像一团稀薄的银雾”开始熔化,爱丽丝穿过它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一个奇特生灵们过着怪异生活的奇怪世界。

海洋也是一面镜子,将地球的生存空间一分为二,一边是我们居住的空气世界,另一边是大多数地球生命栖居的水世界。穿过海天界限,那片同样奇妙的世界里居住着适应水下生存的独特生命。

正如诺贝尔奖获得者、动物行为学家尼科·廷贝亨(Niko Tinbergen)所说,“观察与琢磨”是理解生命及生命进程的开始。我们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会这样做,但廷贝亨在动物行为研究中将其系统化,他也因此被称为动物行为学(ethology)的奠基人之一。该方法的核心要义是:在自然环境中观察动物。在廷贝亨看来,这一原则至关重要,因为动物的外观与行为方式皆是为了适应生存环境而形成的。

浩渺无垠的大海覆盖着我们星球的大部分地区,从阳光照射下的表层水域延伸至海底,但我们对海洋环境的认知微乎其微。我们很少有机会来到深海“观察与琢磨”,但短短一次造访就足以揭示出海洋环境最鲜明的特点:无处可藏!

陆地生物为躲避捕食者,往往隐匿在树丛之中,或将自己埋藏于隐蔽的洞穴。但在表层水与海底间的中层水域,猎物们就不具备这样的条件了,它们与捕食者之间只隔着清透的海水,如何才能不被发现?

假如你是一条鱼,生活在 600 英尺深的大洋里,四周海水透明澄澈,光线强度不到水表的 1%。在此深度下,光线不足以进行光合作用,但仍可维系视觉。此时,视野范围内如果出现一条鲨鱼,你就是唾手可得的猎物。若想不被发现,最好的办法是一头扎进黑暗之中,但问题是,黑暗水域中没有食物来源。光合作用是海洋大餐的基础,就算不吃素,你赖以维生的甲壳动物与小鱼也多是素食者,往往生活在其进食的植物近旁,也就是在水表附近生长的浮游植物周围。

唯一的办法是白天利用黑暗掩护,太阳落山后再游回海面附近进食。每天都有大量海洋动物采取这种策略——日落时分向上迁移,日出前向下隐匿。成群洄游的生物密度如此之高,在轮船声呐探测中,仿佛海底时而上升,又时而沉降。

中层水域生物或许是视觉环境影响动物形态与能力的最佳明证,欲进一步研究动物的适应性,我们需要想象出科学家口中的“光场”,也就是光从每一个方向通过每一个点的光量,无论在空气中还是水中。这个定义对于理解光在水下的表现格外重要,甚至有一个专门研究它的学科,也就是“海洋光学”(ocean optics)。[1]

威廉·毕比将水下光场的古怪形态描述为“奇特亮光”。他最初使用这一形容,是在描述与奥蒂斯·巴顿首次乘坐球形潜水器深潜时的情景,那次他们到达了水下 700 英尺的位置,是此前无法想象的深度。

在人类历史上,从腓尼基人第一次驾船驶入开放海域算起,无数人早已越过我们如今潜水的深度,只不过都是死人——战争、暴风雨或其他天灾的受害者。我们是第一批看到这奇特亮光的活人。深海光芒的奇异程度远超我们想象,那是一种半透明的蓝色,与陆地上的任何颜色都不同,却不知为何激荡着我们的心魂。那鲜亮的颜色占据着我们的意识与言语,当我们拿起一本书,试图辨认印刷在纸上的字时,却已看不出空白页与彩页的区别。

后来,他在通过电话线发送的报告中无数次提到“奇特亮光”,甚至他自己都承认“我反复坚称这是‘亮光’,其实并不是,这多少有点荒唐。”

毕比所经历与描述的,是阳光从空气进入海水后的惊人变化,其中最明显的是不同颜色的吸收差异,因此水面以上阳光灿烂的世界充满温暖的黄色调、橙色调与红色调,而海洋世界则浸润在冰凉鲜亮的绿松石色中。水下还存在散射现象,使得“沐浴在光芒中”的比喻确有所指。如果没有散射,可见光仅来自头顶,那么水平方向的远处将是漆黑一片。而在现实中,水体本身似乎在发光,这便是散射的直接结果。

如果我们认识到散射与吸收作用的共同影响,就能推测中层水域的日间照明情况,最好的办法是想象自己身处巨大蓝色充气球的内部,由周身的海水点亮。头顶上方光线最亮,脚下的亮度则削弱两倍以上,两端之间存在着从明到暗的梯度变化。对称性将是眼中世界最鲜明的特征,无论转向何方,看起来都没有分别。难以置信的是,这种对称性不会随着日升日落而改变,无论太阳高悬正空,还是越过地平线,在 200 英尺深的深海,变化的只是强度。这是因为光在水中传播的最短路径衰减度也最小,充气球中最亮的部分始终在头顶上方,也就是你与海面的最短距离连线上。

现在,让我们想象自己是一条鱼,为隐藏行踪而游向深处。那么要游多深呢?每下降 250 英尺,光线就会减至 1/10,听起来不用游太久。但眼睛,尤其是适应深海的眼睛非常敏锐,可以在超过 3 000 英尺深的水域探测到阳光,远远低于人眼条件下的黑暗边缘。这一天里可要游很远啊。以斧头鱼为例,这相当于每天游 7.2 万个体长,相当于奥运会运动员马克·施皮茨(Mark Spitz)游 82 英里,而即使在游泳生涯的巅峰时期,他每天至多也只能游 12 英里。显然,一旦有办法缩短游泳长度,就能获得巨大的生存优势。如果有某种方法可以伪装自己,融入背景之中,那么你就可以更接近水面,而不必在上方的晚餐与黑暗深处的安全港之间长途跋涉,疲惫不堪。

但无论从哪个方向看去,你的身影都会暴露在布满阳光的海水中,究竟该如何躲藏呢?斧头鱼的银边正是为此而生的。银色的鳞片映照出周围无特征发光球的光线,反射出的光线与其身后的光线非常吻合。这招连略高处与低处的捕食者都能骗过,因为就算在鱼身弯曲部分,映像也大抵是垂直的。那么从正上方向下看,又是怎样一幅景象?在俯视视角下,斧头鱼的背部呈深色,更适合融入下方的黑暗里。这种上方比下方颜色更深的伪装很常见,被称为“反荫蔽”(countershading),可以使鲨鱼等动物从上方与侧面看上去不太显眼,更容易接近猎物而不被发现。从字面意思来看,反荫蔽是指抵消阴影这一自然现象。上方照射下来的光线使海洋生物背部明亮而腹部落入阴影,达·芬奇曾说:“阴影是躯体展现其形态的手段。”反荫蔽则是躯体隐藏形态的手段。

但白色的腹部无法隐藏其最明显的阴影,也就是自下向上看去的暗色轮廓。为缩减阴影面积,许多鱼身形扁平,这不仅是出于流体力学考虑——海洋中游速最快的旗鱼、蓝鳍金枪鱼、大青鲨等都更接近圆形,而非细长条。然而,一条鱼若想真正“消失”,必须以某种方式取代其身体吸收的光,因此有了生物发光。这种类型的生物发光伪装被称为“反照明”(counterillumination),有太多动物采用这招,想必非常有效。

反照明策略最令人震惊之处在于,动物们为这一共同目标,竟进化出了各种不同方式。为打造完美伪装,它们发出的光必须与上方光场完全匹配。欲使下方游动的捕食者看不到猎物,生物发光必须起到模仿缺失光线的作用,用发出的光取代猎物身体吸收的阳光。这意味着,当云层遮住太阳使光线变暗,发光生物就必须以某种方式调低亮度。

部分灯笼鱼的眼睛上方各有一个发光器官,可以用它与头顶的光线相匹配,如果发光强度不够,灯笼鱼要么提高亮度,要么向更深处游去。但还有许多动物发光器官的光输出并不在其视野范围内,我们不知道它们是如何实现这完美匹配的。或许它们眼睛感测光的能力比我们准确得多。我们的眼睛可以适应不同强度的光线,因此往往高度依赖经验。我们刚刚走进一间黑暗的屋子时,和在那里待了 20 分钟后,视觉感知大不相同。同样一束光,在完全适应黑暗的眼睛看来很明亮,而阳光直射后的眼睛就不一定看得见了。这样的眼睛是无法起到测光作用的。

再者,光的颜色也必须匹配合适,许多动物已经进化出精密的滤光器,用以锁定生物发光的光谱范围,使发光器官输出深海中的纯净光芒。斧头鱼那带有“紫红色月牙”的指甲状发光器官并不能产生某些流行文献中所说的粉色光,而是通过吸收它自然产生的蓝色光线中较短与较长的波段,制造出完美的同等颜色。斧头鱼在白光下显出的紫红色正是红蓝光通过滤光器后反射至观察者眼中的结果。这些滤光器输送红光这件事并没有意义,因为在它们生存的地方,没有红光可供传输。滤光器无法创造颜色,它只能删减颜色。

除了匹配强度与颜色外,动物们还需在发光定向方面与背景光保持一致。一位名叫拉里·卡根(Larry Kagan)的艺术家曾用类似螺纹钢的粗金属棒打造 3D雕像,乍一看去,每个雕塑都像是胡乱捏造的,直到打开聚光灯将其照亮,观众才会恍然大悟,原来雕塑在后面的墙上投下的阴影分别勾勒出一把椅子、一只昆虫和切·格瓦拉。在欣赏这些艺术作品时,需要将阴影视为空间中的一个实体,由高度定向的光源创造而出。

反照明器利用这一理念进化出各种巧计,确保其产生的光线同样有方向性,或者更确切地说,以同样的角度分布在空间中,正如所取代的光线那样。有些动物依靠镜片,有些则巧妙地使用了凹透镜。斧头鱼以光纤让光子从鱼体内(那里的光细胞可生产光子)通过紫红色滤光器,向下输送至鱼的底部。发光处的光器官仿佛被切割成锐角的管子,形成指甲状,助其固定发光角度。

任何一位《星际迷航》爱好者都会告诉你,隐身装置耗能巨大,因此对星舰而言,进入隐形与解除隐形的过渡期成为星舰最脆弱的窗口期,此时能量会在护盾、武器与隐形装置间转换。[2]海洋生物反照明器的脆弱窗口期则是日落时分。食物集中于表层水域,海洋生物因此争先恐后地向上游动——先到先得。而想要不被发现并不被吃掉,它们需要生产足够的光以匹配上方的阳光。

在这场食物争夺赛中脱颖而出的,正是那些游得最快,又能保持隐身的生物。不过,越是为了进食冲在前方,就越是要摄入更多食物,补充过程中消耗的能量。在 1 300 英尺深的清透海水中反照明,每天所需能量不过相当于人类快步行走半小时所需的能量;到了 1 000 英尺深处,约等于游泳一小时;等到达 650 英尺的深度,用以维持发光的能量就相当于跑一个半程马拉松所需的能量。这样挥霍资源可能不是个好办法。显然,动物们都设定了环境变化的适应范围,超出太远就大事不妙了,很可能在补充能量之前就耗尽储能。

***

在 1984 年我们使用“黄蜂”潜水服之前,人类对动物适应中层水域的认知大多基于渔网采样。我们从船上放下一个测光表,并在同样深度拖动渔网,从而将生物与其生存深度的光线强度联系在一起,但结果粗略,我们无法深入了解个体动物。

“黄蜂”为我们提供了前所未有的“观察与琢磨”的机会,我不仅可以置身动物的自然栖息地进行观察,还可以通过一些专门打造的水下仪器,量化光线对它们行为的影响。第一个仪器是高精度测光表,可以应用于非常昏暗的水域。[3]我将第二个仪器称为“光棒”,它只是一个装在耐压机壳里的小蓝灯,我将其插在一根 3 英尺长的PVC管末端。我计划像手持光剑一样在“黄蜂”身前挥舞它,并在潜水服内控制灯泡的开关,以此与海洋动物对话,就像怪医杜立德那样。很显然,光是水中生命的语言形式,我想破解这个密码。我曾幻想动物们以闪光回应,也曾期待捕食者从暗中发动攻击。我迫不及待地想要付诸实践。

初次身穿“黄蜂”深潜的经历为我带来了巨大冲击,因此我对第二次下潜的预期很高。我轻松通过了心理测试,自信没有幽闭恐惧症,能够专注观察。而结果证明,这个假设大错特错。

人在恐慌时无法做出正确决策,因此才有“不要慌”这样的警示语。“不要慌”当然是个很好的建议,但若没有具体指导方法,就不会有任何帮助。在医院里,我曾第一次被恐慌淹没。脊柱融合术后 3 周,我的手术部位出现大面积感染,需要紧急手术,又为避免再次引发血液病而没有采用全麻。手术前,一位护士为我提供了一剂抗焦虑混合药物用以放松,但我却感觉被剥夺了对抗痛苦与恐惧的唯一工具:大脑。每当手术组成员询问我的呼吸状况,巨大的焦虑都将我淹没,甚至比疼痛还要糟糕。大脑被药物控制,我无法抵御这愈加强烈的焦虑感。手术持续了一个半小时,却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当恐怖的折磨最终结束,我恳求医生再也不要让我经历这些,但他只是说:“我看情况吧。”

手术后两天,一位护士拿着抗焦虑药剂走进病房,为我准备第二次手术。那时,我仿佛仅靠双手抓住悬崖边缘,而她的到来如同将我的手指掰开,让我彻底坠落。这一刻的到来毫无预警,我没有时间做好心理准备,便彻底陷入癫狂。

恐惧使我丧失了理性思考的能力,只能歇斯底里地哀求我可怜的母亲,不要让他们把我带走。医生试图让我冷静下来,解释说某些坏死组织急需清理,但不会像上次那样耗时。最终,我同意安静配合手术,但要求不注射抗焦虑混合液。我尽力用最平稳的声音解释:处理恐慌情绪,我需要思考的能力。医生有些迟疑,以当时的情况来看,似乎只有抗焦虑药物能安抚我。但他最终默许了,尽管药剂就放在我的轮床旁,作为无言的威胁。

手术过程绝不轻松,我必须与无边的恐惧和痛苦抗争,但还是挺了过来。我得到了许多练习机会:在随后的一个月里,每隔一天就要重复一次相同的手术。我的抗恐慌操作守则如下:转移注意力。仅此而已。

实际上,这也是白皇后给爱丽丝的建议,她将其称为“想事情”。

“你想事情的时候就能忍住不哭吗?”爱丽丝问。

“就是这个办法,”皇后果断回答,“你要知道,没人能同时做两件事。我们先想想——你多大了?”

“我今年正好 7 岁半。”

“你不用说‘正好’,”皇后道,“我当然相信你 7 岁半,现在你要相信我,我现在 101 岁,5 个月零 1 天。”

“我不相信!”爱丽丝说。

“你不相信吗?”皇后略显遗憾地说,“那再试试吧: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

爱丽丝笑起来。“试了也没用,”她说,“没法相信不可能的事情嘛。”

“我敢说,这是因为你练习得不够,”皇后说道,“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每天都要练习半小时。有时候,还没开始吃早餐我就能相信 6 件不可能的事。”

我倒不去思考那些“不可能的事”,而是将注意力放在有趣的事情上,不过白皇后说的话没错:关键是勤加练习。在大脑濒临失控,朝糟糕的方向疾驶而去时,集中注意力的能力相当宝贵,我甚至认为我们应当从小学起就开始练习这项能力。

***

我的第二次“黄蜂”潜水就在首潜过后的两天,是太阳落山前的一个小时。黄昏降临时,我正在下潜,黑暗的边缘也正从下方涌上来。水深约 350 英尺处,几乎已没有阳光,在那里,我遇到了大面积磷虾层。这是海洋洄游者的先锋队,仿佛一面帷幕,拉开它,便能欣赏一场壮观的“烟花盛宴”。

我让查理分别在 880 英尺深处和 1 400 英尺深处停止下放缆绳,从而让我研究“烟花”,试用此前研制的光棒设备。太多发光物在潜水服周身旋转,很难说小灯是否起到了作用。这就像在篝火旁点亮一根火柴,微不足道的火星被熊熊大火淹没,自然无法引来捕食者。有几次,当我以为有什么东西在以闪光回应我的信号时,附近又有太多干扰闪光,使我无法确定。

继续下潜的过程中,我始终关注着身边密集的发光体,直到距海底约 30 英尺处,光芒基本消失。我在下降的过程中,几度被爆破声干扰。我向查理描述这种声音,他表示:“可能是潜水服外表的复合泡沫塑料在响。”

复合泡沫塑料是在深海高压下提供浮力的常用材料。聚苯乙烯泡沫可以漂浮,是因为其内部存在空气,但在压力之下,这些空间将会爆破。而复合泡沫塑料之所以能够浮动,是由于环氧树脂基体中嵌入的空心玻璃球体。球形玻璃非常坚固,足以应对高压。爆裂的并非玻璃,而是将其固定在一起的环氧树脂,或许其中的微气泡正在坍塌。至少,这是查理的推论。他解释说,“黄蜂”背部的大块合成泡沫塑料与潜水服的压力密封性无关,因此不必担心。

我相信了他的说法,尽管愈加频繁的爆破声让我担忧,但我还是成功抵达了1 831英尺深的海底。此时查理说道:“祝贺你!打破了“黄蜂”的世界最深潜水纪录!”“这是什么意思?”我迅速反问,“我以为这衣服的额定深度是2 000英尺!”“确实是,但还从来没人试过。”他的回答无法让人放心。[4]就在这时,复合泡沫发出最响亮的爆破声,我突然意识到头顶上方的水有多深。虽然在初次潜水时通过了幽闭恐惧测试,但如今意外发生了。

如果以 1 英尺乘 1 英尺的方形水体计算,1 831 英尺的水重量超过 10 万磅,是一个极其恐怖的压力值。在这样的深度,即使最微小的泄漏也会导致高压喷射,如同热刀切黄油一般割碎我的身体。再者,到达这个深度就花了 80 分钟,即使全速向上拉,也需要 30 分钟方能到达海面。我开始感到被恐慌扼住了喉咙,耳边只有一个声音:离开这里!就在我忍不住要大声疾呼时,我被一只顶着色彩斑斓针箍状钟形伞盖的水母吸引住了。它长长的触须松垂着,靠伞盖的收缩扩张而快速游动。就在这时,它突然放长缠作一团的触手,消失于黑暗之中。

将注意力集中到水母身上,帮助我脱离了恐慌的旋涡,我也逐渐认清真实的处境。正如在医院所学,我通过集中注意力控制恐慌,全部的思绪寄托于那脆弱生灵之美。小家伙显然被我的存在所惊扰,但它是多么幸运,没有意识到背上承担的重压。对佛教徒而言,安抚焦躁情绪的最佳方式可能是自问:最坏的结果是什么?但在海底,这可能不是个好办法,最好还是将注意力集中在其他事物上,若对象宏伟而神秘,自然更好了。

每一次身穿“黄蜂”下潜,视野中都不乏吸引注意力的奇幻谜题——除了那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生物发光现象,日常洄游者同样引人深思。我策划了几次潜水,使用测光表确定不同生物正午所在水域的光照强度,并与黎明、黄昏时分进行对比。

观察过程中,我对两种虾尤其感兴趣,分别是初潜时看见的“滑雪虾”与随后几次遇到的磷虾。二者都采用反照明器策略,但发光器官的形态与强度均不同,磷虾通常有 10 个发光器官,两眼下各 1 个,身体下方有 8 个,皆能发出耀眼的亮光。身子下方的发光器官结构精致,就像小眼球,只不过并非收集光线而是发射光线,没有视网膜却覆着一组“灯笼”产光细胞,灯笼下方是透镜与虹膜,起到聚光的作用。在发光器官背面,灯笼上方,一层反射细胞帮助光线向下聚焦,周围的红色色素层则进一步确保没有光线向上逃逸。耐人寻味的是,磷虾眼睛处的发光器官内没有透镜,或许是起到闪光灯的作用。相比之下,“滑雪虾”,也就是“樱虾”的发光器官没有那么复杂,发光的强度更弱。它们实际上是由肝脏(肝胰腺)细胞改造而成,尽管比磷虾发光器官结构简单,却包括一个透镜,确保发射的光线与入射阳光相匹配。

当然,如果动物身体相对于下行光线倾斜,所有这些仔细聚焦都只是徒劳。对虾类垂直洄游者而言,这确实是个潜在问题,它们必须将身体前后倾斜以改变深度。相应地,它们的发光器官则会逆向旋转,始终保证发光方向垂直。磷虾可将发光器官旋转180 度,因此几乎可以直上直下游动,不必担心发光方向与背景光错位;樱虾的旋转角度则可达 140 度。另一边,斧头鱼展现出惊人的适应能力,它们在上下游动时可保证不倾斜身体。正是这种能力导致它身形不雅,使之无论在水平或斜向游动时,都能呈现出流线型轮廓。

发现斧头鱼秘密技能的,是同我一道穿“黄蜂”潜水的同事理查德·哈比森(Richard Harbison),他在下潜时发现几条斧头鱼正从视野中横穿而过。他盯着看了一会儿,才发现事情不对劲:“黄蜂”此时正以每秒两英尺的速度下降!他意识到,这看似水平游动的情景,只能说明斧头鱼正以惊人的高速斜向游动。海洋奇特的光照环境,造就了许多强大精妙的发明。

在使用测光表潜水的过程中,我曾目睹许多奇迹。第一次是在正午时分,我希望仔细记录不同光照下不同动物所处的位置。它们之间确实存在明确分层,一种较小的磷虾(太平洋磷虾,Euphausia pacifca)位于海面下 550 英尺至 650 英尺间;另有一层个头较大的磷虾(Nematoscelis difficilis)位于海面下 750 英尺深处,那里的光线削弱到了 1/25。而在海面 1 000 英尺以下,樱虾居住的水域比这还要暗淡,光线强度只有其 1/200,正好处在我们肉眼与测光表感知阳光的极限。[5]为了看到它们,我必须竖直向上观察,却被四周的黑暗包围,只能探测到少许灰色。这样的光照条件足以制造阴影,因此有必要为反照明花费能量——深海捕食者眼睛的敏感性可见一斑。要达到这种敏感性往往要牺牲视觉清晰度,通过神经连接相邻的感光细胞等适应,这就解释了为何在人眼看来,许多鱼、乌贼和虾的腹部发光呈现为明显光点,而在深海捕食者眼中,这些光芒经过漫反射模糊一片,与背景光完美融合。

而后,我分别在黎明与黄昏时分下潜,悬浮在 500 英尺深处,观察那些海洋“通勤者”。我以为洄游会是井然有序的,动物们遵循其选择的光照强度,按次序游动。但现实情况比较混乱:有些动物在固定的光区游动,有些则不在。日落时分,大大小小的磷虾混在一起,大磷虾冲在最前面,将小磷虾远远甩在后面。磷虾在日落前经过我所在的深度,持续时间超过一个小时,其间光线强度下降至 1/300。之后,第一只樱虾从眼前游过,数量在日落后一个半小时到达峰值,显然与白日里它们暗淡的光芒相匹配。太平洋侧腕水母和双小水母同样争先恐后地冲向水面,前者速度更胜一筹。樱虾群中,还混有鱼类与乌贼。海洋洄游与人类大多数城市的早晚高峰时段一样,持续时长超过一小时,但看上去更有秩序。

能够成为亲临其境的见证者,我感到莫大的荣幸。第一次傍晚潜水时,我在 500 英尺深处悬停,可以看到黑暗的边缘从深处升起,势不可当地从身前掠过。海洋通勤者们过着不知疲倦的奇特生活,一周七天往返于水面与深海。它们永远生活在黑暗中,这也解释了为何许多生物都会发光。面对永恒黑夜,最好的方法是自行创造光芒。这句话听起来就像幸运饼干里的签条,但作为进化理念,它可比哪种饼干都早得多。

我熄了灯悬浮在那里,偶尔开灯稍加观察,数数视野范围内的通勤者们。不开灯时,我关注着生物发光现象。直至日落,我一无所获,或许是向下的日光遮住了生物发光,也或许是确实没有生物发光。但随着夕阳西下,光线减弱,我开始注意到极少数转瞬即逝的闪光,起初每分钟不到 3 次,慢慢增加到长短光交替,有的是点光源,有的是“人鱼之泪”的脆弱光链。这场灯光秀在日落后 1 小时攀至顶峰,光芒频繁闪烁,难以计测,我不得不通过它们间隔的距离粗估密度。据我猜测,点光源之间相隔约2 英寸,“人鱼之泪”相隔 2 英寸至 6 英寸。

随着对生物发光现象的深入研究,我逐渐能够分辨亮光背后的生物。那些较亮的点光源大概是磷虾,因受到“黄蜂”刺激而闪光;那些仙尘般点缀在背景中的点光源则可能是鞭毛藻。但对于其他许多亮光,我依然毫无头绪。在众多闪光之中,有一种尤其引人注目:那是一道明亮的、缓慢明灭的闪光,每次持续约5秒钟。它的位置很远,我确信没有受到潜水服的影响。我常常在樱虾层附近看到这种闪光,无论白天还是黄昏洄游之时。

第一次回顾自己的潜水记录时,看到“远处的明亮闪光”这句,我不禁陷入了沉思:我怎么知道它是在“远处”?我试着在脑海中重构当时的景象,于是回想起那环绕的光晕。是光的散射作用成为衡量距离的标尺:光晕越大,散射的光就越多,距离也就越远。对于生活在黑暗中的动物而言,这一定也是判断距离的重要线索。当它们在水中看到亮光,总要知道相隔多远,才好向目标游去。

若想了解我们星球上的生命,就需要花费更多时间观察与琢磨星球的蓝色心脏。在这里,光显然起到了关键作用,只是我们尚未了解透彻。随着地球的自转,照射在海洋表面的阳光时强时弱,黄昏的到来无情拉扯着深海中的生灵。阴沉的天空下,许多生物会迁移到较浅水域,或将腹部的亮光调暗。阳光的支配力如此惊人,那么生物发光又如何呢?在阳光无法抵达的海洋深处,以及夜间的浅层水域,生物发光都占据着主导地位,但与太阳光相比,我们对其特质所知甚少。我迫切地想知道,在不受大型机械干扰的情况下,生物光场究竟是何种面目。我明白,只要找到新的观察方法,这个问题一定可以得到解答。

[1] 警告:海洋光学研究会用到大量数学公式,数学恐惧者请绕行。

[2] 第一季中《恐怖的平衡》一集里,罗慕伦猛禽舰的弱点正是在此。如果你有印象,那一定是个星际迷了。

[3] 此前没有这种水下测光表,我们只好造了一个,它是工程师马克·洛温斯坦(Mark Lowenstine)和迈克·拉茨(Mike Latz)合作的成果。测光表的基本模块是一个光电倍增管,安装在配有万向支架的水下机壳中,确保其始终竖直向上。

[4] 我的“黄蜂”最深纪录保持了两天,而后罗比找到了更深的潜点,夺走了我的冠军头衔。无所谓,随便他拿。

[5] 在沿海区域,水中的颗粒与溶解物质加强了吸收和散射,光线的穿透能力因此减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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