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发Ⅰ
我来上海还不满三个月,至今已理了两次发,这个频率远远高于以往任何时期。
第一次是在交大附近理的,我并没有在店门外徘徊很久,当时我边骑着车边在路边寻找理发店,然后我就看到了那家店。但我并没有立刻停下来,我已经习惯了在自己萌生某个欲望时压抑这个欲望,或者在脑子里冒出某个念头时掩饰这个念头。所以我是约莫骑过了五十到一百米后才停下来的。我还停在路边犹豫了一会儿,主要是在心里质问自己是不是真的就选这家店。我那被质问的内心一方委屈地给出了肯定的回答。于是我锁好自行车,走进了这家店。
一个还算年轻的女人接待了我,她冷淡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吩咐我洗个头——就像我不是来光顾她的生意,而是来接受她的差遣似的。有那么一瞬间,我怀疑她是那种深藏不露的熟手技工,因为对自己手艺无与伦比的自信而不屑于向顾客谄媚。但是我的怀疑随即得到了证伪,或许她的手法是娴熟的,但她却洗得极其马虎,用意无非只是把我的头发弄湿,好让理发师在挥动剪刀的时候,我的那些被铰除的断发会像坠崖的人一样直直往下掉,而不是像被惊动的鸟群似的四散而飞。
洗完头之后,女人径自走开了,这时换了一个面无表情、身材瘦高的男人来帮我理发。这个男人从头到尾都没尝试和我说话,他不问我想理成怎样,似乎在他看来,顾客就不该提这种要求。那么只要顾客不开口喊停他,他就按照自己的经验和判断替顾客做决定了。而我恰好是个很好判断的顾客,我的头发不带任何非自然的造型,也从来没往好看的方向动过脑筋,于是他大概更加认定了不必征求我的意见,因为我原来的发型就说明了我对此根本没有意见。或许在他看来,这不过是打发一个毫不重视他的职业价值的顾客而已。我喜欢这个理发师,虽然他讨好我之处并非出自他的本意——我必须重申一遍:他始终面无表情并且毫无要和我说话的意图,光凭这点我就愿意再来找他理发!
第二次我是在打工的车店附近理的,老板娘是个四十岁左右的湖北女人,她的服务周到得过了头,态度极其谦卑,因为没有人点她(她收费较贵),她便在一旁不断地给客人倒水、赔笑。我只和她说了一句话,我说我不渴。前面我说她是个湖北女人,这不是她自己说的,而是她的相貌和口音都像极了我从前一个武汉的同事,所以我猜她们很可能是同乡。这家店洗起头来同样是风卷残云的手法,我觉得这样挺好,原本我也不是为洗头而来。给我理发的是个二十出头的新手,也可能他不是新手但过于拘谨。我告诉他照原本的样子剪短就行了,刘海就自然地垂下,削到齐眉。
但是他大概认为我不如他那么了解我的真正想法,因为接下来他绞尽脑汁地想让我的刘海斜向一边,并且没有帮我剪碎。当他在努力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我没有打断他,更没有纠正他——我突然不再在乎他打算把我打造成什么样子了,我甚至连前面的镜子都懒得去看——这有点像是一场答非所问的新闻发布会:一方的诉求没有得到理解和尊重,而另一方还觉得自己被冒犯了。不过好歹,他剪掉的确实是我的头发,而不是我身上别的什么。其实我对自己的发型谈不上有多重视,同时我希望把和人的沟通控制在很小的范围内——我对前者的执着显然弱于对后者的。
至于理发师的劳动成果,根据我过往的经验,晚上回到住处后重洗一遍头,他的那些原本就没多大意义的努力起码有相当部分就彻底没有意义了。
2013.6
理发Ⅱ
理发姑娘身高大约一米六五,体重接近一百八十斤,她的快剪店开在超市入口的旁边,但她不是这家店的老板,因为在她之前还有另一个姑娘在这里干过。这是一家全市连锁的快剪店,它的老板应该是个投资人而不是理发师;而且老板哪怕是个理发师,也不大可能到店里来大展身手了。
我没问过理发姑娘的年龄,也没问过她结婚没有,我只找她剪过几次发,连一个问题都没有问过。不过我觉得她的年龄在三十到四十之间,结婚没有我看不出来。她的一只手臂上文了一只很大的凤凰,文身是彩色的,文得非常粗糙,属于那种在小县城谋生、技艺不精且顾客也不太讲究的文身师的作品。
我怀疑快剪店是超市开的,因为超市的每一个分店里都有这家快剪店,而且快剪店理个发只收十块钱,这在如今的北京简直叫人难以置信,除非快剪店本身就不为营利,而是为了吸引附近的老人前来——我们有理由相信,老人在理发之余会顺便逛逛超市,甚至带走点东西。
此刻我正从近处打量着这些怡然自得地等候着的老年消费者们,他们靠在各自的椅背上,目光笃定,心里有数,这个情形已维持了将近一个小时。刚进来的时候,我和同事对快剪店排队等候的人数估计不足,我们以为排在前面的只有坐在店里的几位老人,实际上还有更多的老人在取票后先逛超市去了。快剪店的门边有一台自动售票机,塞进十块钱会吐出一张号码小票,拿到小票后等待叫号就行了。理发姑娘不能收我们的钱,店里安装了监控摄像头,或许她的老板此刻正坐在某个办公室里注视着发生的一切。
老人们无疑很熟悉这家快剪店,或者说很熟悉这位理发姑娘的工作效率,而我在观察了一会儿后也有了一点心得。姑娘平均接待一位顾客要花十分钟,这也就是说,一个小时她能接待六位顾客。可是她的能力本不止于此,假如她能专心工作的话——或许在她看来,陪顾客聊会儿天,给予老人们孤寂的心灵一丝慰藉,也属于她的职责范围,甚至就是她这份工作的题中之义。但是在我的同事看来,她实在太过啰唆,手脚拖拉,对聊天的兴趣大于理发,而且说到激动之处还停下手来。平心而论,她确实在聊天上投入了过多精力,而这的确妨碍了她的效率。但要说她喜欢聊天的话,她的表情又一点不像是在享受。事实上,我觉得她都快哭出来了。进而我发现,她其实并不想和老人聊天,她在理发和聊天两方面都疲于应付,可她偏偏把这两副重担都扛在肩上。
我听到一个老人问她是哪里人。她回答说黑龙江省的某个地方,“那旮旯地方的人都种地”。老人听了之后又问,那里是不是有很多少数民族。她说是的,不过她本人是汉族。说完她又补充道,她觉得自己其实是“傻瓜族”,“现在已经没有人像我这么傻”。她并没有举例说明自己傻在哪里,而老人也识趣地没有追问,随即两人转到了下一个话题。
坐在旁边的我不禁思绪延伸:在过往的岁月里,她有过哪些原本可以不“傻”的机会,而她又错失了些什么?正在这个时候,姑娘的手机响了起来,把我拉回到现实中,只见她把头发理了一半的老人撂在一边,径自接起了自己的电话。对于她的这种做法,在场的老人们竟然全都无动于衷,这不由得我不感叹:他们假如不是太闲,那就一定是太善良了!
可是站在我身边的同事却发火了——之前姑娘聊天聊到停下手时,他已经催促过好几回。对此理发姑娘并不是没有听到,但是我的同事巧妙地躲在人堆后面,并且他说话快速而含糊,语气有意地克制,以显得轻描淡写:“赶快吧,还有很多人等着呢。”没等对方反应过来,他又闭嘴不说了,同时别过脑袋,视线投向不相关的四面八方。可是过了一阵,他又突然冒出一句:“把活儿干完了再聊吧。”这就像打游击战,对于理发姑娘来说可气的是,她既要动手,又在动口,原本就一心二用,我同事在这种情况下对她的攻击显得有点不讲武德。偏偏她还没法发作,因为我同事混在人群里,而人群总会发出各种不同的声音,有时候词不达意,有时候自相矛盾,她假如过于较真,反倒令自己显得小气和心虚。于是,她明明听见了,却只能假装没听见,可心里并不服气,于是变本加厉地磨蹭怠工,以此表明自己决不屈服的心志。
我的同事终于忍无可忍,假如他心里原本有根缆条,用来束缚他的那些情绪和冲动,那么这根缆条无疑已经绷断。他大声且气愤地喊道:“你能不能先把活儿干完了再打电话?”——由于理发店里没有足够的椅子,我和他其实一直站着在等,毕竟相比于其他顾客,我们要更年轻力壮,尽管我们上了一天班,此刻难免也感到疲惫。我的同伴比我着急,一方面是因为他住得远,理完头还要买菜做饭,另一方面是他理发的意愿没有我强烈。实际上这个快剪店是我告诉他的,刚才下班的时候他听到我说要理发,就主动提出和我一起来。只是我们都没有料到,这个时间来理发,竟然要排那么久的队。这时我们都等了一个多小时,他早就感到后悔,无奈已经付了十块钱,只好边向我抱怨边继续等。
理发姑娘并没有立刻挂断电话,她努力不受我同事话语的影响,但是心灵无疑已受到冲击。她假使是这家快剪店的老板,此时想必已赔上笑脸,朝我们说起打圆场的话了。可是她不是老板,恐怕也不是个特别珍惜这份工作的员工。于是就像西部牛仔的决斗,在双方拔枪之前,循例要对峙片刻,她已经在瞄准我的同伴。我看见她笑着对电话里的人道别,双方互道珍重,然后她挂断电话,瞬间变得怒不可遏。她朝我的同事大声喊叫,她说她已经不停不休地工作了大半天,难道连歇一小会儿都不允许吗。继而她补充道,这个电话是她在深圳的妹妹打来的!——她似乎觉得,光是提到“妹妹”和“深圳”这两个词,就足以使我们感到羞愧了,她根本不打算进一步解释。
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她那被这份压抑的工作折磨得近乎衰弱的神经,以及在她那凶神恶煞的外表之下,确实藏着一颗感人的少女心。可我的同事却丝毫不为所动,他觉得这个女人相当可恶,此刻他的耐心已经消耗殆尽,因此变得铁石心肠。他自己干活儿的时候风风火火,从不拖延分秒,并且为了尽早下班,他很少吃午饭。顺带一提,我俩都是快递员。
他咬牙切齿地又站了一会儿——对我来说是一会儿,对他来说则意味着更长的一段时间——外面走来一个背双肩包的男青年,看样子正打算投币买票。他连忙冲上前拦住男青年,把自己的小票卖给了他。这位幸运的男青年对此前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并且省下了许多时间。接着,我的同事为自己先走向我表达歉意,然后是道别。我当然表示理解,他没做任何对不起我的事,我很清楚时间宝贵,其余一切尽在不言中。
我原本就想独自来理发,现在终于如愿以偿了。至于中间发生的事情——我的同事提出跟我一起来,然后和理发姑娘吵了一架并提前离开——对我来说就像看了一场戏。不过,理发姑娘未必会把我看作是这场戏的观众;或许站在她的角度,我和同事才是演戏的人——到她的店里来找她的碴儿——她肯定已经把我俩看作是一伙的了,偏偏我还无法为自己申辩,否则她铁定以为我话里有话。可是,她千万别把余愤发泄到我身上才好……想到这一点,担忧的神色不知不觉地笼罩了我的脸庞。我怀着不安的心情,捏着自己的那张小票,紧张地等待着她喊到我的号码。
2019.9
一个清晨
四季的更替,除了体现在温度的变化上,也反映在天亮的时刻上。几个月前,每当早上我睁开双眼,天也刚好蒙蒙亮,那种感觉就像我和天地共作息。后来,夜晚像偷偷溢上堤岸的湖水,静静地淹没掉部分的白昼,于是直到我吃完早餐之后,晨曦才匆匆地往窗对面的楼顶抹上一小片光斑。随着时光不断地流淌,在过了冬至之后,一直被侵占和压迫的白昼开始向黑夜发起反攻,并且一天一天地收复着失地。不过这个过程非常缓慢,每天的日出都只比前一天早一点点,没有足够的耐心和细心就很难发现。
就是在一个这样的清晨,光明和黑暗仍然在户外进行着亘古不变的角力,我从铺在地板上的泡沫垫子(我的床铺)上坐了起来。突然,我听见隔壁房间的门被打开,一只篮球砸到了地板上,发出有力的“啪”的一声,不过就只是这一下,然后我听到门被关上、钥匙互相撞击发出的声音。一个人从过道走了过去,经过了我的房门,并没有边走边运球,我仿佛看见走廊的声控感应灯亮起又熄灭。
还有半个月才立春,早上外面还很冷。刷牙的时候,我想象着刚才那人此刻正举着篮球瞄准篮筐。篮球场就在不远的地方,走路过去不用十分钟。这时候天已经全亮了,我想到几个月之前,我早上去跑步的时候,经过那些打球的人,有时候他们也会打量我一眼,仿佛有种惺惺相惜的意思:你在跑步,我们在打球,我们都热爱运动嘛!但也有可能是我会错了意,他们眼神中流露的真实想法是:看,那个人又来了,真搞不明白,跑步到底有啥好玩!——当然,也可能他们看到我时,心里什么想法都没有,我们也从没和对方打过招呼……
换鞋的时候我在想,再等两个月,天暖和起来了,我也要恢复晨跑了。然后我拉上了铁门,走廊的声控感应灯随即亮起,不过这个时候,不用灯光我也能够看清楚锁孔了。
2015.1
跑步
今早我去跑步,因为是星期天,早上会有很多人跑步。对我来说,在人群里跑步相对容易一些。但是下楼后刚迈了几步,甚至还没有出小区大门,我发现左膝仍然有痛感。当然,我清楚自己左膝的伤,所以我出门前已绑了髌骨带。我的膝盖是二〇〇九年弄伤的,最初并不是跑步造成,但后来伤势的反复是因为我开始跑步。我不会把膝伤全怪到跑步头上。
我有一个月没有做有氧运动了,游泳、骑车或椭圆机对我来说投入太大,何况我能感觉到膝盖在一点点复原,起码现在下楼梯时不会疼了。但显然复原得还不够,或许我该再等等。可是我不想就这样回家,所以我继续往前跑。
刚开始的时候,我想尽量减少左膝的负担:我的左腿抬得没有右腿高,迈得也没有右腿远。但这令我变得像是拖着一条腿在跑。带伤跑步并不会使人肃然起敬,这只是愚蠢,或者矫揉,毕竟跑步还算不上是伟大的人类事业。但是当我尝试让步伐变得正常些时,我发现左膝因此承受了更多痛苦。
配速,指跑步者跑完1公里里程所需要的时间。我跑过了梨园镇政府,又过了一条马路,远远地看见了对面跑步的人群。跑在前头的是一个穿明黄色短装紧身运动服的女人,她正往北拐弯远离我。我看了她几眼,然后她跑远了。我觉得她的配速在六分到六分半之间。她后面的几个人比她稍慢一点。我可以穿过马路,汇入他们的队列,然而我没有这么做。我估计我今天的配速在六分半到七分之间,我不想看见他们在我前面越跑越远,更不想被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超越。奇怪的是,我跑得这么慢,竟然还在乎这种事情。
我继续往前跑,到瑞都公园世家后,从群芳中三街往北拐到了群芳中二街。我在跑一个二点五公里的环形,这里的大多数人都在跑这个环形。这里是个跑步的好地方:这段路不属于主干道,往来的车辆稀少,路面开阔、平坦,中间围着的是一块未开发的荒地。
因为我是照逆时针方向跑的,所以要不断地往左拐弯——虽然说“不断”可能有点夸张,毕竟跑一圈二点五公里只要拐四次弯,尤其是我还跑得那么慢。我计划跑四十分钟,从前我一般跑六十分钟,这是我二〇一三年在上海养成的习惯,这个运动量对我来说最为合适。但我已经很久没跑了——自从新冠肺炎以来——何况我的膝盖还在疼。
我跑六十分钟的惯常配速是六分左右,因此刚好是十公里。我跑得不快,也从没研究过如何提速,我不跑冲刺或间歇,只是古板地匀速跑。我十公里的最快配速在五分以内,但离五分要近于四分,那是我在晚上跑出来的。我在晚上会比早上跑得快一点,跑起来感觉也更轻松;我没有问过别人是不是和我一样,我觉得跑步不是一件需要交流的事,我既不参加比赛也没为自己设定目标,所以我从没和别人探讨过跑步的技术问题。或许我是错的,或许我只是单纯地不想和人交流。我早上跑得慢大概是因为空腹,而且睡醒没多久,身体机能还没被充分唤醒。我还跑过三次“半马”,最快的一次配速是六分半,那是我第一次跑,后来的两次一次比一次慢。
从群芳中二街往西跑的途中,我又看见了刚才那个穿黄衣服的女人,她已经跑完了,正在人行道上拉伸。我还迎面碰到其他几个跑步者,他们都跑得很慢,和我差不多。
大约在跑第二圈的时候,我已经感觉不到左膝的疼痛了,大概是身体运动开之后,体内分泌的激素在发生作用。但这不代表伤害不存在,只是我感觉不到了而已,因此可能造成的伤害反倒更大,因为我不再能够避重就轻了。
或许出门前我该多喝几口水,这时候就不会那么渴,不过四十分钟很快就过去了。回家前我在楼下的公共康体设施上简单地拉伸了一会儿,我以为会有老人在这儿锻炼,然而一个人都没有。
2020.7
拮据
昨天晚上,我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有个迎面走来的女人,原本要和我擦肩而过了,突然我眼角的余光扫到她在朝我打眼色。我纳闷地看向她,她也正面向我,还朝我努了努嘴,轻轻地嘘了一声,不过她的视线却没落在我身上。这时另一个男人走了上来,我才明白,女人是向这个男人示意,让他来跟我说话。
男人对我说,他们从外地来,遇到了困难,身上没有钱,想让我请他们吃顿饭。这个男人个子很矮,举止斯文,说话彬彬有礼,同时也明显地紧张、尴尬和信心不足。女人却几乎和我一样高,也就是说,比男人要高出半个头。她很瘦,体型瘦,脸也瘦,显得有点病态,而且无精打采。他俩都很年轻,看样子二十来岁,应该是一对情侣——否则就很难解释女人对男人明显怀有的不耐烦和怨气。
在我带他们找快餐店的途中——其实也就几十米路——男人显然想找些话和我说,以表现出应有的礼貌。他问我是不是刚下班。我说是。他说那么我应该知道这附近哪里有吃的。我确实知道,这不是一条偏僻小路,而是人来车往的街区,虽然这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可是往路的两边走,不远处都有还在营业的快餐店。这个时候,男人掏出了手机,好像说要加我的微信,日后好还我的钱,或者是报答我,大概是这些意思。可是我走在他的前面,一开始没意识到他在和我说话,因为他说话的声音不大,而且好像不太敢惊动我,这令他的话说了一半后,我才发现他正在对我说话。不过他说的这些并没有超出我的经验,类似的事我已碰过好几次,每次对方都希望我留下一个联系方式——早年是要电话号码,近年则换成加QQ或微信——而我从来没有给过。我客气地拒绝了他,说两个快餐花不了多少钱。
快餐店里只有老板一人,他问我们要吃些什么,我看向身边的小情侣,他们随即把目光投往墙上的餐牌。男人很快(三秒以内)就点好了,他要了一碗牛肉面。女人马上要了份一样的。男人接着问老板,这里有没有卖瓶装水。老板说在冰箱里,让他自己去拿。于是女人走过去给自己拿了一瓶雪碧,又帮男人拿了一瓶纯净水。
我问老板总共多少钱,老板回答了我,但我看到墙上只有微信收款的二维码,我问可以用支付宝吗,他委婉地说最好用微信,事实上他没有开通支付宝收款,而我仅有的钱全在余额宝里,于是我掏出钱包,里面还有几十块现金。可是就这片刻工夫,老板已转身走进厨房,我马上喊他出来把钱收了,他似乎嫌我麻烦,叫我坐下等等,我说我有事要走,已经坐下的小情侣也帮着向老板解释,说我确实赶时间——他们没有提议我把钱交给他们,似乎不敢滥用我对他们的信任,而我也没反应来。
我付好账离开的时候,那个男人又追了出来,再次表示要加我的微信,我只好再次拒绝了他。这时候我已经完全相信,他们确实是遇到了困难,不过我只是对他说:我只能帮你们这么多,因为我的能力有限。
2017.5
第三人称
他忽然感到喉咙干,然后就醒过来了。如果没有喉咙干的感觉,他可能无法分辨自己是在哪一刻醒来的——就像谁都能区分蓝色和绿色,但在一条从蓝到绿的渐变色带上,没有人能准确画出两种颜色的分隔线。而现在他能意识到自己醒来的时刻,则完全有赖于对喉咙干的感觉。虽然在他睡着的时候,喉咙干的情况已经存在,但他的身体察觉到这个情况,却发生在他醒来的那一瞬间……其实他也不清楚思索这个问题有何意义,大概无非是让脑子转动起来,帮助他加快摆脱迷糊并恢复神志。
此时他仍然躺在床上,如果旁边有人正看着他,大概都不会察觉他已经醒来。然而旁边并没有人——不仅是此刻没有人,他在这个单间住了半年,从来就没有访客来过,他也不欢迎任何访客。不过他倒是有几次把这个房子的照片发到朋友圈上,并且设置为部分好友可见:那些有可能来找他的人都看不到照片,能看到照片的人都绝不会来找他。大约过了五分钟后,他坐了起来,先点开手机,他的手机放在床边的折叠方桌上,已经充满了电,时间是下午两点三十二分。他在心里估算了一下,这一觉睡了接近五个小时,虽然他希望能再多睡一点,但这样其实已经很难得,这还是拜前一天只睡了两个多小时所赐。
微信里有两条未回复信息,一条是房东发来的,向他传达一条租住管理方面的通知,他立即回复“收到谢谢”,没有加任何标点。另一条是一个朋友发来的,和他讨论一个和当代艺术相关的话题,这个话题他们已经讨论了几天。尽管双方的措辞都很节制和有分寸,几乎总在强调自己其实不懂,不过他始终觉得,自己的不懂比对方的不懂更真实。他感觉脑子里一阵恍惚,就像一只始终无法对准焦的镜头——这当然不是因为他对当代艺术不懂,而只是因为他还没有完全醒透而已。
他觉得风扇吹出来的风有些过头,在他睡着的时候,身体哪怕有些微不适,也无法及时地做出调整,于是一觉醒来,便为时已晚。最近的几个月,他已经两次因为这个缘故感冒。他有点不满地摁掉了风扇。那是很轻微的一种情绪,甚至都称不上是不满,就像刚捡起来的东西又不小心掉到地上时产生的那种感受。现在他觉得很口渴,实际上不仅是口渴,他感觉身体差不多处在脱水状态了。
他站了起来,打开窗户,收进晾晒的衣服,立刻穿到身上。衣服在室外晾了四五个小时,已接近全干,他把手放在布面,感觉还有些烫手。然后他到厕所里烧了半壶水(因为房间里没有多余的插座,他把烧水壶放在厕所里了)。不过他不打算靠这些开水解渴,这是为几个小时后准备的。他拿起桌上的钱包和钥匙,就穿着拖鞋出了门。在把门拉上前,他又确认了一遍钥匙在自己的口袋里。
到楼下后,他又收到那个朋友发来的一条信息。事实上信息可能是几分钟前发出的,只是楼道里信号很弱,他直到走出来后才收到。他想了一会儿,边走边录入了一条回复。到了小卖部里,他称了半斤咸干花生,四块钱,又要了一瓶珠江啤酒,也是四块钱。他又要了两包榨菜芯,刚好凑够十块。榨菜芯并不立刻吃,他要留着冲泡面,和火腿肠一样,都是固定的消耗品,总归是要买的。
回到屋里后,他发现T恤的胸前部位已被汗水洇湿。他脱了衣服,走进厕所里冲了冷水澡,然后光着身子回到床上。他用牙咬开了啤酒的瓶盖(不忘看看有没有中奖),仰头咕咕咕地灌了一大口冰镇的啤酒。太舒畅了!然后他再次点开手机,这次他要读一个小说,是朋友推荐给他的。
写得真好,真的很好!这个小说其实他读过,有一点印象,但想必从前读的时候,没察觉到有这么好。他撩起了窗帘,发现外面仍然亮得晃眼。旁边新近在拆的一个房子,似乎已经拆完了,此刻很安静。他拿出一只小号不锈钢水杯,因为忘记昨天有没有洗过,他又拿到厕所里冲了下水,再甩甩干。接着他往里面倒了半杯二锅头。他买的是桶装酒,价格很实惠。他听说混着喝酒更容易醉,时间已经差不多了,趁着刚才的啤酒下肚,这时候再喝点白酒,或许在晚上上班之前,他还能再睡上一两个小时。昨天这个时候他也这么做了,可惜后来没能睡着。实际上这是他每天的功课:想办法多睡一点。他记得曾读过的一些科普文章,内容是关于睡眠不足对大脑造成的不可逆的损害,这让他感到惶恐。
在把手机重新接上充电器之前,他又确认了一遍闹钟的激活状态:十九点十五分,设定没错。他曾经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关闭过闹钟,要不就是误操作,他不想再发生那种事。在二锅头的作用下,他已经有了一些晕眩的感觉。不过他也知道,这还远远不够。
2017.10
买菜
今天早上去了华联超市买菜,说起来我还是第一次早上去华联。我发现早上的华联蔬菜品种很丰富,同时也很新鲜,有很多老人在扎堆挑选、排队称重——一般老人出没的地方,就是价廉物美的地方。从前我都是下午来买菜,下午这里只有几种卖剩的叶菜,大多萎靡不振,叫人买不下手。
我看到很多东西都很便宜,比如土豆九毛一斤,洋葱一块一斤,胡萝卜两块一斤,核桃九块一斤……只要超市的商品既丰富又便宜,那么哪怕只是逛逛不买,我也会感到很满足。反之东西又少又贵的话,我就会变得有点沮丧,对生活失去部分信心。这些都是我的切身体会。当然现实中的情形往往比设想复杂得多,比如我常碰到东西既丰富又昂贵,令我悲喜交加、笑中有泪。
我买了几根香蕉,两块一斤,然后买了一个西兰花和一个球生菜。在我挑选番茄的时候,旁边走来一个老太婆,她指着另一堆四块九毛九一斤的水果番茄对我说:“这个好吃,这个甜。”我对她说:“这个要五块啊。”我在拣的是一堆两块八毛八一斤的普通番茄。老太婆于是自己挑起了水果番茄,她边挑边说水果番茄比我挑的普通番茄好吃。我说你那个是好吃一点,但营养成分都一样。不料她不服气,反驳我说:“你买的这种番茄,切开来后蒂部有很大一块白色的。”或许她说得对,或许她早几天买过这里的普通番茄,然后得到了这个教训。然而我没有听从她的建议,只是对她友善地笑了笑。最后她撇下挑好的水果番茄,啥也没买就走掉了。
称完番茄后我看差不多了,就去排队结账。有两个收银台,我挑了一个,结果旁边的收银台速度更快,比我晚来得多的顾客都付好钱走了,我这边也还没有轮到。在这种情况下,我好像很少能挑对收银台。
走出商场的时候,门两边的麻辣烫和炸鸡店都开门了,我闻到了对我来说极具诱惑力的炸鸡香味。不过我当然没买,只是回头看了看,然后在灵欲交战中远去。
2020.7
命运与花蛤
它们还活着,起码大多都还活着,此刻正纷纷张开那些花纹斑驳的外壳,把柔软的触角伸了出来,好像一根根疲乏的男性生殖器——当然要晶莹、润泽得多,丝毫没有那种丑恶、自负、侵入性的视觉形象,就像一种纯洁的性,或者就是纯洁性——在阳光下一般呈淡黄色,或者浅灰色,半透明的,在水面下以极其轻微的幅度舒展、荡漾着;永远在小心翼翼地试探,时刻准备好退缩。虽然装着水的盆是静止的,水也是静止的,可是它们仍然让人觉得,那些触角本身并没有在蠕动,只是任由水波摆弄而已——多么单纯、无助,而又一无所求,就像婴儿的手指,但是,甚至比婴儿更纯洁。继而我想到,它们那些野生的同胞,此刻正在海水中被锥子般尖利的喙刺穿、被钳子般蛮横的螯碾碎,没有一个人能做到对此无动于衷。
我蹲在盆边久久地、安静地倾听这些无声的生灵,仿佛自己也因此变得更纯洁、更美好、更简单和无欲无求——无论这个世界将怎样对待我,我也不反抗,不呼喊,更不逃避。据说基督存身于万事万物中,但是在人的身上,我怀疑祂的含量很低,远低于在这些软体动物身上。它们是那么干净,远远比我干净,可是我甚至希望它们更干净一点。多么奇怪啊,应该被净化的明明是我,可我却想要清洗一下它们。我伸手敲了敲盆边,提醒它们躲回到自己坚固的牢房里——我实在不忍心这么做,但同时更不忍心让它们受到伤害。然而,只有少数的几只对此做出了反应,带着犹豫把触角缩回到甲壳里,甚至都没有把壳门闭牢。而其余的则根本不相信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它们是多么地驯顺,在坚硬的命运面前,毫不躲闪地逆来顺受。这个世界以伤害的方式爱着它们,而它们用那柔软的身躯坦然地接受这份爱。
我轻轻地把盆子挪到龙头下,在涓涓的细流中,温柔地用手搅动这些贝壳。盆子里发出了“哩哩哩”的声音,就像上帝在玩弄手中的骰子……锅里的水很快烧开了,远比我预期的快,我什么也不想,迅速地把洗过的花蛤倒了进去,然后盖上锅盖。随即我听到一阵连绵而剧烈的响声,那是贝壳和锅壁撞击发出的声音,但感觉就像锅子在战栗着忏悔——就连这也不是它们主动发出的,它们只是在沸水的冲击下,委婉而克制地叩问着我的灵魂。
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把熟铁锅烧热后,入油,先炒香姜、葱、蒜和小米椒,然后倒入焯过水的花蛤,翻炒一阵后浇上料酒、生抽和蚝油,撒点糖再大火翻炒,最后在出锅之前,我也没有忘记撒上点葱花。
我曾经很喜欢做菜,现在没有那么喜欢了,因为一次有人对我说:你应该向你做过的菜道歉。
2021.6.26
回锅肉
我怀疑回锅肉这道菜被发明出来,最初是为了处理快馊掉的熟肉——厚重的调味加上脆生生的蒜苗,可以在很大程度上掩盖刚刚变质的肉类发出的酸臭味;这就像腊肉、火腿、咸鱼和蜜饯等最初都是为了延长食物的保存期,而不是出于追求风味的目的被人发明出来的。事实上很多川菜的调味方法确实可以用来对付各种不新鲜的肉类。当然这并不等于说,川菜适合用不新鲜的肉来做。比如我手头的这块二刀肉就丝毫没有变质发臭——虽说为了省钱,我买的是冷冻肉而不是鲜肉。但它解冻后看起来甚至比鲜肉更干净和饱满,贴到鼻子下也闻不到丝毫异味——确切地说,是什么味道都闻不到。
我先往炒锅里倒入很少的一点油,烧热后我捏着肉,像刷锅一样反复用猪皮那边擦拭锅底,直到猪皮焦黄。然后我用刀刮掉焦黄的一层。据说这是为了去除猪皮的异味。其实即使不这样做,我也吃不出什么异味。不过只要还有人能吃出区别来,这道传统的工序就理应得到尊重。
接下来我拿出一只小奶锅,倒进一点料酒,再放入姜片和葱节,又额外加了两片香叶——香叶不是必需的,但因为便宜我一次买了很多,无论做什么我都要放一点。然后我把整块肉放进去,加水没过,再把锅架到煤气炉上,烧开调成小火。这大约要煮半个小时。
我喜欢吃蒜苗,但今天没有买蒜苗,因为这时节蒜苗不划算(八块钱一斤),所以我买了螺丝椒(两块钱一斤)。我买菜从不任性,总是选择处在价格低位的蔬菜。我准备的螺丝椒约有六七两,和小奶锅里那块肉分量相当。就比例上来说,这大概不太恰当,起码不符合我心目中的标准。我认为这道菜,肉的比重占到螺丝椒或蒜苗的两倍比较适宜。不过,既然螺丝椒便宜,那就不妨多吃些。再说我心目中的标准,也不是像铁一样坚硬的原则。
我把螺丝椒一只只剖开,用手指抠干净里面的籽籽,再切成小块。我的手指在抠完螺丝椒后,会持续几个小时感到刺痛,幸好我已经习惯,因为最近螺丝椒便宜,我几乎隔天就吃。
我把切成小块的螺丝椒倒进锅里,不放油直接开火炒,这大约要炒七八分钟。由始至终我的锅铲都没有停下来,否则螺丝椒就可能煳在锅里。这么多螺丝椒不可能一下子就断生,所以我要提前处理好;而且炒干的螺丝椒没有那么辣。当然,如果用蒜苗就没有这些麻烦。
炒好螺丝椒后,我拿出两只碗。一只碗里舀一勺黄豆酱和一勺蚝油,再加一点生抽调匀。另一只碗里放入切好的姜片、蒜片和小米椒圈备用。原本我想用红泡椒而不是小米椒,但之前我买了一斤小米椒,现在得抓住一切机会用掉。在“多多买菜”上,一斤小米椒卖五块钱,二两却要两块钱,我当然是买一斤而不是二两。现在我做什么菜都放点小米椒,等到它们快放坏的时候,我再做一次小炒肉,把剩下的一次用光。
配料和调料备好后,肉也煮得差不多了。我把小奶锅里的肉倒出来,用自来水冲洗干净,擦干后切成薄片。这块肉好像很瘦——大约有八分瘦——其实不适合用来做回锅肉。不过在App上买菜不能挑,收到是怎样就怎样。再说全瘦的回锅肉我都做过,八分瘦算不了什么。
我往锅里倒了点油,做川菜应该用菜籽油,而我爱用调和油。因为肉太瘦,油就要多倒一点。我尽量多倒了。不过客观地说,倒得并不多。我喜欢节油,几乎是一种强迫症——假如我一个人生活,两升油可以用一年半。
油少就要勤翻锅,颠锅我没练过,但我可以把锅铲舞得像搅拌机一样。我喜欢听锅铲和铁锅碰撞发出的清脆的乒乒声,这些声音会促进我的食欲、愉快我的心情。不过尽管我尽了最大的努力,还是有一点肉渣渣煳在了锅底。
因为我用的肉太瘦,它们不会卷起来,但是从颜色看,肉已经炒透了。可是这时候锅底连一点余油也没有——从那可怜的一点点肥肉里炒出的油花花,都被瘦肉给吸回去了。无可奈何之下,我把肉拨到一边,又往锅底倒了一点点油。我经常干这种事情:即使明知道不行,也要等到不行确凿无疑后才补救,而不是在最初就选择可行的方案。然后我往油里磕进十几颗豆豉,再加一勺豆瓣酱。勉强炒出一点红油后,我倒进准备好的姜片、蒜片和小米椒圈,用锅铲拨几下,闻到香味后,再和肉片拌炒在一起。
可是油随即又炒干了,一些豆瓣酱煳在了锅底。人们常说油多不坏菜,对于烹饪生手来说,只要敢于放油,确实很难把菜搞砸。可我从来不把自己看作生手,再说我也确实不是生手。既然油不够,那就水来凑。我用碗接了点水泼进锅里,水不多,触到锅壁的瞬间发出“咝”的一声,同时升起一小团白烟。我趁机把刚才调好的酱汁浇进锅里,迅速地用锅铲翻匀,再把螺丝椒都倒进去。螺丝椒其实已经炒熟了,只要和肉片酱汁拌匀就好。最后,我往锅里加了点糖和鸡精,再浇上几滴锅边醋,翻两下就出锅了。
这道菜就和我做过的别的菜一样——我做坏过很多菜,多数时候是因为我买了不太好的食材,还有的时候是因为我不愿意多放油。此外我还会犯各种各样的错误,我自己清楚为什么会犯那些错误,但别人听了会觉得莫名其妙。不过我好像宁愿把菜做坏也不愿意买好点的食材以及稍微多放点油。我也不知道是什么苦难把我塑造成这样,实际上我什么苦难都没有经历过。或许我的问题归根结底是对吃这件事不讲究——我似乎不觉得吃好一点有多么重要。我对美食缺乏真正的热爱,对人生的态度好像也差不多。尽管我经常告诉别人什么好吃和什么不好吃,但在心里我其实觉得区别不大。看到人们对很多事情如此执着,有时我会觉得无法理解……不过无论如何,况且事已至此,这道回锅肉我自己倒还觉得不错,虽然也清楚可改进之处甚多。话又说回来,假如换了别人来做,恐怕也未必能让我更加满意。
202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