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姿态
坦白说,我的经历,大多只是姿态的演化;我所遭遇的无奈,其实是我的选择。命运从来没有把我逼到角落,我自处角落以安心。我的人生很倒霉吗?某种意义上是。但我的窘迫是刻意的,我选择了窘迫而不是随俗,然后再向人展示我的窘迫。这一展示包含了敌意——并不针对具体的对象,而只针对世俗现实。我思想境界低,不能看破风云、宠辱不惊。我炫贫、炫苦,甚至炫耀自己的失败经历,不是装可怜,是为了向所有庸俗市侩者、奢靡享乐者、追求世俗成功者、经营世俗人情者们炫耀——“看清楚了,我不屑和你们一样。”我自小接受的家庭教育,从不涉及世俗利害的经营(尽管个中原委丝毫不高尚),故当我成长至能够清醒认识现实的本来面目后,我就变成了现在这副样子。很多人虚伪虚荣,很多人唯利是图,很多人贪图逸乐,很多人缺乏自制,很多人傲慢狭隘……他们被我看在眼里,无所遁形。我的姿态正源于我对现实的这层敌意,我的生活则似在刻意诠释这一姿态。我意识到自己与现实的对抗往往是表演性的,有时甚至是矫情的。但那又怎么样,这仍然比流俗好,而且我有相对清醒的自觉意识。我从来没有遇过一个人,在反对我这件事上做得像我自己一样深刻。关于真诚,我很难办到,我太在意别人的评价,做不到随时向人敞开自己。我只能这样替自己辩解:我身上的虚伪并非为谋取利益,而只旨在保护自己,尤其是为规避遭到羞辱的风险。别人对我表达一点善意和热情,我如果反应过于热烈,难免冒上自作多情的风险;但若稍有怠慢,又恐被人指责为高傲。被人公开地否定或冷落无疑能使自己心安——事实上哪怕别人没有公开表态,我都已经预先做好了这种假设。如果察觉到苗头不对,我可以决绝地远离身边的人,将交情一刀两断。孑然一身倒不是我刻意而为,只是对舒适区的趋往而已——我这辈子过得最平和满足的日子,就是不与任何人交往的那些日子。与人相处从来就是一场难堪的灾难,千万不可有求于人,也不要讨好别人。宁可被人认为尖酸傲慢,也不要显得谄媚。因为前者最起码忠于自我主张,而后者可疑地显得屈从于世俗利害。要堂堂正正地做人,只讲道理不讲交情,并且远离一切在背后对他人闲言碎语的场合,这都有利于过得心安。我不热爱生活,也不喜欢社会,并且我反感一切关于热爱生活的说教。
2011.8
人生就像在峭壁上的小径行走,一边是高耸入云的山壁,另一边是深不见底的渊壑,而小径前不见头、后不见尾。似乎向前或向后走都可以,其实并没有前后之分,反正无论你往哪边走都没有终点。小径有时宽阔平坦,有时坑洼逼仄,你常常会走到觉得过不去的地方——有的人选择继续往前走,在大多数时候,这些看似难过的隘口其实都能走过(当然摔死的人也为数不少);也有人选择走回头路,直到在另一个方向遇到类似的险关。这时他们要不就鼓起勇气迈过难关,要不就永远在两处险隘间滞留徘徊。当然了,如果走累或感到厌倦,那么随时都可以坐下来休息。但是要想坐下来,人就得背靠着坚硬的山壁,面朝向虚无的深渊——不妨想象一下那种处境——如果坐得太久,即使没有摔下去,深渊也可能涨上来吞噬你。
2013.1
致克尔凯郭尔
天才的存在本身就是对庸人无法避免的侵略,对这种侵略的克制是不道德的。庸人会使出各种手段反击天才——实际上庸人是被自己的平庸和无能所激怒,而天才只是教他们看清楚了自己而已。在天才身上,天赋和缺陷总是同样突出,甚至相辅相成——世上没有全面的天才,就像世上没有偏激的庸人一样。当天才因自己的缺陷而被庸人群起而攻时,他伤得越深越痛,他的天赋就成长得越快越强。这种成长在最初的时候常常显得畸形和极端,因为这种成长的诱因和其对天才的作用力本身就不寻常。何况天才有时也无法立即消化自己身上刚刚获得的创造性成就——这个过程有时会由后人来完成。但不必担心的是,天才生来就和平庸水火不容,他们总是与生俱来地憎厌平庸,叛逆平庸。而庸人也因眼见天才的成长而愈发对其嫉恨交加,天才暂时表现出的畸形和极端使他们更加坚信天才不如自己,并无真才实学,于是对其的攻击也变得更加肆无忌惮。最后,甚至可以这么说:是庸人间接地成就了天才。
2013.1
西西弗斯的石头
这份工作已经变得很难忍受,并不是工作本身——虽然工作本身也有着各种烦心的琐事——而是工作对生活的有害侵蚀。每天投入大量时间处理各种毫无创造性,甚至很难说有真正建设性的杂务,这对任何人来说都不太可能是有益和愉快的。而且在这样的工作条件下,工余时间如果得不到足够的放松,将无法遏止地产生烦躁情绪。我有很普通的七情六欲——尽管不如很多人强烈——但我缺少一些强有力的世俗目标,督促自己持续地付出这种代价。我对为谋生而从事的工作没有进取心,只凭责任心和良知努力做好而已。但我仍然想自负地说一句,即使如此我对待工作也比很多人认真和负责。只是这种认真和负责对我来说就像是一种无法得到补给的消耗。我已经很多次面对今天面对的情况了,我如果是个有办法的人,可能早已摆脱了这些烦恼;但是相对地,我就会变成另一个人,而那个人不一定怀有和现在的我同样的信念和事业心。如果没有了那块石头,西西弗斯会获得自由吗?可能会的。但是接下来,他将被迫把注意力投向冥界那一望无际的苍凉和荒芜。问题是,徒劳地承受无止境的重负,或坐下来面对虚无的痛苦,两者中哪个是更优的选择?
2013.3
本篇曾以引文形式出现在《我在北京送快递》一书中。同样如此的还有后文的《太阳下山之后》和《新时代》。现以原初版本,和其他散文大致依时序编排收录于本书。工作
完全为了谋生而工作,就和坐牢一样可悲,所以很少人声称自己是完全为谋生而工作的。惯常的说法有:我对我的工作内容感兴趣、我喜欢我的工作伙伴、工作使我觉得生活充实等。这些说法就算真实,也很片面,不工作我们也同样可以从事自己感兴趣的事情、和自己喜欢的人交往以及过得充实。
老一代的人更坦诚,他们会反问不工作怎么养活自己。他们不觉得用工作囚禁自己、限制自己的自由是可悲的。相反,他们以盲目的劳动为光荣。确实,那时候我们没有艺术家和哲学家,所以只有懒人才不工作。或许就如毛姆所说,并不是每个人在不用为温饱奔忙后,依然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曾经艰难甚至残酷的年代迫使我们变得可悲地单调和狭隘,如今社会环境已经改变,消费主义成了一种新的意识形态,但囚禁却始终存在,我们只是看似更自由了而已。而且,相比于给你一个道德理想,然后限制你做你想做的事情,向你灌输你需要些什么并给你途径去实现,无疑是更牢固和持久的促成社会稳定的手段。但这其实仍然是奴役人的方式。而在这样的社会规则下,个人实现自我的最主要途径依然是工作。
所以我们不仅很重视自己的工作,同时也很关心别人的。工作已经成了一个人最重要的身份标签。老同学老朋友久别重逢,首先要问的是对方现时的工作。在火车上邂逅的陌生人,往往在交流到彼此的志趣爱好之前,都已经打听了对方的工作。确实有的人天生适合在社会规则下通过工作——我指的是大众认可的有物质回报的工作——取得成就和获得满足,但并非人人如此。
工作本是生存的手段,而不是人生的目的,只是社会的发展使我们不至于像我们远古的祖先一样,即使卖命工作仍免不了冻死和饿死。今天我们不用再花上五天五夜不眠不休地追踪一头猛犸象,在自己彻底累垮之前扳倒猎物,然后拖着血淋淋的肉块步行几十公里回到自己居住的那寒冷的洞穴,喂饱自己的浑身长满毛的妻儿。是的,今天我们大多数人如果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是处在这种境况里,大概会极度绝望。幸好我们已经发展出极其复杂的社会规则和生产手段,使我们的工作高效、体面,和血淋淋的原始狩猎完全不是一回事——尽管它们仍然是一回事。
2013.3
阅读
一般来说,我们总是因为喜欢而读一本书,而不是因为不喜欢而读。批评自己不喜欢的作品,无异于重复自己,不仅很难有所创见,还会损害自己的感受力。阅读并不是对自己预期的一种满足,而是敞开心胸在未知世界里探索。在某本书里我确实可能一无所获,也许是这本书不适合我,也许我遇到了一本烂书。对于后一种情况,根本就不必把书读完,更别说批评了。对于前一种情况,批评很难不沦为情绪的发泄,因为这本书的有益之处我汲取不了,而指出其缺陷这件事,应该留给懂得欣赏这本书的人来做。一部作品的优点和缺陷、一个作者的长处和短处,常常是有机地互相渗透、影响、构建和支撑的。批评如果不能洞察和反映这些内在的联系,那就难免失于偏颇和褊狭。弗吉尼亚·伍尔夫在两辑《普通读者》里细数了她喜欢的作品,其中不乏“可爱的失败之作”“有着明显缺陷的伟大作品”。她还喜欢读人物传记,她满怀深情地爱着那些不完美的人,并且以她通透的见解和真挚的感情让我们也体会到他们的可爱之处。对她来说,生活有许多不可逾越的障碍,她的敏感和洞察得益于那些令她痛苦和毁灭的障碍,她把对人世的爱倾注在了阅读里。
2013.7
“诗”
如果仅仅从“活着”和“物质”中就能得到生命满足,那或许才是幸运的。哪怕蝇营狗苟、唯利是图,那又怎么样?生物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只有对此不满足的人,或在“活着”这条路上走得磕磕绊绊且痛苦万分的人,才会感到精神追求的必要,才会思考人生的意义。而这种思考没有所谓的正确答案,它是务虚的、抽象的;它不是达到某个目的的手段,它就是目的本身。对人生没有这样的感悟,读诗就没有意义。诗不能满足人的基本需要,只能满足人的终极需要。这里说的诗不是指狭义的诗歌,就像摇滚不是指一种音乐类型,而是一种理解、境界、顿悟或意趣。诗是生命意志的一种终极形态,所以它可望而不可即;它不是一种艺术的体裁或类型,相反艺术才是诗的一种体裁或类型。
2014.12
自卑
自卑感真是我最大的精神障碍,随之而来的是对自己的过度调侃和对本意的掩饰,以及讨好、迎合别人,这就像自然界越是软弱的动物越是生活在阴暗、隐蔽的地方,越依赖保护色掩藏自己。因为过度在乎别人的看法,而不敢泄露自己的认真,直至失去认真的能力。因为想迎合不同的人(群),获得归属感,而左支右绌、自相矛盾。面对简单随意的问题,却不能轻松直接地回答。在甚至没有人质疑的情况下先做无谓的解释。经常为自己做过的事、说过的话感到羞愧和难以释怀,精神很容易被扰乱而无法静下心做事。在该表达的时候沉默,在应沉默的时候说一些废话。矫情。害怕犯错,害怕出丑,因而不敢尝试,故步自封。尤其是,现在身边已几乎没有对我怀着恶意的人。要克服这些问题真的很困难,但不克服就永远无法前进。
此自勉之。
2015.1
环境和美德
在一个地方待久了,人难免会被改变。我们有天生的适应力,如果环境不那么美好,我们也会随之变得不那么美好,以更好地适应不好的环境。人改造环境是几代的事,环境改造人却只需片刻。在同样环境下生活的人往往面目相似,然而我们经常意识不到,总觉得只有自己是正确的,甚至是正义的;而别人是错误的,甚至是邪恶的。我们一边彼此侵占和欺骗,一边互相埋怨和指责。人的可塑性实在可怕。
耕牛比人勤劳,吃的是草,干重体力活儿,逆来顺受,任劳任怨,少欲寡求,但是没有人会认为耕牛高尚,因为它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所以,求知是美德之始,无知者无美德可言。虽然我不喜欢萨特,但有次他这样赞美纪德:只有知道物品价格的给予才是慷慨,只有清楚行动风险的冒险才是勇敢。
2015.1
太阳下山之后
仿佛所有快乐都凑到了晚上。虽然太阳下山之后,温度下降了不少,但是把防风的大衣披上,把帽子扣到脑袋上,出门倒也并不觉得冷。走到水边的广场上,孩子们正在放烟花。在闪着光的夜空下,他们追逐打闹着。有那么多的快乐,让人感觉所有不美好的事情和人性,离自己是多么遥远,丝毫也损害不了我们的幸福。回到家后再喝一点儿小酒,就更加深了这种感觉。
不过放烟花和喝酒,都是晚上才能做的事,白天我们还是面对现实为好。现实就像一个力大无穷、整天在胡说八道的野蛮人,不过最后他总能证明自己是对的。谁要是胆敢质疑他,那可就得吃大苦头喽!那些说要接受现实的人,其实只是想方设法地让现实接受自己。而说不接受现实的,则可能刚刚被现实拒绝。对此不能抱有精神胜利的想法。在现实面前,连“胜利”的念头都不要有。对于现实,我们真的很难说出些什么,是不会被人挑剔、不显得幼稚或自欺欺人的。所以最好还是少说一点儿。或者索性闭上嘴巴,什么都别说。
如果我被石头绊了一跤,就爬起来自己再摔一跤,然后拍拍屁股继续走路。这样一来就显出了石头的可笑。在接下来的几十万年里,它将孤独地反省到自己施予人的痛苦是那么地毫无必要和微不足道。最后它会成佛,学会善待这个世界。
艺术家常常乞灵于精神的纯粹——自己本身是什么,就要更加是什么,有时甚至发展到匪夷所思的地步,发展到令人困惑和惊恐的地步。但是艺术家的精神达不到那种纯度,他眼中的世界就不会闪闪发光,他也就不知道该怎么去创作。这或许从另一个角度应验了贡布里希所说的:实际上没有艺术这种东西,只有艺术家。
2015.2
新时代
据说没必要迁居到乡村去,因为大隐隐于市,因为心远地自偏。不过我正坐在开往乡村的小巴上,为即将到来的搬家做着准备。连续晴了很多天,才刚下了一阵雨,天气预报说,明天开始又是连续的晴天。这场雨就像一笼香喷喷的肉包子里混着的一只馒头,用来调节我们被饱满多汁的肉包子宠坏了的胃口,保存我们对于美味的敏锐的感受力。
车上的每个人都喜气洋洋,因为马上就要过年了,等待着他们的将是暌别多时的亲人和丰盛可口的饭菜。小巴在蜿蜒的山路上欢快地颠簸着,我和同行的朋友仿佛也受到这欢乐祥和的气氛感染,开始热烈地讨论起这个热情款待我们的现实世界,究竟是由一股偶然的必然性力量所支配呢,还是由一股必然的偶然性力量所支配。最后我们谁也没有说服谁,各自愉快地保留了意见。
这时,坐在车厢前面的几个农民工吸引了我的注意力。他们上车后就不停地大声聊天和嗑葵花子。他们把葵花子壳吐得满地都是,好像并没有看到旁边的一只垃圾篓。司机在开车前只是冷淡地扫了他们一眼,什么话也没有说。看来他早已被这些随性惯了的人折磨得麻木了,再也不愿在教训他们这件徒劳的事情上浪费哪怕一分力气。
透过偶尔听到的只言片语,我知道这些农民工都没有领到全部的工钱。他们在城市里工作了一年,每个月只拿到一点儿生活费,在工程完成之后,原本应该兑付的薪金却不见踪影。现在他们正要回家过年,不难想象,几乎身无分文的他们回到家里要遭遇多少难堪的场面。可是他们都没有表现出哀伤或愤慨,他们的眼睛都炯炯有神,说起话来铿锵有力。他们兴致勃勃地讨论着社会分配的公平问题,热诚而粗率地比较了改良主义和彻底革命在推动社会进步方面的积极作用和负面影响。他们都对未来怀着热切的憧憬,恨不得春节赶紧过去,好立刻回到他们向往的工地上,为自己即将拥有的幸福多打一分基础。
看到他们这种积极的生活态度,我不由得在心里感慨,看来少懂一些道理,对大多数人来说是有益的。不过我知道还有一些更优秀的人,他们懂得很多的道理,可又从不把那些道理放在眼里。他们熟悉道理就像老练的舵手熟悉水下的暗礁一样,他们掌握这些道理是为了提防它们有天猝不及防地伸出水面挡住他们的去路,妨碍他们获得生活中那些原本唾手可得的快乐。正是因为有了这些优秀的人,社会的快乐总量大幅度地提高了。我们正好活在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时代,我们肩负的历史使命就是勇敢地享受更多的快乐;而不是像我们的前代人一样,忙于应付各种各样的贫乏和愚昧,克服无穷无尽的苦难和悲伤。可以这么说,在今天,任何一个不快乐的人都是可耻的、不负责任的。要不是我此刻还坐在小巴里,我真恨不得立刻放声讴歌生命,讴歌世界,讴歌这个美好的时代!
2015.2
目的和手段
现在让我试着来描述两件东西:一件暂且称之为甲,另一件就称为乙吧,至于它们分别是什么,我打算留到最后才揭晓。
一般认为,甲和乙都是好的、有益的,是我们每个人都应该具备的。在甲和乙之中,乙似乎更重要一些,因为人们普遍认为,甲是为了乙而存在的:乙是甲的目的,而甲是乙的手段。不过我们把视野放宽一点的话,乙其实也是别的事物的手段,同时甲也是别的事物的目的——这是一条两端都可以推导下去、接近于无限的因果链条。那么,作为别的事物的手段的乙,和作为乙的手段的甲,在性质上就没有差别了。也就是说,大多数人觉得乙比甲重要,其实只是孤立地看待问题。在这种偏见里,甲完全处在从属的位置——如果甲不能导致乙,人们就会认为甲不再有益,也没有存在必要了。
甲确实不总是能导致乙——在大多数的时候能,但要根据实际的情况,同时满足多方面条件。一般情况下,乙的目的(暂且称之为丙)的规模越大、转化的过程越复杂,作为乙的手段的甲就越重要。当丙的规模和复杂程度突破一定水平后,甚至缺少了甲,乙根本就无法实现。
可是在一个很小或偶然性的体系里,过于拘泥于甲的程序性,反倒会使行动变得束手束脚,不仅降低了效率,甚至可能令乙得不到实现。于是在这种时候,就有人以绕过甲更快地实现乙而洋洋得意。在这些人的眼里,循规蹈矩意味着平庸,而另辟蹊径才体现出个人的才能,甚至这还是一种“不走寻常路”的鲜明个性。
或许有人想到要问,那些不能实现乙的甲,真的就毫无存在的价值吗?确实,起码在大多数人看来,一旦脱离了实现乙的目的,甲就完全是多余的事物了。但是,有人天生具有甲的才能,有人天生具有乙的才能;假如做出更详细的区分,还有人天生具有甲乙转化的才能,有人天生具有乙丙转化的才能……可以肯定,全能的人并不存在,人的社会属性把一个个才能不同的人组装成一根根环环相扣的链条,正是在这些构造精密的链条的传动下,人类文明发展到了今天的水平。
具有单一才能的人一旦脱离了社会链条,就会毫无例外地变得软弱无力,无论身上的才能有多么突出,此人也将从此黯淡无光。但是把自己的才能融进社会链条,就要接受一些必需的改造,把人身上一些和链条不兼容的成分剔除。于是对于个体而言,情形就仿如一个悖论:保全自己身上纯粹的才能,人就将什么也做不成;而投身为链条的一部分,借助链条整体的方向性和规模化,就可以无往而不利,可是此时的人却不再完整和自然。
所幸的是我近来听说,在某些我不熟悉的领域,已经渐渐出现这样的风气:人们不再单纯地从实现目的的角度看待手段。这主要是因为,那些领域相对而言比较难实现既定目的,同时那些既定目的其实也没有多么关键和重要。于是,在那样的领域,人们自然更容易以一种纯粹的、不带功利性的目光打量一些一般看来简单和次要的事物。
我们把话题转回到甲和乙上面:甲和乙都是强而有力且适合利用的事物,都处在很重要的领域里,这使得人们在它们身上寄托了太多附加意义,很难再把它们当作它们本来是的样子去看待。并且可以预见的是,这种情形还会持续下去。那么,说到这里,甲和乙分别是什么已经不言而喻:它们就是符合上面描述的所有东西,而上面的描述努力地不和它们中的任何一种产生关联。
2015.3
What、Why和How
我给自己沏了一壶茶,打算好好地反思一下人生。针对我此刻的回忆来说,Why这问题从来没有困扰过我。我最大的问题在于,直到成年以后,我都不知道自己的What是什么。在我喜欢和崇拜的人里,确实有的是很小就具有了自己的What,但也有的很晚才具有并且过早地死去。所以我想What或许不是一个致命的问题。真正的问题在于,人家天生就具有How的才华,而我并不具有那样的才华,同时连自己的What也还没找到。
事情是这样的:必须先有了一个What才可以有对应的How, What是一个坐标而How是它的海拔,两者常常共同结构我们的人生。大体而言,在一个连续的过程里,总是不断地出现What,然后相应地出现How。
那么,我只能回过头来面对Why,尽管Why本身并不是我的绊脚石。我知道当人生被迫要面对Why时,它已经没有很大希望了。或者说,人生本身是没有希望的,除非把目光投向人生以外的地方,那么这种投射也许能产生希望。可是当我被迫要面对Why这个问题时,我的目光就被完全地拽回到人生里,所有的希望也将因此远离我,而这就是我持续焦虑的原因……此刻我把这些焦虑写下来,然而并不能化解它。
2015.3
文身
在我看过的一部日本漫画里,主人公做了一件自己无法宽恕的事情,于是他不再去上学——他是个已被父母抛弃的高中生——每天拎着一只纸袋,里面放了一把尖刀,开始了流浪的生活。他计划找到并杀死一个坏人,用来补偿他做的那件不能被自己宽恕的事,然后再自杀。
尽管他心里酝酿着如此可怕的计划,甚至已经不打算活下去了,但他的流浪并没有采用一些更极端的形式。比如说,他没有露宿街头,也没有衣衫褴褛,更没有向人乞讨。事实上他通过打工来维持生计,每天都换洗干净,起码在他的同事看来,他是一个很正常的人,只不过不太喜欢说话,也不太表现出喜怒哀乐等情绪而已。当然,他的同事不知道他下了班之后,会带着一把尖刀四处游荡,假如知道这一点,他们或许就不会觉得他是个“正常”人了。
在他一厢情愿的设想中,他会在某天撞见一桩暴力犯罪事件,然后他就可以挺身而出,用尖刀把坏人捅死,或者反过来,他被反抗的坏人杀死,这两种情况都合乎他的心意。有一次他几乎要如愿以偿了,他留意到一个形迹可疑的中年男人,这个中年男人确实有问题,但他偷偷摸摸实施的罪行并非针对他人的侵害,而是只想主动结束自己的生命。我们的主人公把中年男人痛骂了一顿,这不仅是因为计划落空带来的挫折令他恼怒,而且因为中年男人选择的自杀地点就在一家幼儿园的旁边。或许中年男人根本没有注意到这点,毕竟他都决定要死了,其他问题都不重要了。可这却是主人公最痛恨的地方:自己要死还给别人添麻烦,这种极端自私的做法不配得到原谅。至于自杀这件事,他倒并不反感,在故事的结尾,主人公也自杀了。他那个杀死坏人的计划没有成功,光靠每天在街上游荡,撞见一桩暴力犯罪事件的概率实在太低了。
这是一部打动过我的漫画,我身上的一个文身就来自这部漫画的主人公。我曾经这么设想:假如他要杀死一个坏人的努力始终不能成功,但他也始终没有放弃,他的人生就一直这样维持下去,其间他可能还结了婚、生了小孩,后来退休,生病,去世——换言之,和我们的生活有着几乎一样的内容。那么,有没有可能,实际上是我们和他一样,始终没有遇见我们要做的那件事而过完了一辈子?当然,我们要做的事不一定是杀人——应该说很可能不是杀人。不过他其实也不一定要杀人,不必用这种极端的方式赎罪。甚至他可以轻易地把他最初做错的那件事掩饰好,然后当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毕竟他本人也是个受害者。那么到底哪一种人生是更积极的呢?是放下一切过好生活,还是用极端的方式赎罪?这或许不是一个有标准答案的问题。我知道叔本华不认为自杀是一件消极的事,因为他说过:自杀的人都是极端积极者,他们对现实不符合自己意愿的方面丝毫不接受。不接受,也就是拒绝命运。不过尼采说:具有性格的人不具有命运,他们身上只有重重复复的经验和经历。漫画主人公确实没有从他的命运或性格中走出来,在他身上过去就是未来,反之未来也是过去。他用极端克制的方式放纵自己的生命,而他的命运或者说性格则用惩罚他的方式奖赏他,用漠视他的方式关怀他,用遗弃他的方式收留他。
2015.10
镜子和照片
很久以前我就发现,镜子里的我和照片里的我不是同一个人。这对我来说不是什么百思不得其解的谜团,因为每次照镜子的时候,我总是在不停地调整自己的表情、姿势、角度……以迎合我对自己的预期,塑造一个符合我想象的我,这几乎已经成为我的本能,根本不用去思考为什么或该怎么做我就已经在做了。而到了拍照的时候,情形却大有不同,拍照就像一个埋伏在暗处的抢劫犯,每次都是猝不及防地蹿出来,把我吓得目瞪口呆,然后我那狼狈不堪的样子就被永久地保存下来了。有时候我简直认不出照片里的那个我,我无法想象那样一个人——瞪着一对小眼睛,脸颊泛红,头发因为疏于修剪而草草地盖住部分耳郭——就是真实的我。无论我心里有多么不满意,或如何无意识地调整自己的五官,照片里的那个人都不会随之变得更精神和体面,因为他已被凝固成一个瞬间。
于是,我到底有多狼狈,从镜子里并不能看出来,可是到了照片里,一切便都无所遁形:那个最真实的我一动不动,暴露在所有人的目光下,既无力掩饰,也无处躲藏。现在我正拿着这张照片,举在自己的眼前仔细打量。我在想,我是怎么变成这个陌生人的?当我还小的时候,我无数次想象自己长大后的样子,但是没有哪怕一次,我想象出来的样子接近照片里的这个人,就像我也想象不出我熟悉的大人小时候的模样一样。在我长大的过程中,我几乎可以说是变成了另一个人;而现在当我看着这张照片时,我发现自己对小时候的我的了解程度,要远远高于对照片里的这个人。这也就是说,我既变成了另一个人,同时又似乎没有变;我变成的那个我我并不认识,可是他出现在了我的照片里,用这种方法提醒我他就是我。
我还记得在小时候,自己对变成一个大人的那种既渴望又害怕的心情。大人所具有的能力和权威是我当时梦寐以求的,但是我——坦白说——并不相信自己能变成一个大人,我觉得这件事情无论如何我都办不到。当我目睹身边的同龄人都陆陆续续变成大人之后,终于轮到我也被某种力量推到悬崖边上了。我清楚只有纵身跃过身前的深渊,跳到悬崖的对面,我才能踏上一条生路,这是一个至关重要的考验。可我真的没有信心做到。身边的同龄人对此表现得越坦然和轻松,我就越感到恐惧。我觉得他们都掌握了某种我闻所未闻的秘诀,而我根本不懂得如何应付这个考验,甚至不清楚要为此做些什么准备。我几乎坚信自己会坠入深渊,如果我真的尝试跃过悬崖的话……
后来我好像长久地失去了意识,我记不起自己都经历过什么,尤其是记不起自己有没有通过那个考验。我不知道现在我过着的生活,是发生在坠入深渊之后,还是发生在跨越悬崖之后。照片里的这个人并不是我,当然镜子里的那个人更不是。而我熟悉的那个小时候的我,早已不知道到哪儿去了。
2016.2
下坠的遐想
当人处在绝对的绝境中,任何努力都是徒劳时,积极和消极还有区别吗?比如从悬崖失足坠下,人在半空之中,是用尽力气划动四肢,还是束手待毙更积极一点呢?但是我们知道,人不会轻易从悬崖坠下,不会轻易让自己处在绝境之中。我们提前学会了区分实际和不实际,然后在实际中尽量努力和获得。没有人是对生命寸步不让、从不妥协的,因此总还有退一步海阔天空的余地。我们最初的欲望和冲动,经过多少合理的引导、规划和努力,终于抵达成功,我们相信这就是自己最初想要的成功。其实只要很少的一点满足和鼓励,我就能说服自己,在长达一生的下坠中,尽量整理好仪容,并显得体面。
我们来假设这样一个人,每当他遇到挫折时,他首先怀疑自己不够虔诚和纯粹,表里不如一。他不但这样怀疑,而且很快相信了这就是全部的结论。于是当他再做尝试时,他唯一改善的方面就是变得更虔诚、纯粹和表里如一。或者从旁观者的角度看,他变得更相信自己的虔诚、纯粹和表里如一了。那么,可以认为这人是傻子吗?我们再进一步假设,他的事业始终没有成功,可他也始终没有放弃,就这么艰苦卓绝地努力下去。那么,这种努力在本质上是积极还是消极的呢?
作为一种仪式,在某种程度上,我很理解原始部落在出征的前夜,围着篝火又唱又跳时的心情。面对难辨的吉凶和未卜的前途,身体的舞动近乎狂暴,吼出的歌声充满愤怒。你可以说,做这些对战争有什么帮助呢?还不如把时间花在削尖长矛、备足箭镞上来得实际。因为作用于精神的效果无法量化地计算,也就不能借以对前景做出衡量和判断。一般只有当我们在物质上的努力到达了极限,无法再往前推进半步时,我们才求助于精神。原始人不过是比我们更容易到达物质的极限,而这在有些人看来,基本就等同于听天由命了。
2017.2
像一块滚石
“像一块滚石”,这句话既可以作为陈述句,也可以作为祈使句。当它作为陈述句时,不言而喻的是:你其实并不是一块滚石,否则就该用“是”而不是“像”了。但“像”有时比“是”更接近事物的本质:因为肯定有一些滚石并不像滚石,有些不是滚石的却比滚石更像滚石。而当它作为祈使句时,则意味着你不仅不是一块滚石,甚至也不像一块滚石——至少目前还不像。可是你的可塑性和能动性得到了认可——毕竟没有人会在一块顽石上白费力气。除此以外,它还包含了一层价值导向,即肯定了“滚石”具有的某种正面和积极的特质。不过在大多数语境里,这句话其实不带有具体的指向对象——只有当你试图回应它时,它隐含的接收对象“你”才现身——它只是一句单纯的宣言,而且很含蓄,不像大多数宣言那样饱含煽动性、权威或自我感动。它没有号召人们站起来反抗,也不鼓动人们为某个目标奋斗,甚至都不试图标榜一种良好的自我感觉。它好像只是在说:假如注定要像一块滚石,那就像一块滚石好了。仅此而已。
我们知道,一块滚石,首先它得是一块石头;假如是一片树叶、一把泥沙或一池溪水,那就无法从山坡或崖壁上滚下来了。它还得坚硬且有着固定的形状和体积,这一体积起码大到足以通过各种可能遇到的障碍。我们不妨想象,假如是在一片光滑的山岩上,滚石的体积就不需要很大,因为没有什么东西会猝不及防地卡住或吞噬它。可是在大多数情况下,山坡上覆盖有茂密的植被,崖壁也有凸出的断层或裂缝,这些都会妨碍一块滚石追随自己的命运:要不就不摔,要摔就摔到底。滚石的命运无疑在于实现内化于自身的重力——只要还有更低处,就决不停止滚动。事实上这也是一个熵增的过程,一个封闭的物理系统总是要趋向混乱和无序;或者说这就是道法自然,就是存在的本质。
任何一块滚落的山石,都必定剥落自高处的巉岩,否则它就是一块陨石而不是滚石了。山巅素来以其高度著称,然而对价值的量化致使价值日益趋于同质化。滚石可以作为陈旧、固化的山体的一部分存在,也可以脱身而出、短暂地成为真正的自己继而粉身碎骨。最终滚石选择了后者,把自己从看似永恒和稳固的立身之地中剥离了出来。这往往是心气而非理性的所为,只凭喜恶而不做权衡,否则滚落就降格为一场表演和算计,成为另外一些目的的手段和途径。因此绝大多数滚石都坠落在人们的视线范围之外,由于观看的缺席而显现其意义。在无数处不为人知的荒山野地,像这样的坠落时刻都在发生。滚石从山体的剥离一旦完成,这一过程就再不可逆。它将在一次又一次的翻滚和撞击中碎裂和解体,直至无穷无尽,同时消失无踪。失踪是所有滚石共同的归宿。因为持续不断的向下运动导致持续不断的消失,而无穷的消失意味着无穷的存在。
语出西蒙娜·薇依。不过它对山体的敲打和叩问不会湮没无闻。无论一块滚石多么细小,它终究是脱胎自山体,和构成山体的岩石成分相同。正是这种同质的碰撞引起的共振一点一滴地瓦解着山体的组织。尽管决定性的改变不会在短时间内发生,甚至可能永远不会因此发生,滚石也并不以此作为自己的目标和意义。对于一块滚石而言,滚动和下坠本身就是意义所在,这源自一种自甘堕落的本能。因为它厌恶高高在上的山巅。山巅以吞噬他者的高度来成就自身,故此其永不可以真面目示人,否则即消解其侵占之高度。因为“在这世上,只有沦落至遭受最低贱的羞辱,远低于乞讨生活的羞辱的人,不仅没有社会地位而且被大家视为失去基本人性尊严、失去理性——只有这样的人才有可能讲真话。所有其他人都撒谎”。山巅以遮掩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保存自身,始终与观看保持距离:在山之外,山巅遥不可及,难以看得真切;在山之中,则山巅又不见踪影,无处可寻——正所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语出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钱春绮译本。造山是一场向上的地壳运动,源自板块和板块的锱铢必较、寸步不让,因为对冲突和压迫的投入而渐渐凌驾在众生之上。然而在一个鼓吹向上的时代,向上不知不觉成为了一种流俗的审美和价值的独裁,不仅日益变得可疑,而且往往流于可耻。因为“高贵者要求自己不要让他人感到羞愧:他要求自己看到一切受苦者而自感羞愧”。故此自甘堕落者最高贵——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笔下,弥赛亚总是附身于最卑贱的人身上,尤其是妓女身上。而滚石却是一场向下的坠落运动,坠落是一种消极的自我实现——如果说积极向上的本能代表了创造和占有,以及对命运的掌握;那么消极向下的本能则代表回归和舍弃,以及对灵魂的净化。两者曾经如阴和阳般浑然一体、相互转化。但这种平衡业已打破,情形就如山峰和滚石之对比的悬殊。
语出普布里乌斯·西鲁斯。人们在繁复的现代生活中感到疲累、徒劳和盲目时——人们时常产生这些感受——可能会倾向于美化一个流浪汉(a rolling stone)的生活。因为一无所有的人最自由——尽管这种自由包含了另外一些风险,这些风险常常被羡慕它的人忽视——而我们都为我们的所有和所求拖累,无往而不在枷锁之中。可是我们终究不是真的无家可归——或许正因为身后有一个想要摆脱但无法摆脱的家,甚至是既想摆脱又要依靠的家,所以我们才浪漫化地想象无家可归者所过的生活。说到底,既要反抗又不舍弃,最终将使人变成其曾反抗的对象。而“滚石不生苔”,恰恰因为其从来不是屹立不倒,而是永不停歇地颠倒和打破自身,直到其完全消亡的一天。
2022.8
如果女人需要一位斗士
利蒂希亚·皮尔金顿夫人一七一二年生于都柏林,她和让—雅克·卢梭同年,比简·奥斯汀早了六十三年。因为她只活到四十七岁,故此和奥斯汀的生平并无交集。她在写作上的成就也无法与奥斯汀相提并论。事实上,奥斯汀很可能既没听说过她,也没读过她写的任何东西。不过,她的生平经历无疑比奥斯汀的丰富和精彩得多,同时也凄惨得多。假如她有机会读到奥斯汀的小说,她对奥斯汀的评价可能会和同样身世坎坷的夏洛特·勃朗蒂对奥斯汀的评价相似:奥斯汀的视野太狭隘了。尽管她本人愿意为了区区十二便士,按客户的要求撰写任意题材的文章——放在今天人们会用略带贬义的“写手”来称呼她从事的行当。可是她也确实有资格对奥斯汀做出那样的评价——并非出于对奥斯汀写作题材的不认可,而是彼此悬殊的出身经历导致的生命感受和人生视域的巨大差异所致。奥斯汀大可以在想象中探索她的爱情理念,而皮尔金顿夫人却实实在在地经受着生活的锤打,显然没有那种精致的闲情了。
不过,皮尔金顿夫人并不是一个悲观和苦情的人。她确实也会像祥林嫂一样抱怨,然而与此同时,她又无比英勇地与生活进行着无穷无尽的斗争。她为了谋生写过不少夸张失实哗众取宠的故事,这些故事的素材来自坊间绯闻和名人轶事,大概有点类似我们今天的“知音体”。而那些曾经伤害过她的人,都被她在写作中加油添醋含沙射影地挖苦了个遍。于是她的魅力就在于她的睚眦必报——宽容和厚道并不适合她。因为她从天性中意识到自己热爱生活的正确方式就是诅咒生活,而与生活和解的方式则是不断的斗争和报复。
如果说抱怨和诅咒放在绝大多数人身上都是一种负面的品质,那么皮尔金顿夫人有一种得天独厚的戏剧感——这或许得益于她的天性、教养和写作志向——这种戏剧感把她身上的负面品质转化为一种感人至深同时又令人忍俊不禁的喜剧品质。我们今天得以了解奥斯汀的生平,是因为她的作品为她博得了巨大的声誉。而皮尔金顿夫人的写作显然没有为她带来身后的声誉——我猜在读我这篇文章的人,应该都没有听说过她的名字——不过幸好她留下了一本回忆录。即使是这本回忆录,也早已湮没在浩瀚的书海之中,被厚厚的灰尘覆盖,几乎为世人遗忘了。我当然也没读过这本《皮尔金顿夫人回忆录》,实际上这本书在中文网络上搜索不到任何信息。我是从弗吉尼亚·伍尔夫的散文集《普通读者Ⅰ》里,读到了伍尔夫读这本回忆录的读后感。换言之,我现在的这篇文章,其实是对一篇读后感的读后感。伍尔夫的这篇文章题目为《凡人琐事》,篇幅很短还分为两个部分,而皮尔金顿夫人的故事被放在了第二部分。我写这篇文章的目的是探究伍尔夫写的这篇短短的读后感,或者说皮尔金顿夫人这位生活在三百多年前的英国妇人,为何曾如此打动我,以至于我初次读到《凡人琐事》时感动得哭了。
引号内文字部分引自伍尔夫的《凡人琐事》,译者许德金。下同。根据伍尔夫对《皮尔金顿夫人回忆录》一书的摘引和转述,我知道皮尔金顿夫人在都柏林出生和长大,结了婚又被丈夫抛弃,然后独自带着两个孩子迁居伦敦。她被抛弃源于一次“捉奸”事件——根据她在回忆录里的记述,出于对读书的热爱,有次她把一位先生留在自己的房间里直到深夜。因为那位先生不舍得把书借给她,但愿意在她身边等候,直到她把书读完为止。考虑到她当时年轻又有活力、感情丰富且颇为浪漫,人的感情和心理又是那么复杂和微妙,即使她真的对那位先生怀有好感,在我看来也无可指摘——确切而言,我认为没人有资格指摘她。再说她的丈夫也有一个情人。不过她在回忆录里捍卫了自己的清白,而伍尔夫似乎也对她的自述完全信任。毕竟,对于两百多年后的伍尔夫来说,重要的已不是追究所谓的“真相”,而是去体会皮尔金顿夫人如何看待及回应自己的遭遇和命运。皮尔金顿夫人对此的回应是诅咒她的丈夫让她变成一个四处历险的妇人,而不是如她本性所愿的那样成为“一只温柔无害的家庭小鸽子”。
皮尔金顿夫人活力四射的性格可能得益于她的出身——她的曾祖父是伯爵,因此她的家族在都柏林应是望族。不过爵位可以世袭财富却难以保存——在回忆录里,她提到在父亲去世之后,自己受过的怠慢和拖欠的账单等情况。显而易见的是,她结婚时并没得到多少嫁妆,否则她就是真的有一个情人,她的丈夫也很可能不会离开她。不过或许正因为她是贵族的子女,她的父母才没有早早地安排她干活儿,而是送她到浸礼会的教长身边接受教育。这位教长的来头可不小——事实上是一位伟人:乔纳森·斯威夫特。皮尔金顿夫人和斯威夫特的交情无疑对她的一生影响巨大——是斯威夫特在最初教导她写作,并培养起她读书的爱好。日后当她被迫卖文为生时,她和斯威夫特这位大人物的交往经历也提供了不少有趣的素材。然而伍尔夫却写道:如果女人真的需要一位斗士,那么利蒂希亚·皮尔金顿显然就是一位。假如皮尔金顿夫人仅仅是一个为低俗读物供稿的“写手”,那她又如何能当得起此重任?我们不难发现,她的一生几乎就是一场漫长的下坠——包括她的身份、社会地位、经济条件以及写作方向等方方面面。她最初是伯爵家的千金,是斯威夫特博士身边的小跟班,哪怕不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起码也有一个高贵的起点。继而她成为了一位牧师的太太,同时凭一支妙笔活跃在上层文化圈子里。而当那个粗鄙的牧师抛弃她后,她成了两个孩子的单身妈妈,并离开了都柏林,告别了过往安逸的生活,也放下了她热爱的诗歌创作,转而在伦敦靠写一些低级趣味的文章谋生——总之什么能够吸引读者她就写什么。这时她和社会底层的劳工仆役租住在一起,和他们一起打牌喝酒吸烟草消遣。最后,她因为拖欠房租,被那个吃光了她的大虾并且经常几年不梳头的女房东送进了监狱。
不可否认的是,皮尔金顿夫人在写作上的成就没有达到奥斯汀、勃朗蒂姐妹或乔治·艾略特等人的水平。同时由于她生活在十八世纪上半叶,她对女权的认识也比不过今天的大多数知识分子。然而她并不是以才华和智识为武器,去代表女性争取和战斗,而是把自己的人生活成了一种榜样:她既有教养又粗俗,既博爱也记仇;她爱憎分明、勇敢不屈,而且自力更生;更重要的是,即使经受了那么多苦难和不幸,她仍然深怀对生活和这个世界的热爱。尽管无数次她被迫放下尊严,去向那些曾经和她的家族平起平坐的达官贵人乞讨并惨遭羞辱;在威斯敏斯特教堂墓地沉思却不小心被人锁在里面与老鼠为伍;还有两次在圣詹姆斯公园里她认真地考虑过投湖自杀……然而沉溺在个人感伤里不符合她一贯的作风,她不是那种天生的受害者,而是一位敢爱敢恨的斗士。无论现实和命运如何作弄她,她总能抖擞起精神,从屈辱和挫折中振作起来,重新投入生活当中,投入她饱满的爱和恨里。在《凡人琐事》的结尾,伍尔夫写道:
她喜爱莎士比亚、认识斯威夫特,并在一生的历险过程中经历沟沟坎坎,反复无常时仍然保持着乐观的精神,保持着女士的那份教养、那份勇敢。这种精神、教养和勇敢在她短暂一生的最后日子里,让她能够谈笑风生,能够在心死之时喜欢她的鸭子及枕边的昆虫。除此以外,她的一生都是在伤痛和挣扎中度过。
尽管我不清楚皮尔金顿夫人在自己的回忆录里如何表达她对鸭子和枕边的昆虫的喜爱——这些昆虫很可能打扰了她休息——但她最打动我的正是这种品质:即使在绝境中也没有忘记去爱。
2022.9
句子(2013-2016)
虽然牢房已垮塌,囚犯仍然待在原本是牢房的地方。虽然判他有罪的法庭已解散,他仍自觉有罪。虽然褫夺他权利的政权已灭亡,它的敌人马上要占领这里,可是他不逃跑,他宁愿忍受敌人的奴役,也不跟随判他有罪的同胞。他确实有罪,但他的同胞比他罪孽更深。
一个自我禁锢者尽管赞美自由但无法凭自身之力挣脱身上的束缚,因为牢笼内的方圆才是他们唯一熟悉的世界。他们在等待可能永不会到来的解放或毁灭。而那解放其实早已埋藏在他们体内,正如毁灭。
如果我们的慈悲不能像钢一样坚硬,我们将贫瘠得只剩铁一般的原则。但现实是我们身边的很多人,包括毫无原则可言和不知原则为何物的人,都在谈论自己的慈悲。
其实我也爱生活,但我不爱你们的生活,而你们总想否定我的生活,用你们的“生活”掠夺生活——因为你们睥睨我和你们不一样的方面,所以我憎恨我和你们一样的方面——有时候我也不知道界线在哪里:我不能判断,不敢求证,更不懂应对——只有迫使自己站到高处,我才获得孤独和痛苦的安全感。
他们问我为什么这样认为。我说我不是这样认为,而是这样相信。因为我不愿意面对现实,所以长久以来,我已经习惯了以信仰而不是认知和世界打交道。有的时候,我相信一件事情是这样的,我就以事情就是这样的情况下我会采取的方式去回应,结果事情真的成了我相信的样子。他们听到这里笑了。但更多的时候,事情并没有因为我相信是怎样的就变成怎样。不过也无所谓,我还是相信。
敏感不是才能,正如勇敢不是美德,要看它们针对些什么——每个人都有迟钝和敏感的方面,难得的是针对同一件事物既迟钝又敏感,既沉迷又超脱,既是牢笼又是囚犯,它在你眼里才纤毫毕现,轻易地把你满足或摧毁。
对于失败,抗争是实现的形式,而演绎是最后的依傍;对于演绎,虚构是实现的形式,而真实是最后的依傍;对于真实,客观是实现的形式,而信仰是最后的依傍。——至于信仰,它不能是现成的。
每个人的精神成分都差不多,区别只在于每种成分的比例和各自对待这些成分的方式和态度。
无论车厢里多么拥挤,人们总能弓着身、聚精会神地盯着手机。他们放心地把摇晃的身躯交给周围的陌生人。不融入这种摇晃的同盟关系里,克服城市生活将是不可能的。
大众的特征:鄙弃自己不可拥有之物,逃离自己不可抵达之地。
隐士袒露自己,大众隐藏在社会性里。
成人的生活就和成人眼里孩子的过家家游戏一样,当人察觉到这一点,就被生活永远地拒之门外了。
真理无法言说,偏见就是人们试图言说真理时的种种误差。
人们致力于提高错误的推导方式的正确率,然而并不进行正确的推导;因为正确的推导虽然不犯错,但也永远推不出任何结论。
真理的正确性在于其不可被穷尽。真理并不和偏见对立,相反,真理是所有偏见的总和。
没有盲目的爱情,否则对应地,就该有不盲目的爱情——在爱情前面加上盲目或不盲目恰恰是对爱情的消解。同样,真理也没有积极和消极之分。
幸福在现实之内,我们可以拥有,但不能追求;幸福在生活之外,我们可以追求,但不能拥有。
真理在于求,不在于获。
有这样一种人,因为过度介意自己的缺陷和世界的不完美,而看不到自己优秀和世界可爱的一面。对他们来说,只有过艰苦的生活能稍稍消解对自己和世界的鄙弃和憎厌。
寓言之美在于它伸出手指,却指向那空无——美必是“无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