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狗事
四个月多前,为了开鸭脖店,我搬到了这片乡村。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在农村生活过。如今四个月过去了,我还是不敢说,自己已经有了农村生活经验。因为我的时间全投在生意里,而生意有它内在的规律,它要和农村体验争夺我的注意力。我租下的铺面业主是一对中年夫妻,他们就住在鸭脖店的楼上,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孩子,如果有的话大概是到外地读书去了,我从来没有和他们聊过这个话题。他们是本地人,但并不种地,丈夫叫六哥,每天开一辆乡村公交,往返于县城和镇上,全程二十公里;他妻子则是个售票员。他们那辆公交小巴是自己买的二手车,运营牌照据说花了六十万。对比他们做的生意,我开的鸭脖店简直微不足道,假如他们不涨租的话,我连交六十年的租金,也不够付他们公交运营牌照的转让费。
我住的房子租金就更便宜了,一年只要一千二百块,房东一家倒是还在务农,他们是果农,种提子。这里是云南的水果之乡,在百度上搜索“云南水果之乡”,出来的就是我们县的名字。我看到这里有人种柑橘、枣子、石榴、枇杷、桃子等,而提子和葡萄是栽种面积最广的。此外还有咖啡豆,云南的小粒咖啡,最初(一九〇二年)就是由一位法国传教士引进,栽培在我们县一个叫朱苦拉的村子。不过去那个村子的路不好走,本地的司机告诉我,新手一般都不敢开车去朱苦拉。
我的房东是一对年轻夫妻,娃儿还不会走路,我没搞清楚他们是三代同堂还是四代同堂,因为我早出晚归,很难碰到屋里的老人。他们家有一个大院子,东边是他们自己住的屋子,我晚上要洗澡的话,浴室也在他们那边。院子北边用来停车,房东有一张拖拉机——本地没有“辆”这个量词,凡是该用“辆”的地方他们都用“张”——还有一张灰色的面包车。茅房建在西北角,总共有两个厕间。西南角是出入的大铁门,晚上会上锁,但我有钥匙。门边是一栋非常简陋的两层水泥预制板房,每层有五六个房间,每个都一模一样。一层的房间大概用来储物,二层则用于出租,我就住在二层。除了我之外,有个旁边镇中心卫生所的护士也租了个房间,但她并不长住,大概只在换班时来睡一晚。还有一个房间住了一对母子,母亲是个小贩,卖一些干货农产品,娃儿大概在念小学。
房东的提子田就在宅院以北不远处,我站在二层的走廊上就能看到。附近的农民几乎全种提子,大家的地连成一片,我分辨不出每一家的地块和边界。我也很少看到房东一家在地里干活儿,因为我没有休息日,白天都在忙生意。可是有几天晚上,我回到住处时已经是凌晨时分了,却发现他家的地里还有人在干活儿。因为他们都戴了充电式头灯,我看见几道忽长忽短的光柱,随着他们身体的活动而快速地挥向不同方向。他们种的提子树不高,藤枝攀附在齐肩的铁丝上,头顶上也没有安装棚罩,所以我看得非常清楚。干活儿的人数远超他家的劳动力,我想他们是找了亲戚来帮忙。这里的果农经常互相帮忙,因为提子和葡萄易损易腐,采下后必须快速装箱运走,偏偏提子和葡萄采摘时要轻手轻脚,这就大大地降低了劳动效率,只能通过人数优势来弥补。因此和种庄稼的农民不同,这里的果农并非“单干户”,起码在收成的时候,他们必须互帮互助。显而易见,谁要是和亲邻处不好关系,那他家的种植规模就发展不起来,收入也只能局限在较低水平了。不知道这样一种生产关系,会不会间接促进村民们和睦。不过我感兴趣的其实是他们戴的头灯,我早就看到每周的赶集日有人卖这种东西,早前我还纳闷,这里是农村又不是矿山,农民买这玩意做什么呢?现在我明白了,无论出于什么原因,这里的果农会在半夜下地干活儿。我问了一下价格,只要二十块钱,于是我给自己也买了一个。每天晚上我从鸭脖店回住处经过的路,有大半段没有安装路灯,在乌云蔽月的日子,我只能边举着手机照明边骑车,假如再碰上下雨的话,那情形就既狼狈又惊险了。而有了这个头灯之后,我起码不用担心因为看不清路况加单手骑车而摔到水沟里……
虽然鸭脖店生意没有多好,可我每晚还是要工作到十点半之后,因为有很多器具及场地需要清洁,此外还要为次日一早的卤货做预处理,于是当我回到住处时,一般都已将近午夜了。这个时候,房东拴在院子里的两条狗就会用它们那嘹亮的吠声迎接我。人们总是说狗的嗅觉很灵敏,其实它们的耳朵也很尖,每次我在大铁门外轻轻地刹停自行车,我自觉并没发出任何响声,可它们的吠声保准在半秒内响起,划破周围宁静的夜空。每当这时我就紧张得头皮发麻,恨不得立刻捂住它们的嘴,并向周围被打扰了清梦的居民道歉。不过当我推开那扇铁门,现身于它们眼前时,它们马上就闭上了嘴巴。这说明它们认得我,知道我是这里的租客,而不是来偷东西的贼,可它们那为人称道的嗅觉并不能把我从几米远的铁门外识别出来——它们因为听到响声而吠叫,又在看到我之后停止,嗅觉似乎始终没有发挥作用。
我不清楚中国人从什么时候开始养起了洋狗,记得九十年代那会儿,我对“品种狗”还一无所知,在广州也从没见过有人遛狗,城中村里倒是有不少散养狗,但那都是清一色的土狗。如今快二十年过去了,一线城市早已今非昔比,可是对于我现在身处的这片乡村,我仍然顽固地以为,村民们养的理应还是土狗。可事实却是,这里早就有了“品种狗”,虽然不如土狗数目多,而最多的却是“串串狗”。比如房东家的两条看门狗,就是混了不知道多少种血统的杂种狗。这两条狗都属于小型犬,其中一条的外形糅合了巴哥犬和京巴犬的特征,但比这两种犬都难看:短棕毛、下垂眼、凹脸、粗壮的前肢呈O形。它的其余血统成分过于微量和复杂,我就分辨不出来了。另一条则像是短毛版的雪纳瑞,虽然我也不知道雪纳瑞的卷毛下面,脸型到底长成什么样子,但它的脸型正好符合我对雪纳瑞的想象;它的毛色是全白的,不过和凹脸的那条一样,因为房东从没给它洗过澡而显得灰头土脸。
它们虽然看起来很脏,并且一点也不友善,但到底还是小动物,我仍然想摸摸它们。可惜我的盘算暂时还没能成功。它们对待我的方式令我意识到,为什么人们会用“看门狗”来骂人。它们就像监工,或者狱卒,而我是它们的看管对象,哪怕被拴起来的是它们而不是我,但权威仍牢牢掌握在它们手里。我的一举一动全在它们的注视下,并且那是一种冷冰冰的目光,伴随着时刻准备龇起的牙齿,以及随时会响起的尖锐响亮的汪汪声。有几次,我感觉它们对我的态度软化了——哪怕铁石心肠的人也会日久生情吧——于是我试着接近它们。我想和它们交朋友,想得到它们的信任,或者换一种庸俗的说法:建立心与心的交流。可是我的步伐才刚超出日常路线一点点,还远远没有到达它们的身边,它们已经警觉地站了起来,摆出一副在我看来是准备投入一场战争的姿态。我被它们凶神恶煞的样子吓怕了,我不怕它们咬到我,因为它们脖子上拴着绳子,但我怕它们把主人喊了出来,它们的主人会怀疑我,因为我年纪已经不小,早过了单纯想要摸摸狗而别无其他企图的年龄,那么我偷偷摸摸的到底怀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动机?我可不想房东琢磨这些问题。坏人害怕引人生疑,好人其实更害怕。
还有一次,不知道是由于房东的疏忽,还是他觉得应该让自己的忠诚守卫放松一下,我晚上回到住处时,凹脸的那条狗竟然没有被拴住。我一进门就发现了异常,因为它蹲坐在一个平常它去不到的位置。我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我告诉自己要镇静,假如它察觉到我心虚或胆怯,那天知道它会对我采取什么措施了。我装作若无其事地停好自行车,然后不紧不慢地走上二楼,我知道它的视线一直跟随着我,但它的身体没有动。可是我还要去洗个澡,而浴室在院子的另一边。
五分钟后,我端着盆子、香皂和换洗的衣服又下了楼。这次我没有看见凹脸狗,它离开了刚才蹲坐的位置,但没有回到它那被拴着的同伴身边,我看到它的同伴正孤零零地蜷着身子睡觉。我往浴室走去,拖鞋刮着院子的泥地,发出嚓嚓的声音。就在这个时候,我发现在我的脚步声以外,还有一种轻微和散乱的声音,从身后很近的地方传来,并且紧跟着我。我立刻意识到那是什么,因为我心里正纳闷着呢——凹脸狗就在我的身后。我回过头去,正如我预料的,它离我只有一米远,看到我停下来,它也停了下来,然后仰起头看我。这时候的它看起来一点也不凶。随即我意识到,此刻它无法戴上那副凶恶的面具了,因为它没有克制住自己,泄露了对我的友善和好奇——哪怕还算不上友善,那起码也是一种不带敌意的熟悉关系,而好奇则是肯定的!假如我和它的关系是一场对弈,那它正好掉以轻心地下了一着臭棋,露出了自己的破绽,我可不想让这个机会白白溜走。于是我慢慢地蹲下身,把盆子轻轻放到一边,右手试探着朝它伸出去。它果然没有像往常一样横眉冷对地对待我,从它的眼神里我看到了犹豫和迷乱。至少有两股力量在争夺它此时的心智:它已经和我相处了几个月,或许是时候放下架子,向我表示一些亲近了,毕竟人非草木——狗,当然也非草木;或是毫不动摇地恪守自己的职责和界线,永不把个人的感情带到工作当中,一视同仁并矢志不渝地和除主人外的所有人保持距离。我无法想象它内心的斗争有多激烈,不过结果片刻就揭晓了:在我的手将要触到它的身体前,它往后躲开了,接着又后退了几步。我还不死心,蹲着往前挪了两步,想要再次靠近它。可我突然发现,它眼神里的犹豫和迷乱不见了,正严厉地盯视着我,那副表情仿佛在说:我现在警告你,再靠近我可要采取行动了!至此我彻底地放弃了,那次之后——其实不过是上周的事情——我再没尝试过亲近房东家的这两条狗。
就在几个月之前,我还和另一条看门狗打过交道,当时我为了开店到这里来考察,晚上就住在后来和我合租铺面的朋友的妻子家。他妻子是本地人,有一个妹已出嫁,家里就剩下老两口。她家也养了一条看门狗——或许这里每家每户都有看门狗——毛色全白,体形中等偏小,也是条“串串狗”。我初次到她家去时,人还没有走进院子,这条狗已经开始吠了,随后它的主人热情地招待了我,看到这种情形,它识趣地闭上了嘴巴。到了第二天下午,我以为和它算是认识了,于是想过去摸摸它,和它套套近乎。它被主人拴在院子旁的枣地里,看到我靠近,它局促地往后退去,直到把狗绳绷直。看到它这副样子,我故意背对着它蹲下,以此表明我完全信任它,也值得它同样的信任,同时一边偷偷地观察它的动静。可它始终不为所动,一直保持着警戒的姿势和神色。五分钟后我放弃了,我不想强迫它,也不忍为难它。
一些和狗有关的记忆此刻浮现在我脑海里……之前在上海工作的时候,我的老板也在店里养了一条混血狗,她把狗交给我们共同照管。那条狗倒不会躲避生人,因为店里人来人往,它早就习惯了。可是我有几个同事一直和老板闹矛盾,于是他们就拿这条狗来出气,有时甚至把它揍到尿失禁。于是这条狗的胆子特别小,因为它得不到主人的疼爱和撑腰,反倒每天在遭受虐待,自信心和安全感因此逐渐丧失。有天我牵着它出去遛——当时我住在店里,这成了我的分内事——在离店不远的地方,看到有只不满月的小奶猫被人遗弃在人行道上,正声嘶力竭地喵喵叫着。老板的狗被吓坏了,死死地趴在地面,任我怎么拽都不敢从小猫身边经过。可它明明是一条中型犬,跑起来连我都追不上,而那只小奶猫才刚睁眼不久,看样子已饿得奄奄一息……这一幕生动地留在了我的记忆里,成为某种启发性事件。
另外一次,还是在上海,有天我坐在街心公园的石凳上,两个遛狗的中年男人站在我前面不远处,正忘情地聊着天。他们的狗一只是金毛,正安静地蹲在主人脚边,半截舌头搭在下巴上,随着呼吸轻轻地起伏着。另一只是蝴蝶犬,或许还是亚成年,体型比一般的蝴蝶犬小,但毛发非常蓬松,就像被电过一样;它在主人的脚边转来转去,一会儿朝向这边,一会儿朝向那边,仿佛四面八方有人在呼唤它,令它应接不暇。两只狗原本互不搭理,金毛是有如老僧入定,对身边的一切不闻不问;蝴蝶犬则似乎忙于处理虚空中的各种信息,以至于无暇问候一下身边的金毛。而我想着自己的心事,目光尽管投向前方,神志却有所游离,看到的景象也如经过抽象一般。蝴蝶犬的主人越聊兴致越高,恍惚间,我觉得他好像蹲下身拍了拍金毛的头,或是捋了一下它的鬃毛。但他的动作迅速流利,待我回过神来,他已经重新站直身,继续侃侃而谈了。
不过,绝非只有我注意到刚才发生的事情,蝴蝶犬无疑比我更留心它主人的一举一动——事实上它这时简直气炸了,一种原本我以为只有人类具有的嫉妒心理篡夺了它的心智,它以一种螳臂当车般的大无畏姿态,疯了似的围着金毛吠叫。可是金毛并不想理会它,在悬殊的体型对比面前,蝴蝶犬的挑衅无力得近乎滑稽。何况金毛并没有做错什么,它没有主动勾引蝴蝶犬的主人,更没有要和蝴蝶犬争宠的念头。因为金毛既不回应也不退缩,蝴蝶犬终于意识到:自己找错了发泄对象。于是,它像忽然开了窍一般,转过身来朝着自己的主人狂吠。我惊讶地看到,它那比棉拖鞋大不了多少的身躯,竟然一下又一下地跃到主人垂下的手腕的高度。它一边跳一边叫,有点像在表演杂耍,尽管难度不高,但胜在感染力十足。我假如是它的主人,此刻想必会立刻带它回家,主要是为了远离那只惹它心烦的金毛。可是它的主人明显粗枝大叶惯了,几乎没有察觉到蝴蝶犬的情绪,仍然在口若悬河地说个不停……
关于狗的内容我说了太多,或许也该提一下猫,要知道和狗相比,我更偏爱猫。可是现在我很难接触到猫,这里的农民普遍养狗,却很少养猫;大概他们觉得猫没有什么用途,假如让它们捕鼠,那猫的服从性和效率还比不过粘鼠胶,而且粘鼠胶不会偷主人挂在屋梁上的腊肉。于是只有当晚上关了店门,在骑车回住处的路上,我才有机会碰见这里仅有的几只猫。不过因为周围游荡的狗很多,这些猫不会到处乱跑,我总是在同一个地方遇见同一只猫。它们不仅怕狗,也同样怕人,一般远远地看见我,就提前躲了起来,或许等我走远了才重新钻出来。就是有胆子稍大点的,也会立刻停下脚步,压低身体警惕地盯着我,只要我稍稍靠近了点,就突然把自己投入路边的小巷里,随即隐没在黑暗中。
只有一只灰色的斑纹猫例外,我遇见过它几次,它并不躲避我,对我不瞅不睬,一副旁若无人的派头;它在我面前横穿过马路时,甚至都没有扭头打量我一眼。天知道它心里藏了多少秘密!每次我遇见它,都想停下来逗逗它,可是每次我都忍住了,因为我也是一个心里藏着秘密的人。
2015.7
2023.8改写
痛苦造型家
早上在院子里散步,看见墙角有一条蚯蚓,正被一群蚂蚁围攻。我蹲下身观察,只见蚯蚓不断地摆出各种痛苦的造型:有时候像字母J,有时候像数字8,有时候像汉字“之”……它不停地扭来扭去,每一种造型都含义清晰、一致和深刻,蚯蚓真是一个痛苦的造型大师!它可以连续不断地摆出无数个造型,这些不同的造型全部用来表现痛苦,并且全都让人心领神会、过目难忘。可是,它懂得摆那么多造型,也摆脱不了自己的痛苦,那么这些造型又有什么用呢?我尝试着想象,在看到它之前,和等会儿我离开之后,它都在这里默默地承受着痛苦,它的痛苦多么像是永恒的啊。
不过我可以为它做一些事,比如一脚把它踩死,给它一个痛快的解脱。可是那样势必连同它身上的蚂蚁也踩死一些。那些蚂蚁,也是和蚯蚓一样的生命,而且它们的数量更多,生存态势也更好,我没有理由杀死它们。
假如我把蚯蚓捡起来,扔到不远处的泥地里,它也许能逃过这一劫,直到下次被另一群蚂蚁俘获——当然也有可能是被同一群——在另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再次摆出各种痛苦的造型,再把眼下的这些经历都重新体验一遍……当我想到这点后,我放弃了帮助它的念头。
在我离开的时候,我发现蚯蚓所在的位置,距离它熟悉且安全的泥地已经很远(大约有六七米)。假如不是它冒失地离开了自己的地洞,为了一个不明的原因深入这片对它来说危机四伏的水泥地面,那么就是这群蚂蚁在遥远的泥地里找到了它,一边艰难地把它扭送了这么长一段距离,一边耐心地包容了它为了摆出各种痛苦的造型而给它们增添的麻烦。
2015.4
螳螂
这只褐色的螳螂,原本藏身在杂草丛生的山坡上,假如它一动不动,我将永远不会发现它,在那成片枯黄的草堆里,它的保护色近乎完美。可是我走过的时候,它被我带来的摇晃或阴影惊动了,突然从我脚边的一堆草丛跳到了稍远的另一堆草丛。我的视线立刻跟上了它。我见过的螳螂大多是绿色的,而且一般都会飞。它却既没有长翅膀,脚步也不够敏捷,那副样子就像把自身的安全彻底交托给保护色了。
不过即便是这样,在动手捕捉它之前,我也还是犹豫了一下。再怎么说,它也有两只带着锯齿、形状像镰刀的前足。听说螳螂甚至会捕食小鸟和蜥蜴,或许我该斟酌一下,我的动作是否比小鸟的更快,而我的皮肤是否比蜥蜴的更厚?可是我又分明记得,自己小时候就徒手捉过螳螂,当时一点都不觉得害怕,也从没因此受过伤。看来我知道的事情越多,行动力反倒越弱了。想到这里,我不再犹豫,蹑手蹑脚地向着螳螂藏身的那堆草丛走了过去。
过程很顺利,我发现对于逃生,它没有很多的技巧。或许附近实在偏僻,而它的一生都将在此度过,那么除了鸟儿之外,它也不必具备应付其他敌人的经验。我并不想伤害它,所以我的动作小心翼翼。它来到我的手掌上后,似乎显得有点不知所措,并没有像一些我接触过的顽强的昆虫——比如长着一对有力前足的蝼蛄——那样,心急如焚地设法逃脱。它也没有尝试反抗,尤其是没有像我担心的那样,用它的那对前足来夹我的手指。
出于本能,它意识到我的手掌并不是个安全的地方,基于对一种未知的强大力量的恐惧,它表现出了适度的迟钝、温驯和服从,甚至是友善。它谨慎且缓慢地绕着我的手掌爬了一圈,以观察自己突然落入的奇怪境地。它向来平静的生活刚刚遭受了——噢不,准确来说是正遭受着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它尝试去理解这一切:一个偶然登上这片荒山的人和一只温暖柔软的手掌。这对它的智力来说太困难了。
它竭力不让内心的不安流露出来,而是用沉默和矜持去代替,就像它不是被我捉到了手里,而是主动跳到我手掌上来的一样。然而情形是那么地昭然若揭,它一直在盘算着如何离开,它的眼神和举止对我来说是多么熟悉,我很清楚它有多么想独自待着。可是,它又是那么羸弱和胆怯,我并没有合拢手掌困住它,就它纤细的身形来说,无论从多高的地方落下都不会受伤。而它竟然迟迟没有纵身一跃,就连我都感到有点儿惊讶了——对于必然的离开,它还有什么好顾虑的呢?
终于,我蹲下身,把手掌伸进了草丛里。它自由了。不过,它似乎不敢相信这点。它迈出的每一步都透露出审慎和克制,它担心对自由毫不掩饰的向往,会招致某种致命的报复。
最后我只好甩了甩手掌,帮它回到它舒适的环境里;随即它像个忘记系上安全带的乘客,被失事的车子甩了出去——就像它根本不愿意离开,但不得不离开一样。
2015.7
瓢虫
我在卫生间里捡到一只瓢虫,是从打开的窗户飞进来的,看来没有动物能抵御一个温暖房间的诱惑。尤其是北方的早春还很冷,它可能会冻死在半夜零下的温度里。不过外面有它需要的食物和同伴,所以它显得那么犹豫不决;它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前进,甚至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前进。
实际上屋子对它来说只是一具温暖的棺柩。我常常在屋里发现它们的尸体,它们死后会变得很轻,托在手掌上丝毫感觉不到重量——当然那是指大一点的昆虫,瓢虫就是生前也没什么重量——它们的灵魂一定比我们的重,或者最起码所占比重一定比我们的大。
我把它捡起来,凑到眼前认真地打量,然后甩手把它扔了出去,随即关上了窗。当它被我甩到空中时,它的半圆形盔甲从中间裂开,里面伸出了一对黑色的翅翼。它飞走了。
它可能会冻死在今晚,不过对于昆虫来说,它甚至可能在天黑前就会完成自己一生的使命。此时我想起了《新约》里的一段话:“我实在地告诉你们,一粒麦子不落在地里死去,它仍然是一粒麦子。若它落在地里死去,就会结出许多麦子。”(《约翰福音》12:24)
2020.4
水渍
我对狗不是很懂,但知道有一种狗叫作比熊,毛色好像只有白的,顶着一头“爆炸头”发型,身上裹着蓬松的小卷毛,就像电过的头发一样。很多养比熊的主人,会把它们爪子上的毛剃掉,要不就是它们生来爪子就没毛,反正我对比熊有这样一个印象:它们就像穿着厚毛裤但光着脚在到处跑。
比熊的体形和外貌,假如以男性的眼光来看,估计是毫无可圈可点之处。然而在一些女性的眼里,或许它们那洁白娇小的身躯、成天瞪圆了的眼睛,以及活泼而笨拙的个性,倒也不乏打动人之处。有时候我甚至有种错觉:像比熊这样的狗或许全是雌性的,就像敖犬或许全是雄性的一样。然而我当然知道,敖犬有雄性也有雌性,比熊也一样。
今早我碰到的就是一条雄性的比熊,在一个花园式小区里面,它的男主人正在遛它。事实上,我更倾向于认为,是它的女主人要求男主人遛它。因为男主人对遛狗明显缺乏耐心,一只手漫不经心地握着狗绳的手环,双腿迈得飞快,不断地越过走在前面的人。我因为赶时间,走得其实也很快,可是他竟然比我还要快。
那只可怜的神经质的白色小精灵,开始时倒并不显得可怜,它欢快地跟在男主人身后,四条小细腿像赛艇的船桨似的交替摆动;有时眼看它要跟不上了,却见它步伐一变,依靠后腿发力,连续往前蹦出几步,瞬间就抹平了和主人的差距。
假如没有接下来发生的一幕,我对这只狗恐怕不会留下任何印象,因为我的工作需要进入一个又一个小区,所以我每天起码要碰到几十只狗。我看到前面路面有一块水渍,面积约莫和枕头相当,积水本身已经蒸发得七七八八,只是被泅湿的地面还留下清晰的轮廓。那只比熊原本要从这片水渍旁路过,可它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突然一个飞扑冲到水渍边,鼻子往前凑了过去,同时眼睛瞪得更圆更大。与此同时,它的那位健步如飞的男主人,丝毫没有察觉身后正发生的事情;尽管从狗绳上传来了明显的阻力,但话又说回来,难道狗绳不是一直在传来阻力吗?如果每回他都要停下来查看,那么这趟遛狗就永远也完不成了。
于是,就在我的面前,场面颇有点戏剧化,那只小动物拼命地压低身体,肚皮都贴到地面上了;同时爪尖全都伸了出来,徒劳地想要勾住地板砖上任何细微的凹槽或凸起处。它就保持着这个姿势和表情,被男主人倒着拖行了好几米;它的那些爪子和地面摩擦发出了令人难受的吱吱声。
它最终还是放弃了,其实也不过坚持了几秒而已。毕竟,动物是善忘的,虽然它错失了这趟小小的旅程中真正感兴趣的事情,但是旅程毕竟还没有结束。再说了,明天不是还有新的旅程吗?仿佛因为想明白了这些道理,它又重新迈出了欢快的步伐。
可是,我发现和刚才有点不同:现在它每走两步,右后腿都要抖动一下。看来它的爪子受了伤,或最起码是在刚才被弄痛了。而它的男主人仍然头也不回,对自己身后的宠物不闻不问,就像一阵风似的往前面冲。毫无疑问,哪怕他的狗失去知觉,一动不动地躺倒在地上,他也会像拉一块石头似的把它拉回家。
按道理说,小狗此刻是在忍着疼痛的,可是除了那条右后腿,它整个身体的动作显得那么欢欣,那么活跃。只见它急匆匆地追赶着男主人的脚步,而那条系在它脖子上的弹性狗绳迅速地在缩短。我好奇地看着这一切,同时在脑子里想象,假如这个男主人被狗绳绊了一跤,那么这条小狗是宽容而冒险地凑过去慰问好,还是明智而势利地躲远点好?
现在轮到我路过那片水渍了,它曾经吸引住一条小狗,然而我并没有发现它有任何特殊之处。假如不是因为刚才发生的事情,我从它旁边走过时甚至都不会注意到它。
2019.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