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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我为什么写作 5. 不打工,就写作

5.

就这样过了一年,我又搬到了宾川,开了一个小吃店。这段日子我过得很快乐——不是兴高采烈的那种快乐,而是心平气和的那种快乐。不过偶尔我也会兴高采烈,比如有写作的朋友来找我玩的时候。这些朋友有的如今还在写,有的则已经不写了。截至现在,我还不认识光靠写作能养活自己的人,无论是网上还是网下,我一个都不认识。

到了上海后,我先找了一份便利店的工作,但干了还不到十天,就被附近一家自行车店的老板挖了过去。在自行车店上班要比在便利店有趣,工资也更高,但工作时间比较长,每天在“996”的基础上还要加班。

最初的几个月我过得很愉快,店里的同事都很年轻,而且大多比较单纯,老板对我也很友好。当时我对竞技自行车一点也不懂,但他们都无私和耐心地指点我,老板还送我到我们品牌在张江高科的总部参加培训。不过蜜月期总是短暂的,从一开始我就发现,我的同事们都对老板很不满。我的老板其实才接手这个店不久,她刚辞了外企的工作,全心来打理自己投资的店。她曾经告诉我,当时我们品牌的所有加盟店,只有她一家是投资人亲自经营的。或许老板和员工一起干活儿就容易出问题,而且她真正擅长的其实是销售工作,在竞技自行车方面不具有专业技能,对于如何运营一个门店也并无经验和心得。她的一些做法其实挫伤了员工的积极性,但她好像并不清楚,或清楚但控制不住自己。于是她请来的员工都干不长久。而且越到后来,她能请到的员工素质越低。我或许是所有同事里对此最无动于衷的,因为我曾经和像她这样的老板打过交道,在这方面我比较有经验。此外我在找工作这件事上不像他们有那么多选择,所以倒并不觉得这个老板太难相处。

我的同事在几个月内换了一茬又一茬,很快我变成了店里入职时间最长的全职员工。原本我还是个新人时,肩上没有什么责任,加上竭力避免卷入双方的矛盾,日子过得还算轻松。可是当我摇身一变成为“老员工”后,新来的同事认为我和他们利益一致,理应代表大家向老板争取权益,因为老板相对而言最听得进我的话。而老板又希望我和她站在一边,以“老员工”的身份带领新同事,她甚至征求过我的意见,想把我升为见习店长,方便我管束新同事。这个提议我连忙拒绝了,不过到了这个时候,我已经没有办法置身事外,其间发生的很多事情,令我感到来自两边的压力越来越大。或许换了别人,这些都算不了什么,但我无法适应,非常难受。我不想辜负同事,也不想辜负老板,可他们就是不能和睦相处,我无论如何都得得罪一方。不久后我辞了这份工作,又只身回到了下关,这时是二〇一四年五月。

这次在上海我总共待了十三个月,对上海的总体印象很好。我在上海遇到的人也都很好,包括我的老板和同事,他们对我都不错,但他们对待彼此却不太好。一方面,我的老板对待我和对待其他同事是一样的,只是她的某些做法在我看来还可以接受——虽然也并不好受——而我的同事却都接受不了。另一方面,我的同事对待我和对待老板的态度却截然不同,毕竟在一个强势的老板面前,打工者之间经常会有一种同仇敌忾的情谊:他们把我看作自己人,而把老板看作是我们为了谋生不得不忍受的对象。不过说到底,他们并不缺少谋生的手段,或起码不像我那么缺少。

原本我也曾想过,在这家店多留一些时间,比如待上三五年,攒一些钱后再回云南,可是最后我只做了十三个月,这一切都像在重复我过往的经历——在这之前我已经做过十几份工作,没有一份能做得长久。那些工作有的本身就属于临时性质,但更多是因为我对人和人之间无法避免的纷争感到厌恶和怯惧。我在南宁的女装店里倒是待了两年多,但那只是因为我投了钱,不得不硬着头皮扛下去,结果到我后来离开南宁时,我发现社交恐惧症的大多数症状在我身上都出现了。我的写作就是从离开南宁后开始的,这也就是说,我刚开始写作的时候,精神状态并不健康,这从我早年写的小说里就可以读出来。

不过,因为当年有论坛上的朋友提醒,我很快就意识到了这点。继而我感到强烈的羞耻——不是挫败,而是羞耻;我对成败并无执念,但对荣辱却有着病态的敏感。有时候我会把自己能力上的缺陷理解为品性上的缺陷。我曾经希望自己那些不成熟的少作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或不能消失的话,起码也不要再和我扯上关系;我也常常幻想自己像一张白纸一样重新开始。这些念头从我二〇一二年停笔离开广州前已出现,直到最近几年才渐渐消散。今天的我比过去几年更能包容自己早年的那些小说,因为我不再把写作看得那么崇高,也不再对自己报以不切实际的预期了。再说那些小说也并非写得一无是处——在一些重要的方面,我是诚实和认真的,只有处在当年的那种精神状态下,我才会写出那样的小说,今天的我就是想写也写不出来了,因为今天的我看待生活和看待自己的眼光已经改变。

如今我觉得写诗要比写小说纯粹,或者更容易做到纯粹,尽管我没有写过诗,暂时也没有写诗的冲动。我发现很多诗人写诗完全是有感而发,除此别无他图。而写小说的话,因为要处理更多方面的要素,完成一个作品用时也更长,在构思和写作的过程中,受到的干扰和诱惑也更多,也更难保持写作的诚实。我希望自己的写作像花开雪落,自然而然,不为别的目的,只为写出时的满足和愉悦。我更希望自己写下的每个句子和每个词,都落地生根,扎扎实实,不浮不饰。虽然上面说的这些我从来没有做到过,或许将来也很难完全做到,但这永远是我对自己的要求,是我完善自己、完善写作的方向。

在自行车店上班的一年多里,我经常思考一个问题:人为什么总要斗来斗去,为什么不能互相体谅、互相尊重、和睦相处。这些内容我另外写过一篇单独的记叙文,在此不做探讨。我纠结于这个问题,自然是因为同事和老板间的斗争仿佛永无止境。当然,答案很简单:主要是因为利益。可是我尝试站在每个人的角度看,他们的做法似乎都有合理的解释。我发现人只要有私欲,就很难不露出丑态。可是也不能因此就否定私欲、压抑私欲,这不仅做不到,也没必要做到,因为那会背离人性。假如既要满足自己,又不损害别人,或者既做到诚实,又不被人讨厌,像这样的事情我从来没有做到过,也没看到有人做到过。我想除非是在一场压倒一切的战争里,除了战胜敌人就再无生路了,那么人和人才有可能真正地团结起来。

我辞掉自行车店这份工作,以及比原计划更早地离开上海,主要就是因为我不懂如何避免卷入人事的纷争,这份工作本身对我是有吸引力的,或许虚伪才是这个社会必不可少的润滑剂。别的不说,起码我就经常虚伪,客观地说我是个老好人,我谁都不想得罪,这自然少不了要成天说违心话。不过我的虚伪往往是被动和防御性的,我并不想获得什么,而只是想保护自己或逃避困难。但我受不了主动和进取性的虚伪,这类人是我的天敌,我不具有和他们周旋的能力。所幸的是,这类人大多不会在我身上浪费时间,因为我身上没有他们想要的东西。

从二〇一二年九月离开广州,到二〇一四年五月回到下关,这个时期我基本把写作搁下了。甚至在上海的一年多里,我连阅读都停止了,因为工作每天要占用我十几个小时,为了熟悉业务,下班后我还经常去骑车。哪怕在自行车店上班并不枯燥乏味,但高强度的工作仍令我感到身心疲惫,店里一言难尽的气氛更是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于是在工余时间我根本就读不进书,也没有心情读书。当时我选择用慢跑来纾解郁闷,运动可以刺激我的内分泌,使我振作和愉快起来,而且它是免费的。

如今回想起来,当年我并没有因为停止了写作而感到焦虑,甚至都没有计划过何时重新动笔。由此可见,那时候的我已经没有了所谓的写作追求。在对待人生这件事上,我就是人们常说的那种“用战术上的勤奋掩盖战略上的懒惰”的人。我没有考虑过战略,是因为我的人生本来就目的不明;既然没有目的,战略就无从设立。我没有什么很想做成的事情,也没有什么很想得到的东西。如前文所述,从小我的父母就没给过我压力,他们从没鼓励我去追求,包括没要求我努力赚钱。我们一家在广州没有亲戚朋友,因此也就没有攀比的心理。他们从不和我讨论我的前途,或为我出谋划策之类的。相反,他们长年累月孜孜不倦地向我灌输道德训诫。在他们的观念里,最重要的事情不是满足自己,而是服从和不犯错,甚至连追求私欲都是可耻的。我记得在九十年代,他们在家里谈到单位有人下海或炒股时,那种语气和神情就像在谈论“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我这辈子从没在经济上宽裕过,但我从没因此感到自己不幸。当然,我也没有感到幸福。我好像对此麻木不仁,缺乏那种我在旁人身上经常能观察到的对幸福和不幸的敏锐反应。我也不清楚爱情是什么,在自己身上,我只能感觉到由内分泌驱使的生理冲动。而且我看到,除了人类以外,其他动物都不具有爱情。我们那些长着一张和猩猩相似的脸、身上披着厚厚的毛发的远古祖先也没有爱情。有的动物有固定的伴侣,但那不是爱情,而是繁衍策略使然。那么爱情到底是从什么时候、从哪里冒出来的啊?我的看法是,爱情是文明的产物,但不是进化的产物。它是观念性的,而不是生理性的。我知道会有人不认同我的看法,因为有的人确实感觉到自己和伴侣之间存在一种特殊的感情。但是起码就我个人而言,譬如我有一把喜欢的菜刀,我用它用了很长时间,对它的一切已无比熟悉,乃至于我握着它的时候,它就像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我用它做菜到了得心应手的地步,那么我也会对它产生一种特殊的感情,我会觉得它不可替代,假如不幸失去了它,我会非常难过且无法适应。至于婚姻,它规定了法律层面的权利和义务;它很有用,但也仅仅是有用。众所周知,有用的事物是没有灵魂的。

我看到,从生理冲动到爱情再到结婚,就好比“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而离婚好比“失仁而后义”,不过这仍然比两个互相讨厌的人勉强凑在一起过日子好。以上主要是我从普遍观察中得到的认识,但不是我个人的生活实践。我会被所有长得好看的异性吸引,哪怕只是在大街上迎面走过的;我也会被网上没有见过面但才智或性情出众的异性吸引。但是不能和她们认识,我也没觉得十分遗憾。这辈子吸引过我的异性何止千万,我哪怕穷尽一生,又能满足自己几分之几?而那千万分之几的满足,价值终究微乎其微。人的欲望无穷无尽,遗憾本来就占绝大多数,我不过是从小接受和适应了这一点而已。当然这有可能仍是一种心理防御机制,即我在潜意识里认定自己的追求会落空和失败,因此就习惯了主动放弃,以规避那些落空和失败带来的创伤。

哪怕是我认识到这一点,但心理机制是自发的,不受我的理智控制,我不懂得如何矫正它。而且真的有必要矫正吗?人的心理防御机制,难道不是一种抗体,而是一种疾病?我知道有人不会对这些感兴趣,他们认为这是逃避和软弱——这确实是逃避和软弱——出于对我的关心,曾有人善意地劝我:从你的安全区里走出来,勇敢地去追求,勇敢地享受成功,并勇敢地承受失败和痛苦,如此一生才会无悔无怨。可是,现在我好像也无悔无怨,那何必还要折腾一番?当然除非是我抱怨了,可是我没有抱怨。我不清楚那些人是否比我更幸福,但他们确实在精神上比我更强健。不过我不太确定,强健和羸弱究竟是一种优和劣的关系,还是仅仅是两种平等但不同的特质。

我认识一些渴望成功的写作者,也听说有些写作者就是想不做成任何事情。在感情和喜恶上,我更亲近于后者,因为前者似乎既迂腐又功利,哪怕他们是很好的人,对待朋友慷慨宽厚,对待社会守法负责,但这终究是一种狭隘。何况成功的标准外在于创作,一个写作者追求成功,往往意味着把自己的创作标准置于成功标准之下。不过假如想深一层,标榜对成功的反动其实也没有超脱于成功的迷思,否则人就理应既不渴望成功,也不反感成功;或既不刻意失败,也不逃避失败才对。说回我自己,我也做不到完全无视成败,但我确实一年比一年更不在乎成败。此外我其实也很迂腐,但我的迂腐和渴望成功的那种不是同一种。

因为内向和自卑,我不敢主动交朋友,我在写作方面的朋友,全部是对方先联系我,没有一个是我主动结识的,因此我的朋友非常少。而且和这些朋友保持联系对我来说也是一种负担:我越是重视对方,就越是表现得拘谨。有时仅仅是回复一条简单的问候微信,我都要犹豫再三,琢磨好几个小时——甚至试过要隔一天才能回复。我一直被一种病态的羞耻感困扰:我极其介意别人对我的看法,这令我无法放松地与人交往。不过在面对我不那么认同或在乎的人时,我感觉就轻松多了。因此我宁愿亲近工作中认识的同事,和他们打交道我没有压力,我不在乎他们怎么看我,他们对我的负面看法伤害不到我。

一定程度上,我选择以写作来表达,也是因为我仍然渴望真正的交流。写作不需要我即时地做出反应,它也不是一对一的形式,我甚至都见不到我的读者。在写作中,我反正一鼓作气地把内心想要表达的都表达了,至于读到的人会如何看我,那已经与我无关。这就像我在阅读的时候,进入我喜欢的那些作家的内心,并被他们打动一样。哪怕是有机会,我也不想和卡夫卡共进晚餐,不想陪托尔斯泰喝茶,不想跟塞林格在山道上偶遇,甚至不想在莫斯科艺术剧院里坐在契诃夫的身边一起观看他的《海鸥》上演。我喜欢他们,但正因为喜欢,我不想接近他们。我想一定有人能理解我。

今天,在我写下这些的时候,时间已经来到二〇二三年一月。从我二〇〇九年十月开始写作至今,已经进入了第十四个年头。在这十三年多里,我经营过两次网店,开过一次小吃店,还从事过五份职业,这些是我的营生。而我的写作因此被分割成三个时期。第一段大约是从二〇〇九年十月到二〇一二年九月,这个时期我身在广州,不过到二〇一一年春节后,我其实已经把主要精力投入网店。第二段是从二〇一四年下半年到二〇一五年底,这个时期我在下关和宾川生活,摆过地摊也开过店。第三段则是从二〇二〇年初至今,我先是在北京经历了疫情防控的初始阶段,然后在二〇二一年九月移居到成都。

至今为止我从没试过同时兼顾工作和写作,因为受限于能力、经验和学历等,我只能找到工作时间很长的职业。比如我在上海的自行车店,以及后来在物流行业的几份工作,每周的工时都在七八十个小时以上。而我不是个善于管理时间的人,不过时间管理还不是主要的难题;难题是当我有一份工作的时候,或许我的性格、观念、意识等和大多数同事、客户差异较大——也可能和这些都无关,仅仅是人和人相处本身就是种互相折磨。

别人的情况我不清楚,反正我的情况是,我在工作中三天两头都会遭遇难受的事情。当然我会克制自己,不让情绪发作出来,这并不难做到,但是那些情绪并没有凭空消失,而是持续到下班之后仍影响着我。写作毕竟和跑步不一样,跑步可以作为一种宣泄——心里有情绪,跑起来反而有劲,跑完后感觉更爽——写作却需要一种稳定和专注的精神状态。在上班的日子里,我每天情绪都在波动,这种波动不仅反映在程度方面,也反映在性质方面。在浮躁的状态下写作本身就会干扰语感,而每天带着波动的情绪写作更是令这种干扰变得随机且混乱。

二〇一四年再回到下关,我换了一个住处——二〇一二年初次到下关时,我租住在洱河南边的城区中心,这次则租住在洱河北边的大关邑村。最初我想开一个卖零食的小店,可是没能找到合适的铺面;后来我放弃了这个主意,改为在下关摆地摊卖文具。就这样过了一年,我又搬到了宾川,开了一个小吃店。这段日子我过得很快乐——不是兴高采烈的那种快乐,而是心平气和的那种快乐。不过偶尔我也会兴高采烈,比如有写作的朋友来找我玩的时候。这些朋友有的如今还在写,有的则已经不写了。截至现在,我还不认识光靠写作能养活自己的人,无论是网上还是网下,我一个都不认识。我的朋友都有各自的工作,我和他们见面时也不谈写作,我觉得当着朋友的面谈自己的小说是一件难为情的事,我的朋友们好像也都这么认为。一般我们写好了就发到网上,彼此想读就读,不想读就不读,并不勉强别人和自己。

不久后,我就开始写起来了,这不是出于我的写作计划——我没有拟定任何计划——只是每当脑子里出现一个想法,我就赶紧记下来而已。这时的我不再在电脑里写,而是改在手机上写了。我觉得用笔记本电脑太庄重,当我在工作桌前正襟危坐时,我的语气或多或少会变得严肃和老气横秋。用手机则轻松随意得多,我随时随地都可以写上几句,比如边摆地摊边写,甚至边走路边写,我发现自己的语感因此变得更活泼和开朗。我也确实写得很随意,篇幅比早几年写的短得多,也不求文章的结构精巧和完整。我写下的也不再是早年那种写实的故事,倒更像是一些臆想或妄想。此时我身上的写作抱负好像消失了,写作变成了自娱自乐;也可能是我意识到那种抱负背离我的初衷,而且不切实际。

如今回过头来看,我才意识到自己的三个写作时期有多么不同。在心态上,第一个时期我刚从南宁逃回广州,当时我既焦虑又彷徨,甚至于悲观厌世。这段日子我过得很压抑,精神状态并不健康,我对写作的投入,很大程度上出于对现实的厌恶。第二个时期开始的时候,虽然我刚从上海逃回下关,但这时的我已经接受了自己的样子,对于未来也不再那么在乎了。当时我只想过得开心点,同时不损害别人就好,我也确实做到了。这时写作对我来说的确接近于自娱自乐,既没有什么压力,也没有什么追求。第三个时期则从二〇二〇年年初开始,当时我身在北京,刚被任职的快递公司遣散,恰好又碰上新冠疫情暴发,社会上人心惶惶。我决定先不找工作,抓紧机会写些东西再说。

而在写作的内容和风格上,第一个时期我是“现实主义”的忠实信徒,认为写小说就是求真——因为真包含现实,且大于现实,现实是对真的断章取义。第二个时期我的阅读量增加了,眼界也开阔了,对写作有了新的认识和思考。我开始尝试以非现实的情节还原现实经验,不过并没总结出什么方法,而是更多地依赖于灵感。于是我写得并不多,而且断断续续。此外我迷上了幽默化的表达:我要逗自己开心,也想逗别人开心,这成了我全新的写作动力——我甚至想从一切乏善可陈的事物里发掘出有趣好笑的一面。第三个时期,我的写作完全是无心插柳,因为一个偶然的原因,我意外获得了大量关注,接着有了一些发表和出版的机会,于是我开始尝试写自己的回忆反思录,并且一直持续至二〇二三年,关于这些,我打算留到后文讲述。

有一点我应该承认,事实上我也是直到最近才察觉:我在三个写作时期开始前,手头恰好都有一笔钱。二〇〇九年,我拿着开女装店挣的六万多;二〇一四年,我在上海打工攒了五万左右;二〇二〇年,我任职的快递公司解散,我拿到了一笔补偿,加上攒下的工资,银行卡里总共有十万多。这么看来,似乎只要有了一点钱,我很快就不想继续上班了,而一旦不上班,我自然而然地就会想要写些什么。

除此以外,我也不是个目标清晰、意志坚定的人。假如今天我写下的这些让人觉得比较清晰和坚定,那也是因为时间的堆叠把其中的褶皱都压成了实心。二〇二三年有一位文学编辑联系上我,她让我把自己的小说发给她看,我挑选了一些发给她。因为我发给她的文档都标记了写作年份,于是在电话里,她反复问我为什么后来写的小说和早期写的截然不同。她认为我在第一个时期写出的小说具有出版价值,她已经准备好拟我的出版合同了,但接着她读到我后来写的那些,按照她委婉的说法是,“在我任职的出版社不太可能出”。

和陌生人通电话对我来说向来是恐怖的,我几乎是绷紧神经地回答了她的追问。直到这时我才突然意识到——从前我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假如我在第一个时期获得更多发表和出版的机会、我领取的稿费能够养活自己,并且从读者处得到的反馈也给予我足够的信心和鼓舞,那么我很可能会照着当时的路子写下去,这就是人们说的“正向激励”。我会尝试总结自己被人认可的小说为什么会被认可,然后不断复制那些“成功”的元素。在持续的实践中,我的能力会有所精进,我可能会写得更娴熟,作品的完成度更高,这就是熟能生巧。然而由于我的起点和天赋太低,或者太缺乏耐心,这种情形并没有发生——我从来没有“成功”过,自然也没有“成功”的元素可以复制。更糟糕的是,因为缺少激励,我的写作动力很快就耗光了。

这或许是不幸吧,但也有幸运的一面:对我的写作来说,熟能生巧并不总是一件好事。熟练确实可以带来效率,有时还可以推动写作的深入,因为这时技术上的困难减少了。但那往往是一种封闭性的深入,而不是一种开放性的深入。一般情况下,技艺越是纯熟,“沉没成本”就越高,人就越不愿反省,也越难以革新自己。这还是相对好的情形,更糟糕的情形,是把自我重复视为一条“捷径”,在不断的克隆中丧失掉基因的多样性——这也就是说,丧失了创作的生命力和可能性。

扪心自问,假如有人为我提供回报,也有人为我的作品喝彩,那我的写作完全有可能误入“歧途”——当年的我并不具有足够的清醒和定力。人在得意时会更有干劲,但在失意时才更清醒。无论如何,我已经走到今天,我珍惜曾走过的路,也满足于得到的一切:和当年的自己相比,今天的我眼界更开阔,内心也更丰富、更有层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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