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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我为什么写作 6. 出路

6.

从前当我的视野局限在逼仄的现实中时,我经常觉得自己的人生没有出路,哪怕我开始写作也是为了逃避,而不是出于多么深刻的精神追求。可是在论坛上,从大家对待写作的那种认真、严肃和重视的态度里,我察觉到人生在现实的维度之上,还有更重要的一重审美的维度。审美也不是吃饱穿暖之后的附加精神需要,而是可以成为人观照自身、厘正自我存在的目标和实现生命意义的途径。

事实上,我认识的写作者里,很少有持续从外部获得写作动力的,不仅因为文学如今已经失去大部分读者,甚至文字载体本身都被新的内容载体挤到了边缘。比如我之前在物流行业的同事,他们大多闲下来就刷刷短视频,或打几局游戏,我从没见过他们中的任何一人出于精神需要而进行阅读。在和他们共事的时候,我也几乎不阅读。我还认识中文系毕业但工作后再没读过文学的人。因此相比于外部的诱惑,我的写作更应该警惕内在的诱惑。假如我的写作完全沦为自我满足和一吐为快,那么这种满足和快感就会成为塞壬的歌声,这样的写作恐怕离覆没也不远了——除非是完全不考虑交流,就像日记一样写好锁在抽屉里,到死都不给人看。

但我的写作是渴望交流的,哪怕单向交流也是一种交流。我希望被人读到、理解以及喜欢。这一定程度上是由于我需要社交又害怕社交,我把无法从社交中得到的满足投射到写作里,然后通过写作的形式寻求满足。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当我有工作的时候,我动笔的欲望就不如我没有工作的时候强烈,因为我在工作中每天要跟同事和客户打交道,哪怕这些交流就像零食而不是主粮,不能给我提供什么营养,但起码消灭了我的饥饿感。但在没有工作的日子,我却总是独自待着,如非必要就不见人。

从二〇一一年中,到二〇一八年三月,在这近八年的时间里,我都是独自一人居住,从一个出租屋搬到另一个出租屋,从一个城市搬到另一个城市。相比我认识的大多数人,我算是很耐得住寂寞了,我说的寂寞不是形而上的那种,而就是指长期形单影只的状态。就像骆驼尽管很耐渴,但也不是不需要喝水,我同样也有社交的欲望,只是这种欲望被我转化为了写作欲。然而我既要从自身内部汲取动力,或者说把内心的倾诉欲转化为写作行为,同时又不能使写作囿于一种自矜自怜、孤芳自赏式的意淫,这非得十分清醒和自省才有可能做到。我是一个自我意识过剩的人,像我这样的写作者往往喜欢写自己,而在写自己的时候又很容易沉溺,以至于对我来说,只有迈过了这道坎,才算是脱离了文学爱好者的范畴,进入写作者的阶段。

所幸,我当年从黑蓝文学论坛上得到过很多启发和提点,而这使我从一开始就对写作有了比较清晰的认识。我觉得就像人的性格成型于童年期一样,一个写作者的格调也定型于其写作之初读的书和交流的对象。前文我回忆了自己早年读过的书,以及从中受到的触动和启发等,现在再说说当年我在论坛上与人交流所受到的影响。

我是二〇一〇年一月注册黑蓝论坛的,和很多刚开始写作的人一样,当时我非常渴望和人交流,我希望听听别人对我的小说有什么看法,而在我上过的文学论坛里,只有黑蓝论坛的用户(大多也是写作者)会对别人的作品提出中肯的意见。尽管这些意见往往不留情面,通常并不顾及作者的感受,但这就是黑蓝论坛的交流风格:认真、直率、尖锐。无论这些回帖和评论说得对还是不对,大家显然是较真的,不是在和稀泥,更不是在广结善缘、培养人脉。论坛上没有人会在别人的小说后面回复“拜读××老师佳作”之类的客套话。当时论坛上有一批水平高、心气也高的核心作者,他们在写作上有很强的精英意识,对待庸俗和陈腐很少怜悯,是他们为论坛确立了一种严肃的讨论氛围。

或许这就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吧,反正我喜欢这种较真的交流环境,在我观察过的文学论坛里,黑蓝论坛是唯一可以在写作上给予我启发的。尽管当时我的实践和认识水平都很低,远远落后于论坛上的大多数作者,但我还是可以从别人的讨论中获益——因为我看到这里有人讲真话,他们不怕得罪人,哪怕其中难免夹杂一些偏颇之言,甚至有时也会文人相轻,但毕竟针对文本的讨论占了多数,而这已经比一团和气好上千万倍。在一个一团和气的地方,除了学会讲片儿汤话外,我什么都不会学到。

就是在这个我刚开始写作的关键时期,黑蓝论坛的那种精英式的写作自觉意识、对待审美严肃和诚实的态度、对真诚近乎苛刻的要求等,都不知不觉地烙在了我的精神里。这不仅影响了我的写作,而且影响了我对生活的态度和感知形式。似乎在此之前,有一种我自己也不知道如何形成的创作伦理,把我的写作和我本人捆绑在了一起。我发现自己唯一可以创造的作品就只有自己,而我写出的小说,则只是我的自我的一种投射形式。尽管我完全认同,评价一篇小说的好坏,不需要考察它的作者,作品本身就可以提供答案。但这是因为作品中已经包含了作者,就像作者身上也包含了作品一样。

在小说写作中,虚构是针对方法和手段,而诚实针对的是审美主体,即创作者本人。一个小说作者对待写作不诚实,他的作品就会“假”,这种“假”不是指内容的虚构,而是体现为煽情、矫饰、空洞或油滑等特征。总而言之,要把小说写得更好,首先要做的就是发展自己。比如说,通过不断的自我审视和反思,深入到自己的本质性中——自己原本是什么,就要更加地成为什么——去成为一个更真实、纯粹和彻底的自己。这当然不会一蹴而就,甚至永远也不会有结果,而是一直处在过程之中。

当然我也看到,论坛上的交流对每个写作者施加的影响是不同的,因为大家在上论坛之前都不是一张白纸。影响也不是指从外到内的灌输,而是指触发人的反思,进而推动内在的发展。我当时的情况是——或许今天仍然如此——我对艺术形式的观念化兴趣不大,缺少在这方面探索和深入的动力。甚至可以说,对于狭义的艺术,我可能都没有很大兴趣。回想起来,我初上黑蓝论坛的时候,受到的震撼——或者说打击——是相当大的。原本我以为,写小说无非就是考虑写什么和怎么写这两个方面。可是我发现在论坛上,大家既不讨论写什么的话题,也不怎么提及写作方法。大家最关心的是小说这种艺术形式在观念方面的革新,以及由此衍生的写作实践。论坛上那些在当年经常被人形容为“先锋”“前卫”或“实验”的作品,有相当部分我其实也读不懂。

面对这种情形,我曾经也感到焦虑——我发现自己不仅实践水平落后,而且根本不是和别人在同一个层次回应“写作”这件事。为此我也尝试过“为艺术而艺术”地写,但那就像让一条牛去学跳探戈,不过是自曝其短罢了。更重要的是,我没有兴趣和动力坚持下去。于是我又尝试为自己的写作辩护,试图给自己感兴趣的写作方向寻找观念依据。然而那些辩护是徒劳且缺乏说服力的,就像一个站在暴雨中的人,举起双手去遮挡雨水,终究还是免不了浑身湿透。在这种情况下,唯一可以在精神上支撑我、帮助我克服羞耻心的,就只有真诚了。无论是对待写作还是对待交流,我都竭尽所能地做到真诚。当我自觉真诚的时候,我就问心无愧、理直气壮,不再犹豫和畏缩,也不再害怕任何人的取笑,哪怕那些取笑只存在于我的想象之中。

如今过去多年,我已经明白对艺术的溯源,不必把人和观念对立看待,认定两者之中或此或彼。事实上这两者相辅相成、互相影响——没有一个艺术家是彻底的个人化或彻底的观念化的。当年我是因为愚钝,同时胆怯和不自信,面对批评时常常有保护自己的心理,不敢深入地和人讨论,甚至从没主动向人请教过,于是一再地陷入过度反思,以一种偏斜的眼光绝对化地看待创作中的人和观念。不过话又说回来,今天我说的这些看法,也不是什么正确结论。或许关于艺术,根本就没有所谓的正确结论,只有对不断的发展和变化做出的有意义的回应。

二〇一二年我去了云南之后,就很少再上论坛了。因为此前的三年我在论坛上投入太多精力,相应在写作上却投入太少。论坛上的交流令我对自己的写作要求提高到一个我无论如何都不能企及的高度,在那种高度的审视下,我怎么努力都写不出令自己满意的作品。我的精神太脆弱,承受不住那种压力。渐渐地我对写作都感到了恐惧,每当我开始写一个新的小说,我首先想到的是它会失败,然后我会因此蒙羞,我根本就不想写下去了。就是在这种畏难和羞耻心理的双重作用下,我的写作动力快速地消耗殆尽。

另一方面,我是那种受外力约束时会勤奋和尽责的人,比如在工作中,我是勤奋而尽责的,哪怕我只是拿一份死工资,无论多么认真都不会有额外奖励,我只是很怕因为没做好而受到斥责;而我在执行个人的计划时,比如对待写作这件事,却会变得很容易放弃和无所谓。我先是在下关打了半年工,二〇一三年去了上海后,在自行车店工作了一年,二〇一四年又回到下关,摆了近一年地摊,然后又去了宾川开小吃店。在摆地摊的日子里,因为我卖的是文具,主要做学生生意,每天只是中午去校外摆三小时,晚上再去摆三小时,寒暑假我不去,下雨天也不去,所以空闲时间非常多。于是我重新开始写起了东西。但这时黑蓝论坛已不再热闹,贴小说的人非常少了,回帖交流的则更少。不过我也不像几年前那样热衷于交流了,因为在写作上,我的实践水平落后于认识水平太多,此外我还想抓紧时间多读些书。在阅读量上,我其实一直有自卑感:我觉得自己读书太少,尤其是在和别的写作者交流时,这种感触经常会突然地刺痛我。

从二〇一四年春到二〇一五年春的这一年,是我在下关度过的第二段日子,也是我成年后过得最快乐的一段日子。我非常喜欢下关的气候,真正是冬暖夏凉,空气也非常干净,或许因为海拔高,这里的天空特别蓝,云状多有奇诡,且变幻迅速,有时隔三五分钟抬头观天,云图竟已截然不同,天气的转换也干脆利落,常常一天内阴晴数易,从不拖泥带水。下关的景色也很怡人,西边倚着苍山,北面濒临洱海,是名副其实的山清水秀。我几乎每天都到洱海边跑步或散步,尤其是在洱河北岸全民健身中心前面的大广场上,这里靠近洱河的“入海口”,东边紧挨着洱海,北边是一片湿地树林,南边隔洱河相望的是下关的南城区。我常常早上去看日出,傍晚去看日落,晚上看音乐喷泉,周末则看人放风筝——下关是著名的“风城”,不少本地人擅长放风筝——中秋有人放孔明灯,除夕元宵则放烟花……其中尤其是跑步,绕广场一圈八百五十米,我试过在这里单次跑三十二公里,也试过一个月内跑了二百四十五公里。我试过深夜去跑,跑完后偌大的广场上只剩下我一个人。也试过清早摸黑去跑,跑完十公里后太阳还没露出地平线。如今我无比怀念那些日子,无比怀念那个地方。

下关的每一条大街、每一条小巷我都喜欢走,所有超市我都爱逛。我白天去走,晚上也去走,并不是要到哪里,也不总会买东西,只是为走而走,为看而看。如今多年过去了,我只要闭上眼回忆,当年看到的街景仍历历在目、仿如昨天,那些感受实在太特别,我永远都不会忘记。摆地摊的收入其实不多,但我一点也不焦虑。至于未来会怎样,我根本就不在乎。没钱了我可以去打工,反正不可能饿死。不过我也想到过死的问题——我并不是想死,只是假设性地思考,自己能不能接受死亡,以及能够接受怎样的死亡。

我觉得生命就像把一块石头推下山坡,仅仅出于惯性,它会一直滚下去,哪怕它滚得并不舒服,或许它也会在心里想:假如当初没有被人推下来该多好。但在它滚到坡底之前,制止它的滚动需要施加很大的力,我身上缺少那种颠覆性的力量。虽然我确实滚得不算舒服,但也没有疼到想要尖叫的地步,何况有时候我感觉好像还不错。其实我最想弄清楚的问题,是自己到底怕不怕死。但这件事并不容易评估——对于死亡,我没办法做任何试验。我觉得死不可怕,但怕死是可怕的。我指的并不是突发的情况,在那种情况下人害怕是一种条件反射。我也不是指自然的死亡,当年我不过三十五岁,考虑自然死亡显然为时过早。我指的主要是自主的死亡或主动加速的死亡。

假如我不试图爱上生活,甚至相反去憎恨生活,那么死亡似乎也并没有那么可憎和可怕。可是怀着对生活的憎恨活着,甚至比怀着对死亡的恐惧活着更难受。所幸我并不憎恨生活,我只是对生活热爱不起来而已。我会思考这个问题,主要是因为在当时的我看来,假如我随时都敢于结束自己的生命,那么我就无所畏惧、真正地自由了,从此可以坦然地面对一切前景——毕竟,当时我根本看不到自己的前景,我完全不清楚自己三年或五年后会在哪里、在做些什么。我需要消灭这种不安感,而不是一定要做那件事情——甚至很有可能不会做,起码比那些容易冲动和感性的人更不可能做,但我很想弄清楚自己是不是真的敢去做。

我心里的不安感也不是由痛苦引起的,倒像是由一种前所未有的放松感引起的。我从前没有体验过那种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感觉,我好像对很多事情都无所谓了,而那些事情从前我是非常介意的。对此我还没有完全习惯,我觉得不应该有这么好的事情,我担心将来要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今天回头看自己当时的状态,吊诡的是,我偏偏在过得最快乐的日子里想到了死的问题。或许当时我确实太闲。人闲下来就会胡思乱想,而在忙碌的时候,比如之前在上海打工的时候,我就没有精力想那些问题。何况当我在工作的时候,身边的人也都在工作,这让我产生一种错觉:仿佛自己的人生正运行在一条“正轨”上——总不可能大家都在盲目地过日子吧?毕竟我本质上是一个非常循规蹈矩的人,早已习惯于服从外部的准则,而不是追随内心的感受。当我踽踽独行时,情形就截然相反了:哪怕明明过得很快乐,我也会担心自己已经在某个失察的时刻误入了歧途,眼下的快乐只是包着糖衣的毒药,将来当我意识到后果严重时,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

我在下关生活的两段日子都对我产生过积极的意义,可是后来我变得更豁达和开朗,倒不全是受到在下关生活的影响。早年在黑蓝论坛上的阅读和交流,对我的意义同样重大,哪怕我在情感上其实反感一切精英主义,但正是我接触到的那种对待写作的精英式自我要求使我进而意识到,在生活中我同样应该自尊、自重和自爱,而不是经常随意地贬低自己、嘲讽自己。因为一个人的尊严不是建立在其身份或地位上,而是建立在其言行和信念上。无论别人怎么看待我,我始终要把自己看作一个高贵的人。并且真正的高贵,从不体现在对别人的优越感上,而体现在对自己的严格要求上。这种尊严和高贵,既作用于我的自我意识,也融汇在我的写作语言里。

除此以外,论坛上的交流以及由此认识的朋友,很大程度上丰富了我在生活以外的精神空间,把我从一种自我囚禁的状态里解放了出来。从前当我的视野局限在逼仄的现实中时,我经常觉得自己的人生没有出路,哪怕我开始写作也是为了逃避,而不是出于多么深刻的精神追求。可是在论坛上,从大家对待写作的那种认真、严肃和重视的态度里,我察觉到人生在现实的维度之上,还有更重要的一重审美的维度。审美也不是吃饱穿暖之后的附加精神需要,而可以成为人观照自身、厘正自我存在的目标和实现生命意义的途径。

这一年里我读了一些书,但读得比较杂,我尝试模仿了好几个作家,写了一批篇幅短小的习作。这些习作尽管只是模仿水平,但我在构思的时候常常把自己都逗笑,写出来后也很有满足感。这种情形和早年我写那些写实的故事时完全不同。我记得早年自己写作时总是很严肃和苦大仇深,就像把全人类的苦难和不幸都扛在了自己肩上似的,也从来没有体会过写作的快乐。但这时我放下了很多心理包袱,包括放下了写出一个有分量的作品的念头。我试着轻松地写,我发现自己天生就喜欢逗人笑,只是从前我没有认识到这一点——我可以从自己喜欢逗人笑的天性里获得写作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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