患得患失几乎贯穿了我写作的头一两年,当时我的精神状态是不健康的,我把写作捧到一个很崇高和重要的位置,在我看来,和写作相比,其他的事情大多庸俗不堪。但那不是因为我真的认识到了写作的崇高性,而只是我在现实里吃了苦头、受了伤,疼得受不了了逃出来,然后回过头去诅咒现实、诅咒生活而已。
我向来都不是个自信的人,这不仅是在写作方面,但尤其是在写作方面。今天我倒是比十多年前自信了一点。但平心而论,今天我也比十多年前写得好了一点。有一件事情很奇怪:直到最近几年,无论写出了什么,我都觉得这是我在刚开始写作时就能写出来的;而我当年之所以没有写,只是因为没想到要写而已。这当然不是事实,否则就等于说,我的写作一直没有进步过。可是我尽管认识到这不是事实,却没有办法杜绝这种错觉。我会产生这种感觉,大概是因为我总是在写作中回顾自己早年的经历,或者追溯我身上一些特质的成因,而这些经历和成因都发生在我开始写作之前。甚至我对这些经历和成因的认识,也主要形成于我开始写作之前。我始终相信一个人本身是什么,他就能写出什么,因为艺术的根本在于人,而不在于技艺。这有点像米开朗基罗说过的:雕像本来就在石头里面,我只是把它释放出来。不过我大概忽略了,并不是每个雕刻家都能把雕像释放出来——毕竟囚禁着大卫的那块石头在交到米开朗基罗手上之前,已经有两位雕刻家做出过失败的尝试。
我还记得自己刚开始写作的时候,假如有人挑出我作品的毛病,我不但不觉得是一种挫折,相反倒觉得安慰。这就像我很清楚自己驾驶的船有破洞,但不知道窟窿在哪里,而别人帮我把窟窿指出来,我无论有没有办法修补,起码心不用再悬着了。哪怕最终我沉入海底,那也是死得明白。可是与此同时,有时我也会愤愤不平,因为别的一些为人称道的作品里存在的缺陷,在我的作品里并没有——我觉得人们没能指出我的闪光点,这对我不公平。我曾以为自己的写作永远就和那条破了洞的船一样,无非是看看能支撑多久才覆没而已。可是过了几天我又坚信自己是早晚要发光的金子,假如直到最后都没有发光,那也不过是所有人都瞎了狗眼罢了。像这种幼稚的患得患失几乎贯穿了我写作的头一两年,当时我的精神状态是不健康的,我把写作捧到一个很崇高和重要的位置,在我看来,和写作相比,其他的事情大多庸俗不堪。但那不是因为我真的认识到了写作的崇高性,而只是我在现实里吃了苦头、受了伤,疼得受不了了逃出来,然后回过头去诅咒现实、诅咒生活而已。从一开始我的写作就和生活就有所对立,我希望通过写作证明伤害了我的生活有多么空洞和丑陋,这些念头束缚了我,把我变成一头埋头舔舐伤口的困兽。有时候,当我比较放松的时候,我会短暂地从这些消极厌世的想法里逃逸出来。不过总的来说,我仍然是消极厌世的。
当然,生活中的问题要在生活中解决,写作不能解决生活中的问题。这个道理并不深奥,甚至在我开始写作之前,我就已经明白了。不过明白是一回事,行动又是另一回事,就像一栋大楼发生火灾时,有人会从高层跳下来,他们并不是不知道跳楼会死。我发现,自己的理性通常在为别人提意见,或就客观的事态发表观点时是正常的,而作用于自身时,它就像一个官僚系统里的基层人员,处处都要受到掣肘。当我短暂地摆脱了那些消极厌世的想法时,我很清楚自己这是在逃避;甚至当我受困于那些想法时,我也清楚自己是在逃避。可是我仍然只能逃避。
冷淡
很快,我就在写作实践中,以及和其他写作者的对比中找到了自己的“缺点”。我发现自己一直都是以实用性的眼光,把语言看成是一种工具。我只关心诸如语词的含义、语法的正确、文体的规范等,但对语言本身包含的质感、温度、形象等很不敏感。我的感情不丰富,甚至可以说是贫瘠,我只有在看热血动漫时被感动哭过。但那些动漫感动我的地方,是里面角色身上的理想主义,比如崇高的献身精神、为追求梦想不惜代价、对同伴毫无保留的信任等,而不是对日常情感的抒发,或对逼仄现实的升华。当年我被困在自己的过往里,对现实、社会和人性都持反感态度,因为现实里很少有动漫里的那种纯粹性。可是我的爱和恨都不强烈,我找不到一种有力的形式去表现它们。而在阅读文学作品时,我对所有抒情性的修辞都缺少兴趣和耐心,遇到大段的抒情内容时会直接跳过。
我曾以为对于写作来说,感情冷淡是一种缺陷,但它其实只是一种特质。我真正的问题在于缺少耐心。我需要通过大量的写作建立自己的语感。一个写作者的生命感受往往直接体现在其语感里,它是人和技艺的结合统一;就像一个人说话的声音,是可以辨识的,是独一无二的。然而我反思得太多,实践却太少。当年我热衷于上网和人交流写作,可是对于交流所得我又无力消化。写作需要阅读,当然也需要交流,不过我不是个善于交流的人,当我和人面对面交谈时,我的精力主要放在保持气氛的融洽、规避冷场等方面。我喜欢唯唯诺诺、一团和气,不喜欢争论和追问。
庆幸的是还有互联网,当和人在网上交流时,我会假扮成另一个人——一个更大胆和诚实也更有尊严的人。我在一个文学论坛上贴出了自己的小说,同时也大量阅读别人的小说,然后和大家交换意见,这成了我的写作启蒙。不过当时我的写作还很稚嫩,我得到的启发主要来自别人的小说和他们之间的互评,而不是别人对我的小说提的意见。因为哪怕是一个天才评论家,也没有办法针对小学生的作文,提出什么令人耳目一新的精辟见解。当年我在网络上投入了很多时间,或许太多了,甚至比我花在写作上的还多。我平均每天也就写两三个小时,其余的时间都在读书和上网。尽管我对小说的认识确实在短期内增进了,但我的写作并没有变得更轻松,相反是更困难了。这种困难是复杂和多层面的,我发现自己对小说形式的认识越复杂和深入,在实践时就越难以下手。或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眼高手低,可是假如我想把一件事情做好,我的眼界确实就不能放低,除非选择自欺欺人,问题只在于我的动手能力如何跟上眼界,这对我来说真的很困难。
我试过抱着学习的心态,买回来一批文学期刊,结果发现上面有相当部分小说,并不如我以为的那么好。假如单从实践水平看,部分作者对小说的认识甚至不如当年的我。他们的小说里没有丝毫新的内容——他们关心的问题是大家都会关心的,他们关心的方式也是大家惯常的方式。这就是平庸——我这么说,没有刻意贬低,就像我也经常说自己平庸一样。我还发现很多作者描写的现实难以令人信服,他们笔下的人情世故就像电视剧里的表演一样,是过家家式的。他们对人心的了解非常表面,这在我看来比平庸更可怕。一个人对待生活不能做到真诚,他的生命感受必然是虚饰和雷同的。但写作必须刺穿这层虚饰,把真实的自己袒露出来。这只是第一步,但也是必不可少的一步,否则写作就无法深入到自身的独特性中。不过与此同时,尽管在我看来,这些作者在小说的审美上,在对生活的认识和感知上,充斥着陈腔俗调,或者浅薄表面,或者矫揉不实,但他们毕竟具备完成一个较大体量作品——尽管这些作品我认为没有价值——的能力,而这对我来说是非常吃力的。
一方面,我对自己的要求比这些作者对自己的高,或他们对自己的要求也很高,但不在写作方面。同时我对待审美比他们对待审美诚实,要不就是他们也很诚实但不是拿来对待审美。另一方面,我的实践经验和能力却远远不如他们。就是在这种高低差的撕扯下,我的写作遇到了很多难以克服的障碍和阻力。我写得很磨蹭,经常反复修改,有时一天才写几百字,第二天想接着写,却发现那几百字都不能要。饶是如此,我也从来没有写出过让自己满意的小说。在相对好的情况下,完成一个小说后,放几个月再读,我会觉得它不堪入目、一无是处。在相对差的情况下,甚至小说还没有写完,我就已经无法忍受了。即使最终强迫自己完成了它,我也没有勇气重读,因为我受不了那种打击。我会把它贴到论坛上,听听别人的意见。一般来说,别人会证明我的感觉没错:它确实很糟糕。
不过实事求是地说,当年我贴上论坛的小说,也得到过不少肯定和鼓励的意见,数量比我的水平理应得到的更多。可是别人的表扬并不能给予我很多动力,相反倒会增添我的焦虑。每当有人表扬我时,我会担心他们看走了眼,即事实上我不像他们以为的那么好;我更担心他们下次不再看走眼,也就是终于识破我的“真面目”,意识到我确实不像他们以为的那么好。表扬不能激励我,批评也同样不能,除非这种批评不仅是为了我个人好,而且是指责我损害了别人的利益或辜负了他人的期望。比如我在工作的时候,总是竭尽全力地做到上司的要求,以规避自己因犯错或拖后腿而受到批评,哪怕我做得好也完全没有嘉奖。但我缺少为自己争取的魄力,我不是个好胜心强的人,甚至习惯性地自暴自弃。当有人否定我的时候,那很少能激起我的潜能和斗志,促使我去证明对方是错的,相反倒会令我意志消沉。因此,我在写作上遇到过的最大困难,是如何获得激励和动力。有时候我会问自己,我到底在为谁而写?我看不到他们,他们也看不到我——假如“他们”确实存在的话。
宿命论
我在写作的开头几年,一直都想写一种现实题材的小说,这不仅因为我的写作动机来自过往的一些经历,我希望通过写作赋予那些经历意义;也因为我缺少一种天马行空的、非现实的想象力。我具有的想象力是建立在理性和逻辑的基础上的,我善于推演而不是凭空创造。可是最初我非常轻视自己的能力,我觉得别人具有的能力都比我具有的高等,我永远也写不出别人可以写出的那些小说。好几年后,我才渐渐意识到,其实别人也写不出我可以写出的那些小说。事实上,每个人都只能写好自己能写好的小说。如今我相信一种写作的宿命论:每个人的可能性都是既定的,我们只能不断地深入自己具有的可能性,但不能选择别的可能性。我当年总在琢磨别人的小说是怎么写出来的,却忽略了每个写作者的独特性。在我早年的习作里,恰恰是那些最没有野心和追求的,也不跟自己较劲、随性而放松地写出来的,反而更好。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就像没有读过小学和中学,却被直接送进了大学,我跟不上别人的水平,也听不懂别人的讨论。可要是让我回头从小学读起,我又死活不愿意,我原本就已经为自己起步晚而忧虑,这时更是恨不得直接去读博。当年论坛上有很多写作者喜欢法国的“新小说”,于是我也跟着大家读格里耶、西蒙、贝克特等。可是我读不出他们好在哪里,我只觉得他们的小说很枯燥,他们的作品里没有一种被我笼统地称为“灵魂”的东西,而这种东西在我之前喜欢的那些作家身上却非常耀眼。而且他们的小说没有故事,人物形象也很模糊,取而代之的是一道非常局限、充满不确定性的目光,及其所看到的不完整和意义不明的内容。他们的写作似乎有意识地从现实世界退回到现象世界,拒绝意义,拒绝思想,拒绝感情,故意消除了小说的人文属性——按照格里耶的说法,就是从主观现实回到客观现实,从人本主义回到物自体。他们的创作主张确实使小说的目的回归自身,即回到小说的形式里,而不是充当他物的载体,可是这样一来,写小说也就变得和任意一门技艺——譬如烹饪、园艺、驾驶、木工,等等——平起平坐了,而这和我心心念念的“写作的崇高性”似乎背道而驰。
在很长一个时期里,我根本读不进他们的书,尤其是贝克特的。在贝克特身上,我有过不少痛苦和挫折的阅读经验。我把他的书从头翻到尾,目光从一行行文字上扫过,几乎没有一个字我不认识,而且也不能说他表达得不清楚,事实上他表达得非常清楚,他的词汇一点都不生僻,他的句法非常简单,可我就是不知道他在写什么。我只是震惊于有人能写出这么多毫无意义的废话,而且这些废话竟然能构成一个整体。直到今天我都不觉得贝克特好读,不过我不再强迫自己从头读到尾。现在我经常读他,每次就随便翻几页,有时我会被他逗笑,有时也会被他感动,尽管不是热泪盈眶的那种感动。实际上贝克特非常人文,只是最初我没能读出来,他简直是一个人道主义作家。不过他关心的不是具体的某个时代或某个社会的问题,而是人在总体上的生存境况。今天我已经摒弃了“写作的崇高性”这种念头,我不再认为写好一篇文章比做好一道菜更容易或更重要;我只认为写作对我有一些特别的意义,那是别的事情无法给予的。
另一个对我影响深远的作家是卡夫卡,尽管我在二〇一〇年就读了他的全集,不过当时也是没有读懂。后来到了二〇一二年,我突然间读进去了。曾经我以为他是一个荒诞作家,毕竟这是个公认的看法。本雅明提到,卡夫卡的小说形式是一种取消了寓意的寓言体,他的小说世界是一个以官僚系统和神秘主义为焦点构成的椭圆。类似这样的见解对我很有启发,但那是种针对读者而不是写作者的启发,是关于卡夫卡写了些什么,而不是关于他怎么写出来的启发。作为写作者的那个我,这时仍理解不了卡夫卡,也无法从他身上获得任何养分。
后来有一天,我像是开了窍似的——那不是一种日渐加深的认识,而是突如其来的领悟。我发现卡夫卡不是什么荒诞作家,或者说他是不是荒诞作家丝毫不重要。他在构思和写作时并没有考虑过诸如荒诞这样的问题。他从来不是为了表现这个世界的荒诞而写作,他的写作灵感和动机也不是来自对荒诞的洞察。事实上他首先是一个文体家,其次可能是一个幽默作家——起码对我来说他是。他成熟期的小说是以一种类似俏皮话的语言形式组织起来的,只不过那是一种很特别的俏皮话,他的写作方法一般以句子为单位展开:从一句话引导出下一句话,从一个段落引导出下一个段落,重要的不是情节和人物,更不是人们津津乐道的隐喻,而是语言本身的趣味性、思辨性和流动性——这些既是他繁殖句子的养料,也是他本人感知世界的形式和特质。
由此我察觉到,对于写作来说,真正重要的是语言,而不是内容——一个写作者在语言上的表现形式,就是他对现实的感知形式。假如跳出写作的范畴,我们也可以引申到,听一个人如何说话,要比听他说了些什么,更能洞察他的本质。这些是作为写作者的我从卡夫卡身上得到的收获。其实贝克特的小说也是这么写出来的,只是贝克特走得更远:他尝试取消小说的内容,而只留下一个声音。我知道在小说方方面面的要素里,不同的作者可能看重不同的方面:有人重视故事,有人重视结构,有人重视语言……这个问题没有标准答案。艺术不需要标准答案,甚至艺术就是为了打破标准答案。这仅仅是我个人对写作的理解和偏好:一个作家首先应该是一个文体家,这既是写作这门技艺的根本,也是它的终极要求;而艺术正源自人与技艺的合而为一——是人的独特性赋予了技艺以独特性。
真相
二〇一一年春节过后,我的存款已花掉近半,我必须考虑收入问题了。于是我从家里搬了出去,在女装批发市场旁边租了个十几平方米的小单间,一边写作,一边经营网店。我没有大量地囤货,因为我的资金有限,承担不起风险,我尽量卖出多少进多少。为此我要频繁地跑去批发市场,同时兼顾网店的客服和拍照上传新品等工作。我投入在写作上的时间大幅减少了,不过我没有为此感到忧虑。和一年半前相比,这时的我已看清了写作的“真相”。我仍然希望写出流传后世的作品,即作品在我死后仍被人阅读,给人以启发、鼓励和感动,就像我从自己敬爱的那些作家身上得到的一样,成为一种人类精神传承的组成,但我不再寄望于通过写作改变“命运”了。
我的小说也终于发表在文学期刊上了,但不是我的投稿被采用——我的投稿从来没收到过任何回复——而是有编辑主动向我要稿。我记得有一篇八千多字的小说,后来收到的稿费是两百多。即使是在二〇一一年,这也是一笔很小的钱。不过对于当年的我来说,别说还有两百多的稿费,就是让我倒贴两百多发表,可能我也要犹豫一下才能拒绝——当年的我实在太需要鼓励了。
到了二〇一二年,我感觉自己写作的动力消耗殆尽。我写不出能让自己满意的小说,而且对此丧失了信心。于是我又转头从生活方面想办法——当初我是因为在生活里碰了钉子才逃到写作里去的,这时我又因为在写作里碰了钉子而逃回生活中来。我认为自己躲在一个逼仄的小房间里,每天过得封闭、重复和单调,这不叫生活,而更像坐牢。我想到一个更广阔的空间中去,亲近生活、亲近自然,我觉得那会帮助我找回写作的动力,甚至让我的写作更进一步。具体而言,我想搬到一个陌生的城市,我喜欢新环境带来的新鲜感,这会令我的感受力焕然一新。我把这些想法告诉了画漫画的那个朋友,恰好他不久前去了一趟大理,对那里的环境和气候非常喜欢。他热情地向我推荐大理,还说自己将来也要搬过去;不过他并没有搬,直到今天,他都没有离开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