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马又看了一眼手机,四点零八分。
窗外天色阴沉,但无疑是白天。一口气睡了这么久吗,十四个小时?他不记得昨晚自己是怎么回的房间,又是在怎样的状态下入睡。他跳下床,开始做俯卧撑,直到感觉血液充满上肢,精神足够饱满才站起来。他做着深呼吸,同时努力回忆。
吸,呼,再吸——
他闻到她的气味,记起了她身体的压迫。海浪的咆哮。他记得他感到双眼在灼烧,手和脚都动弹不得,咆哮将他一分为二。他想起来了,昨晚,她在这里。
在他穿衣服的时候,有人来敲门。
他光脚走到门后,凑近猫眼。他希望是她,但来人竟然是岛田。他迟疑一下,很勉强地把门打开了。
“帮把手。”岛田说,相当热情。
他不得不接过画框,并侧过身放他进来。
“抱歉抱歉,”岛田径直走进客厅,“我打了电话,可雄艳手机一直关机。有人告诉我你在房间,他不是经理,对吧?我感觉他是个警察?”
漆马把画框靠墙放好说:“现在你在旅馆遇到的每个人,都是警察。”
岛田点点头:“一个朋友告诉我,警方已经解除了对你的嫌疑,而且没限制你出境,所以我想,你们应该会按原计划今晚飞回北京,所以我尽快过来送这样礼物。”
漆马这才扭头看了看那幅画。陶罐、苹果。很粗糙的写生。这样的临别礼物有什么深意吗?这恐怕只有雄艳才知道。
“你太太,她不在吗?”岛田问。
“我以为,”漆马看着他,又想起几天前酒会上他的荒唐样子,“她最有可能去的地方,就是你家。”
“我不明白。”
“前天晚上,”漆马走到床边,拿起袜子,一边穿一边头也不抬地说,“从你那里回来后不久她就从旅馆搬出去了,我已经和她失去联系超过……”他看看手表,“三十六个小时。”
“怎么会这样,她没找过我。”岛田紧张起来,“你报警了吗?”
“她不是失踪。她只是不想被我找到。”
“应该报警!”岛田像是完全没听到他的话,“你们的航班是夜里八点对不对?现在就去机场,如果飞机起飞前她还没出现,我们必须报警。”
“我们的事和你无关。”漆马站起来,直视他的双眼。他丝毫不掩饰这个对别人的妻子充满特殊兴趣的人的厌恶。岛田看懂了他的眼神,神情像被打了一耳光。
漆马已经走向门厅,打开房门,可岛田依然一动不动。
“是我劝雄艳尽快和你离开别府的,”他沮丧地说,“你可能还没有觉察到,可我在你眼睛里看到了……”
“看到什么?”漆马不耐烦地问。
“冰。”
漆马用力拉开房门,表示要送客。
“今晚你们必须走,这是最后的机会。”岛田显得很急躁,“我绝无恶意,我付出过惨痛的代价……”他有很多话要说,但却突然停下了,因为这时有人走到了门前。
鹈鹕站在门外,看着他们。岛田转过身,不自然地走到窗帘旁边,在沙发上坐下。
漆马跨到走廊上,伸手把房门虚掩住。
“我看见你太太了……”鹈鹕戒备着房间里的陌生人,压低声音说,“昨晚,你睡着之后,棉,他给我打了电话,让我去树林见他,就是警察发现野口尸体的那片树林。我去了,我看到了你太太。她站在一片结冰的池塘上。我试着喊她,可她跑开了。”
漆马眉头紧锁。他感到疑惑,这听起来太奇怪了,但他立刻振作起来:“回房间去。在我回来之前不要出门。”
她冲他点了点头,朝自己的房间走了两步。她已经推开房门,又回头看他。他冲她点头,并试着微笑,然后目送她走入房间。房门咔一声关闭。他飞快朝走廊的两端看了看,没有警察。他回到客厅,发现岛田脸色惨白,神色十分慌张。
“就是她,对吗?”岛田问,“鹈鹕小姐?”
漆马没有回答。他迅速换好鞋子,绑紧鞋带,立即出门。
经过旅馆大堂时他扫了一眼酒吧,那些看上去疲惫却还假装饮酒作乐的警察,其中有几个可能是真喝醉了。他来到餐厅,直接走进厨房,然后从那里一个后门溜了出去。一到外面他就全力向山上跑。
天色已近傍晚,阴沉的天气使光线愈发昏暗。
他用尽全力奔跑,集中精神,摒弃着杂念,逃避岛田的话带来的混乱。必须尽快找到雄艳。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剜着他心里的血肉,如果她……不会的,肯定不会。
一踏上公路他就发现山下开来一辆黑色奔驰,在冲自己闪雾灯。很快,奔驰在他面前停下。岛田侧身打开车门喊道:“上车!”
漆马犹豫了几秒,跳上车。“往前两公里有个岔道,在路口放我下去。”他对岛田说。
岛田把车开得十分平稳,似乎在酝酿着某种情绪,但此时的漆马只希望他最好一句话也别说。他还在想那个问题,雄艳为什么会出现在那片树林里?他想不出答案,也没有任何线索。不,他有,答案是:棉先生。
“知道我妻子的招魂游戏是在和谁说话吗?”岛田突然问他。
“抱歉,”漆马摸出一支烟,他没想到这种时候岛田竟然会提到自己的妻子,他不想听,一点也不想。“我不想知道。”他说。
岛田忽略他的反对,顾自说开了:“二十年前,在我不到三十岁的时候,有一次,我不顾妻子怀孕五个月,跟几个拍纪录片的同事前往北海道,我们想拍一些猕猴在温泉谷过冬的场景。一天夜里……”他看到漆马点燃了烟,立刻放下车窗,又继续说:“一天夜里,我们没有听从向导的忠告,收工收得太晚,结果遇到了狼群的袭击。慌乱中我和同伴走散,跌下了山崖,摔断一条腿。直到第二天的中午我才被一对路过的夫妇发现,那个男人名叫藤林德藏,七十一岁,是个隐居在山上的富豪,他的妻子叫津田美也子,不到三十岁,他们看起来很恩爱,但感觉很怪。他们把我带到山上的木屋,让我在那里养伤。因为暴风雪吹断了电话线,我们无法和外界取得联系,竟然被困在木屋整整一个月。我发现,我爱上了美也子……我总忍不住被这种女人吸引,忠贞于丈夫的女人。”
他停下,等待漆马做出反应。
漆马面无表情,目光搜索着经过的每一片树林。天色正变得更暗,冷风灌进车厢,把烟灰吹落在他胸前。
“有一天,”岛田继续说,“天气奇好,藤林决定下山寻求救援,他说无论结果如何他都会在三天后返回木屋。他走之后,我向美也子求爱,她接受了。我们过了令人难忘的几个昼夜。到了第五天,藤林还没回来,我开始担心起来。美也子告诉我,她并不爱自己的丈夫,希望我能带她走。你觉得,后面发生了什么?”
漆马没做声,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藤林先生,他死了。”岛田不再看他,眼睛望着窗外,“等腿好一些,我离开木屋,试着去检修电话线。为了防备狼群袭击,我带了一把猎枪。在山顶附近的峭壁下,我发现他的尸体,他看上去一点也不痛苦,像做了一场美梦。他根本没下山,给人的感觉,他离开木屋其实就是为了死在那里。”
“为了给你和他妻子偷情制造机会?”
岛田没理会他的嘲弄,继续说:“等爬上山顶我才发现,在山的另一边其实就有个小镇,原来,我们离有人烟的地方那么近。我立刻滑雪下山,想找到帮手再回来接美也子。回到人间,我遇到的第一个人是个和尚,他一见我就说了句很奇怪的话,他说:为什么你要背着一个妖怪下山?”
漆马看着岛田,开始怀疑他的神智已经不太清醒了。
“我回头,”岛田说,“美也子竟然就站在我身后……她贴近我,不停在我耳边说,杀死和尚,杀死他……我完全不知所措,拼命摇头。和尚突然敲起木鱼,并开始念经。我听见身后的美也子高声尖叫,之后突然没了声音。当我转过身,看到一只巨大的白鸟腾空而起,飞向山中。和尚问我,你知道自己遇到的是什么吗?”他踩下刹车,“是雪女。”
车停在路边。他们都陷入沉默。
过了一会儿,漆马突然开口,问道:“酒会上你对我说了什么,记得吗?”
“我记得我邀请你去参加我妻子的游戏,你拒绝了。”
“之后呢?”
“一无所知。我的灵魂好像被什么东西吞掉了,据说做了很多忘形的举动。”他流露出自惭形秽的神情,犹豫片刻,又接着说,“但那有可能就是真实的我……我不知道你们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之后感觉脑袋清醒了就打电话给雄艳……我不知道,我感觉那天所有人都像被附体了一样奇怪。”
岛田紧张地等待这番话造成的后果,但漆马只是大口吸着他的烟。
“那天晚上,所有人都很疯狂。”漆马低声说。那种抓住铅笔转动的力量,让他们,让所有人,在一天之内发生了同样的变化——走向疯狂。包括他自己。
他们下了车。马路的对面,森林黑魆魆的缺口就是那条小径的入口。漆马掏出手电筒。两人一前一后走进森林,走上那条漆黑而肮脏的小路。
“你告诉过你妻子这件事吗,关于雪女?”漆马问。
岛田点点头:“后来和尚陪我回到镇上,我这才知道,我妻子为了找我花光了所有积蓄,她招募了一支搜索队,一直在寻找我,整整一个月……因为坚持上山搜索,她意外流产了,再也无法生育。她从一个坚强理性的女人,变成了一个傻瓜,无论多拙劣的骗子,只要承诺能让她和死去的孩子对话,她甚至愿意倾家荡产。那个和尚,后来他告诉我,如果不是遇到了他,我一定会被雪谷蛊惑。他说,雪女在冬天是非常强悍的,但整个夏季却极度虚弱,所以,每隔三十年她都会选择一个男人成为她的供养者,为她提供庇护……”
深林里传来一声脆响,两人同时停下。
漆马举起手电。一只猫头鹰从枝头俯冲飞下,在夜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又跃上另一处枝头。
“她需要一个供养她的人,掩护她的人,”岛田继续说,“那些看上去不可能受到诱惑,但一旦受到诱惑就难以自拔的男人,就是她的目标。比如,我这样的。”他笑了一下,笑得很诡异,“老实说,我至今依然在怀念美也子……这是不是很悲哀?但我只能写作,用另一种方式被她奴役。”
“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漆马问,“你会杀了和尚吗?”
岛田没有回答。他停下脚步,看着前方出现的黄色警戒线。漆马也停下。他看着左边的池塘,突然对树林大喊:“雄艳!”
黑暗中的各种声音瞬间吞没了他的呼喊。
他连声呼喊。
岛田也跟着喊起来:“雄艳——”
雪地反射着手电筒的光。除了树冠上的风声,没有任何回应。
漆马拎起警戒线。他们来到警察发现野口尸体的那棵树下。除了杂乱的脚印,这里什么也没有。
“就是这里?”岛田问。
“野口,他不可能是被冻死的。在那边的山坡上,”漆马指着远处,“我找到他的刀,他一定跟什么人搏斗过。”
“那是什么?”
岛田突然夺过漆马手中的电筒,朝右前方照去。十五米开外有一棵巨大的云杉,手电筒光照向树干靠近地面的地方,那里有个黑魆魆的树洞。
漆马夺回手电筒,快步朝树洞跑去。
树洞很浅,但大小足够躲进一个人,附近有清晰的脚印,从大小判断,应该是个女人。脚印里夹杂着一个掌印,可能是她在摔倒时用手支撑了地面。她也许曾在树洞躲避,被发现后逃跑,慌乱中摔了一跤?
脚印一直将他引向池塘。漆马记得,这片池塘之前结着冰,可眼前却是一片水洼,水面上还漂浮着淡淡的雾气。脚印在浅滩上形成一个个泥洼,表明那个女人跑进了池塘。
现在,他真正感到紧张,感到恐惧了。
“雄艳——”他再次大喊。
等岛田跌跌撞撞跟上来,漆马已经跳进水里涉水走了十几米。水并不深,最深的地方刚好没过膝盖。他感觉自己踢到了什么,心中暗暗祈祷,不是他想的那样。他拿手电筒往水里照,是双熟悉的皮靴:咖啡色,意大利制造。
他弯下腰,拎起这双湿漉漉的靴子,倒出里面的水。
岸边,岛田的喊声被风刮走。漆马缩起身子,感到寒冷刺骨的风吹透身体。口袋里有东西在抖动。他在衣服上擦擦手,抓出手机。
不是雄艳,是个陌生号码。
他咒骂一声,想挂断电话,但猛然反应过来,慌乱中手电筒掉进水里,在幽暗的水底又亮了几秒才彻底熄灭。
黑暗中,话筒那一端,一个男人低沉地说道:“十五分钟内,赶到神社。”
雄艳站在温泉口,往下看。
那些黏稠涌动的泡泡像一大摊热巧克力,可是很臭。有时涌上来的东西是红色的,如同岩浆,将上升的热烫空气扑向她的脸。硫黄的恶臭让她呼吸困难,阵阵头晕。一绺头发落在脸上,但双手被塑料束带绑在身后,她无法拨开。
她光着脚,但并不感到冷,相反,漆黑的岩石地面十分温暖,像家里暗藏地暖设备的深色地板。鹈鹕和她并肩站立。
她只是站在那里,梦游似的盯着前方。雄艳猜她一定是被下了药。
远处那个男人挂断了电话,朝她们走回来。随着他的逼近,雄艳感觉泪水滑落脸颊,而棉先生的声音十分冷静,让眼前的一切显得极不真实:“这就是你们最后的归属地,这就是,血池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