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鹈鹕小姐12

12

林地里凸起的一块岩石下方有张蓝色防水布,防水布下有个柴堆。一把斧头弯立在木墩上,旁边是一把弹簧刀。漆马认出那把刀。

他环视四周,山林十分寂静。

积雪上有些脚印。男人的脚印。两个男人。一种很像他自己的。他踢了踢雪,跑鞋擦过某样东西,是个白色塑料袋。他蹲下身来,盯着它。塑料袋的把手曾被用力撕扯过——用这东西蒙住人的头,两分钟,足以致命。

他转身细看木墩,看着嵌在木头里的刀。刀柄是黄色的,很光滑。为什么野口的刀会在木墩上?他设想,一个穿着和自己同款跑鞋的男人,借夜色偷袭野口,试图用塑料袋把他闷死,野口反抗,扔出刀子,却抛错了方向。

是棉先生?

他站起来,在雪地上踩下一个脚印,再次比对。没错,“自己”确实来过这里。如果野口被发现在附近什么地方窒息而死,最大的嫌疑人,就是自己。

昨晚他并没有报警。离开旅馆后,他来到最近的派出所。看着里面的灯光,意识到这么干并不明智。他步行十五分钟,或者更久,返回了旅馆。打开房门,雄艳已经不在里面,她的行李也全不见了。桌上有张机票,时间是后天晚上八点。

整个晚上,他翻来覆去睡不着。

应该出门去找她,向她道歉,请求宽恕,听从她的安排,等待飞机起飞,然后回到属于他们的简单生活里去,彻底结束这场混乱。

清晨时,他感到头昏脑涨,于是穿戴整齐,出去跑步。

受伤的脚踝还在隐隐作痛,他只跑了不到五公里就调头返回。一时心血来潮,他决定沿一条之前从未跑过的山路下山。山林间的积雪被人踩出一条步道,表明这并不是一条人迹罕至的小路。野口究竟在这条路上遭遇了什么?

他从木墩上抽出弹簧刀,收起刀刃,沿着那串可疑的脚印,追踪下去。

警察封锁了一片杉树林。树林中央是个半月形池塘,已经结冰。

几个晨练者,两男一女,站在警戒线外小声交谈着。尸体是他们发现的。远处山坡下停着辆警车。尸体在警戒线内十几米处,背靠大树。他坐在地上,脸色苍白,也许是一层霜冻。漆马第一眼没看出尸体是野口,但他认出那件军装大衣。

“他是被勒死的?”他走过去,问那个戴眼镜的警察。警察正在本子上写着什么,摇摇头。

“枪打死的?”他又问。

警察抬起头来,“看样子是迷路之后被冻死的。真可怜,这里距下山的公路还有不到三百米。恐怕是因为昨晚的浓雾……对不起,你是谁?”

“我是酸汤旅馆的住客。我认识死者,他是那里的服务生。”

“他叫什么?”

“野口。我只知道他叫野口。”

警察朝远处一个同事招手,那个警察朝这边走来。

“你的姓名?”戴眼镜的警察问,一边和走过来的同事交换一下眼神。那个刚过来的警察走到漆马侧后方停下。这家伙相当高大,给人以压迫感。

“漆马。”

“中国人?”

“对,游客。”

“为什么你认为他是被枪打死的?”

漆马用余光看到,大个警察把手按在了枪套上。“嘿,等一等!”他举高双臂,“别误会,我也是警察!我认识死者,我怀疑他可能是被人枪杀,是因为旅馆有个客人,他有枪,野口和他发生过冲突,我只想提供一些线索……嘿,别碰我!”

问话的警察朝大个做了个手势,那家伙向后退一步,但依然保持警觉。

“有枪?”戴眼镜的警察紧张起来,“是什么样的冲突?”

“棉先生,”漆马说,“那客人叫棉先生……两天前,他在旅馆大堂对妻子动粗,被关进附近的派出所。你们可以去调查。”

“好吧,棉先生……”警察在本子上记下这个名字,“你接着说。”

“棉先生在旅馆虐待太太的时候野口正好在场,他上前阻止,两人发生了打斗。”

“死者曾和一个叫棉先生的男人发生争执,并发生殴斗。”警察重复道。

“野口还想偷走他的枪,但没有成功。”

“你是怎么知道的?”

“是野口自己告诉我的。”

警察看了一眼远处的尸体,“你认为,”他向后退了一步,盯着漆马运动裤的口袋,“野口的死和棉先生有关?但看上去,在这里发生的更像是个意外。”

“你觉得会有人蠢到把自己活活冻死在距离公路三百米的野外?在丧失意识之前,他不会呼救吗?”漆马情绪激动,“你们至少该去查查那支枪吧!如果棉先生是非法持枪,那么旅馆里的每个人,都会有危险。”

“那是什么?”

“一把刀。”

漆马把手伸进裤兜,身后的高个警察猛扑上来。

竹村,他听到戴眼镜的警察这么称呼袭击自己的人,那家伙动作极快。漆马感觉膝盖被狠狠踹一脚,他单膝跪倒在雪地上。那人没给他机会反抗,迅速扑到他身后,用膝盖压住他的背部,把他手臂反剪到背后,锁上手铐,脸压在雪上。他的脸像被针扎一样,同时怀疑手骨脱臼了。

戴眼镜的警察从他兜里搜出弹簧刀问:“你跑步的时候,总带着一把刀吗?”

“那是野口的。”漆马说完,闭上眼睛。

漆马坐在警车里,盯着走向旅馆正门的两名警察,丹下睦雄和竹村的背影。他能感觉到保暖内衣的后背被汗水浸湿。没想到,再次乘坐警车是这种情况。为了防止他逃跑,竹村拒绝为他解开手铐。

天已大亮,七八个小学生排队经过,他们好奇地看着警车里的漆马。带队的女老师让他们不要这样,孩子们于是一边回头张望,一边默默离开。

如果雄艳现在返回旅馆,看到他这副狼狈相,会不会嘲笑他?他认为她不会,相反,她会和警察据理力争,她会请来律师,与警察交涉,当她最终为他夺回自由,两人回到一个安全的私密空间,到那个时候,她才会告诉他,他永远失去她了。

他闭上眼睛,不去想这些。他希望棉先生持枪这件事能引起警察的重视,一个虐待妻子,有暴力倾向还私藏枪支的男人,在任何地方都是危险人物。

昨天下午,从衣柜出来之后,鹈鹕告诉他,十年前,棉先生被诊断得了癌症,那年冬天,在滑雪小屋他其实是想结束生命的,但无论是她还是他自己,都无法最终帮他做到。于是,棉先生决定活下去。他的实际寿命比医生预计长了很多,但癌细胞一直在扩散,他越来越糟的脾气和野兽般的行为,都和病痛的折磨有关。

“你必须离开他。”漆马说,“野口,他想带你走。”

鹈鹕笑了:“跟那样的男人在一起,和跟棉在一起又有什么区别呢?”

漆马想说的话最终没有说出口,当然不能说。鹈鹕拉开庭院门,让他尽快离开。“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她低下头,又立刻抬起头说,“我劝你不要再这么想。但我很感激。”

她的表情和杜丽一模一样,当然,也因为他对她们说了类似不伦不类的话,只会带来同一种回应。他问杜丽为什么不早点离开小河。杜丽问他,和你在一起吗?有什么区别?他无言以对。

临死之前的那几个小时,可能人类都会掌握一些超能力。他问杜丽,希不希望他取消结婚的计划,等她摆脱小河之后,他们可以重新厘清一些事情。问完这句之后,他们都默不作声。大概是几分钟后,泪水开始从她的眼睛里流淌出来。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没必要。”她说,“你走吧。”

“我这就走。”

“以后别见面了。”

“好吧。”

杜丽陪他走到门口,停了下来。“有件事我应该告诉你。”她对自己点了点头,“但我要是告诉你的话,你可能就不走了。”

“我保证不会。”

“你说话不算。”她说,“等着,在这里等。”她转身走到客厅,在电视柜下面的抽屉里拿出本子和笔,她撕下一张纸,在上面写了几句话,折了两下,走回来。

“这次不要食言。”她看着他,“我要你拿着这张纸,到回家的路走完一半,再打开看。好好想想。别打电话问我这件事。我想说的你都知道,没什么别的可说的。”

她把他送到楼下。在门洞里,他不自然地拍了拍她的左边上臂,她也拍了拍他,他们的动作像格斗比赛之前的仪式。他感到责任重大,也觉得虚张声势,就这么揣着那张纸,穿过马路,走到停车的地方。

他一直往家的方向开了很长时间,几乎快要看到小区大门才把车停在路边,看了她的便条。只用了一秒钟。

他没给她打电话,又读了一遍。

纸条上写着:除非你准备杀了他,否则永远别再见我。

他把纸条揉成团,塞进嘴里,吞下去。回到家,他喝了很多酒,昏睡过去,直到下半夜接到小河的电话。

一声沉闷的巨响从旅馆深处传来。

凭经验,漆马知道,那是有人近距离开枪,击中了目标。肾上腺素正被心脏用力推向全身,伴随而来的是亢奋和一种恶心反胃的感觉。他拼命想挣脱手铐。

第二枪响了。

声音更大,来自旅馆大堂。

一个人影从大堂飞奔而来,三步就跳下台阶。是棉先生,他赤身裸体披着浴袍,右手拎着枪。冲上大街的刹那,他的目光和警车里的漆马对峙三秒,一切似乎在瞬间变成慢动作,接着骤然加速。无法挣脱手铐,漆马只能眼睁睁看他朝街尾跑去。

五分钟后,两个警察才从旅馆出来。他们相互搀扶,步履蹒跚,导致漆马一开始没搞清究竟是谁中了枪。受伤的是戴眼镜的丹下睦雄,子弹击中他的下腹,贯穿了身体。竹村一把他扶到警车边,他就立刻拉开车门,通过电台通报了这起枪击并呼叫救护车。没有受伤的竹村则瘫倒在地上,浑身颤抖。

在等待救护车的过程里,漆马听到了事发经过。两个警察丧失防备,是因为棉先生是在笑着给他们出示了持枪执照之后,突然间开枪的。开第二枪的是竹村,子弹没有击中目标,只打碎了酒吧的一扇玻璃门。那是他第一次在执勤时开枪。

当天下午,漆马在警局配合警察做详细笔录。他们专门找了个会说几句中文的女警,她显然没干过这种事,不但紧张得一塌糊涂,还向漆马透露了一些本不该透露的信息,比如,验尸报告表明,野口的死确实是个意外,他是在黎明前才被冻死的,死前没有搏斗痕迹。听到这里漆马很困惑,同时感到深深的忧虑,这个结果使棉先生枪击警察事件变得更为复杂,这表明,在他身上,很可能还背有其他更严重的罪行。

警方下达了对棉先生的通缉令,随后释放了漆马,但提醒他,最好不要擅自外出。漆马离开时发现,一大群记者围堵了警局大门,一位警官向媒体简短宣布,那名中枪受伤的警察已经脱离生命危险,其他无可奉告。

出租车拐进温泉大街。漆马看到,旅馆大门外停着一辆警车,上面坐着两个警察。在街角的咖啡馆门前,还有一辆坐着几个便衣的面包车。看来,警察随时准备对可能返回旅馆的棉先生实施抓捕,可是,在这样一条僻静小街上,他们也太显眼了。

漆马下床冲澡,动也不动站在水柱下十分钟,让滚烫的水冲刷身体。

他踏出淋浴间,擦干发红的肌肤,穿上衣服。他看了看手机,发现在睡觉这段时间有十几个未接来电。他回拨第一个,是家本地报社,立刻挂断。看来,那些记者已经设法查到了他的电话。他向下翻阅,希望有一个电话是雄艳打来的。没有。

他给她打过去,发现她手机仍处在关机状态。他给她发了语音,告诉她自己已经回到旅馆,很安全。过了一会儿,他又提醒她不要回温泉旅馆,愿意见面的话,约个安全的地方,他会去找她。不过,以他对雄艳的了解,她很可能直到登机前都不会开机。

他打开门,朝旅馆的小酒吧走去。

大堂前台有三个接待员,之前只有一个,多出来的陌生面孔显然是警察。酒吧里的客人并不比往常少,其中一半应该也是便衣。漆马喝了半杯生啤,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的警察直觉确实已经严重退化,酒吧里所有的人应该都是警察。怪不得警方没有按照程序封锁旅馆,发生这样的恶性事件,可旅馆里看上去风平浪静,而且没能混进一个记者。他低估了日本警察对这起案件的重视程度。很快,他又意识到另一件事:警方允许他自由行动,应该是把他当成了诱饵。想到这个,他倒是兴奋了起来。

他决定去泡泡温泉,如果猜得没错,那里应该没人。

果然,户外温泉已经全部关闭,室内温泉区热气蒸腾但一个人也没有。他脱光衣服,在几个汤池中选择了药汤池,走进去,坐下来,看着窗外雾气蒸腾的一池热汤。几分钟后,他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躺下来,闭上眼睛。

他做了梦,梦见富士山在高速火车的车窗外猛烈喷发,梦见电影院里爆米花桶散发出甜腻的香味,梦见三棵并排燃烧的椰子树,梦见客机起飞离开跑道,而机身是敞篷的,梦见天空中布满巨大的充气青蛙,梦见结冰的池塘正快速融化,鱼群跃出水面大口呼吸,发出“啊——”的和音,梦见电熨斗发出滋滋啦啦的声响碾过一大块培根,梦见黑洞洞的枪口对准自己的脸……接着,是完全的寂静。

寂静再度降临,充满他的嘴巴,令他无法呼吸。

又黑又冷,他无法移动……

他身体抽动,在迷雾中眨了眨眼睛。回声在四壁间回荡。那是什么声音的回声?一滴巨大的水珠从屋顶落下,砸在他脸上。

他屏住呼吸。似乎有人跟他一起呼吸。不对,不是人,是某种物体,某种动物。他转过身,张大嘴巴。她怎么可能移动地如此迅速,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她怎么可能靠得……这么近?

“可以吗?”她说。

她穿着近乎透明的白纱。他用力眨眨眼,想看看自己是不是还在做梦。鹈鹕抬腿跨入汤池。他感到温热的水位上涨,淹没了胸口,阴茎被握住。

她咬着他的耳朵,用陌生的语言喃喃低语。他盯着她,感觉所有的彩色正融为一体,所有物体都模糊、朦胧地合而为一。她停止低语,骑在他身上。

就在他快达到高潮时,她突然停止动作,双手捧起他的脸,问他:“永远只属于我?”

他咬了咬嘴唇,用力把她翻过去。周围的一切,汤池、顶棚、玻璃窗,窗外的温泉庭院,都蒙上了如梦似幻的光泽,披上一层水雾。这不是真的,这不可能是真的。他盯住她湿漉漉的长发和她被冲撞而颤抖的肉体,希望雾快点散开,自己会清醒。

“永远只属于我?”她再次问道。

“对。对!”他呻吟,然后射了。

雾并没有散开,反而变得更浓了。他睁不开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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