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两点多雄艳才从KTV脱身。衬衫被泼了红酒,袖口有颗纽扣怎么也找不到了。她是带着一肚子恼怒和难堪走的,同时在为自己的软弱生气。岛田亲自开车把她送回旅馆,一路上不停地向她道歉。谁也没料到,平日一本正经的山崎,醉酒之后竟会变成那样。
回到房间,萦绕心头的恶心感丝毫没能缓解,一进门她就看到漆马整个人斜趴在床上,衣服也没脱,正在浑浊的酒气中酣然大睡。她花了很大力气才帮他把鞋和外套脱掉,其间他鼾声不断,声音像在锯木头。
浴室里有呕吐物的恶臭,烦得她连澡也没洗成。
才早上六点她就从噩梦中醒来,感觉胃部刺痛。漆马也醒了,神志不大清醒,却疯了似的非要做爱。她压抑住恶心,挣扎,推他,踢他。他突然哭出声来。
“你怎么啦?”她把他抱在胸口。
“我开始写了。”
“我知道。”
“我老想起看守所那个男孩。”
“他是坏人。”
“他问我,会出现在我的小说里吗?”他目光呆滞,“我为什么要写小说?你说那有用……可我觉得,真实的世界在地下,洞穴,暗流,时间徘徊不前,女人受虐,男人互相残杀……”他一边流泪一边吻她的眼睛和鼻子。“别动,”他说,“和我待会儿。”
他对她毫无顾忌地表达从未有过的依赖,浑浊的嘴巴不断说着这些混乱的、过度伤感的话,而她在他怀中扭来扭去,感到很不舒服。
他们开始做爱。
“不行。今天我不行。”他说。
她充分明白了他的处境,因为她从一开始就没有投入,只是轻轻抚摸他的头发:“还有什么想说的,都告诉我。”
他说给她听,足足半小时,或者更长时间。他告诉了她一些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的事。杜丽死前的那个白天他刚刚见过她,她的遗体呈现灰黑色,头部肿胀,大了一倍。一个女人,被一个职业拳击手连续殴打五个小时致死,面目全非。他阻止两个老人近距离观看遗体,尽管其中一个也是警察,见过比他多几倍的尸体。
警察们晚上聚餐,说一定要让拳击手吃尽苦头,要发动包括监狱犯人在内一切可以发动的力量。他们一遍遍形容着他饱受折磨的滋味,谈论谁最内行,谁最靠得住,以及之后会怎么回报从中效犬马之劳的人。
他努力把这一切都告诉雄艳,看守所男孩的捆绑练习,以及那之后他如何更加逃避见那些曾经的警察同事,到头来,他甚至无法去警校上课。他找不到让自己快乐的事,丧失食欲和性欲,不知该如何生活下去,哪怕她和他结婚。直到她鼓励他写小说,他才感到有路可走,不用继续麻痹自己。她对他来说太重要了,比他经历的任何事情和任何人都重要。
“天哪。”雄艳流出眼泪,“你为什么不早说?”
之后她的动作格外温柔。就这样,在他们躺了好几个小时之后,他的恐惧才慢慢消退,理智回归。下午他们起床。洗好澡换好衣服之后,他们决定去鸟寺吃饭。
山崎打来电话,希望雄艳能允许自己登门致歉。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和昨晚的粗鲁判若两人。雄艳勉强接受了他的道歉,但表示短期内不想再见到他。电话那头,山崎沉吟片刻,最后说:“这样的话,雄女士,我只好把工作移交给其他人,但你要明白,这只会让谈判进程更加漫长。”
雄艳没有反击,也没有反对。
没过多久,岛田也打来电话,再次向雄艳表达诚挚歉意,并表示接下来所有版权协议的商定全部由他亲自负责,他保证程序会大大简化。雄艳心软了,说这样很不妥,她没有想要利用山崎粗鲁行为的意思。
岛田听后爽朗大笑:“事务所和山崎那边我会处理好,你不必多虑。”
也许是因为岛田的态度,雄艳感觉胃里没那么难受了。整件事,岛田根本没有责任,他才是三人之中处境最尴尬的那个。雄艳说,接下来,在自己职权范围之内,她一定尽量为岛田争取最大的利益。
午饭后,漆马提议去散步。
他们手挽手,沿泥市街的林荫道朝温泉旅馆的方向走。雄艳喜欢这条街,她喜欢观看一路的行人、便利店、咖啡馆和低矮的民居,看它们出现显而易见的差异。走在白雪覆盖的小街上,她会试着想象它在夏天时的样子,想象人们在夏夜,坐在庭院里的苹果树下乘凉,想象他们和自己截然不同的生活。
在距离旅馆最近的十字路口,漆马突然停下。“去爬山吧。”他说。
“可我很困,”她把头靠在他肩膀上,“昨晚我就没怎么睡。”
“去吧,最多半小时,你会睡得更香。”
果然,翻过那道小丘,山后的景致更美了。天空湛蓝,阳光照耀在洁白犹如瓷器的山脉上,宛如仙境。对面山腰上有座别致的古建筑,她猜,那后面应该有大面积的温泉,因为那里正升腾起重重白雾,使深陷其中的建筑物时而浮现,时而隐没在云端。
“去看看?”
“像个神社。”
恍如仙境的神社的大门外,停着一辆旅行社大巴。还没走进庭院,就听见女导游在用扩音器讲解着什么。院子里全是老人,戴着小红帽。漆马和雄艳走进去的时候,女导游的一双眼睛在他们身上来回扫了好几次。
“雪女是传统的日本妖怪,”导游转身看向神社大殿说道,“据说,她长得绝美动人,但极其危险。她喜欢在大雪之夜,穿着白色和服在山中游荡,寻找落单的男人。万一你在山中遇到一个雪女,要想活命,千万别看她的眼睛……”
“看了又怎样,她吃人吗?”问话的老头南方口音浓重,说完笑起来。周围几个男人也跟着笑。
“日本妖怪,不吃别处的男人。”有人大声说。
“我要纠正大家一个错误认识,”女导游笑着说,“雪女是不吃人的,她只喜欢色诱男人……”听到“色诱”这个词,游客们立刻发出一阵愉快的骚动。导游提高音量,继续说:“她喜欢把被诱惑的男人冷冻起来,带回山洞,食用他的灵魂……”
游客们爆发出意料之中的哄笑。
女导游调整了一下嘴边的麦克风:“作为妖怪,雪女最喜欢的一件事是拆散相爱的恋人。当她遇到中意的男人,就会在他眼中放一块冰,从此之后,那个男人就会变得冷漠无情。据说在别府,曾有一对青梅竹马的恋人,男孩不幸遇到雪女,雪女把冰块放进他的眼中,当女孩历尽千辛万苦找到她的爱人时,他早已忘记和女孩曾经的感情,任凭她想尽各种方法去唤醒他,去融化他眼中的冰冷,也无济于事……”
她说得太长,老人们听得兴味索然,叽叽喳喳互相扶持,缓慢向偏殿移动。
只剩下雄艳和漆马留在庭院里。漆马站在台阶上,一动不动。雄艳盯着他,轻声说:“她老看你。”
“谁?”
“那个女导游。”
“那是……”漆马想了想,“是野口的女朋友。”
“旅馆的野口吗?他那种人,也会有人喜欢?”
“她叫南果步,野口喜欢她,但她讨厌他。”漆马慎重地说。
雄艳无所谓地笑了笑,牵着他一起跨入大殿。他们在雪女的壁画前停下。壁画并没有很大,但画工精湛,雪女看上去圣洁而端庄,根本不像妖怪。
“你还是写这个吧,你擅长啊。雪女,充满艳情色彩的恐怖故事……挺动人的。”
“哪里动人?”
“她有点像狐狸精,可又不一样,”雄艳说,“狐狸精是反婚姻的形象,有独立意识,争强好胜,擅长欺骗,意味着对传统道德的反叛,还会为衰败家业力挽狂澜,救助那些落魄的无能男人,而她,雪女,她更厉害、更直接……”她结结巴巴说了一大段,发现漆马双手插兜,古怪地看着自己。“为什么她非要拆散有情人呢?我是说雪女,”她硬着头皮说下去,“她又不是真的爱那些男人。我猜,在变成妖怪之前,她一定被男人无情伤害过。”
“并不是所有女人被男人伤害都会做出这种事。”漆马说,“而且昨晚不都说了,不写妖怪,要写别的了吗?你是试探我还是自己反悔了?”
“还有不要和雪女对视,这一点你也应该写。”雄艳自顾自说着,往庭院里面走。
刚在一起时,他们在床上特别好。她问他有什么秘诀,他说,就是尽可能始终盯着女人的眼睛。和女人相处、追求女生没什么诀窍,唯一的秘诀在于,你得不停呼唤她们的名字,紧紧盯住她们的眼睛,没几个人能抗拒这个。很多男人性格外貌都不错,但他们喜欢一边想别的事、看别的东西,一边和女人说话,但他不。大学时代,他曾目不转睛地盯过一个冰山美人,最后她脸色绯红,给了他好几次机会。
“你现在说这个什么意思?”漆马问。
“没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是什么意思。”漆马说完自己先笑了。
回到旅馆天已经很晚了,夜色中的庭院十分寂静,积雪未经打扫,依然保持着雪停时的样子。长椅上,积雪形成的白色小丘至少有十五厘米厚,漆马环顾四周,估算着院子里的积雪够不够堆一个大雪人。一连几天,他对雄艳的态度都很恶劣,理应做点什么来弥补。这种赎罪的心理不仅仅来自他对她的态度,还有别的。
客厅里传来一首英文歌,是雄艳手机的来电音乐。她正在洗澡。漆马关上庭院门,走到写字台前,看着屏幕闪动的黑色手机。
来电照片是个面容清瘦、胡茬花白的男人,站在开放式厨房的水池前,双手将一只巨大的龙虾举在胸口,冲着镜头愉快地大笑。在这之前,漆马只在《百鬼夜访小津》的小说封底见过这人的黑白照片,印象里,他应该是个面孔古板、很难相处的老头。
对方挂断电话,大笑和龙虾都消失在黑色屏幕上。
漆马走进浴室,雄艳正在冲头发。“大作家打电话找你。”他大声说,拿起电动牙刷。
“什么?”雄艳切断水流,拉开玻璃门,“谁找我?”
“岛田。我没接。”
“哦。”她缩回去。淋浴蓬头水流再次响起。
雄艳给岛田回电话的时候,漆马也去洗了个澡。他放弃了堆雪人的想法——窗户外面,近在咫尺站着一个雪人,想想,也可能会有点吓人。
洗完澡回到卧室,她的电话正要结束。听上去他们在谈论的是山崎。雄艳一边认真听着电话一边看漆马,嘴角挤出笑容。一分钟后,她挂断电话。
“有问题吗?”漆马把浴巾搭在椅背上。
她把手机扔在床上,朝他走过来:“下午岛田正式向山崎提出解聘,山崎很愤怒。岛田担心,他可能会打电话骚扰我,因为在他看来这是我在推动……谁能想到岛田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这不是你的问题。”漆马说。
“他们认识都快三十年了。”
“那个山崎,他敢打电话骚扰你,我来替你接。”
“怎么,”她笑起来,“打算臭骂他一顿?”
“我要告诉他,”漆马握紧拳头,扬起下巴,绷起胳膊上的肌肉,“你惹错人了。”
她笑了,整个人完全放松下来:“我洗澡的时候你在干嘛?”
“我本来想在院子里给你堆个雪人,不过……”
“真的吗!”雄艳眼中闪过惊喜,同时却使劲抑制住打哈欠的冲动,“可我太困了。明天吧,明天早上……我都二十年没堆过雪人了。”
“你一个江浙人,堆过雪人?”
她拉他上了床,和他并肩靠在床头。
“我要用……”她环顾房间,看到茶几上的果盘,“我要用葡萄给雪人做眼睛,用香蕉做它的嘴巴,我还要用……”她终于无法忍受,打了个巨大的哈欠,眼尾淌出眼泪。
“困到不省人事了?”
“困得要死。”她向下滑入被窝,对着光眯起眼睛说,“漆马,追捕自己,既没有可能,也没有必要,你明白吗?”
“嗯。”
“我现在后悔了,我觉得你还是写妖怪故事好。你看岛田就挺豁达的。”
“我就知道,你这个人总是想太多。别想了,爱你。”
她用食指点着他的胸口说:“还是爱你那些曾在心头开花却尚未在笔下结果的小说吧。”
“我早有心理准备,”漆马说着,调暗台灯,“任何写作者在这点上都难以两全:要尘世的成功,还是要创造作品的力量。现在,我感到自己又有了力量。”
“那那个尘世呢?”
“不屑一顾了。”他说,“有朝一日,小说一旦写成,或许……”
“或许什么?”
“我总得许诺点什么,是不是?”
她急躁起来:“我都不想这些,为什么你要想?”
“因为你是个女人,你当然不会关心这些。”他恼怒起来。“岛田什么的,他们都看着呢。”
“他们对我没意义,你不相信吗?”
“如果我能写出一部杰作……有你在,我肯定会写出点什么东西来。无论将来怎么样,我会好好对你的。”
他熄灭台灯,用力抱了抱她,然后松开一些,便保持住不再动。
他闭上眼睛,安心嗅着她头发的气味,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她睡着之后,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慢慢地,他感觉周围涌起水,又黑又深的水。一个女人漂浮在水面之上,苍白、无声、没有重量;风吹起白色的面纱,露出下面的白羽毛。
他猛然惊醒过来。
窗外是浓重的黑夜。他闭上眼睛,试着回想刚才的场景,希望睡意将自己重新拽回梦里。他没看清梦里的女人,但心里清楚她是谁。
他突然感到一种冲动,许多话涌到胸口。他爬起来,坐到写字台前,快速而潦草地写完一份自序:
这是我的第三部作品。我在里面写了我的一段真实经历。
没什么人知道,我和那起骇人听闻的社会新闻有关。我的前任女友在自己家里,被她的丈夫杀死了。这件事改变了我的生活。我做的一切事都为时已晚。
这部作品是没有明确类型定义的:没有以眼还眼的复仇,也没有个人对抗权威的壮举,虽然我能理解,人们更容易把发生在她身上的事作为一个严肃的社会议题加以讨论。这也不是个悬疑故事,因为不存在狡诈的凶手、惊心动魄的悬念、奇情的人物。也不会是一个爱情故事,我不会回忆我们的情感,或描写她的样子。在她生前,我没有认真对待,现在我也不会用职业化的写作,试图去弥补什么。故事里不会生发出新的爱情,没有人因为我的这段经历而爱我,或者不爱我,我也没有因为这段经历而不爱别人,或者更爱别人。这件事之后,我确信任何人和我在一起只会更容易遭受厄运,但现在看来,这也可能是一种误解。
所以,这个故事没有任何主题,也没有任何意义,到现在我也无法预知结局。没有正邪交战,也没有救赎,没有爱的力量,也没有恨的力量。我将以没有主题,没有意义的心态开始写,我唯一想做的就是把这件事发生后我曾想起过的每一刻,都尽可能记录下来。
这个故事会呈现我前所未有的勇敢和诚实,作为最凶狠的追捕者,我要找到另一个我:贪生怕死、把每天都当成末日的逃犯。而这两个人都将获得满足。
一种结果是,小说获得成功,成为杰作。
另一种结果是,它可能永远也无法写完。
漆马 2018年12月29日
醒来时雄艳还在睡。他小心不惊动她,起身独自去餐厅吃早饭。
饭后,他搭配了一份西式早餐,用托盘端回房间。这么做的时候他没有刻意去想她的反应,可看到她打开房门,兴致勃勃、孩子般雀跃时,他也由衷感到高兴。他把餐盘放在桌上,准备看她吃饭,她却紧紧抓住他的手,放开后又环抱住他的脖子,两眼发亮。
“我看了你写的东西,”她欢快地说,“我理解你的意思。我又支持你了。”
漆马点点头:“那么写挺可笑的对不对?可我确实感觉到了久违的激情。”
她也连连点头,充满希冀,仿佛年轻了好几岁。她突然想起什么,牵着他的手,一蹦三跳地走向庭院。“说好了一起,你这是作弊!”她责怪的声音里全是喜悦。
他没明白她的意思,直到她拉开窗帘向他展示那样东西——院子里,一个巨大的雪人正在对他们微笑。它的眼睛是葡萄做的,嘴巴是一根香蕉。
眼前这一幕完全没给他带来同样的喜悦,相反,他觉得毛骨悚然。
这个雪人不是他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