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已经是下午两点。
漆马打开衣橱,找出那件深灰色羊毛外套穿上,去旅馆餐厅边的酒吧。一进门就看到常坐的那张桌子有人,于是他走到靠墙的挂钟下方。各桌的咖啡杯前都有几张生面孔,全是说汉语的老年人,戴着小红帽。服务生野口走过来,把一个白色马克杯和一壶咖啡放在他面前。
“下午好,先生。”没等漆马问,野口已经解释起来,“旅行社突然把这些人安排到这里来,事先连声招呼也不打,”他瞥一眼远处身材娇小的旅行社女导游,“她说老人们需要休整,参观吉利海鲜工厂的制冰车间,都给冻坏了……真拿她没办法。”
“他们怎么会对那种地方感兴趣?”
“是个商务团,”野口低声说,“为了报销差旅费,日程安排里必须有对日本企业的考察内容。”
“好吧。”漆马点点头,“有旧报纸吗?”
野口快步走到里面的房间,拿了一叠报纸回来:“没什么值得看的,别府这鬼地方,一年到头都无聊得要死。”
“哪里都一样。”漆马接过报纸。
“不,东京有趣多了。”野口说,倒好咖啡,他挺直身,目光循向窗外的蓝天,“像您这样自由自在的作家,应该常去银座转一转,那里才是男人的乐园。”接着,他非常自然地从兜里掏出一叠礼券,说:“打上面的电话,提我的名字,有折扣。”
“谢谢,你已经向我推销过了。”
野口笑笑,仍然把礼券放在桌上,问道:“您这几天没跑步,是不是也觉得别府的冬天太冷?”
“脚受了点伤,”漆马说,因为背雄艳回旅馆,他在雪地里扭伤了右脚,“暂时没法跑了。”
“想试试家父自创的药油吗?他曾是一位了不起的相扑手,这种药油他和他的朋友们都在用。现在预订,最迟明天这个时候给您送到房间。”
“我想泡个温泉。”
“差点忘了,”野口环顾四周那些疲惫而茫然的老人,“晚上九点之前,汤池已经全预订满了。我建议您十点以后再去,那几个独自旅行的女人也不喜欢和老人们挤在一起,我告诉她们,十点以后温泉会空出来。”他诡秘一笑,“十点以后,你不会失望的。”
女导游站在酒吧门口冲野口使劲招手,野口又给漆马添了一次咖啡,才端起咖啡壶,朝她走去。
漆马一边喝咖啡,一边快速翻看报纸。野口说的没错,一如往常,别府没什么大事发生。某种程度上,这地方像是与世隔绝的,除了一年一度的“耐寒大赛”,最大的新闻可能是今年中国游客又暴涨三成。这座小城差不多一半的困扰都和这一数据的变化有关。
“先生,”野口回来了,兴致变得很高涨,“十五分钟后,南果小姐安排旅行团在街角的小剧场观赏能剧表演,她想邀请您也参加。”
“替我谢谢她,可我……”
“不必推辞。她读过您的小说,她认为,这也许能给您带来一些灵感。”
“那我去谢谢她。”漆马站起身,准备去见南果步,“等一下!旅行团不是无缘无故到这里歇脚的,对吧?你们……”
野口羞涩地微笑说:“我们,就要结婚了……是我让她把人带到这里来的。距离演出还有一小时,总不能让老人家们在剧场外的寒风中等候吧。我呢,也不过是顺便推销了几张旅馆温泉券而已,举手之劳嘛。您应该能看出来,他们很期待……我告诉他们,这家旅馆的温泉是允许男女共浴的。”
“恭喜。我是说,你和南果女士……”
“谢谢。那么您去吗?今天负责表演的是小学校的能剧社团,谈不上多专业,但孩子们实在是很认真,整个暑假一直都在排练,看过的外国游客都很喜欢。”
还真是一场小学生担纲的能剧表演。除了负责乐器的三位女教师,其他演出人员包括灯光师在内,全都是三到五年级的小学生。孩子们的认真劲十分可爱,唯一痛苦的是,剧场里太冷了。漆马后悔出门时没多穿件衣服。
尽管设施简陋,寒意阵阵,可一旦熄灭照明,灯光聚焦舞台,伴随诡异的音乐响起,戴面具的小表演者陆续登场,气氛立刻变得很不一样。慢慢地,你就忘了宽大戏服和吓人的面具下面只是些五年级的小学生,眼中所见,是发生在幕府时代,一个背信弃义的渔夫和被他伤害的白海豚的悲剧故事——
美丽的白海豚救了落水后被水母蜇伤的渔夫的命,可是,当将军为救生病的女儿悬赏捉拿白海豚时,渔夫却出卖了昔日的救命恩人,决定用她的肉,换取赏金。白海豚被他骗到海边,用渔网捕获,拖上了岸。在死之前,她请求渔夫能蒙上自己的双眼,冷血的渔夫没有答应,直接用鱼叉杀死了她。代表迟到正义的闪电从天而降,烧毁了渔夫的双眼,使他余生都遭到世人唾弃。
细节漆马无法看懂,但大意如此。孩子们的表演非常精彩,催人泪下。
孩子们谢幕时,南果步突然靠近漆马。他闻到她身上的香水味。他从没闻过女人用这种香水。南果步在他耳边低语,是对着他坏掉的右耳说的,所以他并没有听清,但他明白,有必要和这位友善的邀请者寒暄几句,于是立刻热忱地开口:“听说你们就要结婚了,恭喜!”
“结婚?”南果脸涨得通红,“和谁?”
“野口先生。”
“是他跟你这么说的?”南果流露出不适作呕的神情。
漆马很意外:“我以为……”
“他是渔夫,我可不要做他的白海豚!”
停电了。漆马站在黑漆漆的玄关,把电灯开关开来开去,然后走回到客厅,重复着同样的动作。他在扶手椅上坐下,瞪着黑色虚空。
坐了一会儿之后,手机响起。是雄艳。
“对不起亲爱的,今晚估计又会很晚。”
他看看表,十点十五分。“还在开会”?
“不,在吃饭。”听上去她很难为情,“吃完还得和大家去唱歌。”漆马听见她用手捂住话筒,压低声说:“下午我实在是忍不住,忍无可忍,跟山崎大吵一架……岛田提议饭后大家去放松一下,借此机会增进理解,缓和矛盾。”
“觉得委屈吗?”
电话那头,雄艳沉默片刻:“工作就是这样。”
“结束前打个电话,我去接你。”
“不用,小津会送我回去。你放心,我不会再让自己喝醉的。”
接电话的过程里漆马的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他熄灭香烟,用手机打开邮箱。那里藏着他仅存的一张杜丽的照片,是她在长春读研究生的时候,他用手机拍的。
那天他坐火车去她学校看她,他记得下着挺大的雪。晚饭他们吃的是延吉冷面和酱汤。之后,两个人在校园里散步,在一个脏兮兮的雪人前面,他给她拍了这张照片。毕业前不久,她向他提出分手,半年后就嫁给了拳击手小河。
漆马放下手机,呆坐在黑暗中。
床对面的写字台下方有道不易觉察的光斑。他挪动一下身体,站起身。奇异的是,一旦走近,光斑就变得难以觉察,后退几步,又重新出现。这件无关痛痒的小事突然引爆了他的愤怒。
必须要弄个究竟,他搬开写字台,发现了那个洞。
堵住墙洞的是块布,一块丝质黑手帕。透过缝隙,隔壁房间的灯光正好照在这边的地板上。他试着拽了一下,那块布松脱,一道橘黄色光柱出现在面前。
洞的另一边是隔壁客房,他想都没想就把脸凑了上去。隔壁房间,格局、设施和这边并无差别,洞口视线应该是从那边的写字台下方穿过,正好能看到双人床和浴室的一角。视线尽头的远处,还可以看到房门。
这是一家偷窥旅馆?
他听说过这种事。让他不安的是,如果从这个房间可以偷窥到隔壁,那另一边,是不是也有什么隐蔽的缝隙,可以偷窥到这边?他在迅速权衡两个解决方案:换房间,或者干脆换一家酒店。
隔壁房间的房门突然打开。一个男人走进来。漆马下意识侧过身,抓起手帕,迅速把洞堵上。隐约能听到男人的说话声。他把写字台挪回原位。
黑暗中,他环顾四周,从烟盒里摸出烟。有人用力敲房门。
手中的打火机掉下来,正好落在玻璃桌面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他感到羞耻。还好,敲门的是野口。
“对不起,房间是不是断电了?”野口问。
“已经十五分钟了,我正要打电话。”
“线路故障,马上就好。”野口不无尖刻地说,“空调设备太陈旧了,经理总狠不下心来花钱换新的。放心,五分钟内问题就会解决。”
漆马犹豫了一下,问:“隔壁房间这几天住着什么人?”
“没人,您隔壁房间这几天一直空着。”野口看一眼走廊,“啊,对了,刚刚才有一对夫妇入住……他们的酒店供热系统崩溃,两人不得不连夜搬到这里来。”
电来了,身后一片明亮。
“哈!”野口看着漆马身后的客厅。
漆马迅速扫一眼写字台,应该没露出什么马脚。
“太太还没回来?”
漆马看他一眼,没说话。野口意识到他的不悦,立刻退后一步:“还有什么需要吗?先生。”
“没有。”
夜里十二点,雄艳还没回旅馆,打电话她也没接。
漆马很想立刻见到她。在过去两个小时里,运用所有他知道的反侦查知识,加上经验,他对房间的每个角落都进行了耐心搜索,结论是,除了写字台后面那个洞,一切正常,没有窃听器,没有针孔摄像头,没有双面镜,但他被自己的疑心弄得筋疲力尽,一身是汗。
五分钟后,她回复了几个字:“先睡吧,我会很晚。”
隔几秒,她又发来一个笑脸图标。作为惩罚,漆马决定不告诉她这个孔的存在。以她的性格,知道了一定会换酒店,不知为什么,他并不希望她那么做。
他决定去泡温泉。
温泉在旅馆靠山体的西侧,位置十分隐蔽,分室内温泉和室外温泉两个部分。无论室内或室外,这会儿都没有客人。漆马先在淋浴房冲洗一番,然后走进更衣室,换上宽大舒适的浴袍。值夜班的服务生发现他,很诧异地问:“先生,您有什么需要吗?”
“我要酒。”
服务生很快就把冰块和威士忌端来了,忍住哈欠,指了指托盘上的摇铃说:“那个……其实温泉已经停止开放,我也下班了,不过……万一您还有什么需要,可以摇铃。”
“我不会待太久的。请便。”
室内温泉分冷水、浅水、深水、水流按摩和药汤五处,每个汤池都有蒸腾的热气升往幽深不可测的木质屋顶,偶尔有凝结的水珠从上面掉下来。基本上,屋内十分温暖,但空气中弥漫着草药和潮湿木头的味道。户外就完全不同了,雪花正在无声飘落,一片片跌入温暖的汤池。
漆马走入庭院,把酒放在池边。
他用手试了试水温,然后脱掉浴袍,进入汤池。他先迈进一步,再迈一步,然后慢慢蹲下,最后一股脑沉下去……
为了不思考,他开始猛灌自己酒。不知不觉就有了醉意。
差不多泡了十五分钟,他起身离开池心,在靠近岸边的热石上躺下,拿起一条毛巾,盖在脸上。他感到身心逐渐放松,世界被清零,身体轻飘飘的。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一串清脆的木屐声,然后是有人下水的声音。
淡淡的香水味离他很近。他一下就醒了。原本他以为,允许男女共浴是野口招徕顾客的把戏,没想到,真的可以这样。他既尴尬又窘迫,赶紧把脑袋沉进水里。
他决定离开,越快越好。
浮出水面之后,他立刻从岸边扯过浴袍,准备以最快的速度上岸,逃离现场。一股涌动的水流向他袭来,不看也知道,那个女人就站在他身后。
“还有酒吗?”女人淡淡地说。
他拿起酒杯,吞掉残酒,重新注入半杯琥珀色的酒汁,然后才转头望向她。
“请等一下。”女人举起双手,把头发盘在头顶用毛巾缠住之后,才伸手接过他手中的酒杯,“谢谢……啊,是你。”
他干涩地说:“你是……”
“巨型……鸟类。”她笑了。
“……你是中国人?”
“不。”她似乎惶恐起来,“从没去过。”
毛巾在她头顶散落,被他一把抓住。她突然向后退去,眼睛盯着他看,而身体慢慢沉进水里,最后,只留举着酒杯的右手露在水面。不久,她在几米外的水中冒出头来,咯咯笑起来。
他不敢看她,窘迫地问:“为什么笑?”
“你知道这里是女宾区吗?”她说。
回到房间已是深夜一点,雄艳不在床上,她哪也没在。她没回来。
漆马感觉自己喝的并不多,完全没理由醉成这样。是她先离开的,他记得,她上岸后抖了抖身上的水。见鬼,她太像杜丽了。他想在淋浴房中自慰,结果却吐了一地。
恍惚之间,他想起,鹈鹕上岸时他看到她腿上似乎有鞭痕,或是捆绑后的痕迹。他回到床上,躺了一个小时,感到十分恐惧。尽管这种恐惧他早已习以为常,每天早晨一醒来就会感受到,被追捕,被揭穿……可现在又多了一种恐惧: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看到了那些东西,还是,酒精作用下的幻觉?
他又看到自己在狂殴拳击手。
他想把他活活打死。他不止一次这么想过。这种想象让他呼吸不畅,舌头越来越僵硬,几乎要窒息,他赶紧用一种特殊的方式调整呼吸,这是擒拿格斗考试前一个朋友教他的。
那时他结婚刚满一年,在警校教书,因为常喝酒,体格虚弱。在更衣室,那些学生比他更紧张,这场考核,他们要拿擒拿格斗的成绩,而他只是被拜托别专业的讲师,趁机和他们比划两下罢了。学生们分成两组,侦查和缉毒一组,经侦一组,大约每隔十五分钟,每组就有个人走出去,走到大厅里,前一个返回。他们互相击掌,开玩笑要把对方揍出屎。这门课比他教的纯理论更能彰显男子气概,在警校里更受重视。在他之前,有个学生给抬了出来,是被一个赫赫有名的特警专业优秀学生打倒的。他看了手脚发冷,很想放弃。
和雄艳的婚姻从一开始就很糟,因为开了个很坏的头,但雄艳什么都不知道,对于他为什么从警察岗位下来,教书了还非要找学生练格斗,当然更一无所知。
学生们都考完了,朋友安排了个中等偏上水平的和他打。朋友帮他缠绷带,检查护齿,最后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
“玩命打!揍出屎!”朋友说,“我来当裁判。”
然后他就不顾死活地打上了。他转圈,对方防卫,他挥拳猛打,对方左右躲闪。他生怕雄艳在下面乱喊,但他记得,整个过程她一声没吭。上场不到半分钟,他就忘光了所有技巧和招式。他懵了,只顾劈头盖脸地出拳,左勾拳不断砸向对方。对手黑黑的,瘦瘦的,缉毒的学生,被他的狂乱吓住了,出拳也毫无章法。第一回合结束时,他的心脏要爆了,唯一能感觉到的是舌尖,在反复舔牙齿和上颚的腥味。到了第二回合,他连一拳也打不出去,丧失了意志。
终于结束了,裁判举起学生的手,他的另一只手则在不住地擦拭鼻血,困惑地盯着漆马。
当漆马最后回到更衣室时,感觉自己像被拆解机器挤扁的报废汽车,每个部分都变了形。半夜,他孤零零和雄艳坐在一家二十四小时诊所里,雄艳一边收拾纱布一边低声说:“你差点就要赢了。”
他翻身趴在床上,闭上眼睛。
他梦见了雪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