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什么时候想到死的,涂涂?
是不是必须一死,才能结束这种痛苦。人至少可以放心选择自己的死,不像鱼,只是在游泳,就突然被捕食。应该有种无痛的方式,可以让人舒服地离开身体,进入水中,那个我们最后都要去的地方,而不是躺在一个窗外只看得到蛏子养殖滩涂的房间里徒劳呻吟。我们曾昼夜不停,在海上围猎,只因为鱼不会流泪,很少出血,它们的死亡活泼而闪亮,只是弹跳几下……对不起,涂涂,我只顾说这些,你不要厌烦,刚才说到哪儿了?
走私是个意外。
我对吴波的第一个贡献是发明了一种箱子,按流体力学设计的流线型铁箱,悬挂在船底,航行起来阻力小,油口在船尾又极为隐蔽,能装两吨油。海警用他们习惯的缆绳拖底法检查时,因为沉箱和渔船基本连为一体,又是流线型,很难被发现。如果用电钻穿孔检查,因为沉箱与船底之间有一段间隙,船底一穿孔海水就涌入船舱,根本不会想到下面还连着一个庞然大物。箱子上还装着电泵,控制开关在驾驶舱,遇到海警非要强制上排检查,别无他法,可以启动电泵把箱里的油打出去。海警能怎么办?总不能因为船只漏油逮捕我吧。
安装沉箱的走私船每次出海会关闭自动识别系统,一直开到公海,再用船上带的单边电台,联络等在公海的母船,暗号通过才开始卸油。很多船长胆子小,怕没有自动识别系统会撞船,不敢关,一旦被海警盯上又慌不择路,以为拒不停船、航速超过十节就能甩掉他们,最后无一不被强行登船检查,满盘皆输。
那段时间,被抓的驳船非常多。船主和船长都有攻守联盟,一旦被截获,都是船长一人顶罪,绝不供出他人。船主会给一笔补偿。但海警还是顺藤摸瓜,能从现行的一两起走私追溯出一串人名。我手上的箱船却一次也没出过事。
吴波又把硅铁这块分给我。我把手上的船同时注册国内、国际船舶两套手续,用国内手续把国内限制出口的硅铁在码头装货,伪报成水泥之类的大路货,说要运输到国内的目的港。等船行驶到外海水域,再把船名改掉,以另一套国际手续,用内贸的套路把货卸到日本和韩国港口。最后再重新把船名改过来,折返。
十月十九日夜里,我记得有场大雾,但没有风暴。如果一切顺利,后半夜我们就能回港。这艘大吨位船是报废的军舰改装的,吴波从国外收了一批驱逐舰和破冰船,导弹、大口径火炮都拆光了,以前装枪支的舱室很大,正好可以装油、水和后勤物资。
我站着的地方以前想必是火炮安放处。我想起你,涂涂,如果你依然在舰艇上站岗,应该会在这样的晚上仰看星空。
一切都很顺利,海面风平浪静,我不担心雾,想到我们在海警的望远镜中悠然开过,反而感到十分愉快。上岸之后是我例行打牌的日子,牌友里有个浙江人,一直在舟山和北方各个码头跑。填海造地的风潮把他引来。他混得不错,给各种需要做生意的人牵线搭桥,就住在港口的破房子里,还放贷。船长需要贷的款很多,每次几万、几十万都有,贷到款才能买得起网具油料出海,回港卖了货再还。休渔期开始前贷个二十万,几潮下来就要还二十五到三十万。这种生意镇上没人干,但这人脾气内向,手腕硬。还不上钱的船长被他押到海上,赤脚站冰,还了钱转年还是从他这里贷,他就这么成了镇上最出名的债主。我想说服他和我合伙,投资填海造地的生意。
前一天晚上我们猛灌冰可乐,滴酒没沾,却都醉了。这是今年最后一趟运油,就等上岸分钱了,晚饭时大家的话题就是如何挥霍。我因为心里有事,可乐也能喝醉,我的副手小路兴高采烈,醉得真假参半。他是寿光人,爱唱吕剧,上船之前没见过海,每天都要哼唧几遍想吃绿叶菜。
二十日凌晨一点,船从仁川港起航,大家还是开心得要命。除了我,每个人都带了东西给家里,有日本韩国产的剃须刀、旅游鞋、吹风机、电熨斗、化妆品、香烟、自行车、电饭煲、手机。最高兴的是机械师老饶,他是船上唯一一个连烟都不抽的,给女儿的化妆品和衣服却带了上万的。起航这天凌晨,根本没几个人睡觉,大家都在讲家里,没孩子的讲女人。我这才知道小路的老婆是个喀麦隆女人,像匹膘肥体壮的黑马,给他生了个女孩,现在和小路的老娘住在一起。
凌晨两点,我们驶出仁川。没多久对讲机传出声音,“有海狗”!
海狗就是海警。我向卧室舱房走去,小路已经坐起来,正揉眼睛,还在做梦。
“到哪里啦?”小路问我。
我说,刚出港没多久。我躺进我的铺位,不确定应不应该担心,我把识别系统关了。快九点多的时候,我对小路说:“倒杯水,我怎么开始晕船了。”
又过了一会儿,对讲机里传来新消息,“海狗上船了”。那艘船是干净的,没油,给我们望风的,说明我们被海警盯上了。我再想问几句,对讲机没声了,估计让海警给敲了。我下令全速前进。这时候起风了,很快就狂风怒号,我在海上跑了这么多趟,第一次晕船。小路晕得更厉害,先是动弹不得,最后坐在那低头打摆子,口中喃喃低语:“要翻船了,要翻船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小路这样。过了一会儿老饶也从甲板上下来,满头满脸都是湿的。他一声不吭。除了小路喉咙里的呜呜声,四下一片寂静。过了一会儿,小路能说话了:“你只要一发命令,让把油弄出去,我现在就去。”
“没什么大不了的。”老饶说。这是四点五十分的事。
了不起两吨。我也这么想,来来回回几百吨,迟早有这么一天。那些私人加油站、小炼油厂和油贩子从来没想过他们吃的鱼肉里也会有油。
当时还没签中韩渔业协定,那是五年后的事。那时我们在荒漠一样的近海已经完全网不出任何东西,只能去韩国那边的海里偷。一旦海警盯上,有种破釜沉舟的办法,就是自己把木壳船凿个洞,让水灌进来。海警一见这种,款也不罚了,船也懒得拖,高压水枪一收,掉头就走。我听浙江人讲过一次这样的事,等搭伙的渔船一个多小时后赶到时,船已经下半截泡在水里,海水马上就要淹过船帮,七个船员猴子一样蹲在驾驶舱顶上,衣服兜里装着塑料袋封好的遗书。
这样想想,把油打进海里算多大事呢?再这么关着系统,睁眼瞎似的在风暴里航行,船毁人亡是迟早的。我仿佛真看见了,自己一个人漂在海面上团团乱转,船像块糊墙皮的纸,在我眼前慢慢下沉,四周一个接一个漂起那些礼物:香烟、衣服、吹风机、自行车……我明白小时候在海底看到的东西是怎么来的了。最后礼物没了,漂起小路和老饶的尸体。
涂涂,你就是那天晚上跳海的,我觉得你是看着天空跳的。我是不是预感到这个才没按那个电泵按钮?你是条爱清洁的鱼。我们一个在镇上的港口,一个在海里,都找到了某个答案。最后我把所有人连船带油弄回港口,告诉吴波这是最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