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小时后,红丸号依然没有返回。
八月底的北极,傍晚气温通常在零下九摄氏度左右,白天有时会达到零上四摄氏度,但到了深夜,这里十分寒冷,有风的情况下感觉更糟。今晚没有风。
庄列松还站在鲸鱼背上,问道:“素材够吗?”
“绰绰有余。”杨炼说。他用胳膊夹住摄影机,活动一下被冻麻的手指,转身朝堆在身后的设备看:“是不是该支帐篷了?”
“用不着,你等着。”庄列松掏出卫星电话,和渡边彻联系。一分钟后他挂上电话。“好啦,”他用力拍着手掌,“搭帐篷!”他坐下来,以双手作为支撑猛一用力,沿鲸鱼的脊背滑下,像玩一个滑梯。
杨炼从没搭过帐篷,有庄列松在,他也根本插不上手。只花了不到十五分钟庄列松就把帐篷支起来。杨炼立刻就钻进去,狭小空间终于带来一些温暖和安全感。庄列松点燃取暖用的酒精炉,拿出一块巧克力,一边吃一边看杨炼刚拍的视频。
“明天早上,船长是这么说吧?”杨炼心神不定,朝庄列松摆摆手,拒绝了他递过来的巧克力。他一点也没有胃口。
“放心,明天早饭肯定会在红丸号上吃。”
“那为什么,他们要留下这么多食物?这些东西,够我们吃一个星期了……”
“来,看看都有什么。”
他们把所有食物都掏出来,摊开在墨绿色的睡袋上。比想象得更丰富,有两大包燕麦片,一袋香肠,十二块袋装即食鸡肉,一袋炒米,一大罐压缩饼干,六听沙丁鱼罐头,一整包士力架,一盒高蛋白能量棒,一小罐黑咖啡和一盒袋装红茶,另外,居然还有四个苹果和几根冻得硬邦邦的香蕉。庄列松撕开红茶包装,开始烧水。
十五分钟后,他们喝到了热茶。
“感觉怎么样?”庄列松问杨炼。
“你感觉呢?”杨炼低头盯着茶杯。
“杀鲸鱼,留在浮冰上过夜,哪个更可怕?”庄列松问。
杨炼颤抖不止,又喝了一口热茶,才开口:“怎么还这么冷?帐篷纸糊的一样。”
庄列松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站起来,拍了拍他肩膀,走出帐篷。他一离开,杨炼立刻扯过睡袋,从上到下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几分钟后,他掀开帐篷一角,看到庄列松又爬上了鲸背。他站在上面,向着头顶的苍穹眺望,看上去不像个活人,像一座拙劣的雕像。冰面四周寂静无声,如同一个冰冻星球。
杨炼一夜未眠。
除了庄列松的鼾声,周围什么声音也没有。
不知过了多久,他按亮电子腕表。凌晨三点。他依然非常清醒,睡意全无。他试着把外面想象成留学生宿舍楼外的林荫路,但没能成功,因为他清楚地知道,外面只有一眼望不到头的冰坂和一具庞大如山的尸体。
次日清晨,一钻出帐篷杨炼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海雾弥漫,能见度只有不到二十米。被红丸号冲击造成的水道,已经被完全冻结。空气酷寒。
庄列松还在沉睡,杨炼不敢叫醒他。他活动了一下四肢,掏出指南针,朝南走了五十米。他不断回头检查自己走过的冰面,确保脚印清晰可辨,才敢继续走。十五分钟后,他感觉自己只走了大概四五百米,其间,他看到一两处被浮冰环抱的水面,但没能看到视野开阔的大海。周围的景象几乎没有区别,到处都是冰雪和寒冷的浓雾。一个念头突然在他脑海闪现,一个挥之不去的可怕念头:红丸号不会回来了。
他突然很想大喊。可是,当他终于无法克制地喊出来时,浓重的带有咸味的海雾立刻就将他的声音吞没。返回时,他差点迷路。
浮冰的表面崎岖不平,破碎不堪,一不留神就会找不到脚印。他感觉心跳得很厉害,脚下这些冰和在晴天看时完全不同,这是一个冰冻的荒原,就像炼狱。海水有节奏地拍打着浮冰的底面,哗啦啦响声不断,听上去像某种呻吟。好不容易太阳终于升起来,但穿透浓雾的阳光十分微弱,像是鬼怪在不断眨着眼睛。当他经过一片海水,一块浮冰突然翻滚着颠倒过来,把几条小鱼困住,小鱼疯狂地寻找生路,想逃回水里。
半个小时后他才终于回到营地,先看到的是那头鲸。
直到这时他才看清雪地上残忍的画面,到处都是鲜血。他长时间凝视雪地上的血迹,感到呼吸异常困难。
庄列松从帐篷里钻出来,表情像见了鬼:“你去哪儿了?你拿了卫星电话?”
杨炼魂不附体,拼命摇头。庄列松突然朝鲸鱼跑去。他爬上鲸背,接着又跳下来,围着鲸鱼绕了两三圈。杨炼冲进帐篷,把所有地方都翻遍了,没有。他感到毛骨悚然。
“找到啦!”庄列松在外面大喊。
杨炼冲出帐篷。庄列松站在鲸背上,双手攥着矛钩,正在用力搅动。杨炼跑过去,突然,他看见鲸鱼的眼睛仿佛在看着自己,吓得直往后退。
“它还活着……”
“别犯傻!”庄列松掏出刀子,跪在鲸背上,用力刺向被冻住的凝血,他把刀尖插进一个缝隙,用力一撬。杨炼看到,他抓起一个鲜血冻成的冰疙瘩。卫星电话。
庄列松的身体突然凝固不动,说:“听到吗?”
没有,杨炼什么也没听见。他茫然地摇头。
“汽笛声。”庄列松跳下鲸背,飞快跑回帐篷。不一会儿,他举着信号枪跑出来,站在冰面上,朝天空射出信号弹。五分钟后,他又发射了一颗。
“雾太大了。”杨炼说,“他们根本看不见。”
庄列松开始大喊。很快,杨炼也跟着喊起来。
一直到筋疲力尽,他们也没有听到汽笛声。也许那根本什么就不是。他们回到帐篷,围着酒精炉试图烤干卫星电话。他们一言不发,度过了惊恐而茫然的上午。中午,电话终于干了,但无法开机。
“你带手机了吗?”庄列松问。
“在船上……你的呢?”
庄列松没说话。他打开急救包,把里面的东西全倒出来,又把充气救生筏从包装袋里拽出来,一寸寸地摸索。
“找什么?”
“GPS。救生筏上,应该有GPS。”
他们把手头的所有装备统统仔细检查一遍,然后又检查了一遍,没有,没有GPS,没有手机,没有对讲机……除了那个损坏的卫星电话,他们没有任何通讯设备可以和外界取得联络!杨炼从放食物的箱子里拿出那袋炒米,把电话埋进去。接下来,只能是等待。
到了中午,气温升高了一些,冰面上一点也不冷,但雾还没散。
“你不吃东西吗?”庄列松问。
杨炼突然站起身,朝帐篷外走去。他走到鲸鱼面前,掏出瑞士军刀,慢慢打开。看着鲸鱼暗淡混沌的眼睛,他低声说了句抱歉,然后举起刀,用力向鲸鱼的腹部刺去。死去的鲸鱼血液凝固,皮肤坚硬,可他必须把它切开,切到足够深,才能得到尚未凝结的血液。庄列松走到他身后,抽出自己的刀,用力刺进鲸鱼的皮肤。
“用这个。但你最好告诉我你要干嘛?”
“鲸鱼血。”杨炼抽出庄列松的刀,“我们可以用鲸鱼的血在冰面上写一行SOS,经过的飞机会看到。”
“这里是北极,”庄列松黯然地说,一边转身离开,“根本不会有飞机经过。”
庄列松的刀果然好用,是把求生刀,锋利、修长。血液从鲸鱼体内流淌出来,杨炼差点吐出来,但他没有停,继续疯狂对鲸鱼挥动刀子。
一个小时后,他用鲜血在冰面上写下巨大的“SOS”。
鲜血在他衣服上凝结成冰。
黄昏时分,吹来一阵北风,浓雾奇迹般地散去,天空晴朗,极光再现,一切就像昨晚一样。庄列松每隔半小时就发射一颗信号弹。
“你在浪费子弹。”杨炼很不安,“我们应该轮流爬到鲸背上去瞭望。”
庄列松没有理他,拿出雪茄,点燃抽起来。过了一会儿,他钻进帐篷,又开始折腾那只卫星电话。他把它贴身放在胸口,十分钟后又试了一次,还是不行。他一口气吃掉两根香肠,一个鱼罐头,然后抱着卫星电话钻进睡袋。
夜幕下,杨炼独自站在鲸背上,绝望地看着茫茫冰坂。
一个小时后,他听到帐篷里传来鼾声。他跳下鲸背,钻进帐篷。庄列松把酒精炉烧到最大,帐篷下面的冰都开始融化了。现在,酒精是救命的东西,绝不能用来取暖。他没叫醒庄列松,擅自熄灭了酒精灯。
午夜时分,他被惊醒。
“你想冻死我吗!”庄列松在大吼。
杨炼才刚睡着才几分钟,神智还很模糊:“什么?”
“酒精炉,谁让你关的!”
“得省着用啊。”杨炼低声说,“还有食物,也应该定量。我觉得,我们还是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别自己吓唬自己啦。”
“船长不会故意不来接我们,对不对?他一定遇到了麻烦。”
“海上没有风浪,天上没有暴雪,”庄列松划燃火柴,“他是故意的,他在捉弄我,他想报复我。”
杨炼吹灭他手中的火柴,说:“你以为别人都和你一样?你最好连烟也别抽了,火柴省下来。”
黑暗中,他能感觉到庄列松在逼近,下意识地向后缩起身体。突然,他们听到巨大而恐怖的声响。起初,他们不明白那是什么,最后才意识到那是海冰移动的声音。冰块之间刮擦碰撞的声音震耳欲聋,像海怪在咆哮。
火柴再次照亮黑暗,庄列松看着杨炼,点燃了酒精炉。他没有说话,钻回了睡袋。
次日清晨,他们醒来后走出帐篷,四处观察,结果发现一些古怪的迹象:帐篷西边半公里处原本有一道高大的冰脊,可现在看上去十分遥远。
庄列松很困惑:“我怎么觉得我们离那一大片冰坂越来越远了?”杨炼爬上鲸背,向四周眺望,然后说:“不是它离开了我们,是我们正在离开它……冰裂开了,我们脱离了冰坂。”他的声音几乎要哭了,“我们现在在一个孤岛上。”
离开冰坂后,红丸号迎面遇上了维京女王号。它的目标并不是红丸号,而是那片冰坂。如果他们当晚到达冰坂的边缘,天一亮就会看到搁浅的鲸鱼,渡边彻决定拖延时间。他告诉维京女王号的船长,自己有位船员受伤,急需救助。维京女王号上配备有医生,很快,医生就乘小艇来到红丸号。
医生诊断,小山秀太右腿骨折,恐怕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回到甲板上去。他为小山固定好伤腿,嘱咐他务必静养,返回陆地前避免一切剧烈运动。渡边彻问医生,维京女王号为什么要往北走。医生说,几年前他们曾经解救过一只成年母灰鲸,在它身上安装了定位装置,最近他们发现,那头鲸一直在同一个区域徘徊,怀疑它可能遇到了麻烦。渡边彻暗自庆幸,要不是他再次让船员拆掉捕鲸炮,医生很可能会发现问题。庄列松杀死的那只幼鲸,极有可能就是他所说的那头母鲸的幼崽。
这时,维京女王号突然接到返航命令,医生临走前请求渡边彻,如果发现灰鲸的踪迹,尽快和维京女王号取得联系。
第二天清晨,红丸号悄悄前往出事浮冰所在海域,却被浓重的海雾拦住去路。浓雾之中,大片浮冰不断阻挠他们,尽管渡边彻下令不顾一切继续前进,但最终他们还是不得不暂时退出浮冰的包围。卫星电话一直打不通。
第三天中午,浮冰终于裂开一条水道,渡边彻决定不顾红丸号的安危,全速前往当天的出事海域。可是,当他们终于到达那片区域,却找不到庄列松、杨炼和搁浅的鲸鱼的踪迹。他判断,一定是浮冰发生了断裂,载着那两个人的浮冰很可能移动,偏离了原来的位置。现在,只能追踪洋流,希望可以尽快找到浮冰,救援失踪的中国人。但他心里清楚,仅凭红丸号一己之力,希望十分渺茫。
他在犹豫,要不要向维京女王号发出求救信号,请他们协助搜救。时间紧迫,拖得越久,找到中国人的概率就越低。几分钟后,他做出了艰难的选择。
维京女王号立刻返回,参与到救援行动中。
反捕鲸船上的人都对红丸号所做的事感到不解和愤怒,但眼下,救援必须放在第一位。可是,无论维京女王号还是红丸号上的人,无论他们具有多么丰富的北极航海经验,也无法想到,那块载着庄列松、杨炼和鲸鱼的断裂浮冰,并没有顺着洋流的方向漂浮,而是朝着几乎相反的方向漂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