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丸号继续向北挺近,天气大好,每晚都有炫目的极光。
这天晚上,杨炼在小山秀太的协助下向大海撒网。他们撒的不是捕捉大型鱼群的拖网,而是一只小网。
夜里十点零五分,两人开始站在短桨边收网。小山不时停下来,把几缕海藻扔回海里。杨炼高兴地发现网里有条个头很大的鳕鱼,看上去应该有七八斤,还有几条漂亮的棒花和红点鲑,有的竟挣脱渔网跳到甲板上,小山熟练地捡起,扔进水桶。
庄列松来到甲板上。他看了看水桶,发现他们用小渔网捕到的比自己之前用拖网捕到的还多。他点点头,慢慢朝船头走去。
“杨炼,”他喊了一声,并没有回头,“你来一下。”
杨炼瞧了瞧小山,小山冲他咧嘴,拎起水桶朝船舱走去。杨炼来到船头,看着被极光映照的庄列松的背影,低声问:“要我拿摄影机来吗?”
“来,”庄列松握住捕鲸炮,“你试一下。”
杨炼站着没动。过了一会儿,他鼓起勇气问:“非得这么干吗?”
“干什么?”
“杀死一头鲸。”
“有区别吗?鲸,和你捞上来的那些鱼。”
杨炼发现自己根本没办法和庄列松讨论这件事。不久,他转身离开,心里暗暗祈祷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们不要再遇到鲸鱼,最好一头也不要遇到。神奇的是,接下来的三天,他们真的没见到任何鲸鱼的影子。
红丸号即将进入危险的浮冰区,天气却突然变糟了。
北极就是这么多变,一个小时之内先是阳光灿烂,接着下大雾,起狂风,下雨,雨又变成寒雾,然后又是乍然天晴。
一进入浮冰区,渡边彻身上那种少见的活跃情绪就彻底消失了。从现在开始,航行将变得极度危险,随着浮冰越来越多、越来越大,任何闪失都会给红丸号带来灭顶之灾,不能心存丝毫的侥幸。在浮冰夹击的狭窄水道里前进,最危险的情况是船只被困。在红丸号的两侧横杆悬吊着一种钢质稳定器,船员们叫它“小鱼”。在凶猛的海面上,“小鱼”能使渔船保持稳定,但在地形复杂的冰区它反倒成了威胁。有一次,红丸号的“小鱼”差点撞上一大块耸起的浮冰,船员们只有几分钟时间把它拖到甲板上。
“为什么不把‘小鱼’从冰上拖过来?”杨炼问,“那不是更容易吗?”
“不能那么干。”渡边彻盯着甲板上的船员,现在,真正考验他们的时候到了,“它会勾住浮冰,这些圆杆、吊杆都会被拉下去,所有东西都会被扯下来。”
小山秀太跳上冰面,将“小鱼”的头部用力托起,避免它被坚冰划伤。船员们有的牵引绳索,有的用长杆把冰推离船舷。渡边彻操作液压杆,瞅准时机,将“小鱼”迅速升到半空,安全收回。红丸号再次避免了险情,但前方的浮冰移动速度正在加快,渡边彻决定立刻掉头,撤出这片冰区。这时,声呐显示,前方的海水下出现一个巨型生物。
“是鲑鱼群。”渡边彻面无表情地对庄列松说,但愿自己能骗过他。没错,那是头鲸,鲸可以在冰下潜水很长一段距离,但现在冒险去追踪它,红丸号极有可能被浮冰围困,那等于白白去送死。
庄列松凝视着声呐信号,显然并不相信他的话。
“鱼群聚集在一起,”渡边彻继续面无表情地说,“有时会形成和鲸鱼相似的形状。”
四十五分钟后,他终于把红丸号安全驶出那片浮冰区。目标在屏幕上消失。
庄列松一言不发,离开了驾驶舱。
第二天,黄昏时分,红丸号正小心沿着冰区的边缘前进,右舷前方突然出现一头顽皮的灰鲸,它在一条海冰开裂形成的狭长水道里徘徊,不时浮出水面,拍打海水。庄列松决定立刻采取行动。
“你确定?”渡边彻吃惊地望着他。
庄列松指着天空中的北极光说:“这是天意。”
“那是头幼鲸。你确定你要杀一头未成年的鲸?”
庄列松看着海里的鲸鱼,它确实比之前见到的座头鲸体型要小,但仍然堪称巨大,至少有九米长。
“应该还不到一岁。”渡边彻说,他的意思很明显,捕杀幼鲸令人不齿,“而且,天很快就黑了,要想捕杀这头鲸,红丸号必须冒险进入那条狭长水道,这不明智,我建议放弃。”
庄列松摇摇头:“我已经放弃过一次了。”他看着天空,今晚的极光是璀璨的翠绿色,那是太阳释放出的带电粒子猛烈撞击地球热成层的氧原子形成的,这正是他一直在等待的时刻。他决意捕杀这头鲸鱼。
他让杨炼立刻做好准备。
“可船长的意思是……”杨炼有些不安。
“我明白他什么意思,可我不明白你的,”庄列松盯着他,“你打算和这些人站在一起反对我?”
杨炼取出摄影机,打开开关,将镜头对准他说:“你说了算。”
“速战速决,”渡边彻看着庄列松,生硬地说,“如果你非这么干不可,必须在光线变暗之前撤出水道。”
庄列松快步跑上甲板,在船头做好准备。
五分钟后,渡边彻调转船向,将红丸号驶入那条狭窄的开放水道。他故意开足马力,为的是让机器发出轰鸣,好吓跑那条鲸鱼。庄列松没有制止他,因为他发现,那头幼鲸根本不害怕轮船,还待在原地打转,完全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这很反常,”小山秀太困惑地说,“它好像,在等什么……”
“在等我。”庄列松说。
第一发捕鲸炮并没有击中目标,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幼鲸闻到危险气息,变得躁动不安,扭头向水道的深处游去,明显加快了速度。灰鲸在遇到危险时会血战到底,在海上,有人称它为魔鬼鲸。此刻,受到惊吓的幼鲸正奋力游向前方的浮冰群,想利用浮冰阻挡红丸号。
庄列松一边催促水手们重新填装捕鲸炮,一边努力调整呼吸。几分钟后,他再次瞄准目标,然后果断发射,锐利的长矛刺入幼鲸背部,血液瞬间染红了海水。
在剧痛中,幼鲸牵着长矛上的绳索,疯狂冲向浮冰,它奋力潜入水中,不久又从一块浮冰后面的开放水道露出头来。紧随其后的红丸号不得不撞击浮冰,将它撞个粉碎,冲入危险的浮冰群。一时间,鲸鱼、红丸号都饱受折磨,浮冰和船体之间不断传来巨大而恐怖的撞击声,船体开始动荡,不久又发生了可怕的倾斜。渡边彻身体探出驾驶舱,冲着甲板大喊:“小山,割断绳索!”
“不!”庄列松高声说,“它就要完蛋了。”
“割断绳索。”渡边彻再次下令。
“不!”庄列松大喊着阻止。
小山秀太从桅杆上跳下,抽出刀子,几步跑到庄列松面前:“我必须割断绳索,请放弃。”
庄列松摇摇头。
“船受不了的!”小山急了。
“受不了又怎样?”
“最坏的情况是撞上一块尖利的浮冰,刺出一个洞,沉船!”
“这种可能不存在!”庄列松上前一步,夺走他手里的刀。
开放水道已经走到尽头,浮冰越来越密集,鲸鱼再无路可走,在它的正前方是一大片望不到尽头的冰坂。突然,庄列松感到脚下沉重地一颤,巨大的惯性使他差点摔倒。渡边彻强行减速了,他要把船停下。庄列松冲入驾驶舱冲着渡边彻大喊:“绳子会断!”
“所以得割断它!”
“你会害我前功尽弃。”
渡边彻对他怒目而视:“你干掉它了,这还不够吗?”
甲板上突然传来一阵惊呼声。原来,不知是处于惊恐还是疼痛,那头受伤的幼鲸突然做出一个惊人举动,它加速冲向冰坂,奋力跃出水面冲上了浮冰的表面,然后,痛苦地搁浅在那里。同一时刻,渡边彻关闭了发动机。
没等他下令,小山秀太已经敏捷跳上船舷边的冰面,检查船头撞击的情况。坚硬的浮冰在船头造成几道触目惊心的划痕,幸运的是,没带来致命伤害。
冰面上,垂死的幼鲸伤口喷射着血液,发出痛苦悲鸣,令所有人寒战心惊。
“我赢了!”庄列松冲向船头,浑身战栗但却大笑着指向冰面。
“你杀了它并不代表你赢。”渡边彻看一眼杨炼,“但他已经记录下你的‘英雄壮举’,你的目的达到了。”他转身朝驾驶舱走,“现在,我们必须离开。”
“等一下!”庄列松大声说。
“等什么?”渡边彻狠狠瞪他一眼,“这条水道是浮冰开裂形成的,温度正在迅速下降,它随时可能合拢把红丸号困住,真被困在这里,只需要几个晚上,海冰就会把整艘船捏个粉碎。必须立刻撤出去!回到开放水域。”
“多久?”
“什么?”
“到冰面合拢、失去退路,还要多久?”
“不超过一小时。”
“足够了。”庄列松凝视冰上的鲸鱼——他的战利品——说,“我要到冰上去。”
五分钟后,由庄列松、杨炼和三名船员组成的小分队踏上冰面,他们小心避开不稳定的浮冰,绕过一个个冰窟,向搁浅的幼鲸靠近。鲸鱼一动不动,看上去已经死了,它的躯体像一座小山,在极光照耀下反射着寒冷的荧光,背上插着那支矛枪。
庄列松准备爬上鲸背,没想到身手敏捷的小山秀太已经抢在了前面。
“你干什么!”
小山秀太被他吓了一跳:“拔矛钩,收绳索。”
“我来!”
“你?你要上来?”
“对。”庄列松回头看着杨炼,“在极光下拔下矛钩,这么震撼人心的画面,当然得留给我啊,对不对?”
杨炼分不清他是认真的还是嘲讽。
庄列松试图从鲸鱼的尾部爬上去,可那里结了一层霜冻,他试了几次都失败了。这让他很恼火。突然,意外发生了,幼鲸扭动着挣扎,猛力向侧面倾倒,小山被它从背上甩下,重重摔在冰上,差点就被它巨大的身躯压扁。另外两个船员立刻毫不犹豫地冲上去,抢出自己的同伴。杨炼的摄影机记录下这惊心动魄的一幕。
红丸号上,渡边彻大骂,通过对讲机,他命令小分队立刻撤回船上。一个船员告诉他,小山的右腿可能摔断了。这时,一个新情况出现了,声呐显示,反捕鲸船维京女王号正全速朝这里赶来。渡边彻高声催促,他恨不能亲自上冰,把小山背回来。
船员们迅速固定住小山秀太的右腿,准备撤退。
“还不能走!”庄列松夺过对讲机,大声对渡边彻说,“我必须拍到那个画面。”他看出船员们的愤怒,又放缓语气和渡边彻做最后的谈判:这样吧,“我留下,你让船员尽快送小山上船,红丸号可以先离开,等你甩掉反捕鲸船,再回来接我们。”
“你说什么?”渡边彻简直不敢相信他听到的。
“我不想留下,我也要上船。”庄列松身后的杨炼颤抖着说。
“你必须留下。”庄列松转身看着他,“我雇你,就是为了这个。”
“你这是在拿你们的生命开玩笑。”渡边彻低声警告庄列松,“很可能我需要花好几个小时才能返回,冰面会冻结,再回来接你们,需要成倍的时间……”
“云图显示,今晚天气如何?”庄列松打断他。
“天气状况良好,可是,没人能保证……”
“就这么决定了!”
船员们将受伤的小山送回船上。按计划,红丸号在撤出浮冰区后,将向南航行二十海里,在引开反捕鲸船并摆脱它之后,再回到浮冰边缘,接他们离开。对这个安排,庄列松很满意,现在,只要能让他留在冰上,享受成为捕鲸者的快意,怎么都行。
渡边彻知道自己无法阻止这个疯子,只好派人以最快速度送了一批补给品到冰面上,包括帐篷、饮食、一只充气救生筏和一只取暖用的酒精炉,这些东西足够让有经验的北极航海者在坚实的冰面上待一周。庄列松完全沉浸在喜悦当中,根本不在意这些,杨炼却要求送东西来的船员干脆连小艇上的手电筒、急救包和几件备用救生衣也全都留下。他立刻就把救生衣穿在身上。
红丸号在夜幕下掉头远去,杨炼把镜头摇向庄列松。
庄列松凝视着搁浅的幼鲸。它还没死,但奄奄一息,再也没有力气翻滚回到大海。璀璨的极光之下,庄列松脱掉手套,朝它走过去。他看着它的眼睛,伸出手,摸了摸。“你敢相信吗?”他转身面对着镜头,“它是被我杀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