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看不懂,是因为手里的书拿反了,一旦视角正过来,就会有光照在上面。
1.加上语境有段时间我曾对艺术史上承认的一些作品质量产生怀疑,尤其是近现代艺术史上的那些作品,包括电影史上赫赫有名的伟大电影。比如我觉得徐悲鸿的马,就很一般,明显老气。另外崔健的歌,我也实在不觉得有多好听,歌词再怎么重击那个时代,都感动不了我。那个时代已经过了,我出生的时代已经不需要用“红”来做隐喻,音乐就听音乐性,就像文学起码得有可读性,管他什么颜色,我又跟你没共同记忆。并且我认为很多江湖上名声显赫的人也都不过如此,尤其是那些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被传诵的诗歌,很多金句还没网络流行语更让人有共鸣。
后来我才意识到,我的苛刻是因为我没找到一个衡量艺术品价值的正确视角。人总会认为,只要是被历史认可的大人物,作品一定也是伟大的,但却忽略了作品产生的“语境”。大时代历史背景里的很多大师,作品价值根本不是用审美、技术等来衡量的。它们是历史进程中的重要作品,但不一定是杰出的“艺术品”。艺术史上的很多大师,之所以成为大师,就在于他们刚好处在那些时代的节点上,打破某种格局,或者开启下一个时代,而非作品的艺术性多么高。
杰出的艺术品是在艺术的价值标准里,有技术层面的建设和一定高度的,比如莫奈的作品。重要的艺术品,就比较复杂了,往往以概念取胜,和社会背景、政治背景都有一定关系。但这就好比发明飞机的人创造的第一架飞机和现在飞机场里的飞机,你能说前者那架只能飞几分钟的飞机更好吗?就像苹果手机第一代在那个时代有划时代的意义,但跟现在的华为相比,你肯定觉得还是华为比它厉害。
当然,我并不是要否认“重要作品”,我最敬重的恰恰就是此类作品,历史就是他们推动的,我否定的只是那些连价值判断的方向都搞不清就开始盲目叫好的受众。
2.所求不同初中一年级听磁带,听到羽泉《冷酷到底》的高潮部分,我吼得很过瘾,嗓子都喊破音了。当时我还是热血少年,每次听完都要倒回来再听一遍。到了初二,买了一张脑浊乐队的朋克专辑,一听就傻了,撒泼打滚,鬼哭狼嚎,太好听了。这个时候,我妈就说:听的这是什么歌啊(她说歌的时候,语气很怀疑),鬼哭狼嚎的,赶紧关了!
这个阶段,一个滋滋生长的少年,你不让他奔跑,他也原地打滚,总是要释放出来。于是一腔热血遇到摇滚,就觉得好听,但这种好听,在他的感知里,其实并不是“脑浊”的音乐多有节奏感,而是他吼得有多酣畅。
酣畅、宣泄是我听那首音乐时的需求,只要酣畅、宣泄,只要躁,躁翻这个世界,好不好听,早就不重要了。所以直到后来有一天我不需要摇滚乐了,突然也觉得:这是什么歌啊,鬼哭狼嚎的。
上大学的时候我爱听一些阴郁、暗黑色彩的民谣,一听到带着哭腔的、悲伤又沉重的旋律,就觉得好听。阴郁到极致,最爱听的就是从棺材里爬出来的“永恒沉睡”和一整首歌只有一个男人在哭的Uaral,就差天天放哀乐了。你想啊,一个城中村小巷子里,有个披头散发的男生,出租房里整天传出来的都是一个男人在哭,太悲伤了。这个时候,我妈听了说:听的这是什么东西,鬼哭狼嚎的,赶紧关了!
万物生长有其周期,青春期的末端,自我意识刚刚觉醒,很容易产生一种自以为是的孤独。这时候,我觉得那些悲伤的音乐好听,听的其实是一种安抚,好听是因为感到宽慰,孤独拥抱孤独,是姿态选择姿态,和词曲旋律什么的没什么关系了。我现在很能理解,为什么流行歌曲排行榜上的音乐很难听,但流量却这么高,因为话语权变了啊,人家粉丝可能真的觉得好听,那些电音、RAP,还有行云流水的舞步,真是美到心都碎了。这就像热恋时你耳机里听着自己另一半的音乐,听的是暖意、爱,和水平没什么关系了。
当我们人生的阶段,开始沉淀下来的时候,古典、乡村、纯音乐自然而然就变成主食了。现在我在院子里有时会放点琴曲,我妈就说不好听,不如她手机里下载的歌听着更开心。也挺难得的,从邓丽君到凤凰传奇,她的需求始终都在一条平稳的线上,就是韵律、节奏通俗易懂。我的需求却在不断地变化,总是错位,所求不同。
3.再谈诗对白云的赞美
作者:乌青
天上的白云真白啊
真的,很白很白
非常白
非常非常十分白
极其白
贼白
简直白死了
啊——
韩东说:你说那不是诗,只能说明你的无知。我却不这么认为,就像我跟我爸也能讲清楚凡·高的艺术价值一样,说那不是诗的,不一定是无知,很可能是评判标准出了差错。
我们都知道一件艺术品的价值不能单看这件艺术品的内容,还要看它产生的环境。比如那幅就一张白布甩些白点就估值高达9000万至1.2亿元人民币的油画。乌青这首《对白云的赞美》的价值,也不能单独论断。
在评判废话诗好坏之前,需要清楚废话诗产生的原因。现代派就“什么是诗”的争论碰撞出很多对诗的思考,废话诗就是在那些争论之中产生的。《对白云的赞美》背后的思考其实和观念艺术产生的思路如出一辙,就是在探讨“既然诗是语言无法说出的东西,那到底诗该怎么写才能更接近诗本身”。
所以乌青思考的是,眼前的白云很白,因为白而感动,因感动而生诗。但是有多白,有多感动呢?然后就突然意识到,似乎一切修饰,来表达这“白”、这“感动”,都显得不够,都无法形容那种让人感动到感叹的“白”。
文字是无法完全呈现出和眼前图像一样的白的,只有“白”才能呈现白,只有感叹才能呈现感叹。
其实就是网友调侃的那些段子了,所有的修饰,只能是“啊!”
是的,其实即便有词语、有文化,所写出来的诗,也不一定能完全呈现内心那一刹那的“所感”。有文化,也只能是将那个所感,呈现得更接近,但再接近,也无法把内心的诗完全呈现。这个逻辑,就像我们描述疼,只有一刀划在你脸上才知道疼,任何企图呈现疼的形容都不及给你一把刀子。于是才有了那首《对白云的赞美》。
那么按乌青这个思路继续下去,如果一切修饰和语言都不及诗本身,那么还写诗干什么呢?你还别说,真有这么一首顺着这个观念走到尽头的作品——只有一个标题《诗》,内容就是什么都没有的空白。观念艺术思路的极致就容易走进这样的死胡同,他们模糊了讨论的边界,一根筋地走到墙角。所以绘画的思考停留在了1.2亿元的白布上,就再也无路可走了。但这首只有标题的《诗》和那幅只有白布的油画,意义和价值都是不可否认的,对于艺术史来说,那是可以看得见的边界,是思想史的一个新脚印。
这是“思想”的价值,属于观念艺术,但非“艺术本体”的价值。不能拿杜尚那个开启了当代艺术大门的小便池和齐白石来做对比。下半身、垃圾派、废话诗等出现的思路都是一致的,都是在讨论文本之外的东西,什么是诗意,什么是诗,而不是在讨论内容上怎么抒情,如何对仗、赋比兴。这就好比一个科学家创造了一个扫地机器人,有人看了说:一点儿都不性感,连插入的地方都没有。韩东生气地说:只能说明你无知。
所以乌青在我看来更像是一个观念艺术家,他对诗歌的深度思考对“诗歌文体的可能性”意义很大,对诗学的建设与扩展有不可忽略的意义和价值。他们直接砸烂诗歌的围墙,让诗歌回到应有的广阔空间。正如何小竹说的“他对诗歌语言极端化的追求,让我们看见了诗歌的疆域仍然充满了许许多多的荒芜地带,值得我们去探索”。
4.一以贯之与另辟蹊径大众和小众的矛盾,永远都是一以贯之的、形式感很强的传统美学,和反叛、反程式、另辟蹊径的观念美学之间的矛盾。就像你说音乐不好听,对方压根儿就没听音乐,听的是宣泄;你说诗歌都是废话,没有诗性,人家本来就不是在写诗性,是在讨论哲学;你说书法没章法,不工整,人家本来就是反程式化,回归本性的;你说当代艺术不“美”,看不懂,人家本来就不是表达你所理解的“美”的,而且反复强调,当代艺术是观念,不是形式感。于是你发现,所有的看不懂,并非全是因为无知,反而是因为手里的书拿反了,一旦正过来,就会有光照在上面。
用艺术表达观念,当然是值得称赞的,只是观念总是在可知的范畴游走,很容易到头,但用艺术呈现灵魂(人心),却是无止境的。所以观念艺术最终还是会回到艺术本体上面,以心手相应的书写、绘画、音乐、文学为工具,来开垦更大、更宽展的人类世界。
所谓艺术通神,是指它可以呈现出我们自身都无法察觉并且隐藏不了的真实,但那种真实,是一种很隐秘的现实,只有能读懂它时,它才会显现出来。就像我们评判一个人的书法“字如其人”,就是在说作者和作品之间的那个隐秘的关联。
这个时候,我们说那件作品,“温润”也好,“洒脱”也好,评价的就已经不是作品了,而是作品所呈现出的那种可感又不可言说的意味——大概那就是作者本人的一部分灵魂。
一件好的艺术品的基本状态,就应该是那种可感又不可言说的完美存在,比如一首好的诗,你会忘了词语,读的时候,只有情绪;一件好的雕塑,你会忽略技术、造型、材质,看的时候,只有灵魂被触动。就是说一件艺术品,只要达到了那种圆融状态,那便不论是温润感、淡泊感、清秀感,还是狂躁感、暴虐感、炽烈感等,都会很动人。
所以人类才会有古典乐,也有摇滚乐;有昆汀,也有宫崎骏。灵魂在艺术层面,是没有高下之分的,只有达到和没有达到之分。正如一个写作者,写悲伤时能把句子写出水,写欢愉时能把字写开花,只要做到了,都会让人触动。这也是为什么我推崇古琴的时候,也会刷会儿快手,理解存在的多样性,是大多数人应具备的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