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老加布里埃尔在身前慢慢地斜挥手杖,摇摇摆摆地穿过房间。
“谁啊?”他来到门口,低声道,“我闻到了黑鬼的气味。”他们柔软而低沉的笑声从蛙鸣中升起,继而与各种声音混杂成一片。
盖布和后文出现的加布拉都是加布里埃尔的简称。“盖布,你真是神机妙算啊。”
“老爹,你和我们一起去吗?”
“你闻一闻就知道我们是谁了。”
老加布里埃尔朝门廊走出去一点。“马修、乔治、威利·迈里克。还有一个是谁?”
“老爹,是布恩·威廉斯啊。”
加布里埃尔用手杖试探着门廊的边缘。“你们这些人要干吗?排班轮流值夜吧。”
“我们是莫斯和卢克的手下。”
“我们要去逮那只猫。”
“你们打算用什么东西逮那只猫?”老加布里埃尔咕哝道,“你们找不到任何称手的东西去杀死一只野猫。”他在门廊的边上坐下,让脚悬在斜坡上。“我已经对莫斯和卢克讲过这一点了。”
“加布拉,你杀死过多少只野猫?”他们的声音划开黑暗,进入他的耳朵,充满温和的讽刺意味。
“在我小的时候,也曾出现过一只猫,”加布里埃尔说道,“它在这里出没,见活物就咬。有天晚上,它从一间小屋的窗子钻进去,跳到一个黑鬼的床上。那个黑鬼还没来得及叫唤,喉咙就被撕开了。”
“老爹,这只猫在树林里。它只出来伤过奶牛。尤佩·威廉斯在穿过树林去锯木厂时见过它。”
“尤佩有没有把它怎么样?”
“撒腿就跑,”他们的笑声再次打破了夜晚的寂静,“他以为野猫在追他。”
“它是在追他。”加布里埃尔喃喃道。“它只追奶牛。”
加布里埃尔嗤笑一声。“它从树林里跑出来,可不只是为了咬奶牛。它想喝人血。你们要留神。另外,你们逮它不会得到任何好处。它会自己了结自己。我早就闻到它的气味了。”
“你怎么知道自己闻到的就是它?”
“我从来没认错过野猫。不是我小时候在这一带出没的那只。你们为什么不排班轮流值夜呢?”他说道。
“老爹,你一个人在这里不害怕吧?”
老加布里埃尔浑身一紧。他做出要站起来的姿势。“如果你们是来找莫斯和卢克的,”他说,“那最好快点走吧。他们一小时前就去了你们要去的地方。”
Ⅱ
“我说,你进来呀!你马上进来!”
瞎眼男孩独自坐在门阶上,瞪着前方。“人都走了?”他喊道。
“除了老胡祖,其他人都走了。进来吧。”他不想进去——和女人们待在一起。
“我闻到它了。”他说。
“加布里埃尔,你快到里面来。”
他走进去,来到窗户旁边。那些女人正在嘀咕他。“孩子,你该待在屋里。”
“你可以在房间里追踪那只猫,就从那儿开始吧。”窗户密不透风,他摸到百叶窗的锁扣,将窗户打开。“孩子,不要打开窗子。我们可不想让猫跳进来。”
“我可以和他们一起去,”他不高兴地说,“我能把它闻出来。我不怕。”和这些女人躲在这里,好像他也是个女人似的。
“里芭说,她也能闻到它。”
他听见那个老女人在角落里呻吟。“他们去外面是逮不到它的,”她哀诉道,“它在这儿。它就在这儿附近。它如果跳进这间屋子,首先倒霉的是我,然后是那个孩子,再然后……”
“里芭,你少说两句吧,”他听见母亲说,“我会照顾好自己的儿子的。”
他能照顾好自个儿。他不怕。他能闻到它——他和里芭都能。它会首先扑向他们。先是里芭,然后是他。他母亲说,它和普通的猫没什么两样,就是体形大一些。而且,家猫脚上锋利的地方,和野猫刀一样的爪子、刀一样的牙齿是一样的。它呼出的气热热的,吐出的口水黏黏的。加布里埃尔觉得它的爪子好像已经刺进他的肩膀里,它的牙齿已经咬进他的喉咙里。但他不会任其所为。他用手臂环掐住它的身体,摸索到它的脖子,将它的头往后一拉,然后和它一起摔在地板上,然后它的爪子离开了他的肩膀。打,打,打它的头,打,使劲打……
“谁在陪着老胡祖?”有个女人问。“只有南希。”
“应该叫别人过去。”他母亲轻声说。
里芭呻吟开了。“出去的人还没到那儿就会被咬的。我看哪,它就在附近。它越来越近了。它一定会来咬我的。”
它的气味越来越强烈了,加布里埃尔闻得出来。“它怎么进来?你们就会瞎担心。”
说话的是瘦明妮。任何东西都伤害不了她。她很小的时候,就被施了咒语——是一个巫婆弄的。
“只要想进来,它就一定有办法,”里芭哼哼道,“它可以抓开猫洞,钻进来。”
“到时候我们可以去南希那里。”明妮轻蔑地说。“你们是可以啊。”老女人嘟囔道。
他知道,他和她不能。但他留下来是为了和它搏斗。你看见那个瞎眼男孩了吗?就是他杀死野猫的!
里芭开始哼哼。
“别哼啦!”他母亲命令道。
哼哼变成吟唱——低低的,在嗓子里。
主啊,主,
今朝下顾你的信徒。
主啊,主,
下顾……
“嘘!”他母亲嘘道,“我好像听到了什么。”
加布里埃尔默默地前倾身体。他全身硬挺,蓄势待发。
是重击声,可能还夹杂着吼叫声,离这里很远,声音低沉,继而是尖叫,更远。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从山脚下来到院子里,来到门廊下。某件重物撞在门上,小屋随之颤动。门被撞开,尖叫声也进来了。南希!
“它咬了他!”南希尖叫道,“咬了他,从窗子钻进来,咬住他的喉咙。胡祖,”她号啕大哭,“老胡祖。”
后半夜,男人们带着一只兔子和两只松鼠回来了。
Ⅲ
老加布里埃尔摸黑回到床边。他可以在椅子上坐一会儿,也可以躺下来。他慢慢地躺到床上,让鼻子开动起来,去闻被子。他们那么做根本没用。他可以闻出来。他一直都在闻,从他们开始讨论它时就在闻了。气味出现在某个晚上——与周遭的所有气味都不同,不同于黑鬼、奶牛和泥土的气味。野猫。塔尔·威廉斯看见它跳到公牛的身上。
加布里埃尔突然坐起来。它来了。他从床上爬起来,朝门口走去。他刚才锁上了那扇门,另一扇门肯定开着。微风吹进来,他走进风里,直到他感觉到,拂面而来的全是夜风。这扇门是开着的。他猛地关上门,然后插上门闩。这么做有什么用?要是想进来,那只猫肯定进得来。他回到椅子旁边,坐下来。它只要愿意,很容易就能进来。这个房间几乎密不透风了。门旁有个让猎狗通过的洞,那只猫可以咬穿那个洞,在他逃走之前钻进来。坐在后门旁边,或许可以很快地离开。他站起来,拖着椅子穿过房间。气味很近。或许我应该数数。他可以数到一千。方圆五英里以内,没有哪个黑鬼能数到这么多。他开始数数。
莫斯和卢克已经出去六个小时了。他们明天晚上不出去,但那只猫今天晚上就想咬死他。我和你们这些小伙子一起去吧,我可以替你们把它闻出来。我是附近唯一能闻出它的人。
他们说,都是树林,我们怕把你弄丢了。围捕野猫不是你能干的事儿。
我不怕野猫也不怕树林。让我和你们这些小伙子一起去吧,让我去吧。
他们笑道,你也没有理由害怕独自一人待在这里啊。不会有东西来伤害你的。你如果害怕,我们可以顺道把你送到马蒂家。
马蒂家!把他送到马蒂家,和女人待一块儿!他们把他当成什么人啦?他根本不怕什么野猫。但是它来了,小伙子们,它不会出现在什么树林里了——它到这里来了。你们在树林里是浪费时间。待在这里,你们才能逮住它。
他应该在数数才对。数到多少了?五百零五、五百零六……马蒂家!他们把他当成什么人啦?五百零二、五百零……
他僵硬地坐在椅子上,双手紧握着横在两膝上的手杖。野猫不会把他当成女人咬的。湿湿的衬衫贴在身体上,让他的气味更强了。后半夜,男人们带着一只兔子和两只松鼠回来了。他想起那只野猫,好像他就在胡祖的小屋里,而不是和女人们待在一起。他觉得自己就是胡祖。不,他是加布拉。他可不像胡祖那样容易被咬到。他要揍它。他要揍死它。他要……他怎么揍?他已经手无缚鸡之力很多年了。它会咬死他的。除了等死,没有其他办法。气味近了。一个老人,除了等死,还能怎么办?它今晚就会咬死他。牙齿滚烫而爪子冰凉。爪子会慢慢地刺进他的肉里,牙齿则锋利地切割,再挖出他身体里的骨头。
加布里埃尔感觉到自己身上的汗水。他想,就像我能闻到它一样,它也能很容易地闻到我。我在这里闻它,而它也来闻我了。两百零四。我数到哪儿了?四百零五……
烟囱上忽然传来一阵刮擦声。他坐在椅子上,身体前倾,全身紧绷,喉咙像是被堵住了。“来吧,”他低声说,“我在这里。我在等着呢。”他动不了了。他想动却动不了。又是一阵刮擦声。他不想受罪。他也不想等待。“我在这里。”他重复道。又是——只是一声低微的声响——继而则是振翼声。蝙蝠。他的手松开手杖。他早该知道不是它。它至今只爬到过牲口棚那么高。是什么让他的鼻子不灵了?是什么让他感到不舒服了?方圆一百英里内,没有哪个黑鬼有他这样的嗅觉。他又听到刮擦声,来源不同,这个声音来自房子的角落,也就是猫洞所在的位置。啪——啪——啪。是蝙蝠。他知道是蝙蝠。啪——啪。“我就在这里。”他低声说道。不是蝙蝠。他双脚撑地,站起来。啪。“主在等我,”他轻声说,“他不想让我的脸被撕得稀巴烂。野猫,你为什么不继续?为什么想咬我?”他现在站着。“主不想让我的脸上没有一点猫爪印。”他朝猫洞走去。主和一众天使正在远处的河岸上等他,还有金色法衣等着他去穿。他一旦到了那里,就要穿上法衣,和主还有天使们站在一起,审判众生。方圆五十英里内,没有哪个黑鬼比他更适合担任审判工作。
啪。他停下。他闻到它就在外面,嗅着猫洞。他必须爬到什么东西的上面!他朝它走来干什么?他必须爬到高处!烟囱旁边钉了一个架子,他猛地转头,跌在椅子上。他推着椅子来到壁炉旁边。他抓住架子,纵身上了椅子,接着又腾起,下落,然后立刻感受到身下窄窄的隔板。他发现隔板在下陷,于是猛地抬起双脚,然后又感觉到隔板正在从墙上的某个地方脱落。他的胃在体内飞起来,又猛然停下。隔板落到他的脚上,他的头磕在椅腿的横档上。安静了一秒后,他听到一头呼吸低沉的动物在两座山之间哀号,声音从他的身上飘过去。接着是吼叫声,撕心裂肺,短促,狂怒,穿插在这痛苦的哀号中。加布里埃尔一动不动地坐在地上。
“奶牛,”他终于能呼吸了,“奶牛。”
慢慢地,他感觉到肌肉正在放松下来。它先咬了奶牛。它可能已经走了,但明晚还会回来。他颤颤巍巍地从椅子下爬起来,蹒跚到床边。那只猫在半英里之外。他的嗅觉没有先前那么敏锐了。他们不应该把老人独自丢下。他已经告诉过他们,去树林里什么都逮不到。它明天晚上就回来了。明天晚上,他们可以待在这里,弄死它。现在,他想睡觉了。他告诉过他们,去树林里根本就逮不到野猫。他告诉过他们野猫在哪里。他们如果听他的,现在已经逮到它了。他希望临死时能睡在床上,他不想躺在地上,脸被野猫抓得稀巴烂。主在等着他呢。
他醒来时,黑暗里充满早晨的事物。他听见莫斯和卢克坐在火炉边,还闻到平底锅里的咸肉。他摸过鼻烟,涂了点在上嘴唇上。“你们逮到什么了?”他锐利地问。
“昨晚什么也没逮到,”卢克把盘子放到他的手上,“这是你的咸肉。你怎么把架子弄散了?”
“不是我弄散的,”老加布里埃尔咕哝道,“半夜的时候,风把它给吹倒了,我也被吵醒了。本来就要掉下来了。你永远没办法强行把两样东西弄在一起。”
“我们设了个陷阱,”莫斯说,“今晚就能逮住它。”
“孩子们,你们肯定能逮住它,”加布里埃尔说,“它今晚会到这边来。它昨晚不是在离这里半英里的地方弄死了一头奶牛吗?”
“这并不能说明它会朝这边来。”卢克说。“它会朝这边来的。”加布里埃尔说。
“爷爷,你杀死过多少只野猫?”
加布里埃尔僵住了,那盘咸肉在他的手里颤抖。“孩子,我知道自己有多少斤两。”
“我们很快就能逮到它。我们在福特森林里设了一个陷阱。它在那里出没过。我们打算每晚都爬到陷阱旁的一棵树上,直到逮住它。”
他们的叉子在锡盘上划来划去,就像刀子一样的牙齿咬在石头上。
“爷爷,你还想再来点咸肉吗?”
加布里埃尔把叉子放到杯子上。“不要了,孩子,”他说,“不要咸肉了。”他周围的黑暗茫茫无际,在这黑暗深处,奶牛的哀号和他喉咙里的重击声混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