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四日,下午两点半的密室

三月四日,下午两点半的密室 1

天使在庭院中跳舞。

那件白色陶制摆件确实是园艺杂货店的经典装饰品,但我还是头一次看见有人将它摆放在家里。草坪和树木都修剪得很整齐,盆栽的三色堇和小苍兰为庭院增添了色彩。她家位于光是行走其中,都会令人不禁畏缩的新城一角。比我家大一圈,但跟周围的房子相比也不大。

门牌上的姓氏是煤木户。这姓氏并不多见,应该就是这里了。

我按下门铃,等待应答时不禁抬头看天。涂满水泥般的灰色天空并不适合这个纪念日。

“来了。”这声音我听过。没想到是她本人来应门。

“啊,煤木户同学?我是草间。三年级五班的。”

我觉得她可能记不住我的名字,于是我赶快加上了班级。

“什么事?”

“你的毕业证书和影集在我这里。那个,我就……”

“啊啊”,她顿了一下,“你可以帮我放在信箱里吗?”

“信箱吗?信箱……嗯,不知能不能放得下。”

听我这么犹豫,对方说了句“我知道了”,其中夹杂着一声叹气。

“那你进来吧。后院的三色堇下面有备用钥匙。我的房间就在一上楼梯的左边。”

咔哒,对方挂断。

我慢了半拍,只来得及回答一声“好”。

我小心翼翼地打开门,走过嗡嗡低吟的空调外机箱和煤气表,向后院走去。端起三色堇花盆一看,确实藏着一把钥匙。我还是第一次摸到别人家的钥匙,有种不可思议的冰冷触感,像是皮肤不习惯似的。

“打扰了……”

我回到大门前,打开锁,走进房子。

鞋柜上,花瓶里的风信子散发出浓烈的香气。进门后右侧的房门似乎通往客厅,但透过玻璃没有看到人影。左边有楼梯,再往里挂着门铃听筒和一幅貌似印象派的画作(应该不是真品)。

我脱下乐福皮鞋,换上拖鞋,走上楼梯。房子里寂静无声。手里拿的花束包装发出沙沙声,让我莫名感觉很不好意思。

二楼走廊笔直,左右各有两扇相对的屋门。跟一楼不同,这里没有装饰画和花。我敲了敲左前方的屋门,里面有人回答“请进”。

我边说“打扰了……”边推开门。

明明温度和湿度都没有变化,可空气质量——更确切地说,是类似于空气质量的某种东西发生了变化。

或许只是因为我一下子变得更紧张了。

这是一间八叠大的西式房间。有两扇窗,但都窗帘紧闭,房间里只有荧光灯的灯光。窗帘是薄荷绿色的,壁纸雪白。其他家居也都统一成沉稳的白色系。

左边是单侧带抽屉柜的简洁书桌,似乎很符合人体工学的扶手椅。书桌上只摆放着笔记本电脑、笔筒和几本笔记本。靠近走廊的书架上整齐地摆放着书、漫画和CD,其间坐着一些熊、青蛙和穿着兔子衣服的黑猫玩偶。

右侧是衣柜和摆放着液晶电视的长方形电视柜。电视旁边是些化妆品和杂物,任天堂的游戏机和一些文件收在电视柜里。电视柜旁边是戴森的空气净化器。空调和净化器明明都没开,却毫无空气不流通的味道,反倒有种香皂残留下的微香。木质地板,但大部分空间铺着薄地毯,一个巨大的豆豆袋坐镇正中央,代替沙发。

豆豆袋前有一摞衣物,只有这里才有少许生活气息。可衣服叠得非常整齐,就像是服装店的商品。除此之外地板上空无一物。墙上贴着一张A2的星空海报,还有一个挂钟和几个木制挂钩。挎包和围巾在四个挂钩上各归其位。多余的东西很少,处处彰显个性,干净得一尘不染。这房间让人觉得很棒,就像是电视剧的场景。

门的正面有张横向摆放的床,床上有个穿睡衣的女生。

她上半身坐起,身上还搭着棉被,一只手在刷手机。体型纤瘦,却留着男生一样的短发。应该是素颜,但跟平时看上去没有两样,漆黑的双瞳正盯着我,像是在询问我存在的意义。我一直都觉得她皮肤很白,可今天更是苍白。不知是因为发烧还是胸闷,她胸前的纽扣解开了三颗,黑色的齐刘海下露出了降热贴。

“关上门。”

我还没说话,煤木户便先开口了。

“关上门。锁好。门开着我心里不踏实。”

“啊,好的。”

我按照她说的关好门,转动旋钮把门锁上。这种门好像只能从内侧开锁。我小心翼翼地向床走近两三步。杵在那里开不了口。她看我这样,说道:“要坐下吗?”

我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去坐那个豆豆袋,最后还是没去,直接坐在地毯上。

“你特意送来的?”

“怎么说我也是班委。”

“不是毕业了吗?班级什么的已经不存在了。”

说起来是这么回事。

“可没人送也不行啊。”

“是说其他人都不想帮我送吗?”

“啊,不,不是这样。”

我慌忙否定,但却没法接话。于是又毫无意义地重复了一遍“因为我是班委”这句话。

煤木户关上手机屏幕,放在枕边的托盘上。托盘上还放着瓶装水、体温计、药和退热贴。

“感冒好些了吗?”

“上午还有点难受,现在好多了,烧也退了。”

“这样啊。那……太好了。”

我能说的只有这些。

你没能来毕业典礼真遗憾,还想跟你一起照毕业照,脑中浮现这些惯用寒暄,但我没出声,把这些话都咽了回去。我感觉又被她看穿了。

煤木户就是这样的人。

她是个讨厌谎话和妥协,会清楚表达自己想法的人。是个与悠闲的我们格格不入,气场孤高的人。说得不客气一点,她就是个不懂察言观色,会让他人为难的人。

分班第一天说着“先了解人品再交换联系方式”拒绝参加互加LINE好友的聚会,干脆地拒绝想看她笔记的同学,说“你睡觉了,是你不对”,强势提议在学园祭表演席勒的话剧《强盗》等。让全班石化的次数多不胜数。我一方面认为她很酷,但作为班委也希望她能和班里同学搞好关系,可懦弱如我不敢开口,煤木户也不可能让步。玻璃串珠中只混进了一颗真正的宝石,明明想去模仿,一起尽情玩耍,却又犹豫,我就心怀这样的焦躁感度过了高中最后一年。

得知她因感冒而没法参加今天水薙女高第四十六届毕业典礼时,班里并没有太多波澜,大家只说了些“这样啊,果然”之类的话。甚至感觉松了口气。

“啊,总之谢谢你。”

煤木户同学的道谢很敷衍。

“虽然想给你倒杯茶,但抱歉,现在只有我一人在家。”

“没事没事,千万别客气。”

我夸张地摇摇头。交谈在此终止。嗯,找个什么话题呢?

“煤木户同学家里有四口人?”

听我这么问,煤木户脸上浮现警觉的神色。

“你怎么知道?”

“啊,就是客厅。我看见桌边有四把椅子。”

“……草间同学对这种奇怪的地方观察很敏锐呢。”

啊啊,被扣分了。我小声道歉。我其实也不太懂得看人眼色。

“是啊。我家四口人。父母、我和姐姐。爸爸去工作了,妈妈做小时工,姐姐在印度。”

“印度?”

“说是和男朋友去旅行。祝他们被大象踩扁。”

“和男朋友……你姐上班了吗?”

“大二。比我大两岁。”

啊啊,我佩服地呼出一口气。我下个月也要上大学了,但我毫无信心两年后能找到男朋友,还跟他去印度旅游。

煤木户开始咳咳地咳嗽。她从枕边抽了一张纸巾,掩住嘴。枕边收拾得很整齐,除了放着药和体温计的托盘,只有纸巾盒和闹钟。纸巾盒上有个毛茸茸的罩子。闹钟外形很可爱,是上面有闹铃的那种复古设计。我房间的闹钟就是正方形的液晶屏闹钟,纸巾盒外壳也是光秃秃的,枕边堆了一堆读了一半的漫画和杂志。

“可以帮我拿一下垃圾桶吗?”

她指着书桌下方。那是个小圆垃圾桶,外形也很可爱。

“啊,好。”我回答,把垃圾桶递给了煤木户。

“不好意思,”煤木户把纸巾扔进垃圾桶,“还是有点咳痰。”

“啊,有痰很难受吧。”又是毫无意义的搭讪,“你什么时候感冒的啊?”

“大概三天前吧。一直都躺在床上。还好考完试了。”

“很难受吧。”

“倒是也没那么难受。就是普通感冒。”

“……嗯,我还能帮你做什么吗?”

“你不用特意照顾我。回去吧,把花也拿回去。没地方放。”

“嗯?”

“那束花。是带来慰问我的吧?”

“不,这个是学妹给我……”

我把花束转了个角度,让她看上面的卡片,写着“祝贺草间学姐毕业 真田”。几秒钟的沉默袭来。

“这样啊。”

“对、对、对不起啊。”

我甚至要跪下谢罪了。但随后想起带的礼物——

“但、但是!那个,我从那边的蛋糕店买来了这个。你要是不嫌弃,请收下!”

我递出蛋糕店的纸袋。看到店名,煤木户的脸都亮起来了。

“是‘Delta’的草莓蛋糕?”

“啊,不,是布丁。”

“……这样啊。”

“感、感冒的人,还是更适合吃布丁,我是这么想的。”

她好像更想吃蛋糕。我惶恐至极,将Delta自制的蛋奶布丁(六百八十日元 两个装)递给她。煤木户说着“谢谢”接下,我看了眼墙上的表。下午两点三十分。

“我可以吃吗?”

“请吃请吃。趁着还是冰的。”

煤木户把布丁和塑料勺拿出来,将纸袋还给我。

“草间同学你也吃啊。”

“啊,可以吗?”

“这可是你买的啊。”

本来想着另一个可以给她的家人。但他们都不在家的话,我吃了也没问题吧……我肚子也饿了,便顺从地接过纸袋。打开盖子,我们齐声说“开动了”。

我不知道Delta的蛋糕有多美味,但布丁只能称得上一般好吃。质地柔软,蛋奶浓郁,还有焦糖液。倘若不是身处目前这个局面,尝起来可能会更美味。我跟煤木户二人在她的房间里吃甜点。她一身睡衣,我胸前还系着假花。这场景太奇怪了,让人没法安心。

看那个海报她应该很喜欢星星吧。那把椅子好像很贵。包包之类的都出乎意料很可爱啊。屋子里每处都可以窥见煤木户的私生活,让我浮想联翩。不知为何想到刚才锁住房门的情形,我慌乱地推了下眼镜。刚才上台领毕业证时都没这么紧张。

我们沉默地把布丁送进口中。其间说的话只有“放松点坐啊?”“嗯。”我终于不用跪坐,而是坐在了豆豆袋上,感觉它就跟布丁一样柔软。

“多谢款待。”

“多、多谢款待。”

二人同时吃完,把勺子和容器扔进垃圾桶。煤木户伸手够到托盘上的水瓶,喝了几口矿泉水。她发出“咕咚咕咚”的喝水声,我出神地望着她的喉咙。

“要喝吗?”

“啊。不,我不渴。”

“对了。会传染。”她用手指轻触嘴唇,像是想表达自己忘了,“去趟楼下吗?冰箱里应该还有麦茶。”

“真的不用,不用这么客气。你歇一会儿吧。”

煤木户又回答:“这样。”我是不是太客气了?也许这会让她觉得我想回家了。不过我也确实在寻找回去的时机。

打过招呼,问过身体状况,也送了礼物,还顺便一起吃了布丁。最后只要把毕业证书和相册交给她,我的任务就全部完成了。还是应该再待一会儿?煤木户现在独自在家。丢下病人独自在家,是不是很无情?

不,继续待在这里更给她添麻烦。一开始她还说让我把东西放在信箱呢。嗯,还是早点走吧。她感冒也快好了,就算一个人也不必担心——

突然一个疑问浮上心头。

煤木户因感冒而请假。可她看上去并无不适,食欲旺盛,相比布丁更想吃蛋糕,也没意识到自己会传染别人。而且煤木户在学校朋友很少。我皱起眉头。看着她额头上的退热贴和身边的感冒药,心中问道。

——煤木户,你真的感冒了吗?

2

不必说,毕业典礼是十分重要的活动。

领取毕业证书,听毕业致辞,唱校歌,合影,还会有学妹来送花束,甚至会有人告白(我们是女子学校所以恋爱告白比较少),哭着笑着就毕业了。是高中生活的谢幕,是完美收官的一大盛典。

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

对她而言又是怎样呢?她可是不愿妥协、有独立精神的煤木户。对她而言,毕业典礼有那么重要吗?她可是三年都被敬而远之的孤高的煤木户。对她而言,值得去和我们一起又哭又笑吗?

煤木户为了不参加毕业典礼而装病——这有可能吗?

我觉得或许有可能。虽然她说从三天前就一直卧床,但这期间高三生因为要备考可以自由选择是否上学,这一个月来学校的学生很少。在今天之前,我也有一周没去学校了,煤木户应该也没有一直上学。所以装作从三天前就卧床也很简单。还有好几处奇怪的地方,或许是我的胡思乱想吧。

咳咳,煤木户咳嗽起来。她抽一张纸巾,掩住口部,又团成一团扔进垃圾桶。一系列动作就像按照剧本表演的那般流畅。

“煤木户同学,要是你没感冒的话,会参加毕业典礼吗?”

听我这么问,煤木户用探究般的眼神看着我。她的瞳孔又黑又大,让窥探者望之却步。

“草间同学,你觉得呢?觉得我会出席吗?”

“我……希望煤木户同学你也出席。”

“为什么?”

“要问为什么,我希望全班同学一起毕业。”

“全班同学都在的话,作为班委很有面子?”

座垫罩上皱起了褶子。

“当、当然不是……”

“我也不是在怪你。因为那是班委的工作。”

“我从没考虑过面子之类的事。当班委也是没办法的事。”

“来这里也是没办法吗?”

我心中一阵疼痛。

她的话一针见血,像是给我这个机会主义者定罪一般。

“煤木户同学不希望我来这里吗?”

“我很感谢你能帮我拿毕业证。可若是草间同学你不想来的话,我也不希望你来。我也不需要那些布丁和慰问。”

“我只是担心你。”

“不用骗我。”

“你不是也在骗我吗!”

我不禁提高了音量。煤木户的表情僵住,像是大吃一惊,问我:“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回答:“没什么意思。”我没有勇气追究,而且原本也不确定她就是在装病。

房间里充满了沉默。明明刚吃过布丁,嘴里却是苦味。片刻,煤木户终于把视线从我的身上移开,把退热贴从额头上取下来。打开托盘上的袋子,拿出一片新的。

“那个,”我想到一件事,“你是想换退热贴吗?”

“是啊,怎么了。”

“我帮你换。”

“啊?不用,我自己能弄。”

“不行!煤木户同学你安静地待好,我来换。”

我慢慢靠近,也做好了让她以为我是个怪人的思想准备。煤木户皱起眉,说:“那就……”将退热贴递给了我。

我当然不是突然醒悟到要照顾病人。我是想摸下她的额头,这样就知道她是不是真发烧了。我还没去想如果发现她是装病后怎么办,总之我想知道事实是什么。

我想知道煤木户真正的心情。

我跪立着往床边靠近一步。煤木户把被子掀开,坐在床边面对着我。她皮肤上一层薄汗,精神却毫不恍惚。凛眉清目。没涂唇膏的嘴唇有点发干,微微嘟起,就像个不开心的孩子。

煤木户把头往前探,单手将刘海掀起,像是为了方便我帮她贴。在学校时她总是披散着头发。我还是第一次看她毫无防备地袒露额头。她的额头洁白光滑,只是一角有个快痊愈的痘痘。我像是发现了她的秘密,心跳又加速了。

我装作若无其事地伸过手去。

啪。

手心接触到她的额头。不太热——我感觉。不,刚才还一直贴着退热贴,不热不是很正常吗?越这么想,右手的感觉越不清晰。

还有其他的方法吗?比手更精确,比体温计更简单的方法。我发烧时,妈妈经常会——

我把手收回来。将自己的刘海掀上去,

啪。

额头贴上了她的额头。

“……你干吗呢?”

离我鼻尖只有三毫米的煤木户说。她的气息碰到我的嘴唇时,我才突然醒悟自己做的事有多蠢。

“啊,不是那个,我想看你烧得高不高。”

我慌忙退开,啊哈哈地笑。想蒙混过去,但貌似让自己显得更奇怪了。最终我也不知道她是否发烧。紧张感让我的额头也发烫。

“刚才测了是三十七度。”煤木户诚实地回答道,“我没事,你快贴吧。”

“好,好的。我马上。”

我揭下退热贴的贴纸,终于步入正题。我不好意思跟她四目相对,为了让自己平静,我把视线向下移,却从解开的扣子窥到了她的胸口。有细微的汗味。我的手指不听使唤,退热贴一下子就贴歪了。

“还没贴好?”

“等等。还不平整……”

给人贴退热贴这么难吗?我慌忙地抚平退热贴的褶皱。煤木户拿过矿泉水拧瓶盖,像是在掩饰自己的无聊。

“好!贴好了。”

我终于感觉满意,把胳膊放下来时,我的手碰到了煤木户的手。

“啊”地叫出声时已经晚了。矿泉水瓶翻倒,晃出的水溅到了煤木户的睡衣上。

“对对对对对对不起!”

“没事。擦一下擦一下。”

煤木户快速拿起瓶子。我连抽了四张纸巾举到她的胸前。睡衣湿透了,擦也没有效果。

“换、换件衣服吧?”

“咦?不用啊。”

“要是因为我感冒严重了怎么办?”

“……那你从那里帮我拿件T恤什么的。随便拿一件就行。”

煤木户指着衣柜前的衣物说,像是不耐烦了。

我以百米十秒的速度跑到衣柜前,翻看那堆衣物。第三件是T恤,是件V领T恤,上面印着类似西班牙语的图案。应该是外出时穿的衣服吧?算了,能穿就行。

“这个,给你。”

我抽出来,扔给煤木户时——

跟T恤放在一起的另一件衣服飞了出来,轻飘飘地落在地毯上。

是一条内裤。

看上去很贵的黑色内裤。尺码小得惊人,看起来不太结实,像是只用绳子和蕾丝制作的,透过它可以隐约看到地毯的颜色。

煤木户像是什么都没发生,接过T恤,脱掉睡衣上衣。我还想要是她的胸罩也这么劲爆该怎么办,还好只是普通的吊带。

我佯装平静,目光却移向地毯。我无法视而不见,捡起内裤放回了衣物堆里,之后就在垫子上正坐。换好T恤的煤木户恢复了一开始的姿势,将脚放进被窝,只支起上半身。

时间冻结在此刻。

“穿这个有问题吗?”

打破沉默的是煤木户。她没有看我这边,而是像对着墙壁说话。

“没有没有没有。这不挺好吗?完全没问题。”

我差点没把头摇掉。想把“真是深藏不露,她或许是资深玩家吧”“去学校她也会穿着这个吧”“除了这条她还有很多条吧”诸如此类的多余的想法摇散。当然了,对时尚的喜好因人而异,煤木户有这种爱好也完全不必吃惊。所以我本人才不会吃惊。真的。

身体很热。煤木户的脸也通红。就算是装病,现在量一下她也得有三十九度。

“打、打开空调吧?”

“随便你啊。遥控器在那边。”

煤木户指向电视柜。电视机旁边的那堆杂物里,有一个白色的遥控器。我按下按钮,调到十七度。

送风口打开的低沉声音响起,我看向电视柜上面。企鹅的手机支架,貌似在迪士尼买的唐老鸭玩偶,还有几个银制吊坠,一个挂耳式耳机,一面折叠小镜子,ORBIS的化妆水,资生堂的唇膏和发乳。杂物和手办放在前面,日用品放在后面,摆放得很整齐。感觉她的化妆品很少。她不化妆竟然还这么美。角落放着接线板,上面插着三根电线。电视机、游戏机和空气净化器。这三根电线没有交缠在一起,所以我才能看清。跟我房间里有许多插头的插线板大不相同。

电视机下边是游戏机和几盒游戏卡(貌似她很喜欢塞尔达传说系列),两边摆着厚厚的书。不是小说和漫画,而是《物理化学入门》《哲学思想之人》《消费社会的神话和构造》之类的教科书。班主任说,煤木户成绩很好,已经被春望大学的理工学部录取。我能理解她有理科书籍。但哲学和社会学书籍,应该是她感兴趣才购买的吧。

“煤木户同学,真的很成熟。”

“为、为什么?”

“啊,不是。我没有其他意思。”并不是指对内衣的喜好,“我是觉得你在很多方面都很酷,房间的品位,喜欢的书籍之类的。”

“也没有啊……”

她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说,被子内的双膝也在扭动。我的视线移向书架。大多是文库本漫画、国外小说、有些年头的CD。竹宫惠子,吉田秋生,Samuel Beckett, Patrick Redmond, Kahimi Karie, Strawberry Switchblade。都是些我不知道的,或者听说过却从没接触过的名字。按标签顺序摆放。

“那个J.G.巴拉德,是什么作家啊?”

“外国作家。”

确实不像是日本人。

“也有许多老CD啊。在哪家店买的?”

“就在网上随便买的。”

“啊,那个毛绒玩具也好可爱。叫什么名字啊?”

“叫什么都无所谓啊。”

煤木户突然不耐烦地说,开始刷手机。就像我从这个房间里消失了一样。

我确实也该消失了。

或许我待的时间太长了,已经给煤木户添麻烦了。内衣自不必说,书和音乐对煤木户来说都是私事,她一定不希望被我刨根问底。

这是自然。

我们只是同学,不是朋友。不,已经毕业了所以连同学都不是。

只是不太熟的人罢了。

表针指向两点五十分。我在这个房间已经快待了三十分钟。已经足够了,我想。不知道凭什么认为足够了,但我是这么想的。

“嗯,那我该走啦。”

“嗯。”

“那,这个给你。啊,还有钥匙。”

我从裙子兜里掏出钥匙,又从包里取出放在纸筒里的毕业证书和盒装的毕业相册,交到煤木户手中。她翻开相册封面,突然念出声:

“作为班委辛苦啦。和田。”“这三年真的很开心——再约打羽毛球吧。佐佐冈。”

“咦?啊!抱歉,这个才是!”

我把自己的相册也放进包里,弄混了。到最后还出错,真是恨不得自己凭空消失。我慌忙抽出另一本相册,可拿的是相册套的背部,相册滑落在地板上。

我“啊、啊、啊”地叫出声。那焦头烂额的样子应该很可笑,连高冷的煤木户都笑了出来。

“草间同学,当班委还真是不容易。”

“不,不,我平时很稳妥的。今天就是,那个,而且也毕业了。”

毕业证书没弄错吧?之前给煤木户的应该就是她自己的。我捡起相册,想把翻开的纸页弄平整。

这时,却看到了相册封面的内页和扉页。

毕业相册发下来后,我们互相在封面内页写上赠言。我的相册上写满了三十八个人的赠言和插画,刚才煤木户读的是其中一部分。

可煤木户的相册封面内页却还是一片空白。毕业典礼她没去,所以没人写赠言这也正常,但无论煤木户多孤高,也会有些许寂寞吧。

“稍等一下。”我掏出笔袋,“我写一下赠言哈。”

“赠言?”

“毕业了嘛,写一句。差不多就行。”

“差不多就行?”煤木户像是想说什么,想了一下,吸了一口气说,“那我也要写给你。借我笔。”

她伸出手。虽然很意外,我还是递给她另一支笔。

两人同时拔开笔盖。

给并不亲近的前同学写赠言。这于煤木户而言,是在撒谎吗?我的冲动是为了顾全班委的面子,仅仅为了表明自己是优等生的伪善行为吗?不知道。这么说来,我也不知道该写什么。我和煤木户的关系是如此寡淡,就像冰块已经融化成水的冰咖啡。

即便如此,我还是拼命地挖掘记忆。挖掘和煤木户度过的一年。挖掘和她的交点。挖掘和她说过的话——

我只想到一件事。

3

致煤木户同学

恭喜你顺利毕业。很开心跟你做了一年同学。

说实话,或许是因为你,我才能考上大学。

暑假时,学校开暑期补习班。我和你都选了数学课。你还记得课间休息时,我们曾说过几句话吗?

那时我模拟考试分数一直上不去,备考也很疲惫,许多事情都想放弃。可你的一句话让我重新有了干劲儿。我非常感谢你。你总能看穿事物的本质,我觉得这样的你很酷,让我欣赏。

今后也要开心健康啊。

草间

写完重新读了一遍,觉得非常生疏客套。感觉根本就不是给同学写的。一开始的“很开心”和后边“很酷”那句或许就是多余。可是用签字笔写完已经没法再改了。

煤木户早就写完了。我们把相册换了回来。不知道她写了什么,我有点紧张地翻开相册。

“今天我才发现草间同学你是个挺有趣的人。煤木户”

煤木户的赠言仅此而已。这是在夸我,还是在损我啊……

“暑期班的课间休息?”煤木户也读了我的赠言,好像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我当时说的什么?”

“咦,你不记得了?”

我不禁无语。不过其实我也一样,直到刚刚才想起来。

我记得那是盛夏。午后。空调不太冷,窗外蝉鸣阵阵。邻座碰巧是煤木户,没有其他人可以聊天。我一边吃着从便利店买来的饭团,一边说了一些作为考生来讲最不痛不痒的话——学习很无聊之类的。

——这么学习到底是为什么?日常生活中明明也用不上。

就像全国每个高中生一边背诵古文单词和数学公式一边会抱怨的那种话,真的是特别常见的牢骚。可是煤木户却没有表示同意,也没有配合一笑。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她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参考书上,这么说道。

——我觉得学习就像在修炼武功。并不是为了日常生活而学,而是为了以防万一,比如和坏人们战斗守护自己和家人的时候。所以啊,日常生活中当然用不到啊。

——坏人们?

——伪科学、传销、政治家的谎言之类的。没知识的话就会被骗吧?

聊天就到这里。煤木户翻开参考书,我只回答“嗯”。可是心里却感觉像一块石头落了地。

之后在下午的课上,我觉得自己变成了动作片里的主人公。

“啊,或许是说过。”

她好像终于想起来了,不好意思地挠了一下脸。

“那其实不是我说的,是跟姐姐现学现卖的。姐姐也是从大学教授那里听来的。所以我只是照搬过来。”

“这样啊。可是从你口中说出来就很有说服力。”

“你真是高看我了。”

煤木户的目光落在我的赠言上,又加了一句“我也不酷”。她好像是那种每次被人夸奖都不会太高兴的那类人。

纤细的手指翻过崭新的相册。干燥的液体胶剥落的唰啦唰啦声在房间回响。

“毕业典礼如何?”

“如何……就也一般。”

听她再次问我“如何”,我也只能这么回答。

领证书,听致辞,唱校歌,拍合影,收到学弟学妹送的花束,大家互相写了赠言,但也没什么特别的。我连眼泪都没流。

“一般吗?”

“啊,但也不是无聊。我觉得能参加挺好的。”我赶快补充道,“上了三年学,却没参加毕业典礼,这就像……就像吃光了布丁却把空杯子胡乱丢掉,我是这么觉得的。”

“这是谁说的呢?”

“我、我的原创。”

“草间同学,真的很有趣。”

“是吗?”

“一般形容毕业,不是会说振翅高飞的鸟、一扇新的大门之类的吗?把毕业比喻成空的布丁杯的人也就只有草间同学你了。”

煤木户的视线移向窗帘紧闭的窗子。

“可我觉得这个比喻很好,比鸟什么的贴切得多。”

我想起进屋之前看天空的情景。灰色的天空中一只飞翔的鸟都没有。

“草间同学,你毕业会感觉寂寞吗?”

“……煤木户同学不会觉得寂寞吗?”

“不知道。或许我能稍稍松一口气。”

她合上相册。

“就像从窒息的痛苦中解脱,从密室里逃脱出来那样。就是那种感觉。”

“高中不开心吗?”

“与其说开不开心,怎么说呢——倒不如说很尴尬。三年里一直都很尴尬。”

像是很喜欢这个形容,煤木户重复了一次。

“有许多关系不好也不坏,只知道长相和姓氏的同学。这三年一直都在勉强和那些人说话。拘束不自在,很尴尬。青春一定就是一间用尴尬编织成的密室。狭窄又无处可逃的密室。”

确实,高中生活中有许多尴尬的瞬间。同桌换成一个从没说过话的同学时,电车里突然碰到一个隔壁班学生时,跟朋友意见相左气氛变得奇怪时。把这一切汇总起来,比起开心时刻,尴尬的时刻反倒更多。我如今不也是吗?在这个房间里跟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跟我在一起也尴尬吗?”

听我这么问,煤木户自嘲般地微笑。

“是啊。我现在很尴尬。”

她是发自内心的还是在开玩笑,我真不知道。

咳咳。

煤木户又开始咳嗽了。她瞥了一眼闹钟,从托盘上拿起一板药,挤出一粒。把那片药放入口中,就着水吞了下去。

“啊。”

我目瞪口呆。

她把药吃了。健康的人吃药或许会有副作用。是为了让我看吗?不,我已经快走了。现如今没必要特意证实自己得病。这么说来——

“煤木户,你真的感冒啦?”

“什么真的,难道你一直以为我装病?”

“我看你不太想参加毕业典礼啊。”

“要是没感冒就去了啊。我性格是不好,但也不至于到那种程度。空布丁杯我不是会好好扔掉嘛?”

煤木户指着垃圾桶说。我在感觉无力的同时洋溢出笑容。

“太好了。我还以为你一直在说谎……对不起,我疑神疑鬼的,真傻。”

“嗯……没关系啦。”

煤木户把毕业相册和证书放在枕边,滑进被窝里。

“差不多就行了。我也有点困了。”

“啊,好的。”

是让我回去的意思吧。我马上起身,背起包,抱起花束,说了句“那我告辞啦”便走向房门。煤木户看都没看我,跟刚才一样刷着手机。

完全没有依依惜别的样子。

可我却不知为何,心中有些许不舍。

打开房门之前,我回头看向煤木户的房间。收拾整齐的桌子。塞满没听过名字的书的书架。藏着成熟内衣的那堆衣物。我和煤木户可能不会再见面了,但很开心能和她度过这段短暂时光。再见,我们会无声地告别吧。可当然没能如我所愿,煤木户还是在盯着手机。

手机——

我的手离开门,转过身。

又一次仔细观察室内。每一个角落都不放过。未到十秒我已经确认,又花了五秒得出了结论。我怎么没有早点注意到呢?线索明明就摆在那儿。

“煤木户同学——你说谎了吧。”

煤木户看向我。

我回到了房间正中间。像是要和小孩子理论一般柔和地微笑,然后询问。

“这,是谁的房间?”

4

我以为自己了解煤木户。

自认为跟她交谈过,走进她家里,就跟她更接近了。我自认为跟她一起度过三十几分钟,互相留下赠言,跟她培养了友谊。

我错了。

煤木户什么也没说,只是盯着我。我亲手贴的退热贴下,那俊秀的眉毛愧疚般地扭曲着。

“我一直都在想,是哪里奇怪呢?”

我开口道。

“这个房间里缺了点东西。无论收拾得多么整洁,肯定会放在目光所及之处的东西。躺了三天,没放在手边会觉得很奇怪的东西。高中生的房间里肯定会有的东西,这里却没有。”

“是什么?”

我指着她的手,说出答案。

“手机充电器。”

煤木户跟我刚才一样,环视整个房间。枕边只有纸巾盒、闹钟、放着水和药的托盘。插线板上只有电视机、游戏机和空气净化器的电源线。她的手里握着手机,可身边却没有充电器。书桌上、地板上,堆放杂物的电视柜上,哪里都没有。

“没有移动电源,也没有插头式的充电器。充电器从房间里消失了,只有带到外出的地方,长时间不在房间才会发生这种情况。这样的话,这个就不是你的房间。这里大概是——去旅行的你姐姐的房间。”

化妆品自然也很少——因为都带去印度了。

“其他也有几个奇怪的地方,比如垃圾桶。”

我将散落的违和感拾拢到一起。我不想像拿T恤和毕业相册时那么丢脸。于是小心、慎重地开口。

“这个垃圾桶,放在桌子底下。你让我帮你拿的时候,我没多想就递给你了,但你若是一直躺着,应该一开始就把它放在床边,否则不是很奇怪吗?放在那边你也没法扔纸巾。还有空调遥控器,发烧的话,肯定会频繁使用吧?开关空调、调温度之类的。就算多注意整洁,也应该放在床边。”

最初我一直认为,这些感觉不对劲的地方,是因为煤木户装病,没有一直卧床。但并不是。秘密藏在更深处。

“说起空调,外机箱也很奇怪。”

“外机箱?”

“你让我拿备用钥匙开门时我去了后院。外机箱在运转。所以房子的某个房间应该开着空调吧?可是家里只有煤木户同学你一人。那应该是你的房间开着空调。可这个房间没开空调。”

“或许是我在你进屋之前关掉了呢?”

“那样,房间内外温度一样,不是也很奇怪?”

煤木户像是读完一本厚书般呼出一口气。

“草间同学,眼睛果然很毒呢。”

“我还是第一次被人这么说。我可以继续说吗?”

“还有吗?”

“还有一点。就是被问到作者和CD时,你漠然的态度,我觉得那是因为你自己也不太了解。另外,一开始你给我的指示就很奇怪。门铃的接听器是在楼梯下吧?只有一台,二楼没有。那你就是在一楼跟我说话的。想让我进门的话,直接开门就好了,可你让我去取备用钥匙。那大概是在拖延时间。”

让我去后院,争取到一两分钟。煤木户就是利用这个间隙返回自己的房间,把最需要的东西——手机和摆放药类的托盘,转移到姐姐的房间。这个房间只有内侧有锁,姐姐不在时其他人可以自由出入。“那时你太着急,没想到充电器和垃圾桶,房间里的空调也没关。综上所述,结论是——这里不是你的房间,是你姐姐的房间。”

“刚才你已经说过一次了。”

“是吗?哦,抱歉。”

最后的最后掉链子了。可我想说的应该都说出来了吧?

我等着煤木户的回答。她用指尖抚平被子,像是在做抉择。终于,她把手机放进睡衣兜里,拿着托盘和毕业相册从床上下来。

一直走到门口,打开门。

走廊正对面,是另一个房间的门。煤木户从房间出来,握住那个房间的门把手。我也走到她旁边。

“不要笑我啊。”

她先冒出这么一句,然后打开了房间门。

并没有什么值得吃惊的。

跟刚才那个房间面积相同,放的床和书桌也相同。只是这个房间有点乱。枕边堆着《花牌情缘》的漫画书,应该是消磨时间用的。垃圾桶里纸巾团堆成山。椅子背和地板上都堆放着衣服。挂钩上挂着许多包包,像是促销甩卖般。电视周围保养品和喷雾排成排,衣柜前面倒着亚马逊的空纸箱。书桌是孩子气的学习桌,堆满了参考书和笔记,像是在怀念备考时光。书架上虽然有貌似难懂的书,但有一半是我也很熟悉的轻小说和漫画。CD很少。空调的热气,还有能够证明躺了三天的、飘荡在空气中的淡淡的汗味。是一间毫无统一风格,只让人感觉杂乱的房间。

总之,一句话——

这是间随处可见的,极其平凡的房间。

“这样根本没法接待客人。姐姐的房间很干净,她本人也没在,我就……而且我没想到草间同学你会待那么久。”

听煤木户喃喃地辩解。我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我并不是在嘲笑她的房间。而是觉得难为情的煤木户有点可爱。

“我的房间也一样啊。这太正常了。”

“是、是吧。我也没去过别人的房间……”

“感觉比刚才舒服。”我走进房间里,“你还发烧吧?躺下吧。”

煤木户慢吞吞地挪过去,躺进被窝。床边空出一角,我也坐下了。

煤木户喝了一口水,小声说:“对不起。本来没那个意思,结果就像是在骗你一样……”

“没事没事,我没生气。”

我轻快地回答。

她就像在塑料串珠中熠熠生辉的宝石,是混在假货里的真正珠宝,所以我自然而然觉得她不好接触。可是这或许只是我的先入为主。近处看她并没有特别孤高,跟这个房间一样,也是很普通的少女。

“性感内衣也是姐姐的吧?那我就放心了。”

“我也不知道她有那种内衣。姐姐很成熟。比我漂亮,懂社交,又聪明。”

“房间也干净?”

我半开玩笑地说,煤木户也无力地笑了。

“我之前一直觉得煤木户你也很成熟。”

“我只是故作成熟罢了。”

“好像确实是吧。可最后的最后,能让我知道这一点真好。”

“为什么?”

“因为感觉离你近了一点。”

“事到如今还说这个……咱们都毕业了。”

“嗯。可是,真好。”

今天之后,肯定不会再与煤木户见面了吧?我们住的方向不同,上的大学也不一样。就算在某处擦身而过,或许都不会停下各自的脚步吧。我们的关系生疏而尴尬,仅限于此。

即便如此,我还是不想忘记今天。

这数十分钟,就像是三年中的伤停时间。在上锁的房间里度过的二人独处的尴尬时间,我一生都不会忘记。这段记忆远远比华丽落幕的毕业典礼更鲜明,更深刻。

所谓尴尬,应该会有这样的力量。

“喂,拍张照片吧。”

“照片?”

“毕业照片。咱们俩一起。”

“嗯……”

我不等她回答就先举起了手机。煤木户犹豫了一下,揭下了刚贴上的退热贴,整理了一下刘海。她这个小女生般的举动又让奇怪感升级了。

我调成自拍模式,贴近煤木户的脸。脸贴着脸,她脸上的微热传递给我。

咔嚓一声。

“加我LINE,我发给你。”

“啊,嗯。”

或许是平时不太操作,煤木户费了一番力气才加上我好友。等她操作时,我点开照片确认拍得如何。

因为是即兴拍摄,很难说是一张很棒的照片。背后一堆漫画,我的眼镜有点歪了,煤木户的脸也很红。可两人的表情很温柔。是没有苦闷也没有拘束、亲近的自然的笑容。

照片里还能看到放在旁边的毕业证书。

密室好像终于被打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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