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猫和兄妹吵架

弃猫和兄妹吵架 1

十片装的纸巾很快用光了。

因为不是花粉季,所以完全大意了。要是再带两三包就好了。恋恋不舍地用最后一张纸巾再擤了一次鼻涕,然后姑且把用过的纸巾归拢到桌角。这间平房里的垃圾箱只回收玻璃瓶和饮料瓶,没法扔纸巾。

这里还有两台低声轰鸣的自动售货机。灰色墙砖上贴着公园观光地图和当地的通知。还有几张白色圆桌和几把配套的椅子(就像海边驿站里那种看起来很廉价的塑料桌椅)。再往里是厕所,就这么几样东西。作为休息室,这里的装修还真是平平无奇。或许是这个原因,来这里的人很少,现在在这里休息的只有我一人。这么大的自然公园,理应提供更好的服务,比如准备些纸巾之类的。

我边吸溜着鼻子,边揉着发痒的眼睛。啊,对了,我去厕所拿些手纸吧。可是放在膝盖上的沉重纸箱却让我犹豫了。自动门对多大的物体有反应呢?我不知道,但我想尽可能不让箱子离开视线。我双手抱着箱子,紧贴向怀中。鼻子又开始发痒,啊嚏,打了个喷嚏。

玻璃对面的银杏广场上有小学生们在玩耍。球在树叶掉光的光秃秃的树下滚来滚去。已经过了四点,还没来吗?那家伙的学校明明离这儿更近。

我又打了个喷嚏,揉了两次眼睛,正开始想着豁出去了准备用校服裙子擦鼻涕时——

哥哥终于出现了。

哥哥一下就发现了坐在自动门正对面的我,边朝这边走,边脱下毛呢外套。他一头短发,肩膀宽厚,乍一看挺像运动员,可其实没那么可靠,虽然我叫他哥哥,但他也没那么像哥哥。只是之前这么叫习惯了,现在也叫他一声哥罢了。

他的外套下是啄木高中的制服上衣。我穿的是水薙女高的水手服。

哥哥比我年长一岁,现在他高二我高一,但我们的学校不一样。其他地方也有很多不一样。

不住在同一个家。不是同一个姓氏。

“来啦。”我俩都半年没见面了,哥哥却只简单打了个招呼,“妈妈挺好的吧?”

“嗯。”

“这样啊。”

这一问一答给人感觉很像客套话。哥哥把外套挂在我对面的椅背上,摩擦着衣服的袖子。

“暖风也不热啊。”

“是吗?”我带着鼻音说道,“你带纸巾了吗?”

哥哥从裤兜里掏出纸巾。虽然那纸巾皱巴巴的,我还是满怀感激地收下了。擤了鼻涕之后顿感轻松了许多。

“你感冒了?”

“不是。”

“哦。那你找我什么事?”

“我有事找你商量。”

“商量?”哥哥瞥了一眼门外,“这里很冷啊。我也饿了。咱们去别的地方吧。家庭餐厅之类的。”

我摇摇头。

“估计没法带过去。”

“带谁?”

“就算你问是谁……”

唉,再犹豫也没办法。

我把放在膝盖上的纸箱举起来,直接放在了桌子正中间。

没等哥哥开口,我就打开了纸箱。

里面是茶褐色的一团。

它像是刚从睡梦中醒来,抬头不太开心地看向我。隐约带着条纹的皮毛很漂亮。水平折耳,身体也胖乎乎的,与其说是线条柔美的模特体型,倒不如说像个圆滚滚的年糕。箱子里铺了毛毯,还有如厕用的猫砂托盘,喂食的托盘和六个猫罐头。

箱子的这一侧用胶带贴了张便条。

“公猫。一岁。已绝育。已接种三联疫苗。体健无病。很老实。请收留他。对不起。”

视线回到对面时,我发现哥哥张着嘴石化了。

“你这家伙,这是从……哪里来的?”

“榉树广场的长椅下面。”

我伸手,一边抚摸猫的头,一边讲述事情的经过。

“今天我啊,在学校听说啄木町有家非常好吃的蛋糕店。就是同班的吉永说的,店名是‘delta’,你听说过吗?在新城那边。那里有放了许多草莓的奶油蛋糕。”

哥哥没回答。算了,蛋糕的事先放一边。

“然后呢,我就想去吃。放学后就一个人到这边来了。我觉得去新城从这边能抄近路,就想从自然公园穿过去。然后呢,我就到了榉树广场。”

然后发现了这个纸箱。

广场上没几个人,这个纸箱就孤零零地放在长椅下面。里面就是这只不幸的猫,从那个瞬间起,我的喷嚏和鼻涕就止不住了。可我也不能就这么把箱子再合上。我紧急取消了蛋糕计划。外面很冷,所以我就走到银杏广场的休息室里,然后把哥哥叫来了。

拖拽椅子的声音响起。哥哥一屁股坐在刚才放外套的椅子上。

“真的假的啊?”

他像是在自言自语般冒出这句话,又重复了几遍,“真的假的啊。”

“我刚才就有种不好的预感……你突然联系我。又说在公园等我。”

“对不起。”

虽然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道歉,总之先道歉再说。哥哥像是没听见,他瞪着纸箱。猫依然团成一团。

“怎么办啊?这猫。”

“就是说这个……我住的公寓禁止养宠物。哥哥能不能养呢?”

“啥!”他几乎是在悲鸣,“不,不行不行。我可养不了。”

“为什么啊?你们不是住的独栋楼吗?哥哥和爸爸都很喜欢猫吧。”

“这根本就不是喜欢或讨厌的问题啊。我说你啊,自己养不了怎么还捡回来啊。”

“被我发现了,我也没办法。”

“就算你发现了,也不要那么轻易捡回来啊。话说回来,你最好就别发现啊。”

“什么别发现啊?”

“我是说别去故意碰丢在公园的箱子啊。你是小孩子吗?”

“我又不是想发现才发现的。”

“不是,所以说……啊啊,真是的。”

哥哥痛苦地挠头。猫把头转向哥哥那边,看着他。哥哥像是在逃避它的视线,目光转移到了自动售货机那边。

“总、总之不行。你去问问学校的朋友。对,就你刚才说的那个吉永之类的。”

“吉永同学?”

“谁都行,总之你就去问问他吧。”

“这种事怎么可能啊!突然问这个不是给人家添麻烦嘛。”

“你这也是在给我添麻烦啊!你为什么要问我呢?”

“因为……”

我本想大声反驳,话到嘴边却含糊了。

“因为,咱们原本是一家人嘛。”

我努力挤出这句话,声音就像香烟般在休息室缭绕。我揉着眼睛,故意大声擤了一下鼻涕。哥哥一直沉默。猫打了个哈欠,又把脑袋缩回箱子。

“放回去吧。”哥哥说。

我“啊?”地一声反问。

“不是只能这么办吗?两边都没法养它。”

“你说什么啊,怎么可能再放回去!它多可怜啊。”

“我也觉得它很可怜。可也只能‘觉得’,我不是也没办法吗?”哥哥的脸扭曲着,像是在犹豫,“箱子里连猫食和猫砂都有……放回去的话,或许能被别人捡走。”

“可能还没等到人收留就直接被送去防疫站了。”

“最近防疫站也会帮忙找主人的。”

“可要是没找到,就会被杀死吧。”

“别说什么杀死。是安乐死。”

“不是一样嘛!”

“别啰嗦了!”

我的肩膀条件反射般地一抖。

听到男人发出怒吼的感觉。这对和妈妈一起生活、一直上女校的我来说,已经好久没有过了。或许是察觉出我的不安,哥哥尴尬地低下头。但即便如此,他似乎也没有让步的意思,声音缓和下来继续说道:

“这种事多的是。顾得过来吗?”

“可是——”

“没有可是。每天都会有几只被处理掉。就算可怜,那也没办法啊。碰巧遇到一只就收留,这只是为了自我满足……是伪善。”

他的话听上去像是在给自己找借口,拼命用毫无声调变化的语气陈述。和他的冷静相反,我的头脑发热。

“那么,路边摔倒的老奶奶怎么办?因为没办法照顾到每个人就袖手旁观吗?”

“这……这根本不是一回事嘛。”

哥哥又把目光转向自动售货机,沉默了。我将擤完鼻涕的纸巾叠了好几次,叠成了小块。

哥哥和我都不知该怎么办。

我们的感情因为这个突然发生的、关于小生命的问题而搅乱了。

我一直都喜欢狗和猫。虽然不是特别特别特别喜欢,但也像一般人那么喜欢。之前曾因为养宠物的事求过父母好多次,但他们说我会打喷嚏,不让我养。所以我从没像这样去照顾过一条生命。

或许就像哥哥说的,我把它捡回来是个错误。或许我就像任性的孩子一样,明明自己养不了还想救这只小猫。可我没想到哥哥会不由分说地拒绝我。我觉得哥哥能理解我的心情。我觉得他虽然不可靠但是很善良。

哥哥和我。

难得相见,为什么要吵架呢?

就像爸爸和妈妈分开之前一样——

呐——呜——

猫咪的叫声打破了沉默。

2

这还是我第一次听到这只猫的叫声。它仿佛对我们的情况和自己所处的境地毫不关心,叫声中有种无力感。

猫慢悠悠地起身,竟以出乎意料的敏捷动作跳出了箱口。又从桌子跳到地面,从我的椅子下面钻过。

“啊,等、等等。”

“没关系吧。”哥哥说。“箱子上不是写了很老实吗?”

确实,猫没有想逃走的动作,只在桌子四周徘徊,像是在判断休息室是否舒适,它板着脸四下观看。肥硕的屁股也随之左右摇摆。

哥哥从椅子上起身。我还以为他要去抓猫,结果他却无视它,走向自动售货机那边。

“喝什么?”

“咦,你请客吗?”

“你想让我请的话。”

“……那,我要奶茶。”

机器响了两次饮料瓶滚出的声音。

哥哥把奶茶递给我,自己则一边拧开可口可乐,一边坐回座位上。

“谢谢。”我道谢后把奶茶送到口边。因为鼻子不通,没觉得有多好喝。

自动售货机摆着“热饮”和“冷饮”两种奶茶,虽然我没指名要哪个,但哥哥给我的小瓶装饮料是凉的。哥哥一年到头都喝可乐,而我属于冬天都不喝热饮的那类人。我们两人喝饮料的习惯一直没变。这种半吊子的心有灵犀如今却让人烦躁。

猫在休息室里绕了一圈,回到我的脚边,像是被奶味吸引。

……这么说来,这只猫肚子饿不饿?应该饿了吧。我应该早点想到。

我从纸箱里取出一个罐头。哥哥皱起了眉。

“你要喂它吗?”

“我们也不能只顾自己休息啊。”

我用手指扣住拉环打开罐头,直接放在地上,哥哥马上发出责备的“喂”声。

“干吗啊?有什么关系?就是喂个食嘛。”

“不是这个,你要把盖子都掀开啊。划到的话会受伤的。”

“咦?啊。”

我只把盖子掀起一半,没有完全掀掉。盖子边缘很锋利,猫把脸凑过去确实危险。

我把盖子整个掀掉之后,再次放到地上。猫把鼻子伸过来,闻了一下就开始大快朵颐。看似好久没吃东西了,却没有狼吞虎咽的样子。问它“好吃吗?”它也没反应。是该说它老实呢?还是说它目中无人呢……

“这只猫,是那个吧。垂耳朵的。苏格兰……苏格兰梗?”

“梗是狗。”哥哥无奈地插嘴,“是折耳猫。苏格兰折耳猫。这家伙貌似是杂交的。”

啊,就是那个。

我盯着正在用餐的苏格兰折耳君。

“前主人是什么人啊?”

“谁知道?应该是独居的OL之类的吧。”

“OL?为什么?”

“像是会养猫的那类人。”

“这范围太大啦。”

可是啊,我把贴在纸箱上的便条撕下来给哥哥看。

“这个字,是不是很像男人写的,而且写的是‘请收留它’。我觉得要是女人,应该会写‘拜托您收留它’。”

“这写法……因人而异吧。”

貌似没有获得共鸣。不过性别确实没所谓。比起这个,我更想知道那个人为什么扔掉这只猫。

“为什么要扔掉它呢?应该不是不喜欢了才扔的吧?里面还装着猫粮呢。”

“应该不是吧。哪有人会因为不喜欢就扔的啊。”

哥哥喝了一口可乐,皱起眉,像是在忍耐碳酸的刺激。

“应该是有什么急事。”

“急事?”

“苏格兰折耳猫现在很受欢迎啊。如果在网上为它找新主人,应该有很多人想要领养它。可是对方没这么做,就这样直接扔掉,应该是顾不上它了。”

“突然要搬家之类的?”

“对对……人生会发生很多变故呢。跟猫生不一样。”

他的语气中透着讽刺和羡慕。

猫继续悠闲地吃东西,肉罐头已经吃了近一半。看来它真是饿了。

“原来的主人应该住在新城吧。”

“啊?为什么啊?”

“你看啊。是被扔在榉树广场的。”

我指着公园观光图说道。啄木町的自然公园很大,分为好几个区域。我们现在所在的银杏广场离公园北边的车站和公路比较近。捡到猫的榉树广场位于南边,那里离新城的住宅区近。“榉树广场的娱乐设施很少,人也很少,但从新城过去很方便。我觉得是住在那里的人扔掉的。”

“正相反吧。”

我还觉得自己的推理很牛,哥哥却提出了异议。

“猫有回家的本能,要是扔在离家近的地方可能会找回家。所以扔在榉树广场说明主人并不住在附近。”

“这么说的话,是这样……不是啊,为什么要扔在榉树广场?明明银杏广场的人多啊。”

“可危险也更大。”

哥哥的视线转向观光图。墙上贴着“注意可疑人员”和“请不要损坏公共设施”等告示。

“这附近最近晚上会聚集许多醉汉和流氓呢。五月还出现了歹徒。把猫扔在这里,有可能会遇上那些坏人。扔在行人稀少的广场,是为了避开这种危险,还有……是为了让好人家把它捡走。”

“好人家?”

“怎么说呢,就是富裕的家庭。因为新城那边有很多大房子。”

“啊——”

确实,从榉树广场看到的住宅区里有很多显眼的大屋顶和庭院。蛋糕店delta也在附近,或许是把那些有闲有钱的太太作为目标人群吧。

目光回到脚下,不知何时罐头已经空了。猫把罐头底的油脂都舔得干干净净,然后直接舔起脚来。它是在舔毛——不,应该叫理毛吧。那姿势充分发挥出猫独有的柔韧性,跟肚子的Q弹感形成了对比。

“这家伙确实适合有钱人家。”

“你说什么啊。它不就是胖点吗?”

哥哥苦笑,我也笑了,像把球抛回给他那般回应道。我稍微放心了。因为现在的对话应该表示吵架已经结束了。

话说回来,之前的主人竟然会如此为它的新家考虑,应该是非常喜欢它吧。就像哥哥所说,扔掉它是身不由己——

目光回到纸箱上时,我注意到一件事。

在纸箱朝向我的那个侧面——刚才字条被撕下来后,印在下方的文字显露出来——是商品名“川原食品 鸡肉王”。上面还有猫的画像。

我把纸箱拉到近处。又拿出一个罐头确认商标。

跟纸箱上的商标一样。

我把罐头放回去。又拿起小瓶红茶花传,刚想送到嘴边,中途又放下了。我真的不想在现在这种时刻去感受手指和喉咙传递的冰冷。

“好过分。”我喃喃道,“真是太过分了。之前的主人。”

我把箱子转了个方向,让哥哥也能看到那个商标。

“买了一整箱猫粮呢,然后连猫带箱一起扔掉。因为猫没了,也不需要这些了。”

纸箱、毛毯、还有剩下的猫罐头。

就像把垃圾一股脑儿扔出去一般。

这或许是合情合理的处理方式,但我无法接受。就连那张工整有礼的字条,如今也让我感觉很冷酷。将心爱宠物的信息一条条列出来写下,让我无法原谅。

“你想太多了吧。这种事……”

哥哥刚想反驳,但马上说“不”,表示了让步。

“或许确实如此。”

他把纸箱转回我这边。说了句“箱子是湿的”。

他这么一说,我才看到纸箱盖子部分被水浸湿了。

“中午下雨了吧。只要多考虑一下,就会把箱子放到设施的下面之类能遮风避雨的地方,可对方随便放在长椅下。可见之前的主人连第二天的天气预报都没看。”

他手上用了力,可乐罐发出轻响。

“这家伙很过分啊。真的。”哥哥加上这句,像是狠狠吐出一口气。一想到猫在黑暗的纸箱中度过的夜晚,我的心情也很沉重。我擤了鼻涕,把纸巾放下。休息室中充满了闷闷不乐的空气——

呐——呜——

叫声再次响起,紧张感消散。

猫理完毛后离开我,这次去了哥哥脚边。在他的运动鞋旁蜷成一团,像是在闭目养神。

“像是混熟了啊。”

我半开玩笑地说。哥哥露出一种难以名状的表情,就像是肚子疼时抽奖中了冰糕一样……难不成,还有戏?这是不是跟他再次交涉的机会?

我双手合十,比刚才还要认真地恳求他。

“那个,哥哥家能养它吧?之前的主人貌似也不好。这样下去它也太可怜了。”

“不是,我家……”

“你就试着跟爸爸商量下嘛,求你了。”

“我家不行。”

哥哥喝了一口可乐,像是叹口气般继续说道:“对猫过敏。”

“咦,这样吗?哥哥?还是爸爸?”

“都不是。”

哥哥的嘴唇轻轻动了动。犹豫的视线从我身上移到纸箱、又从纸箱移到什么都没有的墙上。

“那个……”过了许久,哥哥开口了。

“爸爸,也许要再婚。”

3

爸妈是在三年前离婚的。

我不知道原因。也许只是他们俩没让我们知道,但我觉得是他们自己也说不清。爸爸的浪费和妈妈的洁癖,小小的不满不断累积,吵架次数逐渐变多。然后某天,二人决定离婚,就像在咖啡店里说差不多该走了那般简单。

当时我和哥哥都是初中生,也厌烦了二人的争吵,所以并没有特别反对。简单商量后便决定哥哥跟爸爸,我跟妈妈。钱也一人一半分得很清楚,哥哥留在了之前位于啄木町的家,我和妈妈搬到了山雀町的公寓。没有纷争也没有心存芥蒂,称得上圆满离婚。

但是——

如今想来,或许只是当时谁也没有认真想过。

家人变成别人这件事。兄妹分离这件事。

之后,要分开各自生活这件事。

“这样啊,”我回答,又重复了一次“这样啊。”像是在确认自己的声调。

“是什么样的人?”

“好像是公司同事,我也不太了解。只来过我家一次。当时也没说太多话。”

“是美女吗?”

“一般吧。”

“年轻吗?”

“跟老爸差不多年纪。”

“性格呢?人好吗?”

“都说了我也不太清楚。”

“那你其实也不知道他们要再婚吧。”

“我知道啊……这点,还是能知道的。”

哥哥不情愿地低下了头。

“那人对猫过敏吗?”

“貌似很严重。所以我家养不了猫。”

我想象着那个情景。我生活了十三年的家中来了个我不认识的女人。那感觉就像心里被人塞满擤过鼻涕的纸巾。心中有个声音很想大声辱骂尖叫,可同时还有另一个笃定的声音:这不是很正常吗?

这不是很正常吗?

已经不是一家人了。

我望着坐在正对面的哥哥。翻领衬衫的前襟没好好打理,边角皱皱巴巴的。他的眼睛比三年前更加深邃,脸上的痘痘多了,体型也高大了许多。

——没变化的部位已经很少了。

刚离婚时,我们一家每两个月左右还会聚一次。不在家里,而是去烤肉店或餐厅之类的。聊天吃饭,营造出今后也会一直保持关系的氛围,可不知为什么,聊的都是最近的电视节目和我们学校里的事。爸爸和妈妈都会避免谈论各自的新生活,就像隔着一堵看不见的墙。不久,见面频率变成三个月一次,后来又变成半年一次。

我们的关系渐渐疏远。

这是好事吧。

不知为什么,我脑中再次响起哥哥的话。这种事多的是。顾得过来吗?这种事多的是——

“也挺好。”

我不自觉地说出了这句话。

“你这么想吗?”

“因为家里还是有个妈妈更好。”

哥哥耸耸肩,没回答。

自动门外不知何时已经染上了晚霞。孩子们好像也已经回去了,广场上一个人也没有。

蜷在哥哥脚边的猫轻轻起身,虽然猫是夜行性动物,但也不能说这就是它起身的原因。它回到我这边,用一只脚一下下戳着刚才吃光的猫罐头。

“还没吃饱啊?还要再吃一个吗?”

“一次喂太多会吃坏肚子的。”

“那,喝点什么。应该不能喂它奶茶吧?”

“至少也得牛奶啊。”

“牛奶……可是自动售货机……”

“行了,我来。”

哥哥似乎不耐烦地站起身,向自动售货机走去。这次买回来的是小瓶装矿泉水。

他从箱子里拿出放猫食用的托盘,倒上水放在地上。猫马上走过去,开始吧嗒吧嗒地用舌头舔起来。丝毫看不出感恩。还真是有点目中无人。可就是这点——

“好可爱啊。”

哥哥轻念道。这句话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又开始眨巴眼睛。

“我还以为你很无情呢。”

“为什么啊?”

“刚才你不是说了吗?没办法啊,伪善啊之类的。”

“现在我也这么想啊。但它真的很可爱。”

哥哥敷衍道,又加了一句“让人忍不住。”我虽然没什么好忍的,但也附和了一句“是啊。”

哥哥的胳膊肘支在桌子上,手托腮,看着猫。

“我有时会想啊。这种可爱是从哪儿来的。”

“从哪儿来,是什么意思。”

“我觉得狗啊,猫啊,暖萌形象啊,吉祥物啊,这些可爱的东西都有一处共同点。”

“嗯,眼睛都很大?”

“它们都不是人类。”

自动门外亮起了路灯。

“狗和猫和皮卡丘,要是它们都长着像人一样的脑袋和身体,像人一样的脸,像人一样讲话的话,肯定很不舒服。我觉得啊,人肯定都很讨厌人,讨厌自己。”

“也就是说,我也不可爱?”

“……不是,我说的也不是这个。”

哥哥皱起眉,像是想敷衍过去。“我说的也不是这个”是哥哥的经典口头禅。今天已经说了三次。他还是有没变的地方。

“妈妈已经知道了吧?爸爸再婚这件事。”

“不知道吧。最近好像也没联系。”

“真要是再婚的话……见面的机会就更少了。”

“或许吧。”

哥哥喝光了可乐。猫似乎也补充完了水分,回到他的脚边。然后又像毛绒玩偶一样蜷起来。

“还是当只猫好,”哥哥说,“活得差不多就行。”

“才不是。猫也很辛苦啊。”我说,“会被人丢掉之类的。”

不知为何,我觉得自己根本没资格这样高高在上对猫表示羡慕之情。或许我们跟猫一样,还远远无力去独自生活,只能听从主人的安排。

“我收养它。”

脑子里正想着这些事,差点漏了哥哥的话。

“嗯?”我慌忙答复。

“我收养这家伙。连箱子一起搬回我家去。”

“不、不用啦。不用勉强。”我摇手带摆手。“不是对猫过敏吗?爸爸的再婚对象。”

“又不是马上就住到一起。养几天的话应该也没事。我藏在自己的房间里。”

“不要啦。会被对方讨厌的。”

“事到如今还说这种话。不是你说让我养的嘛。”

“我是说了,可……”

如果跟再婚这种事有关,就另当别论了。而且哥哥要是被人讨厌,不是还要怪到我和猫的头上嘛。

“不用了,哥哥。总之我先收养它。过敏我能忍,在公寓里偷着养一个月也不会被发现。我还是去问问朋友,有好多人喜欢猫呢,没关系的。”

“不,不用了。我来养。”

“不,我来……”

“不是说了我养吗!”

哥哥的大嗓门在休息室里回响。

“必须这么做啊。从一开始,就应该这么做。”

他说什么呢?

我听不懂。跟一开始说的不是完全相反吗?

我回过神儿来,擤了一下鼻涕,脑中依然满是困惑。哥哥给我的皱巴巴的纸巾,这已经是最后一片了。再擤鼻涕时该怎么办,用厕纸吗?还是干脆就重复利用一下刚才从箱子上揭下来的便条呢?

我出神地望向放在桌子上的便条。

公猫。一岁。已绝育。已接种三联疫苗。体健无病。很老实。请收留他。对不起——

咦?

最初就觉得有一点不对劲,还以为是我的错觉。

但一件件确认的过程中,发现这不可能是错觉。记忆的线条交汇,就像描绘公园地图那般。不好的预感压迫着胸口,但我已无法阻挡它。

在喝光奶茶的同时,我找到了答案。

“哥哥。”我哑着嗓子说,“我知道了。这只猫是谁扔掉的。”

哥哥慢慢看向我。之前他一会儿看自动售货机,一会儿低头,目光一直在逃避,这次终于正面盯住我。我也看向他。两人的视线在纸箱上方碰撞。

我轻轻伸出手指。

“扔掉它的人,就是哥哥吧?”

4

哥哥长时间地沉默。

他用力抿着嘴,像是在咬着牙,直直地看向我。那是一双非常认真又有些寂寞的眼睛,在父母离婚的前一夜,我都没有看到他这副表情。在静寂的休息室里,自动售货机的嗡嗡声反倒被放大了。

“你怎么知道的?”

他低声问道。

我把字条推到哥哥那边。

“猫从箱子里出来时,哥哥不是说了吗?你说‘没关系吧。不是写着很老实嘛’。刚才我想到这点,就知道了。”

“我也没说什么奇怪的话啊。纸上确实也写着呢。”

“就是因为写着才奇怪。因为从你的位置应该看不见这张纸。”

因为我一直从自己的角度考虑,之前才没有注意到。

哥哥坐在我正对面。我们两人之间的桌子上摆放着一个装着猫的四方形纸箱。字条就贴在箱子朝着我的侧面,也就是背对着哥哥那面。

在接下来的交谈中,我把字条揭下来,还改变了箱子的朝向。哥哥买饮料时也站起来过两次。

但那都是在他说“写着很老实”之后。在那之前,哥哥一次都没有绕到我身后过。从自动门走向桌子时,把外套搭在椅子上时,坐在椅子上时,他一直面对着我。

若是这样,他就不可能看见——

纸箱上贴了字条。上面写了猫的情况。甚至还写了“很老实”。这些事,哥哥就绝对不可能知道。

可哥哥却说“没关系吧。不是写了‘很老实’吗”。

那就只有一个可能性,他之前就知道这张字条。

“还有,仔细想想,你说的第一句话就很奇怪。我给你看箱子时,你不是问我在哪儿捡的吗?为什么哥哥会知道我是从其他地方捡到这只猫的呢?当时那个情景,一般不是会认为是被扔在休息室里的吗?”

“仅凭这些也不能断定就是我扔的啊。”哥哥冷静地说,“或许我只是在你之前发现了这只猫,知道地点和那张字条。”

“因为雨。”

“雨?”

“你不是说了吗?它的主人‘连第二天的天气预报都没查’。”这猫明明也可能是今早被扔掉的,也可能是前天被扔掉的。为什么你能断定是昨天扔的呢?能知道什么时候弃猫的,恐怕只有当事人吧。

哥哥没能回答。我穷追不舍,跨过这堵看不见的墙壁。

“再婚对象的事也很奇怪。那个人不是只来过家里一次,你基本不认识吗?可你怎么知道她对猫过敏的呢?那是因为那个人到你家有了症状吧?是因为哥哥家有猫吧?是养了猫,一直都养着吧!这些你不该告诉我吗!”

我的情绪越来越激动,像是在敲打般地吼出来。

哥哥之前养了猫。

所以他才在我开罐头时马上看出了危险。喂猫喝水时也没用厕所的自来水,而是特意去买了矿泉水。

这些情景像走马灯般在我脑中播放。明明马上脱了外套,却说“这里很冷”,想从公园离开的哥哥。我把猫给他看时,心神不宁,嘟囔着说“有种不好的预感”的哥哥。一开始就断言家里养不了猫的哥哥。看到猫后,慌忙移开目光的哥哥。聊到猫的主人是什么样的人时,回答“独自生活的O L”这种和自己完全相反的一类人的哥哥。一一回答出扔猫人的心理的哥哥。

说不该瞎关心弃猫,希望说服自己的哥哥。

说原来的主人很过分的哥哥。

断言“没有人因为不喜欢才扔掉宠物”的哥哥。

不知为何猫对他很亲近的哥哥——

“我可真够蠢的啊。”

哥哥仰头对着休息室的天花板,如释重负般长长呼出一口气。

“是老爸在宠物店买来的。一年前左右。”哥哥站起来,“一栋房子里只有两个人,他也觉得挺寂寞吧。买来时就是只小奶猫,真的只有手掌大小。还是很可爱的。现在这体型已经有点喂过头的感觉了。”

他蹲在地板上,用手摸着胖猫的下巴。猫眯起眼睛,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可三天前情况发生了变化。那位叫谷子小姐吧——就是老爸的那个同事来家里了。她止不住地打喷嚏。后来,就变成谷子小姐和这家伙二选一了。”

“爸爸怎么说?”

“他当即决定选谷子小姐。然后我就知道了,他是在考虑再婚。我一度坚持过,可他根本不听我的。说今后她还会来我家很多次,要是每次都过敏的话就糟了。我连给它找领养人的时间都没有,就……把它放在纸箱里,放在公园了。”

分别的故事还真是简单。

就像爸爸和妈妈一样。

“写便条的也是我。你都没注意到是我的字吧。”哥哥无力地笑了,“我想肯定是爸爸再婚更重要,才想干干脆脆地做个了断。谁知道第二天又跟它见面。而且捡到它的竟然是你。真是不可思议。”

“对不起啊。”哥哥小声道歉。

“我不该跟你说声再见就不管不顾了。”这句话,他像是在对猫说,也像是在对我说。

或许哥哥和爸爸没有和我们提起猫的事情也是理所当然的。我和妈妈也没有提及自己的生活。像是一种默契,因为我们不能去侵犯对方的空间。

“名字叫什么?”

“啊?”

“这家伙的名字。”

“听了你会笑的。”哥哥脸有点红,“外郎。”

“外郎?为什么?”

“因为它的叫声是‘呐呜’,听起来就像‘名古屋[1]’的发音,外郎饼又是名古屋的特产……”

我目瞪口呆,不禁扑哧笑出声来。已经好久没有在哥哥面前如此发自内心地大笑了。

“好傻的名字啊。谁起的啊?”

“我啊。”

“太过分了,真的假的啊?”

“闭嘴,这名字不是很顺口吗?”

“是吧,外郎?”哥哥叫它。外郎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尾巴表示答复。他们俩的沟通非常自然,像是之前重复过许多次。

“要是非得扔掉,还不如先联系我们。”

“你家不是也养不了吗?”

“公寓确实不让养宠物……”

“不是这个。你不是对猫也过敏吗?”

我吃了一惊,把喷嚏和鼻涕憋了回去。

我们分开生活已经三年了,他竟然还记得这些小事……我用手背擦了下充血的眼睛。哥哥抱起外郎,放回纸箱里。

“所以啊,这家伙我就带回去了。这段时间就藏在房间里,给它找个新主人。给你添麻烦啦。”

“不要。”

“不要?那你还有什么方法?”

“咱们一起养吧。”

听到我的提议,哥哥瞪圆了眼睛。

“找个没人的地方,轮流给它喂食。在它找到新主人之前这段时间还是没问题的。”

“这怎么行啊?”

“能行啊。因为……咱们不是兄妹嘛。”

已经不是一家人了,也不能一起生活。

但即便如此,哥哥和我也是兄妹,这无法改变。

哥哥愁了一会儿,终于认输般点点头,穿上了外套。

“你记得丸美公司的员工宿舍吗?以前我们常去那个公寓楼玩。那里的房子现在空着。可以用来放东西什么的。”

“不错啊。就放那里吧。”

“就是离你家挺远的。”

“我可以乘电车。而且我还要来吃蛋糕。”

或许是被我孩子般的言行戳中,哥哥和以前一样笑了。我也不好意思地笑着。

“这样行吗?外郎。”

最后,哥哥请示了一下纸箱里的猫。回答我们的是成为外郎名字由来的、悠闲的“呐——呜——”声。

叫声中似乎透出了喜悦。

注释:

[1]名古屋日文发音为Nagoya,与猫叫声Nago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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