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之国没有摩天轮

梦之国没有摩天轮 1/4

这个密室里有种没晾干的塑料保鲜盒的味道。

外面是橙色,里面却漆成廉价的白色。只有厕所的格子间那么大,弧形天花板就快擦着头顶。方形的窗玻璃模糊不清,看上去有年头了。左右各有一个双人座,先进去的伊鸟占据了右边的位置。

欢迎光临。咔嚓。身后唯一的出口被关闭。只要锁上就没法从里面打开门。即便能打开,也无处可逃,因为我可不是成龙。细微的震动从运动鞋底传递上来。无论我们钻进去时,还是下一位客人出去时,这间密室都一刻未曾停止运动——用一种让人无法轻易察觉的缓慢速度。

“这转一圈要几分钟啊?”

“二十二分钟。”伊鸟回答。

时间比想象中的还要长。我做好了心理准备,坐在左侧座位上。塑料椅很硬,若是这么坐二十二分钟,屁股肯定会痛的。

窗外是秋天的碧空。我正对面是个穿便装的小个子男生。

不知不觉间,积攒了半天的疲劳感从口中逃了出去。

“不要叹气啦。气氛会冷掉哦。”

“从一开始就已经冷到冰点了。”

“我又没胁迫您。”

“不是你说要来坐这个吗?”

“因为通票嘛,不玩白不玩,这个也是太阳乐园的必玩项目。寺协学长您也想来坐一次吧?”

“那也不是想跟你一起,要乘也是跟葛……”

要乘也是跟葛城一起乘啊。

我差点就说出了这句话,赶紧闭上了嘴。伊鸟有些疑惑。

我的喉咙里像是被火烧般干渴。

“各?”

“……各玩各的,我在旁边等着就好。坐在长椅上吃章鱼烧之类的。”

“等您结婚当了爸爸,这种机会有的是。”

我无法想象自己跟老婆孩子休闲娱乐的场景。这个学弟讲的笑话很不符合高中生的身份,总是莫名的晦涩难懂。

“噢——看到啦看到啦。”

伊鸟把脸凑到窗边。逐渐上升的吊舱正从粗重的支架旁边掠过,窗外渐渐显现出游乐场的全景。

右边是飞天秋千,过山车的轨道,旋转木马的圆形屋顶,有各种幼儿游乐设施的儿童区里有小火车在行驶。再往左边看,是僵尸屋的招牌和卡丁车区,还有挂着骷髅头、正载着乘客们起劲儿摇摆的海盗船。海边是水滑道区,橡皮船冲溅起水花,欢声震天响,连在吊舱里都能听到。

这里是幕张太阳乐园(Soleil land)。

作为千叶县立幕张海滨公园的配套设施,这处游乐场的亮点是倒转三圈的过山车和水滑道,还有直径在一百零七米的大型摩天轮。

Soleil这个词在法语中好像是太阳的意思,吉祥物Soleil君也以太阳为创作原型,全称明明是“Soleil land”,却一直被当地的中学生称作“也还行乐园”(Sorenali[1] land)。

谈不上好坏,规模也还行,价格也还行,游乐设施也还行,玩起来的感觉也还行。虽不知这个称呼是夸赞还是讥讽,但在享誉全球的浦安市内,这处乐园竟没有被舞滨的某个主题公园所击垮,这说明它的人气“也还行”吧。

这是我第四次来也还行乐园,上次还是约三年前,为了纪念初中毕业。这次来则是为纪念从高中社团引退。我所在的是民谣社团,虽说引退也不是因为输掉什么比赛,只是不知不觉已经到了高三的秋天,这期间一直断断续续地参加社团活动,觉得差不多该结束了,就策划了散伙会,叫上所有成员,高一高二的学生也都来参加了。

虽然分别来得并不突然,但想到高三退出社团后就只能专注备考,还是觉得有些落寞。对我来说,这个游乐园才是青春最后的一大活动。与伙伴欢笑,嬉闹,像今天这种日子,在回忆中理应是高中生活之集大成,应该被铭刻在心灵的毕业相册中。

可现在我却在跟伊鸟乘摩天轮。

“其他人都干什么啊?”

我原本是在自言自语。

伊鸟却一边眺望景色一边回答我:“谁知道呢,成田学长他们说要把刺激的项目都玩一遍。井筒学长和藤学长去水滑道了,隅田他们去鬼屋了。葛城啊,”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试探我的反应,“或许正在长椅休息呢。”

“……正吃着章鱼烧之类的?”

“不,应该是冰淇淋吧。那种超大杯的。”

这家伙的笑话果真是难懂。

我耸耸肩,从兜里掏出手机。想给关系很好的成田发消息问他“现在在哪儿?”。赶巧了说不定能汇合呢。可吊舱中信号不太好,Wi-Fi根本没反应,连Softbank也要来毁坏我的青春。

“那个,伊鸟,别搞什么自由活动了,全员一起玩不是挺好吗?”

“从干事的角度看,十四个人一起逛游乐园才有些胡闹呢。”

学弟冷静地说,之后又嘴角上翘,笑着说道:

“不过确实没想到我和学长会跟大家走散。”

“想没想到也是你的错啊。不就是你要买什么纪念品,才没赶上大家吗?”

嘘嘘嘘——

有节奏的旋律响起,伊鸟像是想敷衍过去,移开了视线。那是《深夜真情舞蹈》的新曲。他口哨吹得这么好,反倒令我更恼火。

算了,如今就算后悔也没办法。

我靠近左窗,眺望在视野中渐渐铺开的东京湾。远处的蓝色显得很浓郁。波澜不兴,水平如镜。与其说是眺望大海,不如说更像是眺望着一块群青色的瓷砖。

“学长,”伊鸟开口道,“您生气了?”

“我没有生气啊。”

“可看起来像是生气了。”

“那只是看起来而已。”

我观察对方的表情。孩子气的天真面孔,嘴角带笑。

“你看起来倒是很开心啊。”

“只是看起来而已,”他挖苦般地说,“其实我心里很不安。”

不安?有什么不安?

因为我吗?伊鸟跟我虽然在同一个社团,但学年差了一级,家也离得很远,谈不上有特别深的交情。这么两人独处说话,恐怕还是第一次。或许是伊鸟觉得不舒服吧,我也一样尴尬。但话说回来,原本邀请我乘摩天轮的是他啊。

要是边吃章鱼烧边等他就好了。

伊鸟在这之后就默不作声,我也一直盯着东京湾。有些服务周到的摩天轮会播放广播告诉游客“在〇〇方向能看到〇〇”,然而,也还行乐园没有这项预算,所以吊舱内一片沉默。

我拿出耳机想听听音乐,但线缠在一起解不开。而且若是靠手机消磨时光的话,感觉像是承认输给学弟了。

我的意识从伊鸟转移到风景,又从风景转回伊鸟身上。其间,我的目光落在了放在他身边的一个纸袋上。上面有太阳乐园的标识。

“你买什么了啊?”

“啊?”

“纪念品。你买了吧?给我看看啊。”

伊鸟先是显得不知所措,之后拿着纸袋站了起来。在吊舱内横跨一步,挤坐到我的左边。伊鸟是个小个子,我也属于瘦的那类,但本来就不大的座位还是一下子被占满了。

他掏出纸袋里的东西。

原来是官方吉祥物太阳君的闹钟。

看我没有什么反应,伊鸟慢腾腾地拨动指针,将闹钟设置为当前时间。

闹钟铃声顿时响起:“冲啊小太阳,你也是我的朋友。冲啊小太阳,你也是我的朋友。冲啊小太阳,你也是我的朋友。冲啊小太阳,你也是我的朋友。冲啊。”

到第五遍“冲啊”时,伊鸟关掉了闹铃。没想到小太阳的声音还真响。

唉,我又叹了口气。

“我的青春最后一天,就因为这种纪念品……”

“对、对不起。”

看来连伊鸟也萌生了罪恶感,藏似的把闹钟放回纸袋。他在那儿精挑细选了半天,最后就买了这么个玩意儿?这审美我也是无语了。话说回来,他干吗一进门就要去纪念品店啊?又为什么偏偏叫住我让我等他啊?

我虽满腹牢骚,事到如今也懒得计较。

“都无所谓了。”我破罐子破摔地说,“本来我的青春也没那么珍贵。”

我的目光又回到风景上,为空虚感寻求一个安身之处。能看到幕张展览馆和海洋球场了。吊舱刚转过四分之一的位置,晃晃悠悠持续向斜上方升高。话说回来,这个摩天轮为什么是逆时针转动啊?一般来说不是顺时针旋转的比较多吗?思绪飞到这些细碎的疑问上,最终也没有答案,我又开始思考我的高中和葛城的事了。时间要是能像摩天轮划圈一样倒回过去就好了。那样的话,就能跟葛城更——

“我说寺协学长。”

伊鸟似乎读出了我此时的心思。

他突然投出重磅炸弹。

“您喜欢葛城吗?”

1/2

我的脑袋如烟花绽放般爆裂。

这是发生在六十米高空的密室惨剧。窗外辽阔的风景、吊舱内保鲜盒般的怪味、还有座椅硬邦邦的感觉都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胃里的凉意。

我慌忙咽下唾沫,把零落的脑浆拾掇到一起,跟坐在身边的伊鸟对视。他圆溜溜的眼珠近在眼前,看起来不像在开玩笑。

“你为什么这么觉得?”

“要说为什么,就是这么觉得。你刚才不也想说‘想跟葛城一起乘’?”

……刚才打岔没能糊弄过去。

“顺便说一句,葛城没法乘摩天轮哦。听说她恐高。”

咦,葛城害怕高的地方吗?我还是头一次听说。很好,关于葛城的信息又多了一条。

“那,”伊鸟的脸又靠近了一些,“您是喜欢她吧?”

“啊,嗯。怎么说呢?嗯。我就是觉得她挺漂亮的。”

“您是喜欢她吧?”

“是……”

我只得承认,在这吊舱里无处可逃。

“葛城看上去挺强势的。您喜欢她哪一点?”

“唔,怎么说啊,就,强势中也有柔和的部分啊。”

“是对肉体感兴趣?”

“不是啦。你看,她有时说些傻话,爱好也有点奇葩。啊,刚刚你还说她恐高。就这些都还感觉挺……”

其实最初是源于她那句“咦?”。

去年春天。社团活动室刚好只有我一个人,刚好葛城这个新生敲了门。她一手拿着一沓迎新传单,一手拿着装满了教科书的纸袋。我最初还以为来了个很正经的家伙,她实际说话的语气和态度也很生硬,但当我刚开始介绍社团活动时,她说了句“咦?”让我对她的印象改变了。这声“咦?”,就像一片樱花花瓣从《广辞苑》的书页间飘落下来,让人感觉到笑意和可爱——

“民谣部,难道不是唱民谣的社团吗?”

“啊啊嗯,不局限于民谣,喜欢音乐的都可以参加。去轻音部的是爱玩乐队的人,我们这边是喜欢普通音乐的人的聚集地,但文化祭上也会象征性地表演一下。”

“唱民谣?”

“也不太偏向民谣,更像是普通的摇滚乐。因为更多人喜欢摇滚和西洋乐。”

“那喜欢民谣的人呢?”

“喜欢民谣的现如今……嗯大家还都挺喜欢吧。怎么说也是民谣部。你喜欢民谣吗?”

“我所有音乐都喜欢,但最喜欢民谣和新音乐。七十年代的。日本的。郁金香之类的。”

“你喜欢花啊?”

“不是,是财津先生的那个。”

“啊,你说的是那个乐队。嗯,我也经常听呢,《心之旅》啊,《仙人掌的花》啊,去山……呃,什么去山里之类的。”

“《两人一起去山里》?我知道。我喜欢那个。是三十五周年巡演最后一曲对吧?避开其他有名的歌,铤而走险选这首,我觉得确实是郁金香的风格。”

“啊啊,是吧。哈哈哈。嗯。”

其实我只不过在午夜音乐频道的专栏瞟过几眼,能说出那三首歌已是极限。那个周末,我去附近的TSUTAYA店把郁金香的在售唱片一扫而空,真要感谢那天的老唱片租借半价促销活动。

当然这称不上是一见钟情,但这种事情日积月累,不知不觉间葛城在我的脑中占据了一席之地。无论是在社团教室闲聊时,还是大家放学一起去家庭餐厅吃饭时,或是文化祭表演练习时,我的目光都自然而然被葛城吸引。可现在,我的视线前方却坐着伊鸟。

“你从什么时候发现的,那个,我喜欢她这件事。”

“我很早就怀疑了啊。因为学长你很好懂。”

“我有这么好懂吗?”

“就像矶野家的族谱[2]一样。”

“那个哪里好懂了?”

“所以说啊,你放心,能觉察到的只有我啦。连葛城本人也没发觉呢吧。”

“是、是吗。”说连葛城都没发觉,倒让我心情有点复杂。

“学长您怎么打算?还有半年就毕业了,你今天也要退出社团活动了。”

“我知道啊……可是要接近葛城还挺难的。她总跟同班的鞍马和隅田在一起聊天。”

“她也经常跟我说话啊。”

“啊,是吗?”让人羡慕的家伙,啊等等,“她提到过我吗?”

“她说你哑剧演得挺好的。”

“这个评价还真不知道怎么解读……”

“那,您准备怎么办?”

就算问我想怎么办,我也说不出。

我把胳膊肘撑在右边的窗上,用手拄着下巴。吊舱持续平稳地攀升。

“伊鸟啊,在摩天轮上,你能清楚地知道现在自己是不是在最高点吗?”

“不能。总是不知不觉就过了最高点。然后,看到后边吊舱的位置,才能发觉刚才那里是最高点。”

“我也是啊。”我叹了口气,玻璃窗蒙上一层水雾。“不知不觉间就开始下降了。”

机会多得数不清,我却一直逃避,才落到今天的下场。我没法尽情欣赏这美景。

“您还没回答我呢。”伊鸟冷静地穷追不舍,“葛城的事您打算怎么办?”

“你觉得我该怎么办?”

听我这么反问,学弟的眉毛皱在一起。不知是在帮我考虑对策,还是在对我这个没有魄力的学长感到无语。

“如果我让您放弃,您就会放弃吗?”

“你会让我放弃吗?”

“我不会说。我没法给您提建议,因为我不擅长这个。”

外表像个孩子的学弟从我身上收回视线,喃喃地补充道:

“如何做,请学长您自己决定。”

或许是起风了,吊舱微微晃动。

其实不必伊鸟说,也不必兀自烦恼,该怎么做我很清楚。要表明心意就是今天,错过今日就再无机会。原本我们的关系就很微妙,我退出社团后,跟葛城接触的机会就会更少。所以只有今天。这我都知道。我也想今天有所行动的。本就该在游乐场制造一个与葛城独处的机会。

可我现在却在跟伊鸟乘摩天轮……

“马上要到顶点啦。”伊鸟突然开口。

“不是还差一点吗?”

“经常会在说这句话时错过哦。”学弟的嘴角重新绽开笑容,“可能现在就是那个最高的位置。”

我望向窗外确认,看到了前方吊舱的顶部。确实,这里似乎就是一百零七米的高空了。我并不是很想坐这个,又是跟伊鸟一起,内心真的很疲惫。但难得坐一次摩天轮,如果不尽情享受就亏了。

我姑且将葛城的事挥到脑后,眺望一百零七米高空的景色。脚下能俯瞰到游乐场和海滨公园。以高速公路为界,另一侧是乡野气息浓厚的幕张街区。前方是工业区鲜明的船桥市区,后方是规划一新的鸭滨景观。从鸭滨延伸出的横枪线铁路顺延而上。位于山雀町的水薙女高的校舍。燕之丘的陆上竞技场。再前边就是鹡鸰台,我家就在附近。远处模糊不清的是高中校区所在地啄木町吧?啊,对了,一看就是自然公园的绿色。

如此这般眺望自己生活的街区,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俗话说“人如尘埃”,我却不这么想。一想象在无边无际的建筑物里,每个人都在过自己的生活,就觉得很震撼。倒不如说我自己才像尘埃。

我将目光移到伊鸟旁边,也就是左边的海面。那边应该是东京,但还是没法看见晴空塔和富士山。可是等一下,对岸是浦安的填筑区。那后面像是与蓝天融为一体的是——

“啊,迪士尼。”

我不禁叫出声。

伊鸟似乎也发觉了,简短回复了一句“是呢”。从这里能看清惊魂古塔和普罗米修斯火山的轮廓。再后面那座尖顶建筑应该就是灰姑娘城堡吧。

“从这里都能望见,迪士尼果然很大啊。从这边的游乐场看那边,莫名感觉有点悲哀。”

从一百零七米的高空眺望,看得模模糊糊的,光这点就让梦之国的外观更加非现实。我去过迪士尼五次,迪士尼乐园三次,迪士尼海洋两次,比来太阳乐园的次数还多。这应该是千叶县人去那里的平均次数吧。今天原本有可能成为第六次。

“这么说来,今天怎么没去迪士尼呢?”

我若无其事地询问,伊鸟看向我。

“策划散伙聚会的是你吧?说去游乐场时,不是也有人说机会难得,提议要去迪士尼吗?为什么最后定太阳乐园了?”

伊鸟低下头。或许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看他这样,我慌忙补充“虽然我觉得这边也挺好”。迪士尼又贵人又多,也还行乐园也有还行之处。只是游乐项目没法与迪士尼相提并论。脑中想起飞溅山的恐怖、海龟漫谈带来的惊奇、夜光巡游时的音乐……如果能和葛城去迪士尼就此生无悔了。她喜欢乐园还是海洋呢?她属于珍惜时间那类人,所以应该会用快速通行证吧?玩那些刺激的项目时,相机能拍下平时看不到的惊恐表情——

“这里有摩天轮。”

“啥?”

这句意料之外的话将我拉回现实。

我问为什么,伊鸟认真地回答了原因。

“迪士尼乐园和海洋里,不是都没有摩天轮吗?”

3/4

没有摩天轮。

确实,东京迪士尼园区没有摩天轮。乐园和海洋都没有。虽然有那种能一瞬间到达高空看到景色的设施,但摩天轮、瞭望台这种能悠闲欣赏景色的设施那边一个都没有。

虽然一个都没有,但这就是不去的理由吗?

“我都不知道你这么喜欢摩天轮。”

我半开玩笑地说,伊鸟憨笑,目光又回到海对面的主题公园。

“学长,您知道为什么迪士尼没有摩天轮吗?”

“……算知道吧。我爸爸说是为了给迪士尼天空[3]留地方。”

“倒是也有这种说法。可最有力的说法是这个:‘若是建造可以眺望的设施,就能从高空看到后场和周围的高层建筑,会打破美好的梦境。’为了不让乐园里的人看到外部建筑,迪士尼很用心呢。听说乐园周边的酒店也限高,不能超过十二层。这是为了不让人们看到高层建筑。”

他这么一说,确实,迪士尼乐园旁边都是首都高湾岸线和工厂。在也还行乐园的话还勉强能接受,但若是在如此重视打造世界观的梦之国中看到喷吐烟雾的烟囱或是成群结队的卡车——或许真的会让在梦中的心情凋零。

“为了不破坏梦境啊。原来如此,不愧是迪士尼。”

“不愧是。”伊鸟有些不满,“为了不破坏梦境而不让人看到四周,难道不是在遮盖现实、掩耳盗铃吗?这点莫名让人觉得瘆得慌。我觉得太阳乐园才更健全。”

浮现在水平线上的迪士尼,如海市蜃楼般虚无。就算有人说它不是梦之国而是黄泉之国,可能我也会相信。

“你讨厌迪士尼吗?”

“并没有啊。”他轻巧地否认,“相反,我很喜欢。因为我一直想上大学后,就攒钱买张年票,乐园和海洋每周换着去。”

这也够极端的。

“每周都去会玩腻的吧?”

“我有想做的事。”

“什么事?”

“不是有隐藏米奇吗?就是在乐园里隐藏着许多米奇标志。我把喷漆罐,或是准备好的米奇标志之类的偷偷带进去,在厕所墙上、花坛角落或是长椅后面增加米奇的标识。看到的人就会深信,这是隐藏米奇!然后肯定会投稿到SNS上。我回家后就去推特或INS上检索‘隐藏米奇’,然后呢,”伊鸟的眼睛闪闪发光,“就可以一个人偷笑啦。”

我点了点头,想象伊鸟在迪士尼乐园埋头苦干制作山寨隐藏米奇的场景。上大学的伊鸟比现在要高一些,像国外电视剧里出现的连环杀手般天真无邪地笑着。想到这里,真的很想跟这家伙撇清关系。

“这么随便加会被骂啊。”

“我不会被发现的。”

“你这家伙真够贱啊。”

“学长您不是也很贱吗?发型之类的。”

我皱着眉抓住自己长长的刘海。原本是想学藤原基央或是志村正彦。或许就是拜这个非主流的发型所赐,才让葛城感觉我擅长哑剧吧。吊舱不知何时经过了最高点,开始向地面接近。已经完全看不见迪士尼园区了。一旦它消失不见,就很难相信在这片工业地区的一个角落竟然存在梦之国。

“说起大学,学长毕业后有什么打算?”

伊鸟像是突然想到这个。

“我倒是想考大学。第一志愿是……”

“春望大学。”

“你怎么知道。”

“我听成田学长说的。”

春望大学的规模在都内数一数二,甚至与早稻田、庆应并称为三大私立大学。无论成绩排名还是录取率都与其他两校一样,但学费便宜,跟公立大学差不多,所以我想考那里的社会学科。但其实我也不太清楚社会学到底学什么。

“我还听说您的评价是E,所以现在很着急。”

“才不是E,是D啊。”成田这混账,到处揭别人的短。“要是都顺利我也不用操心了。”

“万一考上了就要从这里去东京上学吧?”

“你这家伙说什么万一,真是失礼……我还没想好。应该会去吧,但我讨厌挤满人的电车。也许会住在学校附近。”

“这样啊。那葛城也就——”

见不到了啊。他是想说。

我没等伊鸟说完就打断了他。

“……这我也知道啊。”

毕业后跟葛城的距离就更远了。别说说话的机会,连见面的机会都没有了。这是自然。我很清楚。可若是这段情感就这样无疾而终——就算我毕业后去了大学,也还会一直想着葛城吧。

我不知道答案。

我原本就想象不出未来的自己是什么样子。别说是闲暇时和老婆孩子在一起的自己了,连上大学后的自己是什么样子都想不清楚。可我却能轻易想象出添加隐藏米奇的伊鸟,真是不可思议。

坐了这么久,不出所料屁股开始痛了。我靠在座椅背上,视线落在陆地一侧,跟伊鸟眺望的方向相反。

吊舱持续下降。千叶海洋球场的场地看上去比刚才大了两倍。鸭滨的一条条街区也比刚才看得更清楚了。转过头往前看,前一个吊舱进入视野。里面有四个女生,不知是上小学还是初中,她们靠近窗边,一边开心地聊天一边用手机自拍。那情景很美好,让人感觉摩天轮还是更适合年轻人。

和她们相比,我们的空中散步持续尴尬。

我倒还好——伊鸟真的对此满意吗?

伊鸟当时不考虑迪士尼乐园是因为那里没有摩天轮。对摩天轮这么执着,就算是跟男生一起也毫不犹豫地钻进吊舱。可却看不出他在享受美景。他既没有拍照,也没有寻找自己所在的街道,倒像是更看重跟我聊天。

这家伙越看越奇怪。平时就觉得他很怪,今天的古怪行为比平时更胜一筹。他是单纯的一时兴起,还是心有所图呢?

心有所图——

一个假设闪现,让我张口结舌。

那是与东京迪士尼天空建设计划同样异想天开的假设,却能让一切都严密契合。

今天伊鸟的种种古怪行径的唯一解答。

首先,他叫住不太熟的我,让我“等等他”,一般来讲纪念品商店都是要回去时才去逛,他却突然跑了进去。

买了个没用的闹钟,却花了很长时间。

之后就开口说想跟我两个人去坐摩天轮。

坐在摩天轮上却不看景色。

问他为什么要选太阳乐园,他的回答我却听不懂。

——因为迪士尼乐园和迪士尼海洋公园没有摩天轮。

难道?

伊鸟的目的就是想跟我独处?

在纪念品店待那么久是为了把我和其他成员分开。

把我叫到摩天轮是因为吊舱里没人打扰。

所以今天的目的地必须是有摩天轮的游乐园。所以不能选择迪士尼。为了创造这个和将要退出社团的学长二人独处的最后机会。

假设是这样。假设伊鸟从一开始就是为了和我独处而设计了这一切。那他如此处心积虑,创造这个机会的原因又是什么?是为了缩短和我的距离?这让我有点疑惑,这家伙长着一张可爱脸,就算被他示好我也没什么不爽……不,不对,或许不是这么回事。

伊鸟在摩天轮里提到了葛城。

他问我,是不是喜欢葛城。

还问我,喜欢葛城哪里。

还问,如果我让你放弃,你就会放弃吗。

也就是说——

“伊鸟,”我用平静的声音确认道,“你也喜欢葛城吧?”

我向他投回一枚炸弹。

但却是颗哑炮。伊鸟依然望着窗户的方向,摇头道:“比起葛城,我更喜欢学长您呢。”

他又说出一句无厘头的话,然后一直望着天空。像是在等待什么,像是在祈祷什么。

逆时针转动的摩天轮吊舱经过了九点的位置,快要走完四分之三圈了。朝下看,刚才缩成了微型景观的游乐场正在变回原有的尺寸。锈迹斑驳的铁架,还有跟仓库差不多的后场。我把脸靠近右窗,环顾这个与消失在水平线的梦之国不同的,别具一格的,有着脚踏实地现实感的园区。

飞天秋千,过山车轨道,旋转木马的圆形屋顶,盆景般的儿童区依旧跑着小火车——

然后我看到了那个。

我揉揉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得知是现实,又揉了一下眼睛。我像是被抛出了吊舱,一瞬间一切天翻地覆,下一瞬间一切都回到原来的位置。啊,脑中只有这个念头。我醒悟,刚才苦苦得出的结论,原来完全是错的。

“伊鸟,”我再一次对学弟开口,“我知道你的真正意图了。”

沉默。

“真是完美犯罪。”

伊鸟终于看向我。

“你让我坐摩天轮,是想自己不动手就把我杀死。”

或许是听懂了我话中的意思。凶手寂寥一笑,耸肩道:“被发现了吗?”

“我并不想杀您。我是想救您。”

确实——要将我从烦恼中解放,这确实是在救我。

我如伊鸟计划的那样被杀。被杀死,被救赎。

“谢谢你啊。”

献上诚挚感谢,我的目光又回到那情景。

从破坏梦想的摩天轮上看到的情景。

那就是,和鞍马并排坐在儿童区长椅上的葛城。

两人中间放着一个空的大号冰淇淋杯,杯里有两个勺子。

1

“他们好像从三个月前就开始交往了。”

我听着伊鸟的话,还在继续盯着二人。葛城一直在笑。她笑得很温柔,我在社团活动时从没见过这样的笑容。

这样啊。原来葛城喜欢鞍马这种类型啊。

“我碰巧遇到过他们约会才得知的。我之前也觉察到学长您喜欢葛城,说实话当时觉得自己真是抽到了一张下下签。”

“下下签吗?也算是吧。”

“既知道葛城的事,又懂得寺协学长心思的只有我。给学长您判死刑的也只有我。‘寺协学长您喜欢葛城吗?啊,真遗憾,那家伙已经有男朋友啦。’这话我好几次想说又不能说。很难开口,我也不想开口。我不想看到学长您痛哭流涕的样子。”

“倒也不会痛哭流涕啦”。

很难开口,也不想开口。处心积虑制订这个计划的动机原来是这些细碎小事。可是如果换个立场,我的心情也会和伊鸟一样。我想起之前在电视上看的汤姆·汉克斯主演的电影。谁也不想去按电椅的按钮。

“最好是学长您自己发现葛城他俩的关系,断了念想,主动放弃。可是怎么才能让你发觉呢?要发觉他俩在交往,最好是亲眼看到他们很亲密的样子。可要是让你直接撞见这个情景,肯定非常尴尬吧?所以就创造一个葛城他们绝对无法发觉,只有学长你能发觉的情景——比如,从空中看到地面的二人。”

“所以就用上摩天轮了啊。”

我刚才的推论还是有一半对的。伊鸟的目的是让我上摩天轮。可是,最终的目的不是和我单独有话要讲。而是让我目击葛城的恋爱情景。

“没去迪士尼也是这个原因吧?”

“因为梦之国没有摩天轮。除此之外,太阳乐园还有一个好处。”

“还有一个?”

“社团成员都来游乐场,肯定会分成几组自由活动。而葛城和鞍马肯定希望二人独处。可是就算二人独处,也没法在游乐场里明目张胆地亲热。”

“你说的也对,其他人也会来回走动呢。”

“可是太阳乐园里啊,有个高中生肯定不会去的区域。”

我恍然大悟。

就算其他的玩腻了,我们也肯定不会去的地方。就是那个都是幼儿游乐设施的、盆景般的儿童区。

“儿童区……”

“在儿童区就不必担心被其他人看到。我觉得葛城他俩休息时很有可能去儿童区。如果在那里的话,从摩天轮就能看个一清二楚。如果白天跟学长您去摩天轮,您或许就能发现葛城他俩的关系。”

“等等。比起去儿童区,在摩天轮吊舱里更能享受二人世界啊。葛城他们也可能来乘摩天轮……啊。”

“不可能。葛城不会来乘摩天轮的。”

因为她恐高。

明明目的如此无聊,他却想得如此周到,真是让我吃惊。这家伙没准儿真能干出去迪士尼画隐藏的米奇这种事来。

“但也有可能我没看到他们,或是他们原本就没能二人独处啊。”

“所以我刚才不是说心里很不安吗?不过就算不顺利也没什么。说句实话学长您恋爱状况如何,跟我也没啥关系。”

伊鸟直截了当地说出这句过分的话。

“不过很可惜。原计划是让学长您发现葛城的事,同时察觉不到这一切都是我的安排。”

“完美犯罪不太顺利啊。”

“您注意到哪处有问题了?”

“太多了。从去纪念品店时就很奇怪,还有你说想乘摩天轮这点……在摩天轮吊舱里也有几处。”

单恋完全断绝了念想,我的脑容量貌似增加了。稍稍一回想,就又发现两处疑点。

“比如一开始,我问‘这转一圈要几分钟’,你马上就回答‘二十二分钟’。就算你负责这次活动,就算你喜欢摩天轮,但你竟然知道转一圈所花费的准确时间,这很奇怪啊。”

伊鸟为了计算我发现葛城的时限,事先调查过吧?

“还有你换座时。”

我用左肘轻轻戳了戳坐在旁边的伊鸟。

“你最初是坐在我对面。可是趁着给我看纪念品,挪到我的旁边来了。”

明明坐在对面也可以给我看,为什么要故意挪位置呢?而且那时我为了看海坐到了左边座位,他为什么没有坐空着的右座,而是要从左边挤进来呢?

“是想限制我的视野吧。”

我环顾窄小的吊舱。

“这么挤的地方,若是有人坐在左边,就看不清那边的景色了。我自然而然就会被你引导去看右边的景色了。”

因为儿童区一直都在吊舱的右边。

对吗?我姑且向他确认。似乎两个都说到了点子上,伊鸟讪讪地挠头。

“顺便一提,我说等你当爸爸那句话也是在引导你。”

“爸爸?”

“学长您小声嘀咕说不如在长椅上等着的时候,我不是说了句‘等您结婚当了爸爸,这种机会有的是’吗?我还想要是提到孩子,你就会往儿童区那边看了。虽然没发挥作用。”

……这么说来好像是说了。我还以为是说什么难懂的笑话,谁知道这家伙连影响潜意识的战略都用上了。这么一想,伊鸟频繁地提到葛城,这本身也是一种引导。是想引导我想葛城现在在哪儿,让我在下面的游乐场中寻找她。

过山车那边传来惊声尖叫。摩天轮之旅已经结束,吊舱接近地面。

所以我没有看景色,而是看着伊鸟,像是发现了古怪形状的建筑物一般轻笑出声。

“怎么啦?”

“没什么。你虽然说什么跟你没关系,却这么努力呢。”我嘲笑般地说。学弟一脸不满地看向我。

“学长,您要考大学吧?志愿是春大吧?今天就退出社团了对吧?”

“是这么回事。”

“明天起您就会拼命刻苦埋头学习了吧?哪有什么时间去发愁这种没结果的恋爱啊。”

“嗯……”

“所以,今天必须要做个了断啊。”

伊鸟。

这个外表年幼,其实却常常犯贱又不解风情、尽说些难懂的话的学弟,跟我只是同一个社团,虽然哀叹自己抽了下下签,却比任何人都为我着想。

“而且,我也……”

伊鸟说了一半,嘟囔着。他似乎很难为情地用指尖拨弄着纸袋提手。

不知为什么——虽不知为什么,我觉得自己最初推断出的结论或许也是正确的。

“伊鸟。等我考完试,咱俩一起去迪士尼乐园吧。”

我冲动地发出邀请。伊鸟眨了眨圆溜溜的眼睛,天真的脸上浮现邪恶的笑容。

“制作隐藏米奇可需要技术哦。”

“我不是想弄那个……不知怎么的,我突然也想跟你一起去玩玩摩天轮之外的游乐项目。”

那些应该比摩天轮更好玩。

吊舱剧烈地晃动了一下。二十二分钟、逆时针的旅程结束,我们回到了地面。

咔嗒。感谢惠顾。开门的还是刚才进去时帮我们关门的那位姐姐,我们被放出密室。没有塑料味的新鲜空气流入吊舱内。心中混乱,胃部疼痛。空虚的疲劳和不可思议的满足感。我比刚进吊舱时收获了更多。都是在迪士尼乐园的游乐设施上绝对得不到的。

我和伊鸟一起走出吊舱。

“高空旅行感觉如何?”或许是固定的流程,职员小姐向我们询问道。

“糟糕透顶。”

我和学弟对视,轻松地回答。

注释:

[1]日语“それなり”的发音,还行,就那样。

[2]日本漫画《海螺小姐》中主角所在的家族,族系庞大,构成复杂。

[3]迪士尼预计开发的新主题园区

上一章 封面 书架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