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瓜汽水工厂

甜瓜汽水工厂 1

哔嘣。

变调的电子音响起,就像快坏掉的闹钟。

这家店是用一个带按钮的、不知名的白色圆形机器来呼叫店员的。虽然夹杂噪音,可声音巨大。铃声的余韵在宽敞的店内回响,这让人有种在上课时肚子叫出声的奇妙耻辱感,我总是看向周围的桌子,然后为这家店的经营状况担心。

或许是离车站远,今天店里的客人也一如既往的少。明明是家庭餐厅,可哪儿有什么家庭,连情侣的影子都没有。风扇在天花板上慢悠悠地搅动着空气。沙发上有划痕。地板上有污迹。真是萧条得可以,可若是客人多,我们三人也没法在这里久留,所以这样也许反倒更好。

“选、哪、个、啊、天、神、的、减、负、教、育。”

右边传来谜一般的词句。一直紧盯着菜单的诗子似乎终于决定了。

“好。今天就选奶油蜜豆水果捞。”

“你还在犹豫选哪个?”

“西西里亚香橙冰淇淋。”

“啊,那我就点这个。可以给你尝一口哦。”

“真的吗?太好了。天神大人阎魔大人真田大人。”

“阎魔是坏话吧。”

诗子合上菜单。这次她被菜单背面的幼儿版“找不同”吸引,开始紧盯这个了。真是个与小学时相比丝毫没长大的家伙。或许是因为来这里的路上太热,一直在胸前扇风,她的领结都散开了。

“喂喂诗子,冲这边。”

我伸手,帮她把蓝色领结重新系好。我们所在的水薙女高各学年的领结颜色都不同。高三是红色,高一是绿色,但校服夏装是白色水手服,还是高二的蓝色领结最搭。让人羡慕嫉妒的是,穿在诗子身上更是如此。那毫无修饰的长直发加上明艳笑容,就像学校宣传册里的优等生。可眼下她像只被人抚摸下巴的小猫般一动不动地等我打好领结,那毫无防备的样子倒是显不出有多聪明。

之前一直刷手机的乃木看着我们说道。

“真田真是慈母心啊。”

“我才不是。”

我马上反驳。乃木很文静,可就是爱给人贴标签,不时就会说些“真田真鬼畜”“真田好少女”之类的话。她到底觉得我是什么啊。

我打好领结,拍了一下诗子的胸口,这时店员走了过来。我们轮番快速点单。

“奶油蜜豆水果捞,自助水吧。”

“西西里亚香橙冰淇淋,自助水吧。”

“迷你春卷,自助水吧。”

说实话,吃什么无所谓。我们是冲店里的水吧来的。这家店水吧单点要三百四十日元,要是跟二百五十日元以上的菜品一起点就有二百日元的折扣。所以考虑到性价比,我们总是点个二百五到三百日元的菜品再搭配水吧。我和诗子多是点甜品,乃木则会点沙拉或薯条之类的小食。冷静地想想,单点水吧确实更便宜,但这么做会感觉低人一头,所以至今还无人挑战。

店员一离开我就快速地起身。

“乃木你喝什么?”

“零卡可乐。”

“好。”我回答,和诗子一起往水吧走去。

这里有可提供六种软饮的自助机,还有咖啡、方便汤品、花果茶等,便宜却有多种饮品的自助水吧可以说是这家店的唯一优点。我拿起玻璃杯,加入冰块,放在软饮自助机下。今天不知为何想喝点酸的,就选了樱桃汽水。然后帮乃木接可乐,拿了两根吸管。我接完后诗子把玻璃杯放在机器下,跟往常一样按下倒数第二个按钮。

诗子转身,我看到她的玻璃杯里盛满了毒药般的绿色液体,冰块在啵啵地冒着碳酸气泡的汽水中跳跃。

“又是甜瓜汽水啊。”

这个世界上确实存在每次去水吧都必选甜瓜汽水的人,可诗子即便在这些甜瓜汽水的忠实信徒中,也肯定位居前列。因为我从没见她喝过别的饮料。咖啡、汤品,其他各种饮品都不入眼,只钟情甜瓜汽水。一杯喝完,第二杯第三杯还是毫不犹豫地选甜瓜汽水。我们放学后泡在这个家庭餐厅已经将近五个月了,平均每周来三天,平均每天喝掉的饮料数按五杯来计算的话,她已经不厌其烦地喝了近三百杯甜瓜汽水了。换算成升的话有四十五升。诗子可真是厉害。

我不太喜欢甜瓜汽水,特别是自助水吧的甜瓜汽水。像饮品店那样加个樱桃之类的还好,毫不修饰的绿色太像人工制剂,让人联想到科幻电影里的奇怪药品。

“喝着不觉得恶心吗?”

“为什么?完全不会。”

“把嘴唇喝绿了,之后初吻时可就难办了啊。”

“真这样的话,真田你就把我的初吻拿走吧。”

“嗯,给我点时间考虑。”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回到座位。

“聊什么呢?”乃木问。

“也没什么,就是诗子今天也是喝甜瓜汽水。”

“诗子你也真是百喝不厌啊。”

“我喜欢甜瓜味啊。”

“哪儿有什么甜瓜味,”我说,“跟刨冰上浇的糖浆一个道理,是这个绿色让人感觉像甜瓜而已。”

“才不是,就是有甜瓜味。”

“随你啦。可偶尔也开拓下别的饮料啊。国文课不是也讲了嘛,精神上没有上进心的人都是傻瓜。”

“啊。”诗子眼神飘忽不定地说,“中岛敦。”

“嗯。不对,是夏目漱石吧?只有な[1]这个字说对了。”

“那中岛敦又是哪个?”

“是谁来着……是个诗人吧。写‘被污浊了的什么[2]’那个人。”

“那个是中原中也。”

乃木纠正道。

我跟诗子的“孽缘”从小学五年级开始,而跟乃木(她姓乃木坂所以叫她乃木)是今年换班后关系才好起来的。

她比诗子还要我行我素,大多时间都是拄着下巴刷手机,听我和诗子聊天,偶尔心血来潮插句嘴。无论是她那成熟的言谈举止,还是那有些困倦的表情,都让人感觉像个坐在宴会角落悠闲喝酒的邻家老大哥。这么说来,她的黑框眼镜也很像老大哥,虽然她是个女生。

我叼着吸管喝樱桃汽水。乃木也用吸管喝了口可乐。诗子则直接对着玻璃杯,咕咚咕咚地喝着甜瓜汽水。

“诗子,吸管呢?”

“忘拿了。”

“真是个迷糊的家伙……就是因为你总迷迷糊糊的,今天才会挨学姐骂。”

“挨骂了吗?”

“是啊,乃木我跟你说啊。有个叫草间的学姐,去年跟我一起负责班委的工作,我们午休买东西时碰巧遇到就一起走了,诗子正好路过,跟学姐讲话都没有用敬语。”

“我看她那么矮,还以为她是高一的。”

“所以才让你别搞错了啊。”

“啊哈哈。”

“这家伙真可爱。你别这么可爱了哈哈。”

“真田是强硬派啊。”

“才不是强硬派呢。强硬派的话就不会在这种地方浪费青春了。”

这话从自己口中说出来感觉有点悲哀。在这个破败的家庭餐厅,我们的时间就像碳酸气泡般慢悠悠地、连续不断地从汽水中跑掉。借用中原中也(还是夏目漱石?我搞不清了)的话来说,就是精神上没有上进心。

可今天跟平时不同,我们有个略有创意的话题。

“闲话少说,咱们赶紧开始吧。”

我又喝了一口樱桃汽水,从书包里掏出透明文件夹。

“嗯,那么现在,第一届班T会议开始。”

“还有第二届吗?”

“没有。就顺口一说哈。”

“哦。”

诗子啪啪地鼓掌。乃木也收起手机看向我。我把文件夹放在桌上。最上边的传单上写着“班T邮购”。

班T就是“班级T恤”的略称。听名字就知道,就是以班级或是社团等团体为单位制作的T恤。下个月的学园祭每个班都要穿原创的班T代替校服。当然只印上班级名称未免太扫兴,还是需要稍微下点功夫,加上一些插画或标语之类的。

版面设计和订购这极其麻烦的工作,被推给了我们三个貌似很闲的人。顺便一提,我们班的摊位是平平无奇的“动物咖啡店”。自己戴着猫耳朵和尾巴的样子,光想想就起鸡皮疙瘩,但我还挺想看看诗子和乃木的扮相的。

“设计方案收上来了吗?”乃木问。

“倒是在班里征集来着,但只收到了一份。是石川同学发来的。”

“真是少得要死啊。”

“嗯……所以我也想了一个。就从这俩里边选一个吧。”

“二选一啊,”诗子说,“那就用天神的减负教育来决定吧。”

“别让神来选了。总之先看看吧。先看A方案,石川同学的设计。”

我从文件夹中拿出一张纸稿。这张设计稿上印有T恤的正反两面,并用签字笔画了插画。

T恤底色是奶油色,正面是一只茶色的鹿,满脸财神般的喜庆笑容。这是一只两头身、打领带的鹿。旁边是对白框,里面写着“坐好哦”。上边标明了“2年4班”字样。

“是松松鹿。”

诗子说。这是我们经常会在黑板边或者试卷上画的班主任松崎老师的画像。松崎老师是奈良人,倒也不是因为这个原因让人想到鹿,而是他确实长得挺像鹿。“坐好哦”也是他的口头禅。

“不愧是受欢迎的石川同学,直戳重点。”乃木说,“背面呢?”

“罗列了昵称。”

我把纸递给乃木。班T上要加入全班同学的名字,这几乎是约定俗成的了。可要是写真名,就跟点名册似的,所以多用昵称。石川也没有漏掉这个惯例,用罗马字排列出了四十个名字。当然我的名字也在其中。我的名字直接是“SANADA”,诗子是“UTAKO”,乃木是“NOGI-CHAN”连后缀词“ちゃん”都写成了罗马字,还真是够傻的。

“算啦,这不是挺好嘛。感觉很稳妥。”

乃木好像没什么干劲儿。“是呀。”我也附和。

“可这种设计遍地都是,感觉没什么意思啊。我对这点稍微有些不满意。”

“真田你的方案呢?”

“啊,嗯。这个,B方案。”

我又拿出一张自己的设计稿,摆在A方案旁边。

我的线稿跟石川同学的比更抽象些。T恤是绿色。正面是模仿佩斯利纹样的多层红色树叶设计,远看像是苍郁的森林,与动物咖啡馆相呼应。背面只有简单的类似logo的“2-4”,全班同学的昵称用红色的罗马字与正面的树叶交织在一起。

“啊,这个好看啊。”乃木欢喜地说,“学园祭结束后,平时也能穿。”

“是、是吗?听你这么说我倒是很开心。”

比预料中的反响还要好,我有点不好意思。

学园祭的班T,或是用班主任的肖像画,或是恶搞流行艺人,多是吐槽自己人和走搞笑路线。这确实很有趣,但到处都是这样的设计,就容易看腻。又不是在景区开纪念品商店,都做那么奇怪的T恤用来干吗?即便带回家也不会再穿第二次,就是拿回去压箱底。十年后再拿出来说些什么啊真怀念之类的话。毕竟花了钱,这样不觉得太可惜了嘛?

去年学园祭时,我眺望着窗外来往的学生,对诗子说了这些话。我暗暗决定,如果有机会制作班T,我既不会用班里的梗,也不会走搞笑风,我会拿出一张更艺术的设计稿。没想到过了一年,这个机会真的到来了。

“真田,原来你画画这么好啊。”乃木说。

“我初中时是美术社团的。”

“真的吗?头一次听说。”

“啊,这种事也没必要特意拿出来说嘛。”

我们虽每天都在家庭餐厅聊天,但基本都是闲聊,没想到竟然落下了基本信息。

“总之,我们要从这两个里挑一个。A方案还是B方案,哪个好?”

“B方案。”乃木毫不迟疑地说,“真田你画的这个。”

“诗子你呢?”

我向旁边的诗子询问。之前一直盯着我的设计稿的诗子,嘴唇缓缓动了动,小声回答。

“A方案更好。”

甜瓜汽水杯中的冰块“咔嚓”一声,出现了一道裂纹。

2

“为什么?”

回过神儿来,才意识到自己问出了这句话。

“要问为什么……”

诗子想说什么最终却没说出口。我也沉默不语,目光落在平铺在桌子上的两张设计稿上。我感觉到乃木观察我们的目光,像是在揣测些什么。

店员走了过来,将奶油蜜豆水果捞、冰淇淋和迷你春卷摆放在桌子上。我们拿起勺子和筷子开始吃各自的餐点,像是在为沉默找借口。我点的是西西里亚香橙冰淇淋。那么大盘子却只有一小撮,像用来装饰主菜的土豆沙拉一样,我用勺子挖了一口送入口中。之前明明吃过好多次,今天却感觉冰淇淋没什么味道。

诗子选了A方案。

当然,我并没有觉得自己的创意有多出彩,石川同学的松松鹿也挺有趣,选哪个是诗子的自由。

可我和诗子从小学就是朋友。去年学园祭上,她也赞成我的意见。

我心里明明一直期待她今天也能够夸奖我的设计。

小小的背叛,刺痛了我的心。“啪嗒”一声,我回过神来。诗子把勺子掉在了桌子上。正在用纸巾擦拭奶油汁的诗子,不知为何看上去也跟我一样无法平静。

“……原来诗子倾向于A方案啊。”

我确认道,诗子暧昧地点头回应。

“我懂了。”那就这样吧,“可我还是想用B方案的设计。乃木也觉得B方案好,所以二比一……”。

“抱歉真田,”乃木突然举手,“我不选B方案了。”

啊,我的声音比刚才还要抓狂。“为、为什么?你刚不是说了B方案更好吗?”

“说是说了,可我有点改主意了。”

“就算改主意也没有你这么快的啊……那,你要选A方案吗?”

“也不是。我保留意见。”

“保留意见?什么啊乃木,你到底想干什么?”

“就是《十二怒汉》那部电影啊。”

“啥?”

“是一部黑白老电影,讲的是陪审员当庭审判的故事。主演是亨利·方达。其他人都举手同意被告有罪,只有方达一人举手同意无罪。然后其他陪审员就问他‘你到底想干什么啊’,他这样简短地回答道,”乃木耸耸肩,用夸张的本地口音说,“talk(交谈)。”

“……这、这都什么啊?”

别闹了乃木,现在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可她貌似是认真的。乃木用手拄着下巴,嘴上叼着吸管喝可乐。这有点做作的姿势倒真有点像黑白电影中的演员。我看了一眼诗子,她还是一脸困惑,用勺子尖来回戳着水果捞。

“那议长您说该怎么办?”乃木穷追不舍地问,“A方案一票。B方案一票。保留一票。如果不讨论,就没法决定了啊。”

“知、知道了。”

我不情愿地承认。确实,如果不考虑诗子的意见擅自决定,连我自己都觉得过意不去。

我喝了口樱桃汽水,重整呼吸。

“嗯,那我们速战速决。有没有人想表达意见?”

沉默。

“你们没意见啊!”

“诗子你为什么觉得A方案更好?”

乃木边嚼着迷你春卷,边把我们带回这个话题。

“真田的设计……就是,不太好懂。”

“啊啊。我懂了。”

“你都能懂,就不叫不好懂了啊。”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是我懂了她为什么不懂。”

“啥?不行我听不懂了。”

“总之,就是真田你过于追求标新立异了。松松鹿很好懂,其他班的人也能get到笑点。”

“搞笑是搞笑啊。可是鹿不过是咱们班内部的自娱自乐吧?”

“内部的自娱自乐也很好啊。不是学园祭吗?是始于自娱自乐、终于自娱自乐,因为自娱自乐而存在的活动啊。”

“所、所以我才不喜欢。到处都是自娱自乐,不无聊吗?”

“真田真是未成年啊。”

“我才不是未成年。不过我倒确实未成年!”

乃木口中的“未成年”多半包含叛逆期和逞能之类奇怪的含义,那多半有些一语中的,所以我才会气恼。我看向右边,想寻求诗子的认同。

“诗子你也这么觉得吧?去年学园祭时咱们不是聊过嘛。所有班T都差不多一个样。”

“我确实这么想过……可……”

诗子又含混着缄口不言。

“怎么啦?你说清楚嘛。”

“算了算了。”

我语气变得急躁时,被乃木劝住了。

虽说要“交谈”,但我们果然还是不擅长这种事。

这场辩论就像平行线般没有结果,或者说压根儿就没画出线来。总之我不愿改变自己的想法,诗子也没有让步的意思。

这种时候最好的方法就是——

“好。那我们折衷一下。”

我两手啪地拍了一下,指着自己设计图的右下角。

“还是基于B方案,在这里添上松松鹿如何?森林和动物,也不会觉得不搭。”

“森林里没有鹿吧?”

“就别纠结这些有的没的了!”乃木到底站哪一边啊。“如何?诗子,这样可以吧?也有些搞笑元素。”

“……”

我还以为这样就能解决了呢,可诗子却没有点头。而是伸手拿过杯子,开始咕咚咕咚地喝甜瓜汽水。毒药般绿色的液体被诗子吸入口中。

脑中飞来一个讨厌的想法。

我刚才问诗子为什么A方案好,她回答说我的设计难懂。我明明问的选A方案的理由,而她回答的却是不选我的设计的理由。难不成诗子并不觉得石川的松松鹿有什么好?

或许,她只是单纯不喜欢我的设计。

“……为什么啊?”

我又说出了刚才那句话。与其说是在问诗子,倒不如说是在对自己目前所处的状况问“为什么”。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我之前一直以为诗子和我根本不会有分歧。我以为班T会议什么的会很快结束,之后就可以回归平常的闲暇时光了。可是,为什么啊?

我也一口气喝光樱桃汽水,想冲散心中的芥蒂,直到吸管发出不雅的“滋滋”声。乃木面前零度可乐的杯子不知什么时候也空了。

“喝光了啊。”

乃木用双手灵巧地拿起三个杯子,站起身来。

“我去续杯。真田喝什么?”

“……都可以。”

“那就跟刚才一样吧。诗子呢?”

诗子既没看乃木也没看我,她的视线一直停留在桌子上的两张设计稿上,回答不出所料。

“甜瓜汽水。”

3

平时就算只有我们两人也不会冷场,可今天我跟诗子之间就像断了线般无话可说。

香橙和樱桃都是酸味的,不是重复了吗?我一边故意让自己想这种无聊事,一边往口中送冰淇淋。诗子也沉默,不停地吃水果捞。盘子一角还留着牛皮糕。她不是不爱吃,是因为爱吃才留到最后。

牛皮糖留到最后吃的习惯没变,续杯也是喝甜瓜汽水。诗子还是平时的诗子,只是对我的态度和平时不同。我有种无能为力的疏离感,感觉只有自己偏离了正轨。胃里逐渐冷却。我又故意去想,要是也像乃木一样点个热乎的食物就好了。

还剩两口时,我突然想起自己为什么要点冰淇淋。是啊,原本就是想跟诗子分享的。

“……这个。”

我生硬地递出盘子。诗子眨了两下眼睛,说“谢谢”,挖了一勺已经融化的冰淇淋。然后她看向自己的盘子说道:

“对不起。水果捞基本都让我吃光了……你要吃吗?”

“没事,不用啦。”

“哦。”

诗子把冰淇淋放入口中。从表情看不出她有多爱吃。她咽下去,又小声念道“对不起”。

“都说了没事。我又不喜欢牛皮糖。”

“不是这个。我把事情搞复杂了。”

“又不是诗子你让事情变复杂的啊。”

归根结底,乃木才是罪魁祸首。

我把头枕在沙发背上。仰头看向风扇,扇叶滴溜溜地旋转,似乎随时会停下来。

“是我的设计不行吧。”

“没有的事。”她如此快速否定让我很意外,“我喜欢真田你的画。”

“那又为什么啊?”

“……”诗子又不回答了,开始摆弄长发的发梢。她的嘴微微嘟起,像是在闹别扭,又像是难以开口,这种表情我之前从没见过。

总之我搞清楚了一点。诗子好像并不是不喜欢我的设计。可她为什么想选石川的方案呢?

石川同学的——

我突然想到。

乃木也说过石川是非常受欢迎的女生。若是随便否定她的创意,选择其他方案,我们在班里的境遇或许会受到一些影响。虽说石川不是那种专横的人,我和乃木也不会惧怕这种事,但确实存在这种可能。

诗子是为了避免这种事态发生,才选择石川的方案吗?

这样倒是能说得通,可是——

我认识的诗子,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埋头走自己的路,不在意任何事的女生。从小学时起就一直如此。小学六年级的圣诞会上,她一脸无聊的样子,我问她原因,她给了一个谜一样的答案“没有chanmery[3]哪能算圣诞啊。”初中写生课去啄木町的公园,大家都在画自然风景,只有她说“这个不错”,一个人临摹下水井。

就是这样一个可爱的乐天派,会在乎班里的人际关系吗?

“久等了。”

乃木端着小托盘回来了。托盘上有三个玻璃杯。樱桃汽水、乳酸饮料和甜瓜汽水。

樱桃汽水摆在我面前,甜瓜汽水摆在诗子面前。乃木将饮料发给每个人后,朝诗子递出一个细长条的小袋子。

“我拿吸管来了。你不用吗?”

“不用。今天我没有心情用吸管。”

什么叫没有心情啊。

诗子真是谜之言行。我开始想,她想选A方案或许也只是心血来潮。

乃木坐在沙发上,喝了一口乳酸饮料,跟刚才一样用手拄着下巴。镜片后那成年人般的眼睛正盯着诗子。诗子咕咚咕咚地直接对着杯口喝甜瓜汽水。一口就喝掉大概三分之一。

放下杯子,诗子停顿了一下,开口说:“我还是选真田的设计。”

她的语气十分认真。咦?我又喊出了声。

“班T。我选B方案。B方案好。”

“为、为什么突然?”

“我改主意了。跟乃木一样。”

“你们俩是近代史的总理吗?变得也太快了。我跟不上你们的节奏了!”

“这不是挺好吗?这样真田也满意了吧? B方案两票,就这么决定了。是吧。别再继续这个话题了。太无聊。像平时那样闲聊会儿吧……”

“亨利·方达无法接受哦。”乃木说,“真田也是。”

“对、对啊。”我虽然不知亨利是谁,“你这么敷衍了事,就算选了我的方案,我心里也不舒坦。”

“你要是想结束这个话题,就得好好说清楚。”

诗子像刚才一样抿住了嘴唇。我注意到,她握着甜瓜汽水杯子的手微微颤抖,就像个害怕的孩子。诗子你没事吧?我心中感到不安。我伸出手,想触摸她的肩膀。

可还没等我碰到诗子,她就站起身来。

“我、我去去就来。”

“等等,你去哪儿?”

“去个洗手间。”

我们没来得及叫住她,诗子就逃也似的快步走进标识厕所的走廊。

我迟疑了一下是否要去追她,最后还是趴在了桌子上。乃木还是用手拄着下巴,跟平时一样刷手机。我趴着把脸转向她说道:

“乃木,我已经不行了。简直莫名其妙。”

“百分之零点二。”

“啥?”

“真田,你觉得百分之零点二,是多还是少?”

这话题真是突然。我也搞不懂乃木啊,我边这么想边考虑她的问题。

“零点二算少的吧?因为还不到一,才零点几。”

“是啊。是五百分之一哦。五百个人中才有一个。咱们学校里大概有一千个学生,所以肯定会占两个。这样,也没想象中那么少啊。”

“……等一下。你到底说什么呢?”

乃木没回答,却不知为什么拿起樱桃汽水的杯子,送到我面前。

“你喝。”

“嗯、嗯。”

我叼着吸管,咕咚咕咚地补充水分。大概喝了三口,乃木突然说“停”,又把杯子拿走了。

乃木没把杯子放回我面前,而是放在了桌子边上。然后又把刚才诗子说“不要”的那根吸管包装撕开。她把吸管插在甜瓜汽水的杯子里,摆在我的杯子旁边。

“你干什么呢?”

“你别问。先看着。”

看着什么啊?饮料?我不明所以地看着两个并排摆放的玻璃杯。那两杯都插着吸管、漂着一样多的冰块、冒着一样多的碳酸气泡、液面一样高的樱桃汽水和甜瓜汽水。

没过多久,诗子回来了。

诗子刚要坐在我旁边,突然发现摆在桌边的玻璃杯,身体一下子僵住了。她的右手伸向杯子,但马上又缩回来,她紧紧攥着蓝色领结的一角。嘴唇颤抖,眼神飘忽。

泪珠从她的眼角渗出来。

“对不起。”乃木站起身,抚摸诗子的头,“我就是想检验一下。因为我不能确定。”

“……”

“甜瓜汽水也一定有甜瓜的味道呢。”

她温柔地说。诗子缩着肩膀一动不动。她的额发被乃木的手按着,我看不到她的眼睛。同样一动不动的还有我。

“怎么回事?”

我茫然地询问,乃木看向了我这边。

“诗子,看不到颜色。”

4

“嗯,现在不叫色盲,叫色觉异常。”

乃木念出手机网页的内容。遇到不懂的马上在网上检索,毫不迟疑、干脆利落,不愧是出生在现代社会的小孩。

“与其说看不到颜色,不如说只是看到的颜色不对。是这样吧?嗯,据说之前学校体检还会检查这项,后来被投诉就取消了一段时间。最近又恢复了。一直都检查就好了啊。诗子你在哪里检查的?”

“医院。小学二年级时。”

反正也已经被揭穿,诗子又恢复了之前的开朗。我正打开手机相机,两分钟前刚刚安装了一个免费应用,能看到色觉异常者眼中的景色。画面中的甜瓜汽水和樱桃汽水,都是相同的、如枯叶般黯淡的黄色。

“确实,这么一来就区分不开了。”

短短几分钟内,通过自己的调查、乃木的自言自语和诗子的话,我学到了不少。先天性色觉异常,原因是感觉颜色的锥体异常,病如其名,患者看到的颜色与常人不同。患病比例——女性如刚才乃木所言,五百人中有一人。根据分辨困难的颜色和程度不同又分许多种,诗子貌似属于最常见的第二型色盲。

虽然正常人看到的色彩也会存在差异,但一般来讲第二型色盲的人看到的红色和绿色和我们不同。而且红色和绿色放在一起的话,就会看成是完全一样的颜色,无法区分。

总之——

“你选A方案原来是因为这个啊。”

我将手机对准自己的设计稿。红色的佩斯利图案画在绿色的背景中。相机里两种颜色只能显示出灰色,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图案轮廓。诗子看到的就是这个画面吧。

“难得的学园祭。班T上一片灰的话,换谁也不乐意啊。”

乃木感慨道。当时她问诗子“为什么觉得A方案好”时,诗子回答“真田的设计有点难懂”,还真是个精准的表达。

“这样你就早点说嘛。”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事到如今更说不出口。”

“跟真田说不出自己初中参加过美术社团一样啊。”

……确实,我们这样每天待在一起,每天都在聊天,说不出口的话就会被憋进心中。就像买回家就被遗忘的冰淇淋,想起来时已经冻得硬邦邦的。所以,对于诗子隐瞒的这件事,我并无不满。

我的不满,是针对我自己的。

在今天一天中,就有许多线索让我去关注诗子的眼睛。午休时她将系红色领结的高三学生错认为系绿色领结的高一学生。看到我选了红色的樱桃汽水,为了与自己的绿色甜瓜汽水区分开,她才故意不拿吸管。还有最明显的一点,她坚决反对我的设计方案。

乃木敏锐地觉察到这些不自然之处,推测出她色觉异常。我们在争论时,她就在用手机检索有关色觉异常的信息,最终使用撒手锏,用把樱桃汽水和甜瓜汽水摆在一起的实验,验证了这件事。

可我却一直这么迟钝。我跟诗子在一起已经六年多,是乃木和她在一起的时间的好几倍,可我却什么都没发觉。

今天得知这件事后,我才忽然意识到之前的许多事也与此相关。小学六年级的圣诞会,诗子是讨厌红红绿绿的圣诞色彩,才一脸无聊。初中写生课,诗子是没法画出被绿色环绕的自然景色,才不得已画了下水井。诗子明明经历了那么多只有她自己才能体会的辛苦,我却认为她是个以自我为中心的人。竟然还说出“甜瓜汽水虽然是绿色,却没有甜瓜味”这种见死不救的话。

“要是有个洞我真想被埋起来……”

光钻进去还不够,我边说这句自创的歇后语,边抱住了头。

“真田你并没有错。”

肩上感受到诗子的触摸。被诗子安慰的感觉很新鲜,可或许她原本就是会在意他人的那类人。

……难道?

诗子到最后一刻也不愿说出自己眼睛有问题,这是在为我考虑吗?

如果现在暴露自己色觉异常,设计红绿图案的真田会很失落吧。所以——

我看看诗子,又看看设计稿,在桌下无意识地啪嗒啪嗒跺起脚。觉得自己没用,又觉得庆幸,情绪如天花板上旋转的风扇般卷起旋涡。我喝了口樱桃汽水,想让自己滚烫的脸颊冷却一下。很酸,稍微呛了一口。

“诗子,”乃木突然说,“你的领结又开啦。”

诗子低头看自己的胸前,说“真的哎”。可能是刚才右手用力捏住的原因,打的结又散开了。

“真田,帮我系好……”

“什、什么嘛。你自己系啊。”

“我不对着镜子系不好。”

“……”

我还以为是自己误解诗子有孩子气,看来也并非如此。

我叹了口气,把诗子扳向我这边。花了很久给她重新打好领结,让领结能左右对称。其间,诗子很开心地跟我对视。扑面而来的笑意如春光般柔和,让我产生了一种想不顾一切拥抱她的冲动,但乃木还在笑盈盈地看着我俩,我还是忍住了。

“那么?”乃木说,“班T怎么办?”

“啊啊对了,忘了。”

虽说忘了,但解决方法已经找到了。总之问题就出在红绿配色上,所以我的设计稿只要更换颜色就行了。

“虽然红色能让人感觉到野性……但冷色系也很酷。诗子,蓝色系能看到吧?”

“嗯。蓝色能看得最清楚。”

“那就用蓝色重新涂一下叶子图案……”

我从笔袋里拿出签字笔,刚要在设计稿上注明修改内容,又在笔尖刚要落在纸上时停住了。

我想到了另一个主意。

“红色和绿色还是就这样吧。”

诗子“咦”了一声,稍稍皱眉。

“咱们换个方式。”

我用修正液把前面的一部分设计涂掉,用蓝色签字笔稍微修改了一下。诗子和乃木仔细看着设计稿,二人同时发出“啊”的一声。

掺杂在佩斯利图案的叶子中、用红色罗马字书写的四十人的昵称,其中只有三个名字变成了蓝色。

“SANADA”“UTAKO”“NOGI-CHAN”。

我们相互对视,不知谁开的头,三人像淘气的小孩子般笑了出来。

“真田真是个艺术家啊。”

“这样没关系吧?别人不会生气吧?”

“负责班T的是我们,这种小小的恶作剧还是可以原谅的吧。”

我合上笔袋,清了清嗓子说。

“那,表决吧。我觉得修改版的B方案好。”

“我也赞成。”乃木说。

“还有我。”诗子说。“真田的好。真田的设计好。”

“好。全员一致通过。”我嘭地拍在桌子上,就当是一锤定音。“如何,乃木?这样连查理也没的说了吧。”

“是亨利啊。亨利·方达。”

“是吗?那查理是哪个?”

“你说的不是巧克力工厂吧?”诗子说。

“啊,我想吃巧克力了。”

“你不是刚吃完水果捞吗?会胖哦。甜瓜汽水也是第二杯了。”

“甜瓜汽水又不占肚子。”

“对你来说没准儿还真不占肚子……”

看到正在以现在进行时喝甜瓜汽水的诗子,我真是觉得又吃惊又好笑。

“诗子,”我心血来潮,“给我来一口。”

“啊?真田,你不是讨厌甜瓜汽水吗?”

“别管那些。就一口。”

“……那,就当作是冰淇淋的报答了。”

我从诗子那里接过杯子。看了一眼人工的浓绿色和吸管口,闭上眼睛轻轻吸了一口。

好久没喝的甜瓜汽水,原来真的有甜瓜的味道。

注释:

[1]中岛敦和夏目漱石名字第一个假名都是な。

[2]中原中也代表作《被污浊了的悲伤之中》。

[3]一种气泡饮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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