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达尼安出了米莱狄的府邸,并没有照凯蒂的再三恳求立即上楼去她房间,他这样做是有原因:一是避开这个姑娘的指责、非难和哀求;二是最好探究一下自己的想法,如有可能,也探究一下米莱狄这个女人的想法。
两者关系中最清楚的一点,就是达达尼安爱米莱狄爱得发疯,而米莱狄根本不爱他。达达尼安一时明白,他最好还是回到自己的住所,写一封长信,向米莱狄承认迄今为止,他和德·瓦尔德是同一个人,因而他除非自杀,否则就不能履行杀掉德·瓦尔德的承诺。可是,他本人也受到报复的强烈激励,要以本人的名义占有这个女人;而且,这种报复行为,在他看来还带有几分温情蜜意,他也就实在不愿放弃。
他在王宫广场转了五六圈,每走上十来步就回过头去,望望米莱狄那套房间从百叶窗透出的灯光。显而易见,那位少妇不像上次那样急于回自己的卧房了。
终于,灯光熄灭了。
达达尼安心中最后一点犹豫,也随那灯光一起熄灭了。他又想起昨夜缠绵的情景,心便狂跳起来,脑袋也像一炉旺火。他又返回米莱狄的府邸,冲进了凯蒂的房间。
年轻的姑娘脸色像死人一样惨白,浑身瑟瑟发抖,她真想拦住情人;然而,米莱狄在侧耳细听,她已经听见达达尼安到来的动静,就打开了间隔门。
“过来吧。”她说道。
整个情形,竟如此厚颜无耻,令人难以置信,竟如此肆无忌惮,简直骇人听闻,达达尼安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若做梦一般,身不由己地进入一场神奇的幽会。
然而,尽管如此,他还是抵制不了那种磁石吸铁似的吸引力,朝米莱狄冲了过去。
间隔门在他们身后重又关上。
凯蒂也随即扑向那道门。
嫉妒,怒火中烧,自尊心受了伤害,总之,一个热恋中的女人心中所能产生的激愤情绪,无不推动她去揭露真相;可是,她一旦承认协助这样一个阴谋诡计,自己就完了,尤其还会连累达达尼安。她最后还是丢不下这份爱,又作出这最后的牺牲。
至于达达尼安,他完全如愿以偿了:对方现在似乎爱他本人,而不是把他当作他的那个情敌了。不过,一个隐秘的声音,在内心深处对他说,他仅仅是一件用以复仇的工具,人家在他送死之前将他爱抚一番;然而,骄傲、自尊,以及痴心妄想,将这种声音压下去了,窒息了这种喃喃自语。继而,我们这个加斯科尼小伙子,怀着我们深知的自信,又将自己同德·瓦尔德比较一下,心想归根结底,米莱狄为什么就不能爱上他本人呢。
于是,他什么也不考虑了,完全沉浸到此时此刻的感受中。在他看来,米莱狄不再是那个心怀叵测、一时令他恐惧的女人,而是一个激情似火、完全投入似乎发自内心的欢爱的情妇。将近两个小时,就这样流逝了。
两个情人欢爱一阵之后,终于消停下来。米莱狄和达达尼安不同,心中别有打算,不会忘记的,她首先回到现实,询问年轻人是否事先想好了措施,第二天怎么去找德·瓦尔德算账。
然而,达达尼安早已驰心旁骛,像个傻瓜似的得意忘形,潇洒地回答说,现在时间太晚,就不必去操心什么决斗了。
可是,这是米莱狄唯一操心的事情,她见达达尼安这样不上心,就越发急切地追问起来。
这种决斗根本不可能,达达尼安从来就没有认真考虑过,他想改变话题,可是扭转不了了。
米莱狄以其无人抵御的智慧和铁的意志,事先就画好了圈子。
达达尼安自以为非常聪明,还要劝米莱狄放弃一怒之下所定的计划,宽恕那个德·瓦尔德。
不料,他刚开口讲一两句话,少妇就浑身一抖,猛然走开。
“莫非您害怕了,亲爱的达达尼安?”她问道,声音尖刻而带有几分嘲笑,在黑暗中回响,听来十分奇特。
“您不会这么想吧,亲爱的!”达达尼安回答。“话又说回来,那个可怜的德·瓦尔德伯爵,他的罪过如果不像您认为的那么大呢?”
“不管怎么说,”米莱狄严肃地说道,“他欺骗了我,既然欺骗了我,那他就该死。”
“您让他死,那他就死定了!”达达尼安口气十分坚定地说道,在米莱狄听来,这种忠诚的表白经得起一切考验。
于是,她又立即回到他身边。
这个夜晚,米莱狄觉得过了多长时间,我们说不好;然而,达达尼安还以为在她身边刚待了两小时,灰白色的曙光就从百叶窗叶片缝儿里透进来,而且很快便充斥整个房间。
米莱狄见达达尼安要同她分手了,就提醒他给她的许诺,替她向德·瓦尔德报仇。
“我全准备好了,”达达尼安说道,“不过行动之前,我要弄清一件事。”
“什么事?”米莱狄问道。
“就是您爱我吗?”
“我好像已经向您证明了。”
“对,那么我的肉体和灵魂也都属于您了。”
“谢谢,我的勇敢的情人!不过,我向您证明了我的爱情,同样,您也要向我证明您的爱情,对不对?”
“当然了。不过,您真如所说的那样爱我的话,”达达尼安又说道,您就一点儿也不为我担心吗?”
“我担心什么呢?”
“难说我就不会受重伤,甚至丢了性命。”
“不可能,”米莱狄说道,“您英勇无敌,剑术又那么高明。”
“换一种办法,”达达尼安接口说道,“既给您报了仇,又无须决斗,难道您就不乐意吗?”
米莱狄默默地注视她的情夫:晨光熹微,给他明亮的眼睛增添一种奇怪的凄然之色。
“真的,”她说道,“看来,现在您犹豫起来了。”
“不,我并不犹豫;只是从您不再爱德·瓦尔德伯爵之后,我真的替他伤心。觉得一个男人单单失去了您的爱,应当说就已经受到极为残酷的惩罚,无须再施以惩罚了。”
“谁对您说我爱过他?”米莱狄问道。
“至少现在,我不算过分自负地相信,您爱上了另一个人,”年轻人软语温柔地说道,“而且,我要再向您说一遍,我挺关注伯爵的。”
“您?”米莱狄问道。
“对,是我。”
“为什么是您。”
“因为唯独了解……”
“了解什么?”
“他远非您所想的,对您,确切地说曾经对您有那么大罪过。”
“真的!”米莱狄神色不安地说道,“您讲明白点儿,因为,我实在不知道您要说什么。”
她凝视搂着她的达达尼安,那双眼睛仿佛逐渐燃烧起来。
“对,我是个文雅的人,我!”达达尼安说道,心下决意要了结这件事,“自从您的爱给了我,自从我确信拥有了这份儿爱,应当说我拥有了,对不对?……”
“完全拥有了,说下去。”
“那好!我好像感到心荡神迷,但是有一件事压在心头,要供认出来。”
“供认!”
“对您的爱假如还有怀疑,我也就不会这么做了;但是,您爱我吧,我的美丽的情人?对不对,您爱我吧?”
“毫无疑问。”
“那么,假如我爱过了头,对您犯下了罪过,您肯饶恕我吗?”
“也许吧。”
达达尼安极力带着最甜美的微笑,试着凑过去要吻米莱狄的嘴唇,可是米莱狄却避开了。
“供认,”她说道,脸颊也随之失去血色,“供认什么事?”
“上星期四,您约来德·瓦尔德,就在这间卧房,对不对?”
“我,没有!没有这种事。”米莱狄回答,口气异常坚定,脸上丝毫不动声色,要不是达达尼安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他就会动摇了。
“别撒谎了,我美丽的天使,”达达尼安微笑道,“这是徒劳的。”
“究竟怎么回事?您倒是说呀!真要把人给急死了!”
“哎!您就放心吧,您根本没有对不起我的,我也已经原谅您了。”
“说下去,说下去呀!”
“德·瓦尔德也丝毫没有什么可夸耀的。”
“为什么!您亲口对我讲那枚戒指……”
“那枚戒指,我亲爱的,星期四德·瓦尔德伯爵和今天的达达尼安,是同一个人。”
这个冒失鬼,还以为对方会又惊讶又羞愧,发一通小脾气,最后流几滴眼泪了事;然而他大错特错了,这种错误也很快就得到证明。
米莱狄面失血色,神情骇人,她霍地坐起来,照达达尼安胸口猛击一拳,将他推开,随即跳下床。
这时,天色差不多大亮了。
达达尼安想要讨饶,就抓住米莱狄的印度细布浴衣不放;然而她要逃开,拼命一挣,细布浴衣便撕开,露出了丰腴雪白的美丽肩膀。达达尼安惊诧不已,他认出那肩上有一朵百合花,正是刽子手施以辱刑给烙上去的。
“上帝啊!”达达尼安叫了一声,立刻放开手。
他再也说不出话来,一动不动,仿佛冻僵在床上。
然而,从达达尼安那副魂飞魄散的神情便感到自己被揭露了真相。不用说他全看见了:这个年轻人,现在知道了她的隐私,而这可怕的秘密,除了他还无人知晓。
她又转回身来,那样子不再像一个狂怒的女人,简直就是一只受了伤的豹子。
“噢!混账东西,”她嚷道,“你这么卑劣,背叛了我,还得知我的秘密!你死到临头啦!”
说着,她跑回梳妆台上放着的一只镶花细木小匣,用气得发抖的手打开,取出一把金柄尖细锋利的小匕首,回身扑向身子半裸的达达尼安。
大家知道,这个年轻人很勇敢,尽管如此,他看到那张完全失态的脸、那双怒目圆睁的眼睛、那惨白的面颊和血红的嘴唇,也不禁惊慌失措,就像对面爬过来一条蛇似的,他连连后退,一直退到床铺和墙壁的夹道,汗水湿透的手碰到他的剑,他就拔剑出鞘了。
哪知米莱狄根本不怕他的剑,还想跳上床去刺他,直到她觉出剑尖抵住她的喉咙才肯停止。
可是,她力图用双手抓住那把剑;然而,达达尼安总能避开她的手,剑尖忽而指向她的眼睛,忽而指向她的胸口,同时趁势滑下床铺,要从通往凯蒂房间的那道门逃走。
这时,米莱狄发疯一般扑向他,同时发出骇人的咆哮声。
其实,这颇有决斗的意味,达达尼安也就慢慢镇定下来。
“好哇,美丽的夫人,好哇!”他说道,“可是,看在上帝的分上,您要冷静下来,要不然,我就会在您这美丽的脸蛋上画第二朵百合花了。”
“无耻狂徒!无耻狂徒!”米莱狄吼道。
这工夫,达达尼安一边招架,还一直想靠近那扇门。
米莱狄冲向闪避到家具后面的达达尼安,掀翻了家具,弄得噼啪作响,凯蒂闻声便打开了间隔门。达达尼安不停地左闪右避,力图靠近那扇门,待门打开的时候,也就只离三步远了。于是,他一纵身,便从米莱狄的房间冲进使女的房间,又把门关上,动作疾如闪电,随即又用身体抵住,凯蒂则急忙插上门闩。
这时,米莱狄还想撞开挡住她去路的房门,那么大力气,简直不像个女人。接着,她感到不可能把门撞开,就用匕首乱戳,有几下穿透了门板。
每戳一下,她就恶狠狠地骂一句。
“快,快,凯蒂,”达达尼安见插上了门闩,便小声说道,“把我带出府去,如果等她返过神儿来,她就会叫起那些仆人杀掉我。”
“可是,您这样无法出去,”凯蒂说道,“您还光着身子。”
“真的,”达达尼安说道,他这才发觉自己身上穿着什么,“真的,你尽量给我穿上点什么,可是咱们得赶紧,你明白吗,这可是生死关头啊!”
凯蒂再明白不过了,她三下两下,就给他穿上一件印花连衣裙,戴上一顶宽檐儿女帽,再披上一件短斗篷,最后让他赤脚穿上一双拖鞋,拉着他下楼去。真悬啊,米莱狄已经摇铃,将府邸的人全叫起来。看门人刚拉起门闩绳放走人,米莱狄就半光着身子,俯在窗口叫喊:
“别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