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德米拉.马尔可夫拥有一个记忆,那是关于她从未去过的地方。
至今仍不清楚的是,柳德米拉是从何时、如何拥有这个记忆。幼年时期,柳德米拉所在的育幼院老师曾在回忆录中写道:
“那个孩子从五岁起便宣称自己来自‘那个地方’。当时,我们都没把她的话当真,因为孩子发挥想像力是很常见的事,也是正常发育过程中的一部分。但柳德米拉对这想像却显得异常执着。如果有老师对她想像的世界稍有怀疑,柳德米拉就会呈现非常难过和痛苦的情绪。于是老师们间有了默契,那就是绝不在柳德米拉面前表现出怀疑。这样一来,问题便烟消云散。我们都觉得等她长大以后,这种想像就会自然消失了。”
与老师们的预想相反,关于那个地方的记忆在柳德米拉长大以后也没有消失。
从小柳德米拉就展现了出众的才能。据育幼院老师所说,自从她学会握色铅笔以后,便开始画起那个美丽梦幻的世界。但柳德米拉早期的这些作品只被老师们视为具有美术天分的少女习作,所以在她离开育幼院后就都报废处理。如今,再也找不到那些画了。育幼院是一个比起色铅笔更需要面包和饼干的地方。少女时代的柳德米拉沉浸于想像中的时间,远远超过了画画。
十岁那年,柳德米拉被某跨国公司选入发掘人才事业的名单对象,于是她从育幼院搬到了伦敦的艺术学院。自此之后,柳德米拉再也没有饿过肚子,也没有睡在有虫子出没的房间里。
柳德米拉入住艺术学院以后,开始公开发表关于“那个地方”的美术作品。学院为展示学生的美术作品,租借了一间小型画廊,该画廊首次展出了关于“那个地方”的风景。画展第一天,柳德米拉的作品便受到人们的瞩目,大家伫立于她的画前并流下眼泪,纷纷询问那幅画究竟是出自何人之手。
“妳怎么会想像出那样的世界呢?”
学院的老师连连感叹道。柳德米拉在作画技巧方面尚不成熟,仍有许多需要学习的地方,但她笔下的风景却总能触动人们的内心。每次柳德米拉把手放在画布上便开始作画,她丝毫毋需犹豫,更没有创作的烦恼。
与那个世界有关的记忆成了支配柳德米拉一生的强烈画面。那是一个彷佛存在于某个地方,但事实上并不存在的世界。柳德米拉用其一生描绘那地方的风情,她的每一幅画都描绘不同风景,而这些景色却拼凑出一个生动、细致的完整世界。
“柳德米拉,那个地方叫什么名字?”
记者们不停地追问柳德米拉,但她总是一脸困惑地说:“我脑袋里有那个地方的名字,但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念出来。”起初几次,柳德米拉用地球上不存在的发音念出那个地名,但记者们却显得非常不耐烦,因为他们无法根据发音写出那个名字。自那之后,柳德米拉便把那个地方称之为“行星”了。
没有名字的行星,无法用语言念出的地名,这反倒给那神秘的世界更增添一分梦幻的想像。人们把那个地方称之为“柳德米拉行星”。行星是否存在已经无关紧要,因为人们相信以柳德米拉之名所命名的某个世界是真实存在,那是柳德米拉记忆中曾到过、创造的、从始至终呈现所见的鲜明世界。
柳德米拉早期作品中出现的行星多少有些抽象;在主要以蓝色系和紫色系构成的世界中,可以看到有明确形态的生命体和没有形态的生命体。画中的大部分地表被海洋覆盖,发光的原核生物漂浮于海面上,这为行星渲染上一层绮丽的色泽。在海底和空气中,可以看到由比原核生物更复杂的生命体构成的生态系统。画中有短昼和长夜,每天的日出和日落都为风景增添奇妙的色彩。
随着柳德米拉步入成年,行星的形态也变得更加具体。从那时起,她毫不犹豫地给作品填入相关信息,将行星的所有特性和属性精确地数值化,描绘行星生命体的她,看起来就像一个置身现场的生物学家。
除了利用画布和画纸作画的初期作品,柳德米拉又以平面虚拟实境跳跃了几个层级。她大胆挑战当时快速崛起的视觉艺术,很快便赢得大众和评论家们的赞誉,人们称赞她为只存在技术和技巧的视觉艺术注入了真实性。
每次听到这样的称赞,柳德米拉都会有相同的反应。
“那是当然了。因为这颗行星是真实存在的,我只不过是把看到的如实呈现出来。”
人们热爱柳德米拉的行星。全世界不管到哪都可以看见柳德米拉的行星。得益于人们的热爱,柳德米拉的行星没有仅仅停留在想像的世界里,人们对行星的热爱没有局限于对作品的关注,而是更进一步地制作出以作品为基础重新诠释的电影和戏剧。在这古典和同时代的艺术作品都只能以商品来消费的年代,唯有柳德米拉的作品受到了意想不到的关注。行星的影响力遍布全世界。
柳德米拉的作品最大特征是无国界性。人们觉得她的作品反映了她在莫斯科的幼年期、在伦敦的青少年期,以及从艺术学院毕业后,漂泊在世界各地的人生。柳德米拉的行星不像地球上的任何一个地方,那是一个彷佛彻底脱离世界的地方。
尽管如此,一系列行星的作品仍唤起人们心中某种特定的乡愁。面对柳德米拉的行星,人们回想起了自己放下的、非常古老且遥远的某种东西。人们不知道自己在思念什么,但还是流下了眼泪。评论家们认为,柳德米拉的作品描绘出一个不存在的世界,所以也刺激了存在于大家心中的世界。
除此以外,柳德米拉还有些不为人所熟知的作品,那是她毕生创作的另一个系列。她为从未公开发表过的这一系列作品取名为“不要离开我”。有别于行星系列作,该系列没有体现柳德米拉对于特有世界的细腻、鲜明的描绘,更为突显的是强烈的情感概念,且这一系列作极为抽象,感觉像是沉浸在凄凉氛围中恳切地呼唤着,无以名状。
柳德米拉拒绝了所有针对该系列作品的采访邀请。柳德米拉死后,在她的阁楼里发现了几十幅相同命题的作品。研究者们一度认为,该系列作是在传达柳德米拉对爱人的思念之情。但关于柳德米拉的私生活,却没有留下任何纪录。这些揣测和解释很快便被人们所遗忘。
柳德米拉同意死后任何人都可以自由使用她的创作,于是接连涌现大量利用柳德米拉的行星系列作所创作的虚拟空间和游戏。人们在虚拟空间里漫步,怀念着柳德米拉的世界,并把那个地方视为理想国度。那是一个即使无法找到、抵达,但仅凭想像便能获得些许安慰的美丽世界。虽然柳德米拉离开了这个世界,但人们相信她留下的虚拟世界将永远留在每一个人的心中。
这一切,一直持续到实际发现了那个世界。
有一天,飞行在宇宙的太空望远镜,向地球传送了一组环绕在多恒星系特殊轨道上小行星的相关数据,这组数据暗示该行星有生命体存在的可能性。由于行星的距离相当遥远,且还未有派遣太空船的技术,因此要想证实生命体是否真的存在仍需要相当长的时间。但此次发现让一度乏人问津的天文馆变得热闹起来。
接下来的几天里,观测站的操作人员们都在讨论那颗行星。如果接收无误的话,那组数据将意味着重大的意义。迄今为止,宇宙探索只是笼统地提出太阳系以外的行星有生命体存在的可能性,但从未像此次般获得明确的数据。在行星的大气成分中,能够观测到以绝妙比例混合的氨和甲烷。主观性推测认为,要让容易被恒星紫外线分解的部分成分融入大气,那么地表必须存有碳元素生命体。当望远镜将测定出的电磁波光谱转换成可视光时,行星呈现出奥妙的蓝光。人们彷佛发现了宇宙某处的另一个地球,一个更加幻丽的地球。
这时,一个安静吃着餐盒的人突然问道:
“这份数据,像不像柳德米拉的行星?”
“喂,怎么可能。”
“你们仔细回想一下,不是有柳德米拉行星的虚拟模型吗?而且她留下了行星的具体测量值,科学家们也验证过这颗行星实际存在的可能性。从这份数据来看,这些数值和柳德米拉的行星异常相似,简直难以相信会是偶然……”
听到这番话,吃着晚餐的操作员们都放下了餐叉。
当晚所有人都失眠了。确实如此,所有观测数据都证明了那个世界是实际存在的。那颗行星与柳德米拉描绘的世界如出一辙,她留下的行星虚拟模型与数据显示的体积、质量、公转周期、直径和平均温度等特性也都完全一致。
那颗行星就是柳德米拉的行星吗?
如果真是如此,那柳德米拉又是如何得知那颗行星呢?
人们又发现了更加离奇的事。很久以前,由于母恒星发生大爆炸,连带烧毁了那颗行星,而太空望远镜接收到的数据恰好是在行星被卷入大爆炸之前捕捉到的。
首次确认到行星数据的操作员站在镜头前,闪光灯应接不暇地闪烁,记者们纷纷提问,操作员说:
“我们看到的是已经消失的行星,它曾实际存在,但现在却成了消失的柳德米拉的世界。”
怎么会这样呢?
难道柳德米拉拥有看到未来,或遥远过去的超能力吗?世上真的存在这种超能力吗?所有的一切只是偶然的巧合吗?艺术家生动描绘出的行星的所有特性与宇宙某处存在过的行星完全一致,真有这种可能性吗?
大家都渴望找出答案,但能够提供线索的人早已离开这个世界。
就在这一令人匪夷所思的消息通过电波传遍世界各地时,位于首尔市广津区某湖畔附近的“大脑解析研究所”仍灯火通明地忙碌着。
虽然已经凌晨两点,但工作人员依旧忙得不可开交,大家看来都略显憔悴。研究所的走廊里流泄出专案逼近尾声时特有的紧张气氛,休息室的电视里传出与柳德米拉行星相关的新闻,但休息的人们却对此毫不关心。
责任研究员尹秀彬深叹一口气,她已经盯着手上的那张纸看了一个小时,都快把纸看穿了。马上就要召开阶段报告会议,可是机器却一直给出不着边际的结果。这样一来,肯定将招致与会人员的怒目横眉。刚出生两个月的孩子怎么可能冒出“活着既孤独又可怕,我好思念同伴们”的想法呢?
“一个月前机器还是正常的。”
正在查看另一份数据的韩娜漫不经心地说。
“一个月前测的是猫,现在是人类的孩子。”
“不管是猫,还是孩子,肚子饿的话都会哭。困了也哭,害怕也哭,还不都一样。”
这句话把韩娜逗笑了。
“妳怎么这么确信,搞不好最后发现猫比孩子更富哲学思维呢。”
虽然不清楚猫是否更具哲学思维,但不管怎样秀彬现在都必须马上分析出孩子的哭声。
脑机接口研究组正在研究思维与表达之间的转换技术,该技术通过解读利用单分子追踪图像刺激的神经细胞模式,能将测试对象的想法转换成语言。或是相反地,透过逆向追踪表达的语言,推测出测试对象的想法。
尝试解析大脑已有悠久的历史。人类总是希望能够读懂他人的想法。每当出现研究大脑的新方法时,人们都会期待发明出读心术。得益于此,自二十一世纪设立了大脑解析研究所以来,研究所从未出现研究经费中断的情况。在图像技术登场以前,解读技术一直都处在原始阶段。譬如,透过大脑的磁共振成像只能猜测出测试对象看到的是风景照片,还是食物照片。
随着两年前新的单分子追踪技术的出现,相应带来了范式转换。也就是说,能够以神经细胞为单位对大脑活动进行分析。研究组利用这一新技术对大脑制造出的记忆信号和模式进行分析,这是尚未转换为某种特定语言的、被称之为思维语言的单纯意识形态。接下来,研究组进入到下一个阶段,反向地透过分析思维语言来推测表达内容。虽然目前仍需要大型的扫瞄仪,且短短几分钟的想法和声音就需要耗费几天的时间进行分析,但因这项研究存在发展形态技术的无限潜力,所以受到极大的瞩目。
早期主要针对狗和猫的表达进行实验,转换非常成功,以高达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准确率分析出动物的欲求。透过分析狗的叫声,帮助牠们清洁牙骨或抚摸牠们的背部,便可以满足牠们的欲求。以哺乳类为测试对象的技术开始推进商业化后,很多富裕的客户纷纷提出要求,希望能与临死的宠物进行一次对话。当然,与他们的想法相反,技术尚未发展到能够与动物展开“对话”,但如果研究按照计画继续进行,也可期待该技术能够成为连接所有物种的通用翻译器。
研究组很快将分析对象换成了人类,并启动了新的研究项目。如果这种转换器也能适用于人类的话,不仅能为无法正常讲话的人提供帮助,甚至还能为使用稀少语种的学者们解决语言障碍的问题。即使表达方式不同,但都是人类,所以可以假设大脑的活动都是相似的。
直到收集成年人的数据之前,前景尚且乐观。因为人类的语言和思维方式极为复杂,所以研究人员早已预想到研究人类要比研究动物的难度更高。虽然当下的技术水准仍只停留在推测出想法以后,再转换成文字的程度,但表达意思的准确度却达到了百分之八十以上。因此研究人员满怀信心地认为,未来挑战的课题只会是如何让该转换器具备复杂的语言运用能力,而其他的难题都不会成为阻挡研究的障碍。
研究人员以收集到的数据制作出模式范本后,不仅针对成年人,也对婴儿进行了研究。在分析婴儿的数据前,研究组的所有成员都对此充满期待。如果能够分析出婴儿的啼哭表达的意思,那将会对辅助父母育儿和开发保育机器人带来跨时代的发展。可以肯定的是,只要能准确分析出婴儿啼哭时表达的欲求,那么该转换器无疑将成为全世界的父母们不可或缺的育儿工具。
但是,研究很快就遇到难关。
负责一期数据分析的韩娜手持数据芯片走进研究室的时候,所有人都投以难掩兴奋之情的目光。但韩娜叹了一口气说:
“结果太奇怪了,这不可能是孩子会思考的事。”
看到大萤幕上的分析数据,所有人都目瞪口呆了。
结果显示,婴儿的啼哭分别表达以下的内容:
“怎么做才能更赋予伦理性呢?”
“大家在那里过得好吗?”
“不,我们应该在这里生活下去。”
大家一脸错愕地看着分析报告,真是一塌糊涂的结果。秀彬说:
“是不是数据被污染了?”
考虑到成像系统的原理,理所当然会先怀疑范本有没有被污染。由于转换技术仍停留在基础水准,所以很容易受到噪音的影响。不管怎样严格管控,都会夹杂进外部的杂音。正因为这样,分析所需的大部分时间都用在了消除杂音上。连成年人的数据也会遇到这种问题,更何况是语言和思维尚不成熟的婴儿。
婴儿自出生十四个月后开始掌握日常语言,并且能对简单的动作做出反应。直到婴儿成长到幼儿,再从幼儿成长到青少年期间,他们的语言表达能力和思维能力会同步进行发育成长。一般情况下,婴儿的思考内容不可能超越所处的发育阶段,因为思考绝对是受语言理解的影响。
“应该是噪音吧。如果不是噪音,婴儿的啼哭充其量也只能转换成‘饿了’、‘难受’而已。再说,比起完整的句子,他们表达某种感情或不舒服才正常啊。”
秀彬说道。韩娜点了点头。
“说的也是。不过只说数据污染的话,还是存在疑点。大家看这里,这些婴儿和长大以后学会讲话的孩子的说话和思维方式也完全不符。数据显示,虽然他嘴上说‘妈妈,我要那个。’但实际上,脑子里想的却是‘我想获得与世界链接的感觉’。这也太荒谬了吧。”
“会不会是因为成年人的大脑活性化模式和婴儿极为不同,所以才会出现这样的结果呢?”
“也有这种可能。”
韩娜的表情显得很郁闷。
“那我们只能从头再来了。”
会议室里充斥着不祥的预感。但假如问题的原因如此明确,倒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
秀彬和韩娜把此前收集的全部数据按照年龄段进行分类,然后把语言发育缓慢的孩子的数据另外做了统计。由于可使用的数据大幅度减少,研究遇到了困难。秀彬和韩娜不得不整天打电话给合作机关,希望他们能多提供一些录音资料。但即便是这样,也好过面对难以置信的分析结果,相信那些不着边际的话。
大家对数据分类寄予一线希望,但结果依然令人绝望。婴儿的大脑模式比最初预想的更为复杂,不禁让人觉得分析成年人的大脑模式反倒成为一件容易之事。负责分析成年人大脑模式的研究小组正有条不紊地进行实验,他们已收集大量语言表达能力正常的成年人的数据,然后应用在发声器官存在问题或是由于某种原因无法进行语言表达的测试者身上,以此诱导他们进行表达。与之相反,秀彬所属的研究小组至今仍苦恼于婴儿们哲学性的对话内容,不管他们如何重新收集和分析数据,持续得出的结果依旧相同。
“这些孩子……”
“这些复杂、深奥、富有哲思的孩子。”
秀彬和韩娜抱头瘫坐在沙发上。难道我们把这件事想得太简单了?秀彬感到十分苦恼。有别于猫和狗,人类的大脑进化得过于复杂、丰富多彩,所以绝不可能轻易解开谜团。
有一段时间,秀彬和韩娜讨论过是否该中断此研究项目,或是干脆采用其他方法进行尝试。因为就算全组人员一起埋头寻找问题的突破点,却始终没有找到答案。
大家开会达成协议,一致决定更换研究项目,但就在研究将不了了之时,事情又朝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
“秀彬姊,妳看看这个!”
那天,韩娜的表情异常古怪,她就像下了某种决心似地轻咬着嘴唇。秀彬接过她打印出来的资料。
秀彬翻了几页后阖上资料,她觉得是自己看错了,眼里充满怀疑。
当下的心情好似读了一本不可思议的小说。
“这是什么?这是什么意思?”
“如妳所见。这是那些婴儿的呢喃声的数据分析。妳还记得那天吗?发现柳德米拉行星的那天。当天分析出来的结果都是这样的。”
秀彬当然记得。那天正是她们首次讨论是否该放弃这个项目的日子。那天之后,在秀彬因放弃项目而沮丧万分的时候,韩娜开始着手分析未经处理的数据,并得出难以置信的结果,就是眼前这份打印出来的资料。
“这到底是……”
秀彬目瞪口呆地看着上面的文字:
“这里是我们开始的地方。”
“好想念我们的行星。”
“柳德米拉。”
“柳德米拉。”
“柳德米拉。”
“柳德米拉把那里如实画了出来。”
“好怀念啊。”
就在秀彬讶异地张大嘴巴时,韩娜一再强调自己已反覆确认了十几次。
“我也完全无法相信,所以才这么晚拿来给妳看。就在那天,这些婴儿都在想着同样一件事。”
韩娜把自己私下整理的数据结果递给秀彬。那都是研究小组认为毫无意义的数据,因此没有进行更进一步的分析。韩娜以这些分析结果不是噪音为前提,从中反覆抽取含义,并且延用研究小组决定报废的范本和数据分析图表。
数据显示,婴儿的大脑在互相交谈。那些对话就像同一个大脑中存在着多个独立的个体,彼此交换着意见。
“你没事吧?我刚才听到了奇怪的声音。”
“是他乱动,把椅子碰倒了。”
“你刚才只顾看那幅画面了吧?”
“你对大海产生兴趣了?”
“以后要是能去海边就好了。”
“正如妳看到的,这数据来自同一个婴儿,而且是在同一个时间段。”
韩娜又翻了一页。
“婴儿的大脑中似乎存在着多重人格。妳不要用这种怀疑的表情看着我,接着往下看吧。就是怕妳不相信,所以我把同时出现的意义都进行了整理,往下看吧。”
那些对话就像出自扶养和照顾他们的人之口似的,彼此还谈起了与道德和人类一生有关的话题。
秀彬难以相信这是真的,然而分析结果正朝着令人困惑且难以接受的结论发展着。
“婴儿的大脑里有什么东西。”
韩娜说。
“不是人类,而是别的什么。如果没有外部因素介入的话,根本无法解释。”
“应该是噪音。”
“就算是噪音,但也说不通啊!噪音能进行一贯性的对话吗?能讨论关于道德和利他主义的问题吗?难道妳不觉得这样更奇怪吗?”
“但是,这怎么可能……那些数据来自成千上万名婴儿,他们都是不同的孩子。妳的意思是,所有婴儿的大脑里都有什么东西在照顾他们?”
“如果不是这样,那要怎么解释呢?”
韩娜偶尔会发表过于激进、大胆的主张,搞得在座的组员瞠目结舌。但此时此刻,令人感到荒唐的程度远远超过了以往。
“所以,妳的意思是……”
秀彬一时哑口无言,稍作镇定后才继续问道:
“妳的意思是,婴儿的大脑中存在着与我们不同的智慧生命体?”
“这样解释的话,一切都说得通了。”
秀彬决定暂时不把韩娜的假设告诉其他的组员。婴儿的大脑里存在某种智慧生命体,这种假设太荒谬了。
但当秀彬认真思考韩娜的观点以后,之前忽略的内容又重新进入她的视野。
数据显示,从婴儿到刚学会讲话的孩子都存在一贯的倾向性,这些孩子表面的哭声和呢喃声与大脑的意义模式完全不同。大脑的意义模式展现出与测试对象年龄不符的高次元思维能力,用韩娜的话说,彷佛一个人的脑中,存在着多重人格在进行对话。
秀彬和韩娜决定将多种人格称之为“牠们”。
“牠们”讨论感情、内心、爱和利他主义,更像是在向孩子们传授着什么。
除了婴儿以外,秀彬和韩娜还收集大量刚开始学说话的孩子的数据,然后按照年龄段做出排列。她们猜测,或许表面上听到的“妈妈”、“爸爸”和“我要那个”等等的声音背后,都隐藏着牠们的对话。果不其然,孩子们的意识表达与牠们的对话混淆在一块。但这种现象只出现在七岁以下的孩子身上。三岁以后,牠们的对话开始急遽减少。虽然每个孩子存在着差异,但基本到了七岁左右,对话模式就会彻底消失。直到孩子学会自我表达以前,这类奇怪的对话会一直存在,然后在某一个时间点,“牠们”才会彻底消失。
秀彬整夜没睡,思考着关于“牠们”的种种可能性。知道这一假设的人只有秀彬和韩娜,她们透过处理未分析的数据,找到新的线索。其他小组的人看到她们日渐憔悴而表达担忧,还有人安慰她们说:“就算失败也没关系,所谓科学研究本来就是要从反覆的错误中探索更好的方向,所以不用太沮丧。”
秀彬一直认为这可能是解释的错误,但分析的数据越多,越导向只有一个结论。分析是准确的,“牠们”确实存在于孩子脑中。
但“牠们”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呢?又是如何存在于每个孩子的脑中?为什么在时机成熟以后会消失不见呢?有什么决定性的证据可以证明“牠们”的存在吗?
“箱子里的孩子!”
几天后,躺在沙发上的秀彬突然说道。
“嗯?”
被困意包围的韩娜抬起头来。
“妳还记得吗?几年前,我们为了确认婴儿是否一定要与保育者接触而进行的那个实验。”
韩娜这才恍然大悟,瞪大了双眼。
“对喔,那个,利用保育机器人的育儿实验……”
“说不定我们可以利用一下那个实验的资料。”
“怎么利用?”
设计这个名为“箱子里的孩子”的实验,目的在于确认机器人是否可以养育孩子。这个实验会将刚出生的婴儿彻底与外界隔离,仅利用保育机器人来照顾孩子,养育的环境会妥善得到管控。换句话说,等于是用更长的时间在巨大的保育箱里养育孩子。虽然研究小组表示,实验会进行严格的管控,不会对婴儿造成危险,并且获得当局的许可,但在实验伦理方面还是引起极大的争议。实验结果公开后,立刻演变成国际问题,研究小组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责难。
“实验结果简直一塌糊涂。”
韩娜点了点头。
“我记得保育机器人照顾孩子期间,所有的行动只是为了满足欲求,完全没有让人性和向善的倾向得到发展。幸好离开箱子后,孩子便恢复过来。”
“没错。那种实验是不可行。但每次听人提起那个实验,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秀彬把视线转向了虚空。
“那些机器人完美扮演了保育员的角色,但只因为机器人不是人类,所以孩子的倾向就会出现不同?我对那实验的结果,总是感到怀疑。人类才是会受到情绪和环境影响的不稳定因素,但假如那个结果存在其他原因的话……”
假如孩子脑中的“牠们”不是人类天生就有的,而是从外部介入的呢?就像寄生虫或微生物可以从这个人传给另一个人一样。“牠们”也很有可能分布在空气中,或是像病毒一样遍布所有地方。但不管是哪一种可能性,都一定要有最初的接触。
如果那些孩子在离开箱子以前,没有机会接触“牠们”的话?
韩娜突然站了起来。
“肯定还有影片,我们分析一下那些孩子的哭声吧。”
在网络上找到影片不是一件难事,她们看到影片下面多是批判实验残忍的留言:“竟然把孩子托付给机器人,太可怕了!”、“孩子需要人类温暖的照顾。这些可怜的孩子会变得冷酷无情,简直就是理所当然的事!”
但重点是,这可能与保育员是不是人类无关,说不定是“牠们”把孩子养育成了冷酷无情的人,也许最重要的特性并不是来自于人类。秀彬正尝试着找出能证明这种假设的证据。
秀彬提取出影像中的哭声输入转换器,听起来这些声音与其他普通孩子毫无差别。假如“牠们”没有介入其中对孩子造成影响的话,那这些数据就会带来不同的结果。如果是这样,就只能确认出孩子单纯的欲求了。秀彬和韩娜紧张地等待着结果。
很快,意义分析程序开始启动。一期结果是近似于抽象的意义单位,现在还无法做任何的解释。
韩娜把颤抖的手放在机器上,按下按钮,意义单位立刻转换成了文字。画面上出现了结果。
那是影像中孩子哭声带有的意义。
“好饿。”
“好困。”
“好害怕。”
秀彬和韩娜兴奋地看着彼此。应该为这种结果高兴呢?还是应该感到惊讶呢?
箱子里的孩子表达的不是想法,而是单纯的欲求,正如大家对刚出生的婴儿期待的那样。这些出生以后便与外界隔绝的孩子,即,没有接纳“牠们”进入大脑的孩子,呈现出了大家最初期待的结果。这是在学说话以前,在思考世界与人生以前,仅为了满足生存欲求的思维模式。
正如秀彬知道的那样,箱子里的孩子没有像人们期盼的那样去成长。
箱子里的孩子没有获得利他性。
我们来做一个非常奇怪的假设好了。
从几万年前开始,某种不同性质的存在便与人类共生至今。
就像存在于真核细胞中的粒线体,粒线体内的DNA与一般位于细胞核内的DNA存在不同的演化起源,但却共生了几十亿年。两种不同的物种为了彼此的利益而共生,这种情况是极为常见的。人类也与体内数不尽的微生物共生,但人类并没有把它们视为来自外界不同性质的存在,因为它们已经成了人类的一部分。
但假如这种共生的对象不是地球上的生物又会怎样呢?如果这种生物不是来自地球,而是来自几万年前,或许更为久远的行星呢?如果这种生物进入我们的大脑,支配我们的幼年时期,对我们进行伦理道德的教育呢?如果说区分人类与动物的明确特质来自于人类以外的某种存在呢?
“那我们一直相信的人性,不就等于是来自于外太空。”
研究小组的组长听完秀彬的假设后说道。
组员们的反应各不相同,有的人面对分析结果目瞪口呆,有的人果断表示,虽然这种假设很有趣,但太不现实了。
“太激进了,不会有人接受这种说法的。”
“我也觉得难以置信。”
韩娜说。
“但总不能否认这些数据吧?”
秀彬很想立刻观察一下婴儿们的大脑内部。假如“牠们”存在的话,那应该可以观察到吧?我们是否能找出物理性的真相呢?牠们是由什么粒子组成的呢?但眼下很难进行验证,因为要观察的是活人的大脑,而且在对其物性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即使能够进行观察也很难有所发现。如果能观察到的话,那在研究所猜测出牠们的存在以前,医学界早就应该收到生物寄生于幼儿大脑的报告了。
“观察不到物理上的真相,也许是理所当然的事。如果牠们具有能够观察的外观,那在漫长的解剖史中早就应该被发现了。”
秀彬对组长的说法表示同意。但如果有大脑样本的话,她还是想尝试一下。正因为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所以她只好点了点头。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需要思考的问题。虽然创建共生关系的生物之间存在互利,但也存在单方获利,或是单方受到伤害的情况。人类与牠们的关系又是怎样的呢?寄生在人类的大脑里,牠们会获得什么好处呢?牠们也和人类一样都是碳基生命体吗?如果牠们真的教育孩子伦理道德和利他主义的话,那作为代价,牠们又会从人类身上获取什么呢?牠们为什么不寄生在其他生物上,而是选择了人类的大脑呢?
“我觉得这跟柳德米拉的行星有关。”
韩娜说。
“牠们把柳德米拉的行星称之为故乡,但那颗行星早在很久以前就烧毁了。会不会是牠们离开故乡,在寻找其他居住地的时候,来到了地球呢?”
柳德米拉的行星提供了牠们从何而来的决定性线索。确切地说,那是曾经存在于宇宙某处,但如今早已不复存在、仅凭柳德米拉画家生动描绘出的行星。
假如牠们是能够教育人类的智慧生命体,那说不定牠们早已提前预测到行星的结局。牠们离开母行星,漂流在宇宙中,机缘巧合下来到了地球,就此展开与人类的共生。
秀彬说:
“从对话可以看出,牠们是高级的智慧生命体。令人怀疑的是,人类的语言似乎把牠们的对话转换得过于单纯了。也就是说,牠们表达的内容更为复杂,很有可能已超越人类,不过牠们还是选择了人类大脑。由此可见,牠们应该是一种寄生物。这就是为什么牠们需要我们的大脑,而不是其他生物的原因吧。假如牠们真的在数万年前来到地球……那人类智慧的进化和文明的诞生很有可能是因为与牠们共生。也许一开始牠们没有教育人类的想法,但在共生的过程中,自然而然地把智慧转移给人类。”
在座的组员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如果人类与牠们的共生持续这么久的时间,那说不定其他地方也会找到证据。秀彬认为,共生假设的证据说不定早已遍布了整个人类社会。
“我们能不能尝试直接与牠们对话呢?”
有人提议道。秀彬也想到了这个方法,其他组员也持相同意见。但这件事不能轻举妄动,虽然研究小组正以婴儿为对象进行研究,但分析数据和直接与牠们展开对话是完全不同的事。特别是在无法预测对话会带来何种结果时,这种尝试不会刺激到牠们吗?对于一直隐藏身分的牠们而言,人类尝试直接对话,会不会惹怒牠们?如果贸然行动,是否对孩子造成危险?
大家似乎都在担忧相同的事,这时有人问道:
“话说回来,现在我们的大脑里应该没有牠们了吧?”
比起冒险尝试对话,秀彬想到了另一个方法。如果牠们的故乡真的是柳德米拉的行星的话,那给孩子们看柳德米拉的美术作品或虚拟模型,他们一定会出现特定的反应。当初孩子们看到行星时的思维模式成了线索,因此也不存在特别的危险性,只要透过大量收集这些数据,便可以掌握更多关于牠们的信息了。
“正如所预料的那样。真的……真的能看出非常活跃的大脑模式。而且比平时更加活跃,以至于无法准确进行分析。”
如韩娜所言,看到柳德米拉的行星的孩子们突然变得异常安静,视线一直盯着移动的风景。从大脑模式上观察,真正感到兴奋的是孩子脑中的“牠们”。牠们在脑中激动地交谈,语速比平时更快,内容也变得更加复杂和多样化。由于混杂了太多的信息,所以很难进行分析。但毫无疑问,牠们与柳德米拉的行星有着密切的关联。
研究小组讨论是否该向大众公布这一研究结果。
“就算我们隐瞒,但总有一天,人们也会发现牠们。谁都想获得万能翻译器的技术,以孩子为对象进行研究的团队也不可能只有我们。”
韩娜说道:
“即使大众对外星生命体的存在反感,但也不会有任何变化的,谁又能把牠们从孩子的大脑中赶出去呢?”
“从分析结果来看,我们应该恳请牠们留下来一起生活才对。因为如果牠们离开的话,搞不好我们会丢失一直以来自认为是人性的那些特点。”
“我倒是想看看人类的自尊心有多强。”
“我至今仍觉得难以置信,因为感受不到牠们和我们有任何链接。如果这种智慧生命体真的存在于我们的脑中,那对长大以后的我们来说,是不是应该留下些什么呢?”
有人提出了一个重要的问题。如果牠们寄生在人类的大脑中,并带来影响的话,那成年人的大脑里应该会留下牠们存在过的痕迹。但在成年人的大脑中却完全没有发现与牠们对话相似的模式。在旁边侧耳聆听的组长小心翼翼地提出了一个假设:
“这只是假设,也许牠们觉得寄生在过了幼年期的人体是一种负担。因为好几处的对话都是‘虽然不想离开,但现在必须离开’。”
正在看分析结果的秀彬在图表中找到了什么。
“这个时间点始终让我放心不下。如果牠们真的离开了人类,那七岁的时候,应该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才对,但数据是一贯性的,七岁以下的孩子才能非常模糊地显示出牠们,之后就彻底消失了。”
从七岁前后的分析结果中可以发现,牠们的对话彻底消失了,成长中的孩子与成年人的思维和表达也完全一致了。“牠们”似乎只存在于人类幼年时期的大脑中,然后告别七岁的孩子,就此消失。
“这会不会与丧失幼年时的记忆有关呢?大部分的孩子在七岁以后,都忘记了幼年的记忆。”
韩娜说:
“一直以来的定论是,长期的记忆与海马回有关,而孩子之所以丧失幼年时期的记忆,是因为海马回尚未发育健全。随着新的神经组织快速发育,幼年的记忆也会逐渐消失。”
小时候的记忆,特别是关于自己的记忆会以七岁为分界点,七岁前的记忆会消失。因此没有人记得自己刚出生或三岁左右时发生的事情,即使记得,也是透过以往的照片或听别人提起过去的事而回忆起当时的场景罢了。
“不久前,我看到一篇印象深刻的论文,是刊登在神经科学杂志上的小论文。论文指出,他们的研究结果推翻了神经发育的假设。利用新的成像技术对丧失了幼年记忆的孩子进行研究时,神经发育阶段的记忆的丧失程度完全不一致。统计上看,这与神经发育丝毫没有关联。”
韩娜提到论文的时候,一名组员找出该论文投放在萤幕上。
“作者们茫然地认为丧失幼年的记忆存在着外部因素,内容没有条理,而且非常具有争议性。所以很快,便出现了大量反驳此观点的论文。如果真的不是神经发育的问题,那是什么外部因素导致丧失记忆的呢?到底是什么带走了孩子们的记忆呢?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说不定是因为……”
“牠们。”
秀彬说道。韩娜点了点头。
“牠们和记忆一起离开了我们。”
在这个假设中,柳德米拉的存在是最令人震惊的部分。
柳德米拉是唯一一个在成人以后,仍能认知牠们的人,而且与行星有关的系列作品也是在幼年后创作的。也许在柳德米拉长大后,牠们也没有离开,仍旧持续影响着她。柳德米拉临终前,描绘出行星的风景和具体的数值,这意味着牠们存在于她的大脑中,或者牠们把记忆彻底转移给了柳德米拉。
“牠们会在所有地球人的大脑中停留,但却只有柳德米拉记得那颗行星。”
研究小组调查了柳德米拉.马尔可夫的一生,与她的名声相比,流传的故事却少之又少。但可以肯定的是,柳德米拉的一生非常孤独。
“小时候的柳德米拉便在创作方面崭露头角,她是一个非常细腻、敏感,且会聆听自己内心声音的人。柳德米拉可能一开始就意识到牠们的存在。柳德米拉小时候没人照顾……也许是因为这样的环境,所以牠们才特别呵护她。”
刚开始画画的时候,柳德米拉只是单纯地把脑中的牠们展示的风景画出来而已。不光是风景,还有牠们记忆中的行星也都原封不动地储存在柳德米拉的脑海中。柳德米拉没有说谎,她确实透过脑中的牠们到过那颗行星。
秀彬说:
“柳德米拉透过作画,更加清楚地记得牠们和那颗行星。我认为重现牠们记忆的流动式记忆影响到关于行星的插曲式记忆。虽然这两种记忆是分离的,但一种记忆势必会与其他记忆有所相连。”
“牠们和记忆一起离开幼年时期的人类是不想暴露自己。但尽管如此,牠们并没有阻止柳德米拉透过绘画重现行星。这原因又是为何?”
“从我们看到的对话内容来看,牠们觉得柳德米拉画的行星很特别,因为牠们也非常思念且深爱自己的故乡。”
秀彬回答说。瞬间,研究室安静了下来。
牠们从几十万年前消失的行星来到地球,但依然思念和记得故乡的模样。牠们知道总有一天地球人会忘记那颗行星,但还是希望柳德米拉能记得。正因为这样,柳德米拉成了唯一成功将那颗美丽行星再度呈现的人。
几十万年前存在过的某颗行星……
现在研究小组来到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人们如此狂恋柳德米拉的世界呢?为什么看到柳德米拉的世界时会流下眼泪呢?为什么对画中从未去过的世界如此向往,产生思念之情呢?人类历史上创造过那么多的虚拟世界,但为什么唯独柳德米拉的行星却独一无二,并在世界各地留下难以抹灭的痕迹呢?
“因为牠们在我们的大脑中存在过。”
韩娜说道。
秀彬认为这也许是牠们存在过的决定性证据。曾经停留在人类大脑中的痕迹,即使茫然且抽象,但却是始终无法抹去的记忆。这是对曾经教育和照顾过我们的牠们隐隐约约的思念。
也许人们看到柳德米拉的行星时,思念的不是行星,而是对离开我们的牠们的思念。
秀彬说:
“大家还记得吗?柳德米拉还有另外一个系列的作品。”
“不要离开我。那个系列的画作我也很喜欢,虽然和行星系列作品相较下没有什么知名度。”
组长说道。
“没错,就是这个题目。”
秀彬认为至今为止仍未被解读明白的那一系列作品,正是关于柳德米拉一生最重要的线索。
“说不定那是柳德米拉的请求。”
“请求?”
“唯一能够认知牠们的柳德米拉……”
秀彬感到激动不已。
“对牠们的请求。想想那一系列作品的题目吧,还有那些画所表达的深情、悲伤和孤独。孤独的柳德米拉需要牠们,牠们是柳德米拉唯一的朋友、父母和同伴。”
柳德米拉请求牠们不要离开,不要带走那个美好的世界。即使自己长大以后,也请留下来。
研究室沉浸在短暂的寂静之中。
韩娜喃喃地说:
“牠们从未离开过柳德米拉。”
在场的所有人都在回想同样的风景,回想着柳德米拉描绘的行星,蔚蓝且充满奇妙色彩的世界,与人类共生了几十万年的牠们生活过的古老故乡。
瞬间,一种奇妙的感情包围了秀彬。那是一种对从未见过、从未感受过的某种存在的思念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