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譜

  我见过外婆年轻时的照片。照片里的外婆正在登上太空船,她身穿白色的太空衣,戴着彷佛轻轻一碰就会后仰过去的大头盔。载有微型光子推进器的太空船体积极小,看起来只有民航客机那么大。当人们得知如此小的太空船能够穿越时空,将人类送往宇宙的另一端的时候,对宇宙的期待也逐渐高涨。现在回想起来,头盔里的外婆似乎笑得很灿烂,根本没有预想到之后会在宇宙经历的事情。

  外婆是太空实验室里备受瞩目的研究员。研究所开设该实验室的目的在于探测宇宙中的生命体,首次开发微型光子推进器的宇宙航空公司给予了全方位的支援。外婆以成员身分加入团队的时候,研究所已经通过之前的探测发现了数百种宇宙的有机物质和微生物,每个人都处于十分激昂的状态。但针对大众真正想知道的问题,研究所却仍然没有找到答案。

  “真的只有我们吗?在这浩瀚的宇宙中,真的只有我们吗?”

  外婆以太空实验室第三十三位生物学家的身分登上太空船。当时,母亲还是一个年幼的孩子,外婆勾着母亲手指答应她,会在她长大以前返回地球。但之后没多久,乘载外婆的太空船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调查结果显示,在飞行过程中,光子推进器出现故障引发了问题。虽然宇航公司极力否认,但经过一番无谓的争辩,最后还是承认了推进器的设计存在着漏洞。太空船消失的时候,外婆年仅三十五岁。

  外婆获救时,正搭乘逃生小艇在太阳系外漂泊。获救当时,外婆的认知能力低下,连自己的年龄都不知道,且处于严重营养不良状态。外婆整整失踪了四十年。

  四十年间,地球与外星生命有过初次“接触”,这是人类首次发现宇宙中存在智慧生命体的事件。太空船在恒星系附近接收到异常信号后,尝试过对话,但始终没有成功。牠们充分地表明,既不想与地球人进行任何交流,也不想受到任何妨碍。还给出了警告:若太空船在未经许可的情况下,擅自接近牠们的行星,太空船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此后,地球没有再冒险尝试与牠们接触,人类的太空船也没有再捕捉到牠们和牠们的星球了。人类非但没有掌握到牠们的外貌,就连牠们的声音也没有听过。或许宇宙中真的存在智慧生命体,只是牠们不愿与地球人接触罢了。

  首次与外星生命接触失败以后,失望的人们立刻把目光转向了获救的外婆,因为外婆自称是第一个发现宇宙智慧生命体的人。外婆说,地球以外的地方居住着与人类不同的智慧生命体,自己与牠们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以后,才得以返回地球。如果外婆的话属实,那么人类已经发现了两种宇宙智慧生命体。也就是说,人类历史上最初的接触提前了约二十年。

  但没过多久,人们开始不再理睬外婆。某种程度来说,这都怪外婆自己。

  “所以,那些外星人到底在哪里?”

  外婆对那颗行星的定位只字不提,也拿不出任何可以证明外星人存在的证据。外婆解释说,遇难时身上除了记录装置,没有任何其他设备,所以见到外星人时,无法拍下照片和影片,就连语音录音机也没有。人们把外婆当成幻谎症患者,纷纷向她投以同情的目光,只有极少数人相信她的话,但由于外婆一直保持沉默,很快这些人也都摇头弃她而去。最终,外婆在大家眼里成了一个在宇宙漂泊四十年,孤独到半疯半傻,只会凭空想像的可怜老太婆。

  但即使是这样,外婆也没有放弃一种说法。

  “我是最初遇到牠们的人。”

  临终前,外婆才把这个故事讲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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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遇难的第十天,熙贞遇到了牠们。

  飞行途中,大家偶然发现了一颗极具魅力的行星。从远程测定资料上看,那颗行星具备与地球极为相似的特征,于是船长提议暂时脱离原定航线,尝试轨道探测。因为大家都满怀期待,所以没人反对。在改变航线接近行星的过程中,突发了异常状况。然而,再微不足道的小事也终将演变成灾难。熙贞只记得好不容易逃上逃生小艇,之后其他的事,她什么也想不起。醒来时,熙贞已经置身于陌生的行星。

  不知是否是被河水冲到这来的,熙贞醒来时,逃生舱内已经浸满水液。但周围却没有看到逃生小艇的主体。难道自己被冲到了距离坠毁的地点很遥远的地方?难道主体沉入大海了?熙贞之所以做出负面的推测,是因为之前听说过,逃生小艇设有安全系统,当遇到危险状况时,逃生舱会与主体自动分离。如果真的是安全系统启动的话,那情况就更加令人绝望了。因为找不到逃生小艇,便无法向地球传送求助信号。熙贞摸索着身上的衣服,把口袋里的东西都掏出来,随身物品里只有一个附带小型发电机的记录装置和急救箱。

  熙贞行走在行星地面,那里就跟地球的荒地一样,植物也和地球上生长的普通树木极为相似。虽然她尝试用记录装置搜寻逃生小艇的信号,但始终没有任何反应。还有几次,熙贞遇到了巨型生物,每次看到这些如同爬行动物般的巨型生物时,她都会吓得落荒而逃。一个星期过去了,饥饿难耐的熙贞摘了几颗行星上的果实来充饥。虽然果实有一股难闻的味道,但为了填饱肚子,熙贞不停地将果实塞进嘴里,结果还是都吐了出来。

  熙贞走在炙热的阳光下寻找阴凉的地方。她希望一切不过是一场梦;说不定这里只是地球上不为人知的荒漠,但每晚悬挂在空中的五颗人造卫星却像在证明这里不是地球般闪烁着耀眼的光亮。只有记录装置仍提醒着熙贞,她所熟悉的地球时间。

  遇到牠们的时候,熙贞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是人、是直立行走的、有手有脚的人类。终于有人来救自己了吗?不对,这不太可能,这里是陌生的星球。熙贞砰砰直跳的心脏渐渐恢复平静,牠们的样子这才清楚地映入了视线。熙贞躲在巨大的岩石阴影下,观察着牠们滑行似的移动步伐。牠们不是人类。

  熙贞从小便对外太空的事情不陌生。在她七岁时,人类首次超越时空,成功进入宇宙,几个月后又首次发现了宇宙的微生物。宇宙的微生物除了有机化合物,还由砷和金属元素构成。也许是受此影响,很长一段时间电影里出现的外星人都是拥有光滑表皮、类似甲壳外观的造型,之后想像出来的外星人也逐渐远离了人类的形态。因为人们相信,越是把外星人描绘得与人类不同,越能接近真相。熙贞脑海中的外星人也是如此,她相信如果有幸在宇宙中遇到智慧生命体的话,牠们肯定长着与人类截然不同、至今为止从未想像过的外貌。

  但眼前的外星人居然长得如此平凡。熙贞心想,幻觉里看到的外星人也太普通了。牠们的身材高过人类,有着近似人类的体型,灰色的皮肤上围着像是动物皮毛的衣服。虽然谈不上抬头挺胸,但确实是直立行走,而且牠们拥有四肢。五、六个外星人结伴同行,牠们身上挂满了用途未知的工具。这些外星人走着走着突然停了下来,牠们环顾四周,彼此交流着。那是熙贞无法辨识的声音。

  当震动传入耳朵时,突如其来的现实感令熙贞僵在原地。眼前的一切不是幻觉,外星人的确就在眼前。遇难以后,熙贞恳切地期盼这不过是一场梦,但此时此刻她不得不面对现实了。

  使用工具和象征性的语言,以及创建社交……这足以证明牠们就是智慧生命体。

  那可以跟牠们搭话吗?如果牠们真的是有智慧的生命体,一定可以帮助自己生存下来。在这行星上遇到的其他生物都比牠们更巨大、更危险,就算现在逃走,又能生存多久?这时,另一个想法阻拦了熙贞。如果牠们不友善呢?那岂不是去送死吗?

  最重要的是,要能进行面对面的接触。按照原则来讲,与智慧生命体的接触必须循序渐进,从远距离到近距离。只有彻底分析危险因素,确保人身安全以后,才能尝试进行面对面的接触。

  但原则在此时显然是毫无意义的,熙贞早已体力殆尽,奄奄一息了,而且她身上也没有任何工具和装备。

  “帮帮我。”

  外星人的视线转向了熙贞。熙贞并不期待牠们能听懂什么,她只是希望牠们能看到自己的无助,明白自己是一个会讲话的、救回去有观察价值的人类。这是错误的判断吗?

  突然其中一个外星人拿出了武器。

  “我不会打扰你们的,只要帮我找到回去的方法……”

  外星人的动作非常敏捷,熙贞根本不可能逃走。眨眼间来到熙贞面前的外星人挥起刀,熙贞吓得闭上了双眼。

  熙贞感受到一阵痛楚,但还没有到无法承受的程度。

  她慢慢睁开眼睛,这才发现有人挡住了攻击,刀停在了半空中,其他几个外星人正和持刀的外星人沟通什么。熙贞在无法理解的语言中听清了一个声音——“路易”。熙贞抬头望向救下自己的那个外星人,牠那双又黑又细长的眼睛也正注视自己。熙贞完全读不懂牠那陌生的视线。

  就这样,熙贞遇到了第一个路易。

  抵达这些外星人居住的巨大洞穴后,熙贞这才发现牠们过着群居的生活。牠们在近似干枯河流两岸的峡谷峭壁里分层打造出数百个洞穴,熙贞跟随路易走在连接层与层之间的斜坡上,看到每个洞穴里都住着一、两个外星人。大家都用充满戒备的眼神瞪着熙贞,所以她也不敢仔细往洞穴里面多看。这些外星人的身材很高,光是站在牠们身边,就可以感受到一种压迫感。

  路易住在位于峭壁最顶端的洞穴里。

  洞穴的阳光充足,可以看到用毛皮制成的席子、坚硬且平坦的岩石,以及用犄角和金属制造的工具,但最引人注意的还是挂在洞穴深处墙壁上的画。毫无特定形态的画,好似人类的抽象画。丰富的色彩填满了每一处空间,松散、柔软的线条将这些空间区分开来,阳光映照在这些画上,渲染出了奇妙的氛围。路易留下熙贞后,走出洞穴。熙贞很想近距离欣赏那些画作,但却无法靠近。或许是路易为了阻止有人接近那些画,所以利用石头和金属工具在洞穴深处堆起了一道篱笆似的障碍物。

  没过多久,路易回来。牠把水递给熙贞,还将果实放在了毛皮制成的席垫上。除此以外,路易再也没有做出任何关心熙贞的举动,牠走到平坦的岩石前开始工作。路易的工作似乎是用刀来削整犄角制作工具。

  牠为什么会救下自己呢?

  熙贞瞄了一眼路易的背影,抓起放在席子上的果实。虽然有很多事令熙贞困惑,但眼下还是得先解决口渴和饥饿的问题。说不定还要在这颗星球上坚持很长一段时间,因此有必要了解哪些是可食用的东西。熙贞吞下压缩急救箱里的最后一粒免疫胶囊,然后喝了一口路易送来的、装在皮囊里的水。有的果实散发着难闻的怪味,但也有没怪味,甚至还带有甜味的果实。

  这是熙贞在遇难后第一次填饱肚子,接着难以抵抗的疲累包围了她。熙贞昏睡过去,等她醒来时外面已经一片漆黑。洞穴上方挂着的圆形光源照在岩石上,路易还在工作。熙贞猜不出路易为什么把自己带来洞穴。很显然,路易救下熙贞是有原因的,但此时牠却对熙贞漠不关心。

  熙贞从路易背后走过,来到洞口,路易的视线转向熙贞,但又随即回到岩石上。被黑暗笼罩的峡谷,渐渐透出淡蓝的天色。五颗卫星环绕在空中,似乎就快天亮了。这里跟地球一样能看到日出和日落,而且地表上的生物有群居的习性。

  熙贞对这颗行星产生畏惧但同时也产生好奇。

  不管熙贞是否愿意,她就这样成为第一个发现智慧生命体的人类。关于宇宙中是否只存在人类的疑问,只有熙贞拥有答案。不是只有人类,在宇宙的某个地方存在着会画画、使用象征语言进行交流、过着群居生活的智慧生命体。熙贞认为自己有义务去了解牠们。

  路易把一个很小的犄角饰品戴在了熙贞的手腕上,那些企图伤害熙贞而靠近的外星人看到这个饰品,便会就此罢手。大家似乎把熙贞当成了属于路易的物品,不是俘虏。

  和路易一起生活,熙贞掌握了几件关于牠们的事。这些外星人会集体到峡谷外狩猎,并且采集植物,在峡谷不远处种植小规模的田地。虽然牠们狩猎时使用的都是原始型态的武器,但却懂得在峡谷的两端设下用植物根茎编织而成的陷阱。牠们以家庭为单位,一个家庭共同使用一个洞穴。熙贞猜测牠们可能也会进行有性生殖。

  熙贞很难区分这些外型相似的外星人,但幸好牠们都喜欢佩戴饰品。路易的脖子上戴着又小又红的矿物,所以一眼就能认出牠。这些外星人的手臂数量也不相同,路易跟人类一样长有双臂,但其他外星人都拥有三只以上的手臂,这种身体上的差异似乎成了牠们之间彼此展现力量和能力的一种象征。在这些外星人里,路易显得十分瘦小,而且牠看起来明显比其他人更沉着、温顺。

  路易不参加狩猎,只是偶尔参与采集,牠很少与其他人交流。路易差不多每天都把时间花在削制工具和画画上,偶尔会有人来拿走路易的画,然后隔天又再送回来。有时熙贞走到洞穴外面,还会看到掉落在地上的树叶纸。路易的画一张张地挂在洞穴的最深处,早前的画则捆收堆放在地。这些画似乎对路易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

  熙贞把大家狩猎后剩余的毛皮披在身上,还把记录装置藏在衣内跟随路易和其他人出去采集。她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寻找逃生小艇的信号。即使小艇坠毁,还是能从残骸中找到发送信号的模块。这样一来,说不定就可以向附近的太空船发送求救信号了。

  熙贞尝试过与这群外星人进行高次元的沟通,但最终失败。据观察,这群外星人具有高度发达的语言系统,但熙贞听不懂牠们的对话。牠们的有声语言似乎超出了人类的可听频率范围。一些外星人对熙贞感到好奇,试图接近她,但却没有尝试对话。这些外星人都忙碌于各自的工作,路易为了照顾熙贞费了不少心思,但牠能做的似乎也仅止于此了。

  首次发现外星智慧生命体的兴奋之情逐渐消退。对这些外星人而言,与陌生的生命体相遇不是一件惊奇的事吗?牠们是否也意识到熙贞来自于其他的行星呢?因为无法沟通,所以没法解惑。在浩瀚的宇宙中,似乎认知自己孤独的处境,可望能与他人交流,其本身就需要具备高度的自我认知能力。也许这群外星人还没有进化到可以思考那种程度的哲学和自我概念,熙贞渐渐对此产生了怀疑。为了寻找文字语言,她偷偷观察峡谷,但始终没有发现任何看似文字的痕迹。

  熙贞白天跟随外星人出门,寻找小艇的信号,但每晚都在毫无收获的情况下入睡。尽管有惊人的发现,但却搞不清其中的意义,这令熙贞痛苦不已。

  熙贞身为学者,探索和分析是她的本业。但身处于没有任何设备的地方,这让她感到十分沮丧。如果能顺利找到小艇,那她就可以使用稀有语言的分析程序,透过超越可听频率的反覆音波进而分析出外星人的语言。这样就可以知道,牠们是在确认当天狩猎、采集的地点,还是在讨论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生命体了。然而当下熙贞所拥有的,就只有自己的身体和感觉了。

  几个星期后,熙贞在荒地上捡到一个零件,一个非常小的金属零件。这表示逃生小艇的残骸很有可能就在附近。但荒地一带刮的都是强风,残骸也有可能已经被强风吹散了。熙贞心想,不管小艇在哪里,只要它还在行星的某一处,总有一天会找到的。

  “路易,我终于找到了。”

  熙贞手握零件,挥舞着手臂走进洞穴。路易凝视着熙贞,发出一种长长的声音,但熙贞完全无法理解,她开始后悔对路易提起这件事。稍后,路易又把视线移到岩石上的画。果然无法交流。熙贞原以为路易看到陌生的零件会产生兴趣,但牠仍然无动于衷,这让熙贞感到非常失望。

  那天晚上,路易带回了比平时更多的果实。路易见熙贞露出诧异的表情,于是指了指熙贞藏有零件的口袋。路易的行为彷佛是在为熙贞庆祝。难道路易能明白一点点自己的意思?熙贞高兴得恨不得上前拥抱路易。

  随着跟路易相处的时间拉长,熙贞发现其他外星人也有着丰富的非语言表达能力。虽然难以具体地表达,但透过牠们的表情和动作仍可以判断是肯定或否定的反应。路易对待熙贞也比最初更懂得拿捏了。最初路易握熙贞的手时都会造成瘀青,因为牠不知道熙贞比拥有坚硬皮肤的自己更容易受伤。现在路易不会再用力紧握熙贞的手,其他人也不再像从前那样敌视熙贞了。有时,在采集途中遇到其他生物时,大家还会保护熙贞。这些外星人亲切友善、懂得关怀别人,完全具备了人类所拥有的积极特征。

  正如同牠们和人类有共同点,这里和地球的生态也存在着许多相同之处。其中令人惊讶的共同点在于,行星上的生命体也能独立进化。但比起这些,最重要的是熙贞在摄取行星上的果实和猎物后存活了下来。这足以证明行星和地球生物的生化基本要素是一致的。也许这颗行星就是证明微生物,即,宇宙生命种子假设的现场。也就是假设说,地球的古代微生物藉由宇宙尘埃散播到其他的行星,以此成为了该行星的生命根源。假如一切为真,那等于表示这里的生命体和人类拥有着共同的祖先。

  随着不断的新发现,熙贞变得越来越激动,她希望可以了解更多的信息。但眼下必须先找到逃生小艇,如果无法确保自身的安全,那即使掌握到更多关于这里的信息也是无济于事。由于地球无法接收到这些信息,所以熙贞必须找到返回地球的方法,之后再藉助技术来更深入地理解这颗星球。

  在反覆的挫败和决心下,熙贞持续寻找逃生小艇的信号。她找来大家使用的树叶纸,画出洞穴周围的地图。随着每次不同的狩猎和采集地点,地图的范围也逐渐扩大,但熙贞仍没有发现小艇的信号。

  几个月之后,熙贞才在荒地里找到了第二个零件,但这并不能证明小艇就在附近,零件很有可能是被强风吹来的。这次找到的零件拼凑出一种不祥的暗示,假如逃生小艇被强风吹得七零八落,那么越晚找到它,获救的可能性也就越低。熙贞把零件握在手里,虽然她很想把握一丝丝的可能性,但又觉得自己彷佛在空空如也的沙堆里摸索。

  那天,熙贞带着第二个零件回到洞穴,迎面感受到一股寒气。路易趴在岩石上睡着了。那是熙贞第一次看到路易趴着睡觉,路易的上半身压在尚未完成的画上,周围一片狼藉,颜料也流淌到地面。熙贞僵在原地,原来路易不是在睡觉。

  路易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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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事讲到这里,外婆停了下来,把我带进书房。到此为止,我已经听外婆讲过好多遍。每次她都会在这里停下。我假装一无所知跟随她走进书房。外婆的书房堆满杂物,书桌上摆满颜料和研究书籍。屋内充斥着淡淡的尘土味。外婆拉开窗帘,午后的阳光照进书房,灰尘夹杂着书的粒子在阳光下弥漫开来。展示柜里的玻璃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

  外婆返回地球后,一生都在收集玻璃。外婆书房的玻璃收藏品种类丰富,从用玻璃制造的工艺品、棱镜、透镜到镜子。外婆会利用这些玻璃看书和画,还会用手电筒照在上面观察。虽然外婆没有亲口解释收集玻璃的原因,但我猜可能是因为玻璃可以聚光和散光,是一种能观察到普通视觉所观察不到的层面的工具。外婆在行星的那段时间,最迫切需要的大概就是这些工具了。

  后来外婆才了解到,相对于地球人,这些外星人的寿命非常之短,活得再长也不过三到五年的时间。

  虽然听外婆讲了很多次,但每次听到关于牠们独特的属性时,我还是会感到震惊。那些外星人深信,即使自己死了,也不是彻底的死亡。牠们的灵魂在这种信念里得到了永生。即使换了一个身体,也会将灵魂不断延续下去。

  “牠们相信灵魂会从上一个个体延续到下一个个体。所以没过多久,我便遇到了第二个路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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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天后,洞穴里出现了一个新的外星人,大家都称牠为“路易”。熙贞注意到第二个路易的脖子上也戴着饰品,而且是和之前的路易一样的矿物。第二个路易的身高只到熙贞的肩膀,但不到一天时间,牠便快速地长得跟成体一样高了。

  熙贞感到很混乱,眼前的路易真的是之前的路易吗?

  熙贞参加了路易的葬礼。葬礼非常简短,大家把路易的遗体放在土器中运往对岸,然后对岸的幼年个体会乘木筏渡河而来。熙贞觉得这个葬礼蕴含了宗教的意义,但却没想到这是一个传递灵魂和自我意识的过程。大家比手画脚地指着新的和运往对岸的路易表示,牠们是“相同”的。

  两个不同的个体之间真的可以连接相同的意识吗?熙贞认为这是不可能的,因为那不过是一种原始的信仰罢了。但第二个路易像极了第一个路易。

  第二个路易也和第一个路易一样画画、照顾熙贞,拿果实给她吃、保护她不受其他人和生物的威胁。第二个路易也会给熙贞戴上犄角做的饰品,认真聆听她讲的话,即使不理解她在讲什么,但也会做出些许反应。第二个路易依然像熙贞的主人一样。在整个峡谷中,只有路易对熙贞最友善,给予她无条件的善意。

  但一切并不完全一样。

  第二个路易比第一个路易画画的时间更长,牠还会用色彩更绚丽的画来装饰洞穴,而且对熙贞的一举一动也都很感兴趣。熙贞画的地图也激发了路易的好奇心。虽然第二个路易也无法理解熙贞写的文字和语言,但牠似乎找出了熙贞语言里存在的某种模式。第二个路易掌握了熙贞更喜欢哪种果实和毛皮,牠甚至比第一个路易更了解熙贞的手势。外星人的手臂与人类的使用方式不同,因此肢体语言也不同,但熙贞已经能与路易共享“对不起”、“谢谢”、“你好”等手势的意义。如今,他们可以交流了。

  ——晚安。

  第一次说晚安后,熙贞躺在席子上差点哭了出来。不过是一句简单的问候,竟可以让对方变得如此珍贵。这是她从未有过的感受。

  隔天,熙贞没有如往常随大家出门采集,她找来树叶纸,绑成笔记本,然后拿着折断后流淌出黑色液体的植物根茎来到峡谷边。

  从那天起,熙贞开始用画记录行星的风景。

  用手来记录总是伴随着遗憾,植物的独特内部结构、带有闪烁矿物质的小动物,以及附在岩石上如同蘑菇般生长的生物,即使观察得再详细,并且如实地把看到的都画出来,但始终与实物存在差异。不管熙贞怎么利用路易作画时使用的特殊颜料和用具,都仿生不出原有的颜色。

  但熙贞也慢慢习惯用眼睛去观察,然后用手记录,她在没有任何来自地球的设备的情况下,凭藉感觉接纳行星的一切。长期以来,熙贞研究的是看不到的、听不到的、存在于观念上、属于感觉外的东西。过去熙贞的世界仅存在于显微镜下、定量数据、图表和数字之中,但这颗行星却只有包围她的风景,熙贞也必须接受这样的事实。

  熙贞发现这群外星人不但理解数字的概念,还懂得运用二进制法。牠们观测白天与夜晚的天空,并对行星以外的世界提出了假设。这些外星人也在探索自己和世界。

  有了这些新发现后,无解的问题仍旧存在。熙贞好奇的是,这颗行星上的生命体是由什么所构成?是什么在支配牠们的中心法则?牠们是否与地球上的生命体共享同样的蛋白质和基因?牠们是以怎样的方式感知世界呢?透过牠们的视神经会看到怎样的世界?但比起这些,熙贞更想知道路易偶尔对自己咧嘴做出的狰狞表情意味着什么。牠是在模仿自己的微笑吗?如果是的话,她也好笑脸相迎。

  两年后,第二个路易也死了。

  几天后,第三个路易出现时,熙贞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接受牠了。牠们真的拥有相同的灵魂吗?牠们真的是同一个路易吗?

  第三个路易也像之前的路易一样画画,对熙贞同样地温柔、亲切。第三个路易比其他外星人的身材矮小,也只长着双臂,而且牠活的时间比前两个路易要短。

  熙贞猜测这些路易比其他外星人寿命短的原因也许在于自己。如果这些外星人与地球上的生命体共享生化结构的话,那么熙贞带来的数以万计的地球微生物很有可能对牠们造成致命的伤害。这样的假设令熙贞悲伤不已。

  第三个路易的葬礼当天,外星人的天敌集体袭击了峡谷。熙贞没有藏身之处,也无路可逃。她躲在没有路易的洞穴里害怕得浑身发抖。袭击一直持续到太阳下山,虽然外星人成功击退了天敌,但也死伤无数。

  葬礼从隔天开始整整进行了两天。第三个路易的葬礼安排在下午,虽然大家通知了熙贞,但她没有到河边去。

  熙贞走进堆放着路易那些画的洞穴深处。这些年来,路易们都对熙贞非常宽容,但却始终不允许她触碰那些画。只要熙贞逗留于画作旁或是假装伸手去摸,路易就会做出否定的手势。熙贞很好奇,为什么路易那么重视那些画?画画需要投入一生所有的时间,但与之相比路易的寿命太短了。既然是这样,那些画就应该存在能令牠们付出短暂一生的意义。

  熙贞拿起捆着的画。

  她查看那些画,都是些不明所以的抽象画。涂满树叶纸的颜色和不定型的斑纹。一直以来,熙贞只是觉得牠们的艺术发展很独特而已。

  观察好一阵子后,熙贞从这些画中发现某种固定模式。有的画作一角会一直出现同样配色的斑纹,有的斑纹则会隔一次再连续出现两次。

  熙贞把那些画并排铺在地上,在看似没有重迭的复杂配色中,可以发现反覆出现的固定模式。在此之前,熙贞一直在寻找牠们的文字语言形态,但应该注意的不是形态,而是颜色的差异和模式。

  某种想法一闪而过。

  假如这些画就是牠们使用的文字呢?假如牠们接受的意义单位不是形态,而是颜色的差异呢?

  假如路易们不是在表达艺术和情感,而是一直在做纪录呢?

  第四个路易走进洞穴,牠的身材矮小,才刚到熙贞的肩膀。第四个路易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之前的两个路易也都如此。初次见面时,牠们会用陌生的眼神观望熙贞,对她漠不关心。然后某一瞬间,牠们就变回了原来的“路易”。牠们是在哪个时间点发生转变的呢?

  熙贞等待着第四个路易做出以下的行动。

  第四个路易冷漠地从熙贞身边经过,走进洞穴深处,捡起散落一地的画熟练地整理好。然后来到平坦的岩石前,慢慢地翻看起了那些画。从岩石上方斜射进来的阳光逐渐扩大照射的面积然后又慢慢缩小。路易一声不响地看着那些画,像是要把洞穴里所有的画通通翻看一遍。熙贞没有做任何事,她待在原地留意观察着路易。

  很长一段时间过去了。

  第四个路易站了起来。熙贞从牠望着自己的神情以及依然莫名的情绪中察觉出了态度的变化。

  熙贞后退几步,退到了洞口。路易慢慢地靠近熙贞。熙贞又退了几步,险些跌倒。路易伸手轻轻地抓住了熙贞。

  那瞬间,熙贞从眼前的路易身上看到了熟悉的面孔。

  如果牠们真的是靠色彩解读意义的话,那洞穴里的这些画就是之前的路易留给下一个路易的纪录。路易们一直都在记录,记录关于自己、大家和熙贞这个陌生的存在。假如路易承担着记录历史的义务,那牠住在阳光最充足的峡谷顶端也就不是一件偶然的事。

  熙贞突然笑了出来,心情也变得轻松。她觉得新的路易就跟几天前和自己生活在一起的路易一样。路易凝视着熙贞和她身后呈现的晚霞。

  “路易,对你而言……”

  熙贞看到了路易眼中晚霞的红光。

  “那风景是在对你讲话吧。”

  熙贞始终无法以路易的方式欣赏风景,但她觉得稍稍可以想像出路易眼中的世界了。这也让熙贞感到十分雀跃。

  熙贞尝试跟第四个路易学习色彩语言,她也很想知道牠们认知颜色的方式。路易是如何将不同光源下看似不同的颜色认知为相同的颜色呢?作为意义单位的是颜色本身,还是相似颜色之间的差异呢?在牠们的这些“画”里,形态是不具任何意义还是存有特定意义呢?虽然第四个路易也和之前的路易一样忙于记录,但牠允许熙贞碰触这些画,所以熙贞也把大部分的时间花在分析色彩语言。特别令熙贞着迷的是,牠们使用的独特颜料。这种颜料可以根据使用者的技巧,通过简单的混合呈现出多种惊人的颜色。在色彩语言中,这种颜料无疑是必不可少的。

  但历经各种尝试后,熙贞还是放弃解读色彩语言。当路易告诉熙贞区分颜色的方法时,熙贞便意识到这和听懂牠们的有声语言一样,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因为牠们的有声语言超出了人类的可听频率范围,所以熙贞无法区分牠们的发音。理解牠们的色彩语言也存在着相同的问题。

  熙贞分不出路易标示“不同”的众多红色之间的差异,以及众多蓝色、紫色、绿色和黄色之间的差异。对路易而言,这些颜色存在着不同的意义。如果是在地球的话,熙贞至少可以利用超越人类感知的机器,以间接的方式理解牠们的语言,但就现况而言,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熙贞摇了摇头,把画放在地上。

  “路易,这实在行不通。”

  尽管如此,熙贞还是确认了一件事。

  牠们以熙贞根本无法理解的方式,透过阅读上一个路易留下的纪录掌握情况,吸纳感情和想法。因为之前的路易照顾、爱护熙贞,所以新的路易也决定做同样的事,在这过程中新的路易不需要做任何重大的决定,牠们就这样理所当然成为了“路易”。

  牠们是分节的个体。熙贞亲眼目睹到,当路易死后,新的路易填补空位时,两个自我之间出现的脱节。因此可以肯定的是,灵魂是无法链接的,牠们都是从上一个路易链接而来。

  但牠们最终都决定成为相同的路易。没有任何超自然力量在这件事发挥作用,路易们只是决定了这样去做,牠们采纳了路易作为记录者的自我意识和一切经验、感情、价值,以及与熙贞创建的关系。

  既然如此,熙贞也可以接受牠们拥有相同的灵魂。

  当想到这些时,熙贞看到路易正朝着自己走来,眼前这个拥有灰色、潮湿皮肤的路易依旧让人感到陌生。熙贞希望给予牠全心全意的爱,可牠寿命太短了。路易是一个以人类感觉无法彻底感受和理解的存在。

  但熙贞仍想去理解牠。她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但还是想去相信路易作为不会分节的个体和牠的连续性。

  这时,第四个路易看着熙贞,嘴角歪斜了一下。

  熙贞看出了那表情,是微笑,于是也对着牠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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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婆的故事总是突然间就结束了。

  虽然细节经常发生改变,但故事的结尾总是会提到那令人意想不到的最后一晚。第四个路易死掉后,刚遇到第五个路易没多久,牠们的天敌再次袭击峡谷。深夜,路易拿起武器加入防卫战的队伍,外婆则被卷进逃亡的队伍,她跟随大队人马逃离峡谷。就这样,外婆再也没有回到从前的峡谷,再也没有见到路易。外婆跟随逃亡队伍来到另一座峡谷,然后,在外婆初抵行星的十年后,戏剧般地接收到逃生小艇的信号。

  据称,逃生小艇上装有向宇宙发送求救信号的模块,外婆得益于此才有幸获救重返地球。

  外婆没有具体讲最后一刻发生的事,她解释是因为回想当时的情景太过痛苦,但我始终觉得她在隐瞒什么。

  故事的结尾,外婆说了谎。她没有在那颗行星上发出过求救信号,而获救的地点是在如同茫茫大海的宇宙中央。虽然外婆说自己在那颗行星上居住了十年,但实际上,她是在遇难四十年后获救的。也就是说,即使考虑到时空旅行的时差,外婆也独自在宇宙漂流了二十多年。在那么长时间里,外婆到底做了什么呢?外婆是想尽可能远离那颗行星,然后抵达一个无法追踪定位的地方以后,再发出求救信号?

  总之,这都是猜测罢了,因为外婆从未提到过与那段时间有关的事。

  “路易真的死了吗?”

  听到这个问题,外婆也只是微微一笑。

  除此之外,人们对外婆讲的故事也心存质疑。外婆回想在行星度过的那段时光时,讲的那些内容也时常前后矛盾,难以让人从科学的角度理解。因此很多人怀疑这不过是一个外婆想像出来的故事。更让人无法理解的是,外婆坚持不肯提供任何关于行星所在位置的线索。虽然政府、企业和研究所派无数人来说服她,但她始终闭口不答。正因为如此,人们才纷纷议论说她是因为难忍数十年的孤独和寂寞,于是在想像中创造了虚构的世界。

  但多年以后,我开始慢慢地相信外婆了。虽然外婆讲的故事中有一部分被歪曲,但我觉得在那段记忆的背后一定存有真实。

  返回地球后的外婆经常因不知缘由的小病卧床不起,医生表示说,如果外婆的话是真的,那这很有可能是来自于宇宙的病原体引发的疾病。免疫胶囊不可能达到彻底免疫,外婆在那颗行星上感染未知的病原体还能存活,简直就是一场奇迹。这也许是因为那些外星人,特别是路易,对外婆的悉心照料和疼爱。

  一想到路易的善良,我就会想像在地球的某一个角落,或许还存在着与世隔绝的小村庄。也许因为外婆是一个无力弱小的异乡人,所以才遇到了这样的款待。外婆的身材与那些外星人的幼体差不多,她没有任何的力量和武器伤害牠们。

  但等到我们再次见到牠们时,我们再也不是无力弱小的异乡人了。我们会带着工具前往那里,在亲眼确认牠们的存在以前,就已经掌握关于牠们的信息,我们会分析牠们的语言和文字。

  路易和外婆的关系不可能重现。我能够理解外婆。

  最后逃离峡谷的时候,外婆只带上一捆纸而已。用外婆的话说,那些纸上的色彩就像有人泼了数百种颜料般地美丽多彩。

  “这是路易记录和观察我的日记,可以说是某种研究笔记吧。就像我观察和探索牠们一样,路易也把我当成了研究对象。也许牠们知道我是一个来自遥远地方、缺少工具而无能为力的学者。”

  外婆读了路易写的纪录内容给我听。返回地球以后,外婆把余生都埋进了理解色彩语言上。大部分的内容都是普通的观察纪录,普通到不禁让人怀疑路易有必要花费那么多的时间去记录吗?但其中有一句话令我至今难忘。

  “牠这样写道,”每次外婆读到这里的时候,都会露出微笑。

  “她是一种既惊奇又美好的生物。”

  外婆临终前,把处理研究纪录的工作托付给我。我留下纪录的复印本,然后把原稿和外婆一起火葬。灿烂的色彩汇集成了一把灰。

  我把外婆的遗骸送往宇宙,还给了那些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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