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朝聖者去而不返

  苏菲,这件事我该从何说起呢?

  妳收到这封信的时候,也许我离开的消息已经传开了吧。因为过去没有像我这样未成年以前就离开村庄的人,所以大人们应该很生气吧?如果可以的话,妳能帮我转告大家吗?告诉大家,我依然非常爱他们,而且也不后悔自己做的决定。

  妳一定很好奇为什么我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吧?

  妳相不相信,我现在正前往“初始地”。没错,就是我们要去朝圣的那个地方。我的眼前浮现出了妳用尖酸刻薄的语气指责我说:“反正很快就要去了,妳为什么就非要闯祸偷跑呢?”我刚刚模仿了妳的语气,简直跟妳一模一样,可惜妳都没有听到。

  我来说说关于朝圣的事吧。即使我现在闭上眼睛,也还是能清楚地记得成年仪式上的风景。也许妳也和我一样,毕竟我们每年都会走那条路。十八岁的朝圣者们按照初始地的习俗穿戴好后,来到广场上集合,那画面教人觉得既陌生又有趣。朝圣者们接过大人们千叮万嘱不可以离身的小金属块后,沿着我们撒满花瓣和宝石粉的路走向出发地点。我们带着羡慕、不舍和些许嫉妒的心情站在路旁,挥手与他们道别。那艘破旧的、不断发出咯吱咯吱声响的移动船停靠在队伍的尽头,开着门等待着朝圣者们。

  说到那艘移动船,现在仔细想来,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们,那台奇怪的机器是如何运作的。我们只能相信大人们的话,相信它不会有任何的问题。当然,参加朝圣仪式的人中,谁也没有露出畏惧的表情。不过想想也是,在前往成为大人的路上,害怕一台破机器也未免太丢人了。

  大人们总是不让我们看移动船离开的瞬间。妳还记得吧?我们站在朝圣者面前,跟他们一一握手、贴面道别以后,大人们会教我们喝一口带有奇特香气的饮料。记得有一次在学校,老师提到那口饮料的含义,说那是帮朝圣者们分享未来一年将会遇到的痛苦与磨难。虽然也有大人说,那只是纪念仪式的酒,但我偷偷喝过酒,所以知道那不是酒。我们喝下那口饮料以后,会感到头晕,然后失去短暂的记忆。

  大概过了五到十分钟左右,等我们清醒过来的时候,移动船早就开走了。

  之后整整过了一年,朝圣者们就像事先约好了一样,在同一天的同一个时间乘坐同一艘移动船返回村庄。他们就像英雄一样踏上归途,最终获得了成年人的认可。可是,回来的人总是比离开的人少。我们经常在归来的队伍里找不到熟悉的哥哥和姊姊,而且奇怪的是,我们的村庄很快便会“遗忘”他们的名字。

  遗忘。这是我对朝圣仪式产生的第一个疑问。如果我没有写日记的习惯,那我也会忘记那些没有回来的人。每年朝圣仪式结束后,我回到家都会用手指摸一摸写在日记本上的问题,反覆回想之前发生的事情。我那时就在想,或许妳也会产生跟我相同的疑问,说不定那口饮料就是遗忘药,迫使我们抹去了那个问题。

  为什么有的朝圣者去而不返呢?

  这封信就是那个问题的答案,同时也是我为什么要去初始地的答案。读完这封信以后,妳就会理解我了。

  好,那我就开始说那件事了。

  那件关于去年春天回归日的事。

  那天的天气好极了,好得就像是为了欢迎朝圣者们一样。几天前,因降温而含苞待放的花,恰好也都在那天绽放开了。那天妳跟调香师走了,所以我们一整天都没见到面。我被选为花童代表去为朝圣者们制作花束。我选出漂亮的花绑成花束,还得到了大人们的认可,当时开心极了。那时,迎风飘来了一股芬芳的香气,虽然不知道其中哪个味道是妳调出来的,但真的很好闻。

  万里晴空,柔和的春风里夹杂着分不出是花香,还是香水的气味。朝圣者们从不知何时抵达的移动船上下来,沿着沙路走了过来。

  我们这些花童提前来到指定的区域站好,头上戴着欢迎他们的装饰。我们和大人们都知道,离开的人之中有一半不会回来,但还是按照出发时的人数准备了花束。当所有人从移动船上下来,走到沙路的尽头时,仍有超出一半的花束捧在我们的手上。我把剩下的花束拿给大人们,他们就像面对理所当然的事情那样,直接教我把花束送去了小屋。他们的意思是,让我把剩下的花都送到迎接回归者的最后一个地点,也就是拿去装饰等会儿举办见面会的场所。但是,为什么他们没有一个人肯解释,花束剩下一半的意义呢?

  临近回归日的前几天,我曾问过老师:“难道朝圣者们在初始地遇到了什么危险,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吗?所以那些人才没有回来?”老师就像听到一个可爱、有趣的故事似地笑说:“黛西,这怎么可能呢?那都是朝圣者们在初始地做出的选择,没有人可以强迫他们。”老师的回答令我似懂非懂,她的意思应该是那里没有危险吧?虽然我可以选择不相信老师的话,但看到她灿烂笑容的背后似乎隐藏着凄凉,我就没有再追问下去。

  大部分回来的人看起来都很开心,他们面带笑容向久未见面的老师问好。其中还有人说很想念大家,紧紧地拥抱了我们。他们明明和我们的身高差不多,但奇怪的是,去过初始地的人似乎真的变成了大人。

  村里的大人把他们带进小屋,我们这些孩子分到一些零食以后,就被赶了出来。因为在去朝圣以前,未成年的孩子不可以听关于初始地的事情。身为花童代表的我为了处理剩下的工作而一直留到最后,大人向我使了一个眼色,所以我也不得不离开了。

  我推开小屋的门走出来,发现四下无人,就在我以为大家都返回中心区的时候,看到一只在大树之间跳跃的松鼠。我的视线紧紧追随那只松鼠,最后停留在了小屋的后面。

  一束花被扔在地上。我一眼就认出那是我绑的花束。看到自己煞费苦心绑扎的花束被扔在地上,心里很是难过。我心想,不如捡回家插起来好了。但就在我打算去捡那束花的时候……

  我看到了一个人。是那个男人把花束扔在了地上。

  他在哭泣。

  男人看到我,吓了一跳,立刻站起来。我不知道这样讲是否合适,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流露出如此悲惨和绝望的表情。他沉浸在悲痛之中,彷佛失去了一切似的。那是怎样的一种感情呢?虽然我知道这种感情的存在……但也只曾在书中看过。

  “你怎么了?需要帮忙吗?”

  他一边摇头一边仔细地打量着我,最后认出我就是刚才递上花束的花童。我看到他手里握着一个陌生、似乎不属于这个村庄的机器。他见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机器看,于是心虚地把手藏到了身后。

  “那是什么?”

  “总有一天,妳也会知道的。”

  “那你是因为那个东西难过吗?”

  “我是因为留在初始地的东西而难过。”

  “你把什么东西留在那里呢?”

  男人没有回答。我知道再问也没有用。他的眼睛哭得红肿,说完他便走进小屋后面的树林里,消失不见了。

  我回到村里,问了其他孩子认不认识今年回来的人。那个男人是谁?哪些人回来了,又有哪些人没有回来?男人把什么东西留在了初始地?虽然他说留在初始地的是“东西”,但也有可能不是东西而是人吧?或许他说的“留在初始地的东西”是指那些没有回来的人之中的某个人?

  我也问过妳相同的问题吧?

  在去朝圣以前,大人们禁止我们推测有关初始地的事情,所以我们根本无从得知朝圣者在那里经历了什么。只有我和极少数的孩子们小心翼翼地猜测,那些人之所以没有回来是因为初始地发生了悲剧。但很多人却不这么想,妳大概就是其中之一。我记得妳说过这样的话:

  “如果朝圣那么危险的话,为什么还要让我们去呢?”

  听妳这么说,我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但现在想来,我当时并没有认同妳的说法,而是觉得外面有如此可怕的地方,但大人们还是不断把我们送去,光是想到这些就够教人痛苦了。

  我之前读过有关早前人类成年仪式的内容,那本书对比了历史上很多地方以各种方式举办的成年仪式,书中也提到像我们这样,把即将成年的少年、少女送到远方的习俗。大人为了证明孩子已经长大成人而进行的残酷测试。比如,命令孩子独自制伏猛兽,或是赤脚行走在锋利的刀刃上。只有通过严格测试生存下来的人,才会获得成年人的认可。我之前以为这些习俗不过是过去的野蛮行为罢了,但现在才意识到,这种成年仪式本身或许暗含着测试的性质。

  从那时开始,之前没有想过的问题就如潮水般涌入我脑海。

  为什么书中的世界存在矛盾、苦难和战争,而我们的村庄却如此地平静呢?

  为什么我们的村庄大人少,孩子却这么多呢?

  为什么朝圣者去而不返呢?

  为什么那个男人就像失去了一切似的,哭得那么伤心呢?

  苏菲,妳还记得吗?我们在学校学习过关于初始地的历史,虽然我们上课时直打瞌睡,但聪明的奥斯卡却提了一个这样的问题:

  “老师,为什么我们没有历史呢?”

  老师笑着回答:

  “我们怎么会没有历史?你们都知道这个村庄的创始者莉莉和奥莉薇的故事啊,是她们为我们留下了这个美好的地方,教会了我们诗歌、歌曲和庆典。”

  “但这跟初始地的历史相比太短、太没有内涵了。”

  “奥斯卡,等你长大以后,就会明白所有的真相了。现在,你只能等待。”

  这样讲很难为情,但在奥斯卡提出这样的问题以前,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们的历史。为什么只有在生活中遇到挫折的人,才肯去寻找世界的真相呢?自从遇到那个哭泣的男人以后,我便被一个令人震惊的问题给深深困惑:

  我们虽然幸福,但却不知道这种幸福的根源。

  苏菲,妳听说过关于学校后院的传闻吗?学校的后院有一个收藏禁书的图书馆,妳可以去确认看看。那里看起来就和普通的花园一样,四周种植了许多高大直挺的花朵,目的在于遮挡人们的视线,所以人们不会轻易察觉到那是个奇怪的地方。

  总之,妳去那里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一块种着假花似的长方形花坛。我也是观察了好一阵子才发现的。即使起风的时候,那处花坛里的花也不会摇摆,而且用手去摸那些花时,还能感到一股酥麻的感觉穿过手臂。是不是很不可思议?

  有一个关于守门人的传闻,据说只要有人在后院聊天,围墙就会突然发出噪音,像驱赶入侵者般把聊天的人赶走。我之前就听说过村里隐藏着一个巨大禁书区,所以更加肯定那个守门人看守的不是后院,而是禁书。

  若想接近那个地方,就要有耐心。我为了讨好守门人,足足在后院打理了十天的花坛。幸好我是花童,所以了解那些花的特性。我知道守门人肯定在某个地方盯着,但他始终没有出面赶走我。

  直到我把花坛打理到大概是过去十年来最美的时候,才鼓起了勇气。

  我站在花坛前说:

  “先生,您在那里吧?”

  虚空中传来他的声音。

  “妳是谁?”

  “我是住在村里的黛西。”

  “妳参加过朝圣仪式了吗?”

  “还没有。我在寻找禁书区。”

  “这是不允许孩子进入的空间。”

  “但我想知道世界的真相。”

  “世界的真相不在这里。”

  “但这里能找到那个真相。您可不可以让我进去呢?我因为好奇,所以每晚都睡不着觉。”

  听到守门人可怕的声音,说我一点都不紧张那是骗人的。但我说的都是事实,我真的每晚都在为揣测世界的真相而彻夜难眠。

  守门人迟疑了半天。我站在原地等了十分钟,不,等了一个小时,可能比那还要久。我等待着守门人做出决定。漫长的时间过去以后,我听到了喀嚓一声响。守门人说:

  “妳很像我认识的一个孩子。”

  突然,花坛后面的那道围墙发出了不同的光。那是……通往书柜的门。我向始终没有现身的守门人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快步朝书柜走去。

  禁书区的书柜很窄,还有一股霉味。因为没有阳光,所以里面很暗。似乎好几年都没有人来过,四周积满了灰尘,而且那些禁书出奇地又小又薄。

  这都是书吗?我喃喃自语。

  我在书柜上看到了莉莉和奥莉薇的名字。莉莉和奥莉薇,她们是创造这座村庄的人,最早参加朝圣仪式的人,人们赞扬且尊敬的创始者。

  我看到了奥莉薇的纪录。

  当我翻开那本从书柜上取下、又小又薄的书时,我才意识到那不是真正的书。只见耀眼的光洒落在纸上,如同禁书区外的那扇门一样,虚空中出现了一幅画面。

  那是我们所不知道的初始地的科技。

  一个女人出现在画面里,她与我四目相对。

  啊,我认识她。她就是奥莉薇,这座村庄的历史。但她看上去一点都不像肖像画里那个上了年纪的人,我眼前的奥莉薇十分年轻,感觉年纪就跟刚朝圣回来的人差不多。

  2170. 10. 2.

  几个数字显示在画面中。

  “为什么我们会到这里来?”

  那几个字一闪一闪的。

  奥莉薇身后的风景开始扭曲,发生了变化。那是很遥远的地方……就像不存在于这里的世界一样。奥莉薇像是要记录什么,把绑在手腕上的机器拿到嘴边,平静地说:

  “莉莉因为太爱我,所以创造了这座村庄。一年前,我才了解到这个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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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找莉莉.道德纳。”

  守在自然史博物馆服务台的男人把头转向声音传来的地方,只见大厅里巨大的大象模型下面站着一个女人。

  女人戴着连帽卫衣的帽子,遮住的半边脸上有一道非常大的伤疤,看上去应该是烧伤的疤痕。男人看到她那张丑陋的脸,不自觉地皱了一下眉头,但马上若无其事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您是怎么进来的?”

  “从入口。”

  “我们闭馆了啊。参观时间已经结束。”

  晚上七点,早已过了允许游客出入的时间。女人像是不理解男人在讲什么,愣愣地看着他。男人显得有点不耐烦。明明应该严格管理好所有的入口,看来新来的保安又疏忽大意了。可是即使有人疏忽没锁好大门,但外面也拉起了隔离带啊。难道这女人视而不见,就这么走进来?

  女人问道:“关于莉莉.道德纳的资料在哪里?”

  她迈开步伐朝服务台走来,男人观察着她的脸。

  “您贵姓?”

  “奥莉薇。”

  “奥莉薇小姐,现在博物馆已经闭馆,所有人必须离开。很遗憾,没有例外,请您明天再来吧。”

  男人一边说一边暗自感叹自己的耐心和亲切,但女人却毫不在意地皱了皱鼻说:

  “总之,你的意思是这里有关于莉莉的资料啰?”

  男人见眼前这个女人把自己的话当作耳边风,不禁有些恼怒。

  “那是当然了,不知道莉莉.道德纳的人怎么能在博物馆工作?明早天亮以后,上午十点整,您去参观一下二楼的‘新人类’馆吧。关于莉莉.道德纳的资料,够您看上一整天。”

  男人察觉到自己提高了嗓门,而且听来很不耐烦。他在博物馆工作了十年,但还是第一次遇到如此执着于莉莉.道德纳的人。虽然女人仍一脸不满,但男人也没打算做出让步的意思。无奈之下,女人只好转身离开。

  男人透过监视画面确认女人走出博物馆以后,才又坐回座位上。要不是手上还有必须处理的文件,他一定会亲自带那个女人出去,彻底把她赶走。

  夜幕降临后,一股不安的气氛包围了男人。他后知后觉,心想刚才不该就那么放走女人,至少该吓唬她一番。

  自己提了“新人类”馆的事吗?

  男人来到二楼的“新人类”馆,紧张地打开灯,但没看到人影。保全系统也显示一切正常,完全没有任何人入侵的迹象。男人满意地在馆内走了一圈,接着朝入口走去。

  不,他正打算走出去。

  瞬间,男人发现了什么,他的表情立刻僵住了。

  馆内展示的莉莉.道德纳的研究笔记本不见了!

  奥莉薇最初到达的地方是沙漠的正中央。由于安装在移动船上的程序反覆提示:“无法接近东部”,所以移动船停靠于西部荒地上。奥莉薇好不容易才找到了翻译模块和字典,但不知道怎么充电,移动船变成了无法运作的废铁。

  守门人说的没错,毫无计画地前往地球是非常鲁莽的举动。奥莉薇在抵达地球的第一天便意识到,仅凭寻找村庄的真相和母亲“莉莉”的过去是无法在这个地方生存下去的。若不是在长途跋涉后发现了莫哈韦沙漠里唯一的城市——利塔斯,不要说寻找真相,恐怕一个星期后奥莉薇就会饿死于沙漠。

  奥莉薇的穿着在城市里过于显眼,城里人都穿着贴身的塑胶材质西装,到了夜晚,西装还会发出缤纷的色彩。相比之下,奥莉薇的打扮更接近于破衣烂衫,但在城市郊外遇到的那些少年则看起来跟奥莉薇的处境差不多,他们身上披着破布,四处打劫观光客。少年们瞟了一眼奥莉薇,觉得她身上没有什么值得抢的,于是转移了视线。

  对奥莉薇而言,寻找住处也成了一件难事。离开村庄前,守门人告诉她,识别卡已经进行了处理,到了地球可以立即使用。但问题并不出在识别卡上,而是出在其他地方,人们对待奥莉薇的态度就像对待路边的垃圾一样。

  抵达城市的第三天,奥莉薇终于找到了问题的原因。奥莉薇为了寻找关于地球与村庄的线索,在城市四处打探时发现翻译模块无法如常运作,时好时坏。就在她陷入绝望的时候,一个老人搭话说:

  “姑娘,妳的脸怎么了?”

  “嗯?”

  老人以在村庄里从未见过的眼神打量着奥莉薇。虽然那种眼神不足以构成威胁,但奥莉薇却感到很排斥。老人似乎是想问奥莉薇脸上的伤疤是怎么回事。奥莉薇淡淡一笑,回答说:

  “我出生的时候就这样了。”

  “真令人惋惜。”

  “为什么惋惜呢?”

  听到奥莉薇的反问,老人流露出了更加同情的表情。

  “妳没做手术吗?我的意思是,胎生手术。这么大的缺陷,应该能提早查出来啊。”

  翻译模块显然没有在运作,因为老人的话她一句也听不懂。

  “胎生手术是什么?”

  老人惋惜地叹了一口气。

  “对不起,怪我说了不该说的话。”

  说完,老人翻了翻口袋,掏出了什么东西。

  “在利塔斯的生活没那么容易。妳年纪轻轻的,怎么长成了这副模样……”

  老人一边碎嘴,一边把守门人称之为“筹码”的东西递给了她。虽然奥莉薇面有难色,但老人硬是把筹码塞进奥莉薇手中并转身快步离去。

  奥莉薇感到心里很不舒服,但却不清楚为何。这是她内心从未体验过的感受。

  总之,可以肯定的是,地球上的人类对奥莉薇投以异样的眼光,而她脸上那道伤疤就是主要原因之一。

  逗留在城郊的这段时间,奥莉薇慢慢熟悉了那里的生态。那里有很多和奥莉薇相似的人,虽然大家的脸上没有明显的伤疤,但至少都存在着受到冷落待遇的特征。这些人自称非改造人。在奥莉薇眼中,他们根本没有任何问题,但非改造人却认为自身存在许多缺陷,他们觉得自己的智能低下、外貌丑陋、身材矮小或者身患疾病。

  按照这些人的分类,奥莉薇也属于非改造人。

  在城郊,奥莉薇找到了几份零工。城市的中心是游客们聚集的繁华地段,所以那里每晚都会举办表演、席开派对。但在城郊则住着没日没夜工作的人们,大家生产着每天要送往城里的物资和食物。奥莉薇找到的那些零工是比雇用机器人更便宜的工作。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翻译模块才渐渐适应了地球上的语言。虽然守门人告诉奥莉薇:“这是一百年前的语言,所以多少存在着差异。”但他却没说差异会如此之大。翻译模块是地球上很常使用的东西,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翻译出来的腔调过于老派,大家听到奥莉薇讲话时不是哈哈大笑,就是紧锁眉头。

  抵达地球还不到两个月,奥莉薇就开始想念村庄了。地球似乎没有奥莉薇要寻找的真相,但为什么守门人说这里有答案呢?

  到了晚上,奥莉薇去了人潮拥挤的酒吧。酒吧里的人们开着在村庄无法想像的玩笑,她挤进人群,打断正在交谈的人们,问他们认不认识“莉莉”。大部分的人都很傲慢无礼地回道:“莉莉?我认识二十位叫莉莉的人,妳问的是哪一个啊?”还有的人干脆不理睬她。莉莉这个名字在地球上太常见了。城里的人似乎都把奥莉薇当成了脑筋有问题的女人。

  奥莉薇在第三家酒吧遇到了德尔菲。德尔菲是店里做了很长时间的鸡尾酒调酒师,她交给奥莉薇一些简单的厨房助理工作。德尔菲不光力气大,而且脾气也很暴躁。据说,如果有客人闹事,她会毫不犹豫地掏枪威胁对方,但距离她上次开枪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当然,这是因为那次以后再也没有客人敢在掏枪的德尔菲面前胡闹。德尔菲操控机器人的技术也很出众,尽管她不是机器人的主人,但酒吧附近的机器人还是会听令于她。偶尔隔壁店家的老板因为不听话的机器人伤脑筋时,也会跑来找德尔菲帮忙。只要几分钟的时间,德尔菲便可以把机器人完好无损地送回去。

  但这并不是德尔菲吸引奥莉薇的原因。奥莉薇觉得她与其他人略有不同,在利塔斯,她是唯一一个不觉得自己长相可怕的人。

  来到地球以后,很多人的视线都让奥莉薇感到不自在,那些视线不是充满了轻蔑,就是带着同情。奥莉薇想不通到底是为什么,而德尔菲则是唯一一位和她相同,无法理解更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的人。

  那天,奥莉薇险些被客人搧耳光,德尔菲因此勃然大怒,直接把客人赶了出去,她站在门前破口大骂:“如果下次再敢露面,我就杀了你。”德尔菲关上门走回店里的时候,表情显得十分伤感。

  “这些人全是蠢蛋,他们没什么了不起的。但世界变成这样也不是人类的错,所以也不能只骂他们。”

  “那世界变成这样要怪谁呢?”

  奥莉薇非常好奇,为什么地球和村庄如此不同?德尔菲擦着玻璃杯,耸了一下肩膀。

  “这个嘛,只怪那群一百年前突然出现并创造出新人类的骇客。喂,奥莉薇,妳到底是从哪里来的?怎么会问这种常识中的常识啊?”

  奥莉薇无言以对,赶紧闭上了嘴,因为她不知道该如何向地球人解释“村庄”。德尔菲见她一脸为难的表情,觉得很有意思,于是笑了笑说:

  “等会儿下班后,如果妳凌晨有空的话,再到店里来一下,最好是打烊的时候。”

  奥莉薇难以揣测德尔菲的意图,战战兢兢地走进店里。她看到德尔菲在空无一人的店里弹着钢琴。之前店里经常请演奏家来表演,但不知从何时起,钢琴便积满了灰尘。店里的钢琴比村庄的钢琴音色更加钝拙,想必是一架没有妥善保养的旧钢琴。

  但德尔菲的演奏却带来了不同的音色,她就像天生的钢琴演奏家一样,任由十根手指在琴键上舞动。

  “喜欢吗?”

  奥莉薇心潮澎湃,激动地点了点头。这与村庄里的音乐完全不同,所以教人觉得更加美好。

  德尔菲称自己是一个失败的改造人,父母希望她成为一位出色的音乐家,但这个梦想最终没有实现。碍于无法支付巨额的遗传基因手术费,所以德尔菲的父母找了一个价格相对低廉的骇客帮忙。虽然骇客成功地将德尔菲的胚胎改造成拥有丰富艺术才能的胚胎,但却引发了其他先天性问题和性格缺陷。

  为了逃避压迫、控制自己的父母,德尔菲在十几岁的时候离家出走,她来到西部做了改造遗传基因指纹的手术。庸医手术后带来的后遗症,导致德尔菲的一只耳朵几乎失聪。

  “他们说妳蛮横粗暴,这太不像话了。”

  “嗯,老板一直跟我发牢骚,说我只对妳一个人友善。”

  奥莉薇因为这句话而脸红,德尔菲仍咔吱咔吱地嚼着糖果问道:

  “妳究竟在寻找什么?白天总是在图书馆出没。我还是第一次在利塔斯见到这么有求知热情的人呢。妳连话都讲不好,但却认识字?是那个奇怪的机器帮妳翻译吗?”

  “我……”

  奥莉薇打算实话实说,但仍举棋不定,她耸了下肩膀说:

  “去散步,图书馆可以闻到书香,多好啊。”

  德尔菲才不相信这些话,但也没继续追问。

  如今,奥莉薇不用翻译模块也能以当地语言交流,但寻找资料时还是需要依靠翻译模块。关于莉莉的调查毫无进展。有时奥莉薇想放弃一切,寻找返回村庄的方法。但奇怪的是,每当萌生这种想法,德尔菲的名字便会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利塔斯是一个恪守分类主义政策的城市,市中心是改造人的区域,市郊则是非改造人的区域。市中心华贵、端庄且美丽,然而市郊却成了被遗弃者的世界,时常发生纠纷和争执。

  有一天,酒吧已近关门时间,来了一群中年男子。德尔菲告知营业时间已经结束后,几个男人嘟嘟囔囔往外走去,但其中一个男人没有离开,他看到奥莉薇,就像发现了什么奇珍异宝似地向她靠近。

  男人笑嘻嘻地将手臂搭在奥莉薇的肩上。

  “我认识妳。是妳吧?那个疯女人。”

  德尔菲紧锁眉头注视着男人。奥莉薇忐忑不安了起来。

  “没错,就是妳。我在别的酒吧见过妳几次。大家都在传有个奇怪的女人。听说妳急着找莉莉?她是妳前女友吗?莉莉不会是瞎了吧?怎么可能看上妳?瞧瞧妳脸上……这道可怕的东西。”

  男人不怀好意地笑着,还做出侮辱性的手势。比起眼前的男人,奥莉薇更在意的是身后注视自己的德尔菲。虽然在其他酒吧打探莉莉的消息是事实,但她不想让德尔菲知道这件事,更不想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同行其他男人嬉皮笑脸地站在一旁看热闹。奥莉薇紧闭双唇不发一语。

  不知何时走来的德尔菲将尖锐的武器对准男人,说道:

  “立刻,出去!”

  男人一边嘲笑德尔菲,一边试图抢下她的武器。但德尔菲的动作更快,男人的手臂被刀刃划出一道浅浅的伤口并见血。站在一旁的男人们威胁地说:

  “妳怎么可以这样对客人?我要报警。”

  德尔菲没有屈服。

  “这里是非改造人的地盘,你们觉得警察会来吗?赶快给我滚出去。”

  德尔菲举着刀子,用下巴指着酒吧的大门。几个男人气得哑口无言,气冲冲地离开酒吧。

  门关上后,德尔菲一句话也没有说。奥莉薇红着眼睛说:

  “妳不要在意他们说的那些话,那个叫莉莉的女人绝对……”

  “我,我知道妳要找的那个‘莉莉’。”

  奥莉薇一时惊慌,她没有想到德尔菲会讲出意料之外的话。

  “妳怎么知道?”

  “这个嘛,虽然那些傻头傻脑的西部人不晓得莉莉,但我可是受过正规教育的。如果是大学毕业的人,不可能不知道莉莉。但我还真没想到妳在寻找莉莉.道德纳。我们通常称她为蒂恩。”

  奥莉薇不知道莉莉的姓是道德纳,但直觉告诉她,德尔菲口中的“莉莉”就是自己要找的人。

  德尔菲问道:

  “妳和莉莉.道德纳是什么关系?”

  奥莉薇想起守门人说过的话。守门人再三叮嘱奥莉薇,到了地球后千万不能透露自己与莉莉的关系。

  “我只是出于个人好奇在进行调查,我们并不认识。”

  德尔菲摇了摇头。

  “奥莉薇,妳这样讲也没用,因为莉莉的脸上也有一道跟妳一模一样的伤疤。”

  奥莉薇的表情瞬间僵住。

  德尔菲注视着奥莉薇的脸,不,她注视的是奥莉薇脸上那道伤疤。在奥莉薇的记忆里,这是德尔菲第一次提到自己脸上的伤疤。

  “起初我只觉得是个偶然,但刚才听到妳在寻找莉莉,所以就肯定了。难道她是妳的祖先?她应该比高祖母的辈分还要大吧?你们不可能见过面吧?”

  “不,我……”

  奥莉薇正要回答,但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于是反问道:

  “为什么妳觉得莉莉是很久以前的人呢?”

  “我不是傻瓜。”

  德尔菲耸了一下肩。

  “莉莉.道德纳是一百多年前的人,就是她创造了这个恶梦般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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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下为奥莉薇的语音备忘录。

  莉莉.道德纳,二○三五年生于哥伦比亚波哥大,七岁时随家人移居波士顿。莉莉的家人都是生物技术界的知名科学家,自小受书香门第环境的影响,莉莉很快便发现了自己的才能和感兴趣的事情。莉莉顺利地成为了精英科学家,MIT毕业后攻读博士学位,迅速累积了职场经验。但突然有一天,莉莉丢下所有的工作,消失不见。

  当时是生物骇客团体正式展开活动的时期。由于简单的基因编辑技术和物种基因组的知识广泛传播,加上“迷你实验室”普及化,因此拥有些许知识的人便都可在自家开设实验室,制造基因改造生物了。虽然很多人都以惨淡失败告终,但也有些人成功利用直觉和知识解开了连大企业都无法破解的基因拼图。其中一部分人既受到多家企业的聘用,同时又以自由骇客的身分进行着独立性的活动。

  莉莉.道德纳再次现身时,身分已经变成匿名的自由职业生物骇客“蒂恩”。波士顿的某个地方传出有骇客可以设计人类胚胎的消息,最初没人相信,因为随着基因编辑技术的发展,很多人都在尝试设计人类胚胎,但几乎没有人成功过。

  不过名为“蒂恩”的匿名骇客却完美地设计出人类胚胎。很快地,蒂恩便在能够付得起巨额费用的富裕阶层出了名。虽然蒂恩与其他骇客使用相同工具,但她却不像其他骇客只停留在“蓝图”设计上,她会参与整个过程和更长远的计画。蒂恩在独立的人工子宫里培养客户委托的孩子,并利用机器和机器人来养育新生儿。等到期满六个月时,客户便会在自家的玄关门口见到抱着孩子的保育机器人和基因证明书。

  生物骇客们推测,蒂恩的人类胚胎设计之所以成功,是因为她彻底掌控了个体发生和表观遗传的变形。骇客们尝试模仿蒂恩,甚至企图侵入她的研究室和人工子宫培育室。但大多数人连蒂恩的行踪都无法掌握,所以他们只能利用蒂恩的客户泄露的消息来尝试摸索蒂恩的方法。

  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知道了蒂恩就是莉莉.道德纳。但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投入这项技术,为什么放弃从名门大学毕业后成为科学家的路,而是选择变身为非法的生物骇客,外界流传的也只有大量的揣测而已。

  蒂恩重新现身波士顿五年后,全美流行起了人类胚胎手术。由于没有人掌握蓝本,也就是没有人拥有蒂恩的技术,所以手术失败导致出现了可怕的畸形儿。按照禁止人类胚胎设计的相关法律,蒂恩也上了通缉名单,但她不停地搬家,开设新的研究室,所以委托仍源源不断。有传闻声称,成千上万的孩子经由莉莉之手来到世界。这种传闻一点也不夸张。

  人类胚胎手术变得很常见以后,还出现了一些私下招募生物骇客来营运胚胎设计的公司。但即便如此,还是有很多骇客选择独立运作,其中蒂恩的存在起到了一定作用。蒂恩在网络上公开了自己的研究结果,骇客们互相分享各自独立研究、像乐高积木般容易进行选配和重组的“基因积木”。这样设计出来的孩子已经多达一个世代。人们将这些透过设计诞生的美丽、才华横溢、健康且长寿的孩子统称为“新人类”。加利福尼亚大地震导致西部出现许多荒废的城市,所以未能成为新人类的非改造人都被赶到了西部。灾难后仍屹立不倒的东部城市则成了改造人的根据地。

  然而这一切的起点,被指控为元凶的蒂恩,也就是莉莉.道德纳,却在某一天又突然消失了。

  据推测,蒂恩消失的时间是在她展开生物骇客活动约二十年后,也就是在她步入四十五岁以后。由于任何的资料里都找不到蒂恩最后的行踪,所以有人怀疑反对人类胚胎设计的组织买凶杀害了蒂恩,再不然就是她遭到了联邦政府的逮捕。

  我最爱的莉莉不是别人,竟然是创造人间地狱的人。我恨不得立刻返回村庄,去质问她。但我知道真相的时候,莉莉已经进入永恒的冬眠了。我真想一把揪住她冻僵的衣领。

  在地球上还有一件事需要我查明。

  这份资料是关于之后发生的事,也就是为什么莉莉.道德纳会在波士顿突然消失,以及为什么来到“村庄”。

  我一直在寻找莉莉最后留下的资料。整个过程,德尔菲一直陪伴着我。

  我走遍莉莉活动过的东部城市,最后在史密森尼自然历史博物馆找到了收藏的资料,那是莉莉在消失前留下的纪录。纪录使用的文字不是英文,而是某种无法理解的语言。乍看之下,就跟随便乱画的图一样。研究人员认为,这不过是一本单纯的涂鸦,根本不是莉莉认真思考后留下的纪录,因此把它作为展品展示出来。但事实上,这是莉莉为了保密起见自行设计的新型字母,并且刻意选择手写代替数据文件。而且这些文字正是村庄里使用的文字,故我轻而易举地破解了内容。

  这是莉莉在离开地球以前留下的最后纪录,也是关于混乱与痛苦的纪录。

  从纪录上看,莉莉长期以来都很憎恶自己的人生。莉莉患有和我一样的遗传病,我们的脸上都有因遗传病而留下的、难以抹去的伤疤。在村庄长大的人们眼中,莉莉脸上这道伤疤只是一个不具备任何特别信息和价值的特征而已,但在地球人看来,这道伤疤却是一个可以随便蔑视和憎恶她的烙印。在旁人眼中,莉莉就是一个移民者的女儿,一个拥有丑陋外貌、弱不经风的少女。莉莉在人生初期似乎没有与任何人创建起良好的人际关系。

  莉莉觉得自己就跟怪物一样,她认为父母生下罹患疾病的自己是一个错误的决定。她的父母生活贫苦,所以未能按照医院的建议去做遗传病基因检测。虽然不确定是否真的能透过检测提早发现疾病,但莉莉始终认为所有的问题都出在父母决定生下她的那一瞬间。

  纪录中并没有发现莉莉设计人类胚胎的契机,但我可以猜到原因,她应该是把赋予孩子美貌、消除疾病,并以卓越的特性构造他们的人生当成了一种自己能做的善举。就结果来看,莉莉的胚胎研究只是希望排除阶级而已,因此在某个时间点前,她都没有对自己的工作产生任何怀疑,她始终相信自己做的事情是为了创造出一个正确的世界。

  莉莉在四十岁时写道:“我第一次萌生了想要孩子的念头”。在此之前,莉莉没有与任何人交往,也没有结婚,所以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突然想要孩子。但从莉莉的心理变化可以看出,她似乎厌倦了独自逃亡的生活。莉莉透过生物骇客的身分赚了一大笔钱,显然周围已经不存在以貌取人的事了,她的生活也因此步入稳定期。

  对莉莉而言,制造孩子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她先制造出自己的克隆胚胎,然后将希望赋予自己的各种特性——美貌、知性和好奇心——全部刻在基因上。她将自己的女儿小心翼翼地放入人工子宫,并严格控管整个发生过程中的遗传噪音。

  就这样,我出生了。

  据推测,莉莉是在发生初期发现了我的“缺陷”。在整个过程中,需要不断确认设计是否按照预期进行,因为过程中时常伴随一定比例的错误,但问题处理起来并不困难。胚胎只是胚胎,报废后重新制造就可以。人类不是从受精的那一刻起就存在的,而是透过发生过程才得以完成。莉莉并不会因为报废尚未成为人类的胚胎而产生罪恶感,在她发现我存在相同遗传病因时,就可以立刻将我报废。

  但莉莉没有这样做。

  她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从莉莉发现我存在缺陷以后的纪录中很难找到解答,与之相关内容也只有一行文字。

  莉莉这样写道:

  “这能证明我的出生是没有意义的吗?”

  或许莉莉在我身上看到了自己。她出生时不受欢迎,长大后又遭遇排挤,但尽管如此,她还是顽强地活了下来,并且以某种方式证明人生的可能性。这就是莉莉.道德纳。

  对于莉莉做的决定,我不置可否。莉莉虽然憎恶自己的人生,但却没有憎恶自己。

  可以肯定的是,莉莉当时并没有把胚胎过程中的我视为人类,她之所以没有报废我,并不是因为我是人类,而是因为她看到了可能性。那是决定某种生命生存权利的问题。最终莉莉没有给我贴上毫无出生意义的标签,因为这也是她自己的课题。

  根据推测,生物骇客蒂恩在此期间终止了活动,彻底消声匿迹。

  之后发生的事情就只能透过非常笼统的纪录加以推测了。莉莉将正在机器中成长的我冷冻,因为她判断距离计画成功仍需要很长一段时间。莉莉销毁了之前所有设计胚胎的研究。虽然她无法阻止全美境内的新人类诞生,但至少可以销毁自己的研究成果。在那之后,莉莉开始研究新的基因。

  她希望找到一个即使脸上带着丑陋伤疤出生、存在疾病、哪怕缺少一只手臂也不会觉得不幸的世界;她希望带给我,也就是自己的分身,一个那样的世界;她希望创造的不是美丽、优秀、知性的新人类,而是互不攀比、互不践踏对方人格的新人类;她希望创造一个由这样的孩子组成的世界。

  地球以外的地方,我们的“村庄”就是她研究成功的证明。

  在那里,从未有人对我脸上的伤疤说三道四,我甚至把这道独特的伤疤视为骄傲。在那里,人们从来不在意彼此的不足之处,也因此,有时连缺陷也不再是缺陷了。

  在那里,我们绝不会排挤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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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菲,现在妳也应该知道了。

  为什么书中的初始地和我们的村庄如此不同,为什么我们都生于同一个人工子宫。这种幸福的根源在哪里呢?为什么我们懂得悲伤,但持续的矛盾、痛苦和不幸却只存在于想像中的概念呢?

  我还没有解释为什么离开村庄。我现在就来告诉妳这件事吧。

  我很好奇奥莉薇留下这些纪录以后做了什么,她是否在找到真相以后返回村庄,度过一生呢?她是否会重新爱上因疼爱自己而创造这个世界的莉莉呢?当我听完奥莉薇的纪录以后,守门人对我说:

  “奥莉薇留下那份纪录十年后,重新返回了地球,她在那里结束了生命。”

  这又是一件惊人的事情。自从得知奥莉薇重返地球的消息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我的心都难以恢复平静。我不停地想像她回到村庄的理由,以及重返地球的原因。虽然守门人没有针对我的推测给出明确的答覆,但他还是说了一句:“这么讲也说得通。”

  守门人告诉我,奥莉薇长眠于德尔菲的身边。他还对我说,如果到了地球,记得在她的墓碑前放上一朵花。关于奥莉薇返回地球以后的纪录少之又少,是守门人告诉我,她的墓碑在波哥大,而碑文上写着:

  “德尔菲的奥莉薇。一生为对抗分类主义而活。她的爱长眠于此。日后可见成果。”

  奥莉薇陪伴德尔菲留在地球,一起对抗分类主义,她是想努力改变母亲莉莉留在地球上的痕迹。

  也许奥莉薇在重返地球以前,为我们留下了朝圣的传统。我们长大以后,会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会渴望了解发生在这个和平世界以外的事情,最终踏上朝圣之路。

  就这样,奥莉薇希望我们前往一次那样的世界。

  她的用意是,希望我们到地球大开眼界,进而看到自己一直在回避什么。当我们在美好的村庄里生活时,那颗星球上又发生了哪些事情。

  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了。

  如果地球真的是一个充满痛苦的地方,在那里我们只能了解到人生不幸的话,那为什么离开的朝圣者没有回来呢?

  他们为什么留在地球上呢?他们为什么要离开这座美丽的村庄,远离保护与和平,即使看到那么可怕、孤独、凄凉的风景,却还是选择那样的世界呢?

  苏菲,妳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我们“彼此”没有坠入爱河?我们学习初始地的历史时,看到过去那么多人相亲相爱,但却从未好奇为什么身边没有一对恋人。我们在同一个子宫出生,像姊妹一样长大,但我们彼此之间却从未有过浪漫的感情和性爱。难道这只是单纯的偶然吗?

  地球上一定有很多与我们完全不同、令人震惊的人。现在我可以想像那些朝圣者抵达地球后遇到其他人,然后坠入爱河。但他们很快便会知道,自己深爱的人在对抗的世界,那个充满痛苦和悲叹的世界,以及深爱的人受到的压迫。

  奥莉薇知道,爱就是陪伴那个人一同对抗那样的世界。

  妳相信这些故事吗?

  自从我知道真相以后,每天夜里都在想像着地球,想像着朝圣者们的一生。

  他们爱上了谁?他们分布在南美、美国西部和印度,应该以各自的方式过着丰富多彩的生活吧。无论那些人是什么样子,朝圣者们都在他们身上发现唯一、值得去爱的地方吧?

  朝圣者们会看到他们对抗的世界、我们的原罪、莉莉因为太爱我们而创造的另一个世界,以及最美好的村庄与最悲惨的初始地之间的隔阂。朝圣者们会因此明白,如果不改变那个世界,便无法与相爱之人找到完整的幸福。

  留在地球上的理由,仅因一个人便足够了。

  我在写这封信的当下仍在思考,之前的朝圣者是否稍稍改变了地球呢?那里是否还像几百年前奥莉薇抵达时那样充满悲叹和痛苦呢?世界各地肯定遍布朝圣者们的足迹,他们、莉莉和奥莉薇的后代为改变世界做了什么呢……我必须亲眼去看看,否则我是不会死心的。因为太好奇,所以我再也等不下去。

  苏菲,最后还有一件事要告诉妳。最初我对村庄产生疑问的契机,其实是因为那个躲在小屋后面哭泣的男人。当我下定决心在成年仪式前就前往地球之后,我曾偷偷去找过那个男人,我问他在地球发生了什么事。

  他把悲伤的真相告诉了我。他在地球爱过的人和那人凄凉的惨死,以及那个人留下的、希望他能幸福的遗言。

  我问他,为了你最后的爱人是不是可以做些什么?是否愿意和我一起前往地球呢?

  当他回答愿意的时候,我看到了千百种不幸中最美好的笑容。

  那时,我就明白。

  我们在那里会很痛苦。

  但也会更加幸福。

  苏菲,相信妳现在能理解我提早前往地球的理由了。

  总有一天,我们会在地球上相遇。

  期盼那一天的黛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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