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我看了EBS播放的《西便制》。上映二十多年的电影了,我在家里第一次看。晚上十一点左右,我斜靠着看电视,无意中被六十年代歌者的故事吸引,心情渐渐变得复杂。尽管这个故事我早就知道了,也知道结局。并不是因为什么东西消失的事实,而是因为消失的方式。看到失明的松华进入荒野山村,每天练习《沈清歌》的场面,我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没有人听,也没有人要求,只是自己想要达到某个水准,并且不肯放弃,这样的姿态令人心痛。此情此景或许让我看到了文学的未来。
算起来我也学过盘索里。在很短的时间里,短得不好意思说自己学过,我练习咧嘴清唱。那是1999年,我二十岁的时候。场所当然是草地,在周围都是淡绿色、郁郁葱葱的校园里,我学习《沈清歌》的段落。沈清的爸爸沈学圭受邀去王宫赴宴,离开家乡的场面。那年我在首尔市城北区石串洞的表演学校学习。那所学校开办时间不长,设施不够完善,学生人数也不多。谁看了校园之后都会疑惑,“这就是全部吗?”一栋建在小山丘上的三层灰色建筑,就是那所学校。当时,大部分的出租车司机都不知道这里。“我要去艺术学校。”司机肯定会反问,“去哪里?”要说“去原安企部大楼”,才能听到“啊,好的”。随之而来的是尴尬的沉默。通过后视镜短暂的一瞥,直到现在我仍然记得。我还记得司机听到“安企部”之后自动僵硬的表情和奇妙的气氛。每次上坡我都会忐忑不安,学校周围怎么一个人影都没有,会不会是我记错了上课时间?到了午餐时间,我又一次感到惊讶,这么多的人之前都去哪里了?后来我听说,这栋建筑物的设计初衷就是为了尽可能减少人与人之间的接触。
即便这样,我们还是相遇了。尽管空间设计得如同迷宫,我们还是不可避免地相遇了。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我们怀着对其他专业者的好奇和憧憬擦肩而过。现在连名字都记不起来的盘索里老师应该也是其中的某一位。她是一名歌者,明明和我同龄,不知为什么,她似乎读懂了人生,浑身上下透出饱经风霜的气息。对于这位洒脱、友善的传统艺术院前辈,我忘了当时是叫她姐姐,还是叫老师。直到现在仍然清楚记得的只有我张开嘴巴发出声音时蜷缩的自我和羞涩。除了我,还有三名上课的学生,都是编剧系的学生。我们每隔几天来一次,坐在旗杆下的草地上学习《沈清歌》。老师唱一句,大家跟着唱一句。老师再唱一句,大家再跟着模仿。桃花洞,再见;武陵村,再见。老师用手掌使劲拍打膝盖打拍子,我们也紧跟着节奏。老师抬起手指,高高指着“桃花洞”的“花”,大声喊出“桃——花!”我们也提高嗓音,“桃——花!”然后继续下面的歌词。全世界最长的歌曲之一,盘索里的世界宛如散开的卷纸长长地展开,滚啊滚,豁然停在几百年后的人,也就是我的面前。
“如今你要离开,哪年哪月再回来。啊,走吧,啊,走吧,王城千里,啊,走吧……”
这个社团什么时候结束,又是怎样结束,我不得而知。好像要推翻新年的决心,好像放弃运动,放弃英语辅导班,大家陆陆续续不再去草地上学习,或许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结束了吧。我在几名学生中跑调尤其严重,没等沈瞎子到达王城,我就放弃了盘索里。后来我忘记了自己曾经学过盘索里这件事。几年后我写了一篇短篇小说,投了稿,从前的安企部建筑被拆除,消失得无影无踪。这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
最近有位歌者联系到我,想要把我的一篇短篇小说改编成盘索里,而她选择的作品竟然是我的处女作。当时我就想,“人生真是奇妙。”我曾把刊登那篇小说的杂志寄给和我一起学习盘索里的同学,当时她在国外留学。我有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感觉当时寄出的箱子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我的手中。我爽快地给那位歌者回信,然后度过了忙碌不堪的日子,把手头的稿子完成。在构思小说、无法专注的时候,我无意间在网上听到了“那首歌”。
出于礼貌,我搜索各种资料,查找将要和我见面的歌者的信息。很快我就知道了,原本在生态保护区域里长期受到保护的盘索里,最近在年轻国乐人的努力下以时尚而知性的方式重新打造出来。我们的盘索里把光照向自生之路,而且来听这种演出的观众还很多。当我得知这点的时候,心里很感动。我意识到自己对生态系统里某个种属的命运如此懒惰和安逸,这让我感到羞愧。盘索里的生命力也是歌曲和故事的生命力。我兴致勃勃地看着相关报道,点开了浮在笔记本电脑屏幕上的视频。那是KBS在2009年制作的教育节目。主持人询问她身为歌者的苦恼,她这样回答:
我想要的是“唱你的哪首哪首歌”,而不是“唱哪首歌,随便谁唱都可以”。我希望邀请我的人只想听到我的歌。简单说吧,《沈清歌》中“睁眼部分”都是一样的,所有的歌者都学过这个部分。如果有人说,“歌者是谁没有关系,我只需要那个部分”,那么我不想接受这样的出演邀请。如果有人说“我只需要李子兰演唱的《沈清歌》的‘睁眼部分’”,那么我想去这样的地方演唱这个部分。小时候,当我因为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而痛苦的时候,我曾经想过,我是在供应自己的身体吗?我是在供应自己的声音吗?我是不是在这里砌城的一块砖?那时我读到一首诗,天啊,简直就是我的故事。
后来,她开始朗读自己带来的书。
我点开的第二段视频是音乐剧《西便制》里的《沈清歌》。前面的节目中提到过,所以特意找来看。正如字面所说,那是沈瞎子重见光明的场面,因为是高潮部分,同时也是喜剧结局,因此受到所有人的喜爱。视频总长度不到十分钟,我毫无压力地点了播放。像沈瞎子一样有气无力蹲在地上的女歌者凝视天空,念着独白。从瘦小身体里发出的长长声音通过她的喉结,虔诚地扩散到四面八方。时进时退,时松时缓,牢牢地抓着听众的心,尽管故事和歌曲都早已熟知。某个瞬间,当我和某句歌词碰撞之后,我的身体变得僵硬了。
看看沈皇后的举动。她欲言又止,掀开珊瑚珠帘,快跑到爸爸面前——
——天啊,父亲!
沈瞎子听了这话——
——父亲,谁叫我父亲?这是怎么回事,谁在叫我父亲?我没有儿子也没有女儿。我的独生女儿落水而死已经三年了。你是谁,为什么叫我父亲?
我不经意地听着歌,头埋在书桌上。这首歌并不是这种类型,也没有人告诉我用这样的方式听这个部分,我却在不知不觉中泪流满面。某个词语让我的身体首先做出反应。直到这时,我才发现我体内的某些东西已经变了,在某个时间点之后彻底变了。我才明白,从很久以前开始唱,唱了几百次的歌曲对于同时代的某个人来说,却可能成为截然不同的故事。那个众所周知的故事……我们真的知道什么,又不知道什么?
春天,又是春天了。用沈瞎子的话说,我们共迎来三个春天。
生活很奇妙。
几年前参加教育节目的李子兰,从布莱希特的《幸存者的悲伤》中挑选了一首诗来朗读。最近读的《沈清歌》的歌词里,沈清上船的日子是4月15日。生活很奇妙。不让这种奇妙变成暗示或必然,这也是我们需要遵守的重要礼节。十几年前在原安企部建筑门前,顶着烈日跟随老师唱“桃花洞啊”的我,现在却感觉那么生硬。众所周知,安企部是国政院的前身。几年前我们亲手选出虚假的伟人以及他的助手。我们忘了是谁付出什么费用创造我们的历史,错误的账单四处飞扬。这里我不想再多说什么,我就再一次朗诵2009年一名歌者在节目中朗诵过的诗,跟唱外国作家创作于1935年的歌曲,作为这篇文字的结束。“那么多的史料,那么多的疑问。”
一个工人读书时产生的疑问
﹝德﹞贝尔托特·布莱希特
是谁建造了那座有七个城门的底比斯?
书本上列出的只有国王们的名字。
难道国王们亲自动手搬石运砖?
还有那座多次被摧毁的巴比伦城,
又是谁一次次将它重建?
金碧辉煌的利马城里,
建筑工人住的是什么样的房子?
万里长城竣工的夜晚,
泥水匠们去了哪里?
伟大的罗马城,凯旋门很多很多。
是谁修建了它们?
那些罗马皇帝们胜利而归
是战胜了谁?
被世人称颂的拜占庭,
是为它的居民们建的宫殿?
即使是在传说中的亚特兰蒂斯
大海吞没土地的那个夜里,
沉溺的人们也在咆哮着呼喊奴隶。
年轻的亚历山大征服印度。
就凭他一个人吗?
凯撒打败了高卢人,
他至少要带个炊事兵在身边吧?
西班牙的腓力二世因为舰队沉没而哭泣,
难道除了他,就没有别的人哭吗?
腓特烈二世在七年战争中获胜。
除了他,难道不是还有其他人也一起获胜吗?
历史的每一页篇章都有胜利。
由谁来安排庆功的盛宴?
每十年出现一位伟大的人物。
由谁来为此付出代价?
那么多的史料,
那么多的疑问。
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