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最让你绝望的是什么?
2012年冬天,与双龙汽车解雇劳动者一起举办图书音乐会,担任主持的文学评论家提出这样的问题。问题抛给了舞台上的被解雇劳动者一家和五名作家。
看2014年4月,准备从家里外出的时候,我第一次看到了那艘船。一艘很普通的船,除了“世越”这个名字之外,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以前我也乘坐这艘船参加学术旅行。几年前,我的父母也乘坐相似的游船去过济州岛。电视新闻里出现的是静止的资料画面。比起火灾或建筑物倒塌的现场,甚至显得有点儿散漫。我没有任何信息,也不带任何偏见,呆呆地站在电视机前。这时,家人当中不知是谁说,“听说全部乘客都救出来了?”“啊,是吗?”我回答完,立刻从事故现场收回了视线。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看上去似乎处理好了。既然所有人都救出来了,那就不用担心什么了。除了“所有人都活着”,我似乎没有其他需要了解的信息。我离家在外的很长时间里,都忘了这件事。我以为自己看到的没什么大事。
听原来说是368人,后来说是164人。几天后说是174人,前不久改成了172人。船倾覆之后,已经反复了七次。事故发生第一天,外媒根据水温判断遇难者的生存时间,而韩国在计算死亡时的保险金。权力把生命当成数字,这让人们深感愤慨,同时也传出了“灾难的阶级化”和“责任外推”之类的说法。企业和政府无法确定“世越号”乘客的准确人数。此刻的大海里,他们甚至没能成为数字,正在变冷,变得僵硬。
我听到他们的名字。不是学生、失踪者、牺牲者、乘客,而是他们的家人经常呼唤他们的方式,本名或小名。如果他们活着,家人还会叫上一万次的名字。那个名字包含着一个人的历史、时间、谁都无法概括的个体世界,都在彭木港的黑暗中彻夜作响。白天、黎明、早晨也在发出声音。每次听到这个消息,无论是在走路,在吃饭,在打扫,我都像小腹被击中似的弯下腰去。不是因为慢慢涌起的悲伤,而是突然袭来的疼痛。牺牲者的家人,谁都想不到自己所爱之人的名字会在那个地方以那种方式被叫出来。许多看新闻的人都在牺牲者的名字之上加上自己的名字。或者和自己孩子的名字重合,随着一起哭泣。初中生们自嘲说,最初是军队出事,然后是大学,最近是高中,“接下来该轮到我们了”。这都是发生在公共空间的人祸。人们不确定接下来谁的名字会填入空格。他们也不知道。那些在括号里填入“打工”或“急躁”,“亲北”或“单纯”。最近,有一位抱着孩子遗像冲向街头的爸爸,冲着那些对遇难者家属胡说八道的领导阶层说:“请放过我们。”不是救命,不是请求帮助,只是请求放过。对于这个国家的人们来说,仿佛“安好”的马奇诺防线不再是福利、教育、医疗,而是变成了生存。请放过我们。
看不是“某件事发生”之后听说,而是和船上的人们同时看到。四月份,全体国民都看到了“世越号”的沉没。不是“听说”,不是“读到”,而是或坐或站着实时“看到”。每天每天,慢慢地,痛苦地“看着”。看晨间新闻,看晚间新闻,看网络新闻。看到没有“一人”成功获救,看到相关人士推卸责任、算计利益的时候,原本浮在水面的船体彻底沉入水底。吃饭的时候看,睡醒了看,工作时看,走路时看。现在仍然在看。也许以后还会继续看到,即使船体腐烂或粉碎,或者被打捞出来,或者彻底消失。
事故发生后第三天,我在家门口的面食店看到两名女中学生凑在一起,用手机看“世越号”新闻。平时用手机点击娱乐新闻、写留言、玩游戏、叽叽喳喳的孩子们默默无语,专心地看着暗淡的消息。孩子看到了我们看到的东西。船上的人无一生还,本该争分夺秒救助生命的时间却用来呼喊权力和图谋利益。让这种“图谋”变成可能的残忍逻辑,孩子们“也”看到了,在有大人的地方,在没有大人的地方。他们知道自己看到的意味着什么。或许他们的理解比我们的猜测更准确。
听听说他们会“全力以赴”,会用尽“最大”的努力,也听到他们“动员所有力量”的承诺。不是一两次,而是反复听了很多次。这种冠冕堂皇的话主要来自“上面”。里面有很多副词、形容词叙述语和抽象名词,却不见时态、动词、主语和固有名词。紧接着听到了“责任”。“恶习”“严惩”等词语也相继登场了。一直听到最后,也不知道究竟由谁负责任、负什么责任、怎样负责任。人们清清楚楚听到的不是“对不起”,不是“请等待”,而是领导层的胡言乱语和狡辩。许多言辞促使遇难者家属走上街头。父母节那天,看到他们高举双臂,像受罚似的举着子女的遗像,我想政府所说的“全力以赴”和“最大”的对象并不是国民。政府是不断下达命令,安抚民心的“嘴巴”,而随着时间的流逝,人们强烈渴望的却是权力的“耳朵”。尤其是遇难者的家属。5月8日,他们坐在冰凉的柏油路上,彻夜要求的只是“对话”。那天他们抱着遗像哭泣,说自己不是来打架的,只是想要一句道歉,希望自己的心情能够得到理解。他们抓住挡在自己面前的警察的胳膊哭泣,那些警察低着头,比“世越号”里的学生大四五岁的样子。一整天过去了,他们想要的“对话之路”还是没有打开,始终处于未开放状态。前不久“未开”的说法引起争议,于是我查看了它的含义。首先出现的是“社会不发达,文化水准低下”的含义,下面还有“未打开”的意思,这是第一层含义。以后当我们对他人的痛苦“不再敞开耳朵”“不再敞开心灵”的时候,这种情况就可以称为“未开”。
看四月底,我去了位于安山的“‘世越号’遇难者临时联合焚香所”。我乘坐市政府运营的班车,前往檀园高中附近的奥林匹克纪念馆。映入眼帘的是贴在电线杆上的“加油安山,世界的安山,幸福的人们”的广告语。吊唁客在古栈小学主楼排队,上面用大字写着“共同成长的人品正直好儿童”,平时对这种积极向上的话语可能不以为然,然而看到政客们滥用好词好句大放厥词,我曾一度认为他们是“语言掠夺者”。但是在安山,我感觉不是几句话的问题,而是语法本身都遭到了破坏。我看到某个词语指向的对象和意思不一致、混淆,所指和表达之间的约定悲惨地粉碎。
以后当我们看到“大海”的时候,我们的眼里还将盛装大海之外的其他东西。“待在原地别动”这句话永远包含着阴影。每当我们使用特定词语的时候,都会意识到铺在词语之下的黑暗。有人想在笔记本上写下“世越”二字,却换成了时间或人生。4月16日之后,对于有些人来说,“大海”和“旅行”、“国家”和“义务”变成了另外的意思。在一段时间之内,“沉没”和“溺亡”无法成为隐喻或象征。我们无法从我们看到的情景中摆脱出来。我们看到的东西将会代替我们的视觉。“世越号”惨案不会以案子的形式消失,而是像隐形眼镜一样贴在我们的双眼里,变成我们看世界的视角,变成眼睛本身。什么时候“大海”可以成为“大海”本身,“船长”成为“船长”本身,“请相信”变成“值得相信的话”,“正确的话”变成“对的话”,究竟需要多少时间?现在无法预测。
听2012年冬天,双龙汽车解雇劳动者李昌根一家来到了图书音乐会现场。在等候室里见到他们一家的时候,人们立刻严肃起来。不用刻意解释什么,这些日子他们所受的煎熬如数写在脸上。一家之主忍受众多同事的死亡度过的纪念,妻子苦于生计的纪念,孩子跟随爸爸妈妈去斗争现场的日日夜夜,三段细节似乎不同,其实都不是普通的痛苦,这是显而易见的。图书音乐会第二部分,两位谈到了承受痛苦的过程和意义。两个多小时的节目结束的时候,主持人提出了最后的问题:
——现在最让你绝望的是什么?
作家们都说了各自能说的话。我有些慌张,还有些惭愧,只是说了些很笼统的话。关于绝望和希望,每个人都说了几句,轮到李昌根先生的妻子李子英女士的时候,她像是独自回到了谁都未曾去过的时节,淡淡地回答:
“最让我绝望的,是说我还需要更努力。”
听了这句话,我有些惊讶。因为这份“惊讶”,我意识到自己完全处于她的痛苦之外。我知道世界上有一些痛苦,如果没有亲身经历,任凭怎样努力都无法感同身受。李子英女士说,她不知道该怎样继续努力,也不知道该怎样加油,所以有时感到绝望。我从她的回答中感觉到了荒凉的孤独。当肉体、精神、金钱方面的痛苦看不到尽头的时候,当感觉到自己被独自抛到世间的冷漠和暴力之中的时候,那是只有身处其中才能理解的孤独。
最近我在珍岛前海又看到了相似的场面。那是一个赤脚踩在海水里,蹲着哭泣的背影。从半夜三更沿着漆黑道路走十几公里,从珍岛到青瓦台要求“快点儿救出我们的孩子”的焦急中;从对着波涛滚滚的大海呼喊“对不起,让你生为我这个无能妈妈的孩子”的哭泣声中,我也感觉到了这样的寒意。那是普通人无法揣测、无法想象,也无法表达的巨大的孤独。
无法回答我能在结束这篇文字的时候不那么炽烈吗?我能在谈论现在的时候不那么冰冷吗?上个月16日,在随时可能沉没的船上,一名女高中生似乎在努力甩掉不安,用明朗的嗓音问朋友:
“斜率怎样计算?”
这个玩笑之后,女高中生再也没能回到这个地方。最近我常常觉得,这句话就像年轻学生最后抛给我们的问题,也是留给我们的课题。这种倾斜该怎么办呢?摧毁所有价值和信赖的悬崖,利益总是向上,危险和责任总是留给下面,这样陡峭危险的斜率应该怎样解答?
在过去的一个月里,我们看到听到的太多了。如果不看,可能会错过。错过就可能受骗。尽量看到所有,努力记住是谁以怎样的方式在说话。现在珍岛上溢满了“事实”,但是“真相”似乎还没有完全暴露出来。这些日子,我坐在毁掉的语法堆上,与语言的无力和无意义作战。没有哪句话可以到达海底,没有哪句话可以昂首挺立。在这种情况下,我连一句可以让自己理解的话都找不到。我又不能袖手旁观。想起两年前的李子英女士,我终于发现,如果我们不能彻底进入他人的内心,那么我们首先应该做的或许是站在外围。哪怕有时会两腿摇晃,面红耳赤,但还是应该先站出来。所谓“理解”,并不是进入他人内心,与其内心相遇,看清他的灵魂,而是站在他人身体之外,谦虚地承认自己的无知,猛烈地感知其中的差异。然后渐渐地缩小“外围幅度”,把“外面”变成“侧面”。而这种理解、倾听和共情就是我们解答这胆战心惊的斜率应该做的事。那些制定制度,又将其撕碎的人们首先要做的也应该是这件事,而不是监视和惩罚,不是操控和回避。那是我们“听”别人说话,这已经超越了被动行为,是需要勇气和努力的。不过我们不能因为自己经常看到、听到、接触到而草率地说自己“了解”别人,要把对别人的痛苦产生共鸣和眼睁睁看着他人的不幸区分开来,把握手和掠夺区分开来。
上个月去临时焚香所的时候,我在古栈小学等了两个多小时参加吊唁。操场上有那么多人,几乎没有人喧哗。只有孩子们在说话。他们在大人制造出来的圆圈之外荡秋千,堆沙滩城堡。听着孩子们的喊声、笑声,感觉一切都像来自前世。那个瞬间,我意识到身穿素服的我在陌生的城市里产生的最强烈情绪是“生命的鲜活”。即使想要躲进悲伤,即使想要遮蔽于幻灭,最终还是如气味般暴露出来。这就是“我们活着的事实”具有的“无可奈何的鲜明”。在焚香所等待的时间长了,跟随父母来的几个孩子坐在地上说腿疼。大学生模样的青年在风沙中捂着嘴巴,阅读期中考试的教材。一个女孩子手里拿着镶满银色金属亮片的包,看上去就像一名小学生,很可爱。躺在妈妈怀里酣睡,一副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这种孩童的无知天真得令人感动。来这里的人都是好不容易抽出时间,以自己的方式向故人表达哀悼之情。直到这时我才明白,我不仅仅想要安慰牺牲者的灵魂,也想与有着同样感情、同样悲伤的同时代人站在一起。聚集在那里的人们,他们的愤怒和埋怨、无力和绝望、内疚和悲伤,归根结底也是属于活人的。但是在那个瞬间,最让我心痛的却是死者带不走任何一样。即使在生者感受到的简陋的情绪目录里,也没有什么是他们可以拥有的。这个简单的事实令我心痛。
谨为“世越号”惨案的遇难者祈祷。
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