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和尹成姬老师一起喝酒,还是参加片惠英老师的颁奖典礼。成姬前辈和我负责发表贺词,所以从前一天就很紧张。我们坦言贺词的艰难,互相发了几条短信。成姬前辈说自己写的稿子不满意,决定以外貌决胜负,感动交给我。作为后辈,我的压力很大。“啊,两个人一起发表贺词,就会发生这种事。真是天下前辈全都信不过啊。”我很受打击,坐在电脑前痛苦不堪。成姬前辈做了以自我为中心的举动,活动当天穿着新买的牛仔裤和夹克,还独自去了美容院。走上颁奖台之前,拿稿子的手瑟瑟发抖,问我应不应该涂唇膏。不一会儿,颁奖典礼开始,前辈走到前面,断断续续地读起了准备好的稿子……这时,周围的空气开始出现微妙的变化。从前辈口中流出的话,宛如暖风机里吹出的风,把室内空气加热到合适的温度。我一动不动地坐在最前排,倾听前辈的贺词。“啊!两个人一起发表贺词,就会发生这种事。姜还是老的辣。”
那天我们喝了很多酒。如果换成今天,肯定也会这样做。成姬前辈尽情展示魅力之后,自己觉得尴尬,整天都在辩解,害羞。也许是放松下来的缘故,她吸入啤酒的速度有点儿可怕。前辈有个习惯,不管多么细微的话题,她都说得很大声。那天也是以这种方式进行积极的对话。像天生会讲话的人一样,她的双手勤快地动来动去。那一刻,我却注意到一个奇怪的地方。前辈的两只手掌都呈青色。我以为前辈最近写小说写到手掌瘀青,惊讶不已,后来才知道是新买的牛仔裤颜料沾到了手上。那条牛仔裤本是她事先买来,准备参加黄顺元文学奖颁奖典礼的,为了祝贺同行作家获奖,就提前拿出来穿了。我远远地注视着前辈费心费力地从美容院回来,像鸟一样晃动着蓝色的手说话的样子。这时的前辈,我觉得和她作品中的人物毫无二致。那是拥有很多缝隙的人物,像有微光透进的门,好不容易冲出门内的黑暗出来,展示出自己都不了解的心灵边缘,有时把黑暗变成剧场。那天凌晨,评论家郑弘树老师在醒酒汤店看到前辈的手,担心姐姐是不是得了什么病,喝醉之后惊讶地问道:
“成姬呀,你的手怎么了?”
有时,成姬前辈的毛毛躁躁会使人陷入窘境。大概是七年前吧?刚刚登上文坛的时候,我小心翼翼、毕恭毕敬地给素未谋面的前辈发过几封邮件,前辈简短问候几句,接着说了这样几句话:
“希望你明年写出更好的作品,以后你也要更加努力才行。”
我眨着双眼,盯着前辈的邮件看了很久。尽管我是后辈,然而她对从来没见过面的作家说“以后你也要更加努力才行”,还是让人不由得瞠目结舌。不过我毕竟登上文坛的时间不长,“啊,看来作家们本来就是容易进行平等对话。”于是点了点头,继续读下一封邮件。就在刚才那封邮件下面,我看到前辈几乎用恳求语气命名的邮件,“请先读这封。”前辈掩饰着慌张的心情,这样辩解道:
刚才我给您写了一封信,出现一处重大失误。
你也——我也
请修改之后再读。本来想写一封精彩的信,结果打错了字,好丢人。祝笔健。
前辈本来想写“我也要更加努力才行”,结果写成了“你也要更加努力才行”。后来前辈又给我发了好几次短信和邮件,告诉我她的信出现了重大失误。现在我可以这么说了,我小时候想象中的小说家可不是这个样子。充满忧郁,严于律己,无所不知,而且踏着坚固的沉默……这样的人……前辈被称为文坛的公益勤务员,对他人极为宽容,而且对自己也很宽容,在酒桌上常常喝醉,嘴上说自己腼腆,其实嗓门儿很大,面对众人容易害羞,有时又像班长似的带领大家完成很复杂的事情。很多人以为尹成姬老师敏感而内向,其实在我看来,她有很多出人意料的地方。看起来像是擅长十字绣,其实她更擅长驾驶。听别人说话的时候,她经常附和或帮腔。活跃的人很容易变得以自我为中心,然而前辈却不停地观察周围,为他人考虑,行动先于语言。现在我也可以说了,我小时候想象中的作家不是这个样子,但是我更喜欢现在看到的样子。对作家来说,“好人”常常是侮辱。见过前辈之后,我明白了,世上罕见、百里挑一、作品好、人也好的作家真的存在。听我这样说,前辈可能又会摆着她染成蓝色的手说自己不是这样的人,说自己心里也有各种各样的龌龊。但是,我并非全然不了解这些才说这番话的。
捷克克鲁姆洛夫小巷,片惠英、尹成姬。
成姬前辈的小说中,经常登场的不仅是有缺陷的人,还有被磨破的旧物。比如《飞镖》里“o”键按不下去的手机、“出了故障的洗衣机”“炸鸡店发放的开瓶器”等等。于是,前辈的小说就散发出某种味道,借用前辈的话说,那是“收集生了虫子的苹果做成果酱”的味道。在这些存在缺陷和裂痕,生命力却又很强的事物里,我常常遇到自己明明没有写过,却又好像写过的故事。“啊,原来我喜欢这种故事。这个故事要是我的就好了。”有一次,前辈对我说,虽然我们写着各不相同的小说,可故事都是相连的。包括前辈在内的其他作家也是这样,每年见不到几面,也没有过多的交流,感觉却很亲近,或许就是因为我们都在写小说。感觉其他文体太难,好不容易写出了小说的姐姐,艰难却心甘情愿,像吸了玻璃粉的风筝线,话和话,故事和故事纤细而又牢固地连接在一起,这个事实令我感激。
有时我感觉小说像一座山,赫然矗立在我的面前。这种时候,前辈们就像绕山流淌的水,向我靠近。在山中和山的周围、山的外面静静流淌的溪水,告诉我“稍微休息一下也没关系”。成姬前辈的小说也在对我说,不要害怕山,那里有很多生物,有野兽,有野花,还有登山客扔掉的有趣东西,甚至还有爱说话的神灵。所以我经常站在里面,在里面润润喉咙,让自己清醒。
有时,我们抛向空中的飞镖,似乎飞向了某个遥远的地方,最终却又回到原地,或者去了不该去的地方,或者到达错误的场所。即便这样,我们还是想要认真注视重新回到我们身边的故事。我愿意像前辈那样相信,飞走的飞镖和归来的飞镖不是同一个。在一次又一次的问候中,在竭尽全力送出的问候中,我希望前辈拥有平静的日常。语言、感情和爱,因为不纯净而经常被误解,伤害、绝望都很常见,这就是屡屡回到原位的小说的性质,是故事的惯性,以后也不可能不接受。飞镖归来的时候,我也想迎着电风扇里喷射出的雪花,坐在姐姐面前。我要像烤火一样迎着雪花,望着咔啦咔啦旋转的电风扇,我会这样自言自语:
“看那蓝色的扇叶,就像成姬姐姐的手掌,像手掌。”
今天,我想为前辈鼓掌,直到掌心瘀青。
姐姐,恭喜你获奖。谢谢。
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