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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性

任性

《晋书·王衍传》有一段很有意思的记载,王衍尚在襁褓中的儿子死了,山简去吊丧,王衍悲伤得难以自制。山简不以为然,说:“孩抱中物,何至于此?”传统时期儿童死亡率高,即便是有着一流医疗保育条件的皇家,皇子与公主夭折仍然是很常见的,所以山简会认为王衍的悲伤超过了正常的限度。王衍回答说:“圣人忘情,最下不及于情,然则情之所钟,正在我辈。”山简听了这话,觉得很有道理,为王衍痛哭了一场。“情之所钟,正在我辈”,这句话,后来引用率极高。“圣人忘情”又作“太上忘情”,“圣人”或者“太上”已经超脱了人类的情感,“最下”之人尚未摆脱生存困境,没有资格奢谈感情,但不代表他们没有感情。丰富的感情使人类区别于动物,也使人类区别于人工智能。正是因为有感情因素的存在,人类的选择并不总是能够做到符合理智,符合利益最大化原则。

赵武灵王胡服骑射,名垂千古。可是,谁能想到,这位伟大的改革者、带领赵国走向富强的王,竟然是在自己的国土上饿死的。赵武灵王的一生,兴于理智,死于情感。根据《史记·赵世家》的记载,他是“赵氏孤儿”的第十一代孙,姓赵名雍,少年即位,竟有难得的谦虚从容,听政之初,先向父亲的老臣肥义咨询,给肥义加官进爵。赵武灵王还是一个不慕虚荣的人,他所处的战国时代,封建秩序崩解,诸侯滥用名号,“王”原本是周王的专属,周王孱弱,完全无法掌控局面,“五国相王”,即诸侯彼此称呼对方为“王”。而赵武灵王则保持了高度的清醒,他让赵国人称呼自己为“君”,说:没有实力,怎么敢当那个名义呢?“赵武灵王”是后世对他的称呼。赵武灵王想要的是赵国实实在在的强盛,他审时度势,决定“胡服骑射”。

用今天的话来说,“胡服骑射”就是引进北方先进的军事技术来建设骑兵。华夏各国使用马匹作战的传统方式是车战,四马一车为一乘,衡量国力的方式就是看这个国家有多少辆战车,比如《孟子》曰:“万乘之国,弑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国,弑其君者,必百乘之家。”北方游牧民族使用马匹作战的方式是骑马射箭,两相比较,当然是直接骑乘的机动性更强,效率更高。赵武灵王想要引进的就是北方的骑射技术。引进骑射必须同时引进与骑射配套的服装,当时华夏族的服装是上衣下裳,上衣相对宽大,裳就是裙子,之所以穿裙子,是因为里面的裤子是开裆的。裆部不合拢的裤子是不能骑马的,骑马要利索,且必须有裆。马镫的使用还要等六百年,没有马镫,骑士整个身体的重量都是压在马背上的,臀部和大腿根部受到巨大的挤压和摩擦,因此,穿合裆裤是必须的。但是,骑射的这套东西都属于“远方蛮夷”之俗,“群臣皆不欲”,阻力极大,怎样才能说服赵国人接受“胡服骑射”呢?

赵武灵王首先说服了自己,并且与老臣肥义统一了思想,获得了实力派的支持,接着,他亲自出马说服自己的叔父、赵国贵族公子成,让公子成带头穿胡服上朝,给贵族做出榜样,于是“始出胡服令也”。有肥义的支持、公子成的榜样,其他贵族的反对就都是小菜了。赵武灵王用来说服公子成等贵族的一番言辞是一流的演讲稿,闪耀着理性的光芒。在他的领导下,赵国建设了强大的骑兵,很快摆脱了被动挨打的局面。赵武灵王十九年(前307年)胡服骑射,二十年,“王略中山地……西略胡地”。“二十一年,攻中山”,占领了中山国的四个邑,“中山献四邑和,王许之,罢兵”。“二十三年,攻中山。……二十六年,复攻中山,攘地北至燕代,西至云中、九原。”中山国仰仗齐国势力,侵赵地、略赵民、夺赵城的怨恨,终于得报。赵武灵王还派得力之臣出使秦、韩、楚、魏、齐,折冲斡旋,看起来似乎在下一盘很大的棋。

但是,第二年,赵武灵王忽然宣布退位,把赵王之位传给了小儿子何,赵何史称“惠文王”。此时,赵武灵王四十出头,正当壮年,身体健康,赵国在他的领导下国力蒸蒸日上。退位不等于退休,这只是赵武灵王所制定的赵国发展战略中的关键性步骤。按照赵武灵王的安排,赵何在即位之后成为赵国的新王,享有赵国贵族的忠诚,“大夫悉为臣”,赵武灵王最器重的老臣肥义做了新王的相国,辅佐新王。

图六九:辽 李赞华 《获鹿图》(局部)

《获鹿图》为辽代李赞华绘,78厘米×24.6厘米,现藏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李赞华(899—937)本名耶律倍,辽太祖耶律阿保机长子。契丹灭渤海国后,耶律倍被册封为东丹王,辖渤海国旧地。因在弟耶律德光即位后遭猜忌,于931年投奔后唐明宗,赐姓名李赞华。他擅画契丹人物,精通音律、医药。此幅《获鹿图》中,一骑马飞驰的猎手正追杀一头飞奔的野鹿。猎手身体前倾,左手持弓,右手似引满而发,骏马绷直后腿全力奔驰,画面充满了动感,极为传神。众所周知,鹿的奔跑速度极快,但再快也快不过猎手的箭——野鹿最终中的。可见马背上的契丹族极善骑射的剽悍战斗力。而早在战国时期,为增强国家战斗力的赵武灵王,就积极引进北方骑射技术,也即军事技术来建设骑兵,“出胡服令”,实行“胡服骑射”政策,最终使得赵国一跃而起,成为足以与他国抗衡的强国。

图七〇:金 张瑀 《文姬归汉图》之胡服骑射

《文姬归汉图》,金代张瑀绘。绢本设色,工笔,147.4厘米×107.7厘米,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东汉末年,董卓作乱,儒学大家蔡邕之女蔡文姬被羌胡俘虏,后被迫嫁于南匈奴的左贤王。自此,在异邦度过了十二年的漫长时光。至曹操当权,才以重金将其赎回。《文姬归汉图》所反映的即是蔡文姬回归汉室的经过。我们从此图的最后部分,可看到一位极为典型的胡人形象:他头戴毛皮帽,身穿毛皮圆领长袍,足蹬短靴,左手握缰绳,右手端苍鹰,侧腰上挎一个箭篓,正骑马急行,一只瘦骨嶙峋的猎狗紧随马侧。借由此胡人形象,我们对“胡服骑射”这几个字就有了更加清晰的认识。

有了大夫的忠诚,肥义的辅佐,赵国内政可以无忧,新王赵何也可以慢慢学习如何治理国家。赵武灵王为自己安排的任务,是主持军事,继续对外扩张。退位之后的赵武灵王自称“主父”——国主的父亲。“主父欲令子主治国,而身胡服将士大夫西北略胡地。”这就是赵武灵王所制定的赵国发展战略,父子协力,有肥义主持内政,后顾无忧,赵武灵王心无旁骛,他将率领这支身穿胡服的骑兵队伍,建立赵国的霸业。

就在这一年,赵武灵王做了一件令诸侯大惊失色的冒险行为。他冒充使者出使秦国,亲自拜见了他的邻居秦昭王。按照司马迁的叙述,秦昭王接见完赵国使者之后,越想越觉得不对,那个身材健硕、仪表不凡的赵国使者,神情举止、谈吐气度实在不像一个臣子,那他究竟是谁呢?难道……秦昭王恍然大悟,大叫一声,赶忙派人去追,可是那个气度不凡的使者已经出境,再也追不上了。赵武灵王为什么要出使秦国呢?因为秦国也是他扩张的目标。他想要亲自观察地形,还想看看秦昭王究竟是一个怎样的敌人。

在这个情节中,赵武灵王向我们展示了他的真性情,他像一个勇敢的少年,敢于以身犯险。我猜想,当他快马加鞭越过边境进入赵国境内的时候,一定会勒住马头,仰天大笑,说不定他还会回望秦国,做个鬼脸。对赵武灵王来讲,这小小的冒险一定是一件有趣的事情。当然,他的性情背后仍然是有理智支撑的,他已经不是赵国的国王,所以,就算秦国人抓住他,也不会影响到赵国的存亡。

赵武灵王不是那种冷静得像石头一样的政治人物,他的内心激荡着热烈的情感。即使是他的“胡服骑射”,背后又何尝不澎湃着对赵国的深情?我们退一步想,其实像“胡服骑射”这样要打破传统、放下优势民族的面子,向夷狄学习的惊世骇俗之举,倘若只有理性的冷静算计,没有激情的推波助澜,是很难迈出关键一步的。凡为大创造者,必有赤子之心。然而这一颗赤子之心,倘若失去了收拾约束,也可能会导致灾难性的后果。

像赵武灵王这样的风流人物,感情生活不可能循规蹈矩、无波无澜。他早年娶韩国女子为妻,生长子章。十一年之后,又娶吴广的女儿孟姚。赵武灵王娶孟姚的起因是一个梦。他在梦里见到一个美女一边弹琴一边唱歌,第二天喝酒喝到开心处,不禁对众臣说起这个绮丽的梦,还描述了“梦中情人”的美丽模样,不胜向往。说者是否无心,我们不知道,听者有意是肯定的。听者之中有一个臣子叫吴广,就把自己的女儿孟姚送来了,模样跟赵武灵王所描述的有过之而无不及。孟姚成了赵武灵王宠爱的女人。孟姚生了一个儿子,就是赵武灵王的小儿子赵何。

赵武灵王娶孟姚发生在“胡服骑射”之前,可见对孟姚的宠爱并未使他变作昏君,相反,得到“梦中情人”很可能对赵武灵王发生了正向的刺激,让他更有激情去做一个开疆拓土的大英雄。他也果然做成了。孟姚在嫁给赵武灵王九年之后过世。赵武灵王对孟姚的爱似乎并未因孟姚的死而减少,至少,短期之内没有。孟姚去世两年之后,他把王位传给了孟姚所生的儿子赵何。赵何只有八岁,是个小朋友,但是没关系,赵武灵王把政治经验丰富的老臣肥义给了他。或者说,赵武灵王是把赵何托付给了肥义,他让肥义当面发誓终生保护赵何,“坚守一心,以殁而世”,还让肥义把誓言记录在籍。这个安排很好。

韩国女子所生的长子赵章,被封到了代,成了异母弟弟赵何的臣子,他的心里当然是不服气的,赵武灵王为赵章安排的辅佐之臣田不礼也不是个善茬,用肥义的话来说,“其于义也声善而实恶,此为人也不子不臣。……此人贪而欲大,内得主而外为暴”。赵章和田不礼的组合一发布,肥义一派就感到危险重重。肥义对他的手下下了严令:“自今以来,若有召王者必见吾面,我将先以身当之,无故而王乃入。”谁能召见赵王呢?只有王的父亲“主父”赵武灵王——虽然已经交出了王位,但是手握军队的赵武灵王仍然是赵国实际的主人。肥义既受赵武灵王之托,发誓效忠新王,他的忠诚、他的心思和他的身家性命,就都与赵何(而不是赵武灵王)捆绑在一起了。

那么,赵武灵王的态度究竟如何呢?他的感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新王赵何举行大朝会,接受群臣的朝拜。赵武灵王从旁观察,看见长子赵章不情不愿地向弟弟称臣礼拜,一副丧家犬般的委屈模样,他心中生出了怜悯爱惜之意,竟然想要把赵国一分为二,另立赵章为代王,与赵何分庭抗礼。这个计划,如果快刀斩乱麻地实施了,赵国可能会陷入内战,兄弟相争;如果不能实施,那么最好烂在他心里,不让其他任何人知道,哪怕只有一点儿苗头。可是这样不动声色、不宣于口,显然不是赵武灵王的风格。分裂赵国的计划没有实施,但是赵章和赵何两方面都知道了主父的心思——这是最糟糕的结局。从赵何和肥义的角度来说,危险增大,必须提高警惕,甚至如果可能,要先下手为强,但是肥义没有。

从赵章的角度来说,父亲的怜悯增加了他的委屈,田不礼的撺掇赋予了他行动的勇气。赵武灵王和赵何一起巡视到沙丘,分别住宿。赵章果然谋反,假称以赵武灵王的命令召见赵何,肥义果然就像他所承诺的,挺身而出,挡在了赵何的前面,被叛军杀害。其余的人护着赵何击败了叛军。

当这一幕兄弟相残的惨剧发生的时候,赵武灵王就在邻近的另外一座宫殿中,赵章丢盔弃甲,浑身是血跑来求父亲救命,赵武灵王让人开门放大儿子进来。没想到小儿子的军队却包围了宫殿,没奈何,赵武灵王交出了长子。赵何的军队已经没有了退路,他们商量说:我们为了追赵章包围了主父,就算现在解散部队,(只要主父活着)我们就会被杀。于是,他们继续围困赵武灵王的宫殿,并且下令“宫中人后出者夷”;所以宫里面的人就都跑出来了,单单丢下一个赵武灵王,“欲出不得,又不得食”,只好掏窝里的小鸟吃,就这样被围困三个多月之后,大英雄赵武灵王被活活饿死在了沙丘行宫。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赵武灵王究竟都想了些什么呢?三个多月的艰难挣扎,让他有充裕的时间反观自己的一生。作为赵国的王,他足以告慰列祖列宗。作为父亲,他爱两个儿子,王位只有一个,他给了赵何,因为他更宠爱赵何的母亲,既然给了赵何,名分已定,就应该像肥义一样,“坚守一心,以殁而世”。可是他又因为赵章的委屈而动心,最终葬送了赵章的性命和他与赵何之间的父子之情。每一个人的情感都应该由他自己去满足,旁人只能疏导帮助,却无法让那一颗躁动的心得到安宁。赵何是一个人,赵章是一个人,赵武灵王是另外一个人,尽管他们是父子。可惜,这样的道理,过于自信的赵武灵王是不能明白的。他一手安排了赵何的即位,他以为自己也可以亲自动手满足赵章的欲望。天下父母之糊涂,大概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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