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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辈

鼠辈

《史记》对李斯生命历程的描述,是从两只老鼠开始的。年轻的李斯在故乡上蔡做小吏,看见两只老鼠。一只住在机关宿舍的茅厕之中,吃的是脏东西,每当有人和狗走进,都会惊恐地逃窜。另一只住在粮仓之中,吃的是粮仓里积存的小米,在高大的屋檐底下活动,很少受到人和狗的打扰。李斯于是感叹说:“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一个人所处的地位决定了这个人是好还是坏,这就是李斯从两只老鼠身上得到的启迪。他的贤、不肖的标准是外在的地位,而不是内心的安宁,李斯没有一个独立于权势地位之外的自主的高洁人格。

老鼠的启示贯穿了李斯的整个生命历程。他永远都在向上爬,为了把自己摆在一个更有利的位置,不惜付出任何代价,在李斯的心中,除了外在权势,没有什么是永恒的,是值得坚持的,他总是在调整自己的姿态,如何调整?就看风朝着哪个方向吹,利益的天平向哪边倾斜。

法家李斯最初的老师,却是大儒荀子。荀子主张路径与目标都要符合仁义,“行一不义,杀一无罪,而得天下,仁者不为也”。在荀子的心中,真理高于权势地位,“从道不从君,从义不从父,人之大行也”。对于老师的这一套,李斯是不以为然的,他更看重权势。他曾经以秦国的发展历程为例,向荀子提出质疑:四代秦王以来,秦国以优势兵力逞强于海内,威势横行凌驾于诸侯,这都不是靠仁义得来的,而是逐利而行的。不仁义的战争,为秦国带来了相对于六国的压倒性的优势地位。仁义有什么用呢?当然,我们必须承认,李斯对当时形势的判断是准确的。最终,他决定告别荀子,投奔当时最强大的势力——秦国。

临别之际,李斯有一番自我剖白:没有比地位卑贱更可耻的,没有比穷困更可悲的。一个人长期处在卑贱的地位、困苦的境地,却非议世道、厌恶名利,自称无为,这不是一个士该做的。我要西去,游说秦王。

李斯告别了荀子,也彻底告别了儒家的仁义,他带着荀子教给他的有关法令制度方面的知识,走向了秦国,彻底倒向了法家。

在秦国,李斯发展得很好,到公元前221年,秦始皇统一中国建立帝制的时候,李斯已经做到了廷尉,主管刑狱,紧接着,他准确地把握了秦始皇的需求,在有关地方治理方式的大讨论中及时地站在了秦始皇一边,从而爬上了丞相的高位。“皇帝”这个名号是秦始皇的发明,然而“皇帝”绝对不只是一个新名号,而是一种新型的国家制度和社会秩序,其本质就是皇帝的独尊专制。皇帝已立,那么,皇帝究竟应当怎样统治这个版图空前广大的国家?是全面推行新制度,也就是郡县制,还是回到传统实行分封制,又或者因地制宜,郡县与分封并行?这是当时国家所面临的一个关键问题。

丞相王绾首先提出的是一个郡县加分封的方案,在大多数地区实行郡县制,在远离政治中心的新占领区,比如燕、齐、楚的故地实行分封制。秦始皇下令群臣展开讨论,结果是“群臣皆以为便”,唯独李斯表示反对,最终,秦始皇做出决定:“廷尉议是。”李斯的意见是对的。一锤定音,确立了秦帝国的地方治理方案——全面推行郡县制。

那么,为什么只有李斯一个人彻底反对分封?因为李斯看到了秦始皇的内心。秦始皇是法家的忠实信徒,他坚信人性绝对的恶,坚信每个人都是自私自利、彼此算计的,君臣之间、父子之间,没有谁靠得住。他心中早有定论,之所以把王绾的建议开放讨论,就是要试探群臣的反应。这场有关郡县制的讨论,表面上讨论的是地方治理的问题,实际上却是秦始皇对官僚思想倾向的试探。只有李斯一个人给出了正确答案。果然,八年之后,李斯已经成为宰相,而王绾,可能早已被打倒消灭。八年之后,李斯又建议焚书,开启了中国历史上第一次文化大浩劫。焚书的第二年,又出现了坑儒事件,坑儒的主导是秦始皇,但是李斯显然是无条件支持的,否则,李家的富贵不可能抵达那样的巅峰。

在整个咸阳,皇帝一家独大,接下来大概就是李斯家了。他的儿子娶的都是公主,女儿嫁的都是公子。大儿子李由担任三川太守,回家探亲,李斯大宴宾客,咸阳城里像样儿的官员都来了,门口停了一千辆车,真真是富贵至极。

秦始皇的丞相和其他高官的结局大都不好,而李斯算是一个例外,他的富贵比秦始皇的统治长久。公元前209年,秦始皇病死在第五次出巡的归途之中,跟随他出巡的最高级别的官员就是丞相李斯。关于这一现象,其实不太好直接解释为秦始皇至死都信任李斯,因为秦始皇无法预见并且不愿意面对自己的死亡。我们只能说,秦始皇一直都相信他是可以控制并有效使用李斯的。然而,秦始皇一死,李斯的地位就变得至关重要了。始皇帝临终遗嘱,让镇守北边的长子扶苏回咸阳来主持葬礼,换句话说,秦始皇的意愿是要扶苏回来继承大位。但是,这道命令在秦始皇生前并未公布于众,而且,承载着这道命令的公文落在了符玺令赵高的手里,赵高是始皇幼子胡亥的支持者,而胡亥是秦始皇身边随行的唯一皇子。赵高想要扶立胡亥,必须先过李斯这一关。

李斯知道秦始皇的心意,也知道那封始皇遗命的存在,我们虽然不知道当时始皇卫队究竟掌握在谁手里,但是从道义上讲,李斯应当遵照始皇遗嘱办事。可赵高一席话就让李斯的立场发生了动摇,赵高说:您觉得您的能力比得上蒙恬吗?您的功劳比得上蒙恬吗?您比得上蒙恬深谋远虑、万无一失吗?您比得上蒙恬得天下人心吗?长子扶苏对您的信任又比得上他对蒙恬的信任吗?

蒙恬是秦国的大将,此刻正与扶苏一道镇守北边,扶苏即位,蒙恬是当仁不让的第一辅佐,到时候,李斯必然要靠边站。一边是始皇的遗命,一边是个人的富贵,李斯陷入了沉默。赵高又进一步,乘胜追击说:我在秦国混了二十多年,从没见过罢免了的丞相、功臣能够维持两代荣华的,都是被杀的。扶苏要是当了皇帝,必然会用蒙恬做丞相,到时候你是不可能封侯还乡、富贵终老的,这是明摆着的。扶苏不如胡亥仁慈厚道,好打交道。

这一番话说到了李斯的心里,于是,他羞答答、半推半就,跟赵高结盟,以始皇帝的名义下诏,立胡亥为太子,勒令扶苏自杀,蒙恬赐死。

在这个关键时刻,我们看到了法家的悲哀——单方面依靠权势地位实行专制统治,蔑视道德建设,在上者一朝得大位、权在手,便把令来行,令行禁止,好不威风快意,然而一旦人去权散,则半点儿影响都不能残留。当初商鞅如此,而后的秦始皇又是如此。在下者唯上命是从,无论对错,无论是非,在权势的威压之下,他们战战兢兢地揣测,亦步亦趋地服从,目的就是让自家富贵。无论在上还是在下,一切以势力为转移,无所谓是非,无所谓良知。

为了自家富贵,李斯站到了赵高一边,跟赵高一起拥立了胡亥,胡亥上台之后,为了自身统治的安全,对蒙氏家族和兄弟姐妹痛下杀手,自毁长城。同时糊涂地认为恐怖才可以令统治长久,贤主就应当穷奢极欲。胡亥给李斯出了个难题,让他从理论上论证一个好皇帝是可以穷奢极欲而安天下的,二世的逻辑是:一个人假如连让自己享福都做不到,那怎么可能让天下人都过上好日子呢?这样的文章,李斯竟然做了,做得一本正经。他说:贤明的君主就是要独断专行,不受任何束缚,怎么办?要善于运用“督责之术”,发现罪犯,重刑处置。俗话说,慈母有败儿,严厉的惩罚之下没有不听话的人,一个贤明的君主就是要做到轻罪重罚,那就没人敢犯重罪了。为了做到这些,一个贤明的君主必须要远离节俭仁义的人、喜欢讲道理提意见的人、动不动就用生命来威胁君主的人,要用权术来控制臣子,大权在握,独断专行。只要督责之术玩得溜,想要什么有什么。群臣、百姓一天到晚惶惶不安、唯恐得罪,哪里还敢想别的?

李斯答应做这篇文章的理由,司马迁说是因为他的儿子李由没能抵挡起义大军,朝廷正在追查,李斯也将受到牵连。无论怎么说,我都觉得这个情节荒唐极了,怎么会有二世这么糊涂的人呢?竟然相信穷奢极欲能够安天下。而李斯竟然也写得出这样违背人性的牵强文字?曾子曰“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像二世这样少年即位的亡国之君,被抹黑是很正常的,更何况司马迁所处的又是推翻秦朝的汉代。年代久远,史料匮乏,二世想要翻案,恐怕是不容易了。著名的亡国之君当中,隋炀帝的案基本上算是翻过来了,现代学者承认隋炀帝雄才大略,但是没搞好统治阶级内部的关系,又穷兵黩武,给老百姓造成了伤害;艺术家宋徽宗赵佶的案子,到今天为止,基本上也只能一分为二:艺术的归艺术——我们承认他是天才,政治的归政治——当皇帝真不行,穷奢极欲倒是真的。在赵高的主持、李斯的纵容之下,二世的荒唐走向巅峰,他躲在宫里不出来,成了赵高的傀儡,而赵高则把黑手伸向了曾经的盟友李斯。

二世最终相信,李斯背叛了自己。公元前208年,李斯被判处在咸阳市上公开腰斩。跟他一起被送往刑场的,还有他的二儿子,父子两人都被捆着,李斯看着儿子,说:我现在想跟你一起牵着黄狗从上蔡东门出去追兔子,还能够吗?这是李斯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他回忆起在上蔡牵狗逐兔的快乐,那么上蔡的那两只老鼠呢,他是否还记得呢?也许不记得了,也没必要记得,那两只老鼠早就成了李斯生命的一部分。他一辈子都努力成为仓库里的老鼠,却没想到,一只老鼠,不管是在厕所里,还是在仓库里,都只是一只老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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