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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众还是从心?

从众还是从心?

与女性相比,男性的人生选择要丰富得多,家庭以他们为核心构建,社会的广阔天地向他们开放。生儿子,以维持家族的生物性延续;扬名显亲,以个人的社会性成就来维系、光耀家族的名誉地位。这就是传统中国对男性的普遍性要求。具体到扬名显亲这一判断标准,其实是比较单一的,简言之就是:要做官。一定要与皇帝国家建立直接的联系,才称得上功成名就;而且做官的标准,越到后来就越趋向狭窄,大致而言,宋朝以后,只有进士出身做文官才是真正光荣的。

2018年,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举办“颜真卿:超越王羲之的名笔”特展,同时展出的还有北宋李公麟的《五马图》真迹,这幅从人们视野中消失了近一个世纪的名画终于重现人间。在这幅长卷的卷后,有一段黄庭坚的跋文:

余尝评伯时人物,似南朝诸谢中有边幅者,然朝中士大夫多叹息伯时久当在台阁,仅为喜画所累。余告之曰:“伯时丘壑中人,暂热之声名,傥来之轩冕,此公殊不汲汲也。”

伯时是李公麟的字,李公麟二十二岁中熙宁三年(1070年)榜的进士,五十二岁因病主动请求退休。“南朝诸谢中有边幅者”,指像谢灵运一样有钟灵之气又善于自律的人,这是黄庭坚对李公麟人品的高度评价。这样高贵的人品,假以时日,应当能够做到宰相,可惜李公麟太喜欢画画,最终被爱好所拖累,未能大用。这是当时士大夫对李公麟的爱重和叹惜。作为李公麟的知音,黄庭坚代李公麟告白说,这些世俗之物,伯时是很不在乎的!

图六五:北宋 李公麟 《五马图》

《五马图》,北宋李公麟绘。纸本墨笔,225厘米×29.3厘米,现藏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李公麟工于画马。这幅《五马图》已成为后世画马的最佳范本。图中所画的是五匹从西域进贡的名马,每匹骏马旁有一位奚官(养马人)。这五匹马皆有名字,自左往右分别是:凤头骢、锦膊骢、好头赤、照夜白和满川花。每匹马身后还有黄庭坚的题字,对马的年龄、名字、进贡时间等进行了介绍。李公麟笔下的马身姿矫健、形态各异、形神兼备。这幅画也颇为传奇。2018年12月16日,在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举办了一场颜真卿特展,而这幅《五马图》居然列于展中。而此前大家都认为该画早已毁于二战,但它居然在不经意间给了大家一个惊喜。

是否真的不在乎?李公麟究竟还是去官场中走了一回,他真的是“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只有生命中的最后五年,在龙眠山庄的隐居生活才完全属于他,属于绘画。宋人邓椿所辑画家列传《画继》卷二,提到李公麟,言其“立朝籍籍有声,史称以画见知于世,非确论也。平日博求钟鼎古器,圭璧宝玩,森然满家,以其余力留意画笔……”邓椿写李公麟,特别强调他“立朝籍籍有声”,只“以其余力留意画笔”,像是在回应“朝中士大夫”的叹息。相比之下,“朝中士大夫”和邓椿的看法才是主流:作为一个士大夫,做官、做大官才是正道,艺术追求可以有,然而必须是“以其余力”为之的业余爱好。

在李公麟的例子中,绘画与做官在价值评判上的高低之分,来自外部世界,我们没有看到李公麟本人的态度,他能够在五十二岁辞官,应当是爱绘画超过爱做官,我们甚至可以大胆推测,他考进士可能只是因为大家都考,他做官只是因为考中进士的人都做,而他必须证明自己不比别人差。

在唐代大画家阎立本这里,绘画与做官之间的冲突从外部世界进入了内心世界,给画家造成了困扰,甚至影响到了阎家子孙后代人生方向的选择。阎立本最擅长人物写真。有一次,唐太宗与侍臣学士泛舟春苑,水中有奇丽的鸟儿随波容与,太宗大悦,下令在座的学士们作诗吟咏,并立即传召阎立本前来写生,皇帝有命,宫中传呼“画师阎立本”觐见。此时阎立本已经做到了吏部的主爵郎中,堂堂五品官,竟然被称为“画师”。他急匆匆赶来,“奔走流汗”,在水边埋头作画,“手挥丹粉”,遥望御舟之中优哉游哉的各位同列,羞愧得面红耳赤。回家之后,阎立本告诫儿子:“以丹青见知,躬厮役之务,辱莫大焉。汝宜深诫,勿习此末伎。”[1]

阎立本、李公麟们无法想象,千年之后,大浪淘尽风流人物,只有他们还能凭借绘画这门“末伎”被更广阔的世界瞩目。绘画是“末伎”,医药是“治道绪余”[2],所有与实践有关、需要长期知识积累的技术性行当,在传统的官僚体系中都没有得到应有的鼓励和支持,而帝制国家又不肯把这一部分内容从官僚系统中剥离出去,为它单独设立一个独立于官僚系统之外、与官僚体系基本持平的评价体系,结果就是技术官僚始终处于官僚体系的最下层,专业知识要求高的职位被混杂在普通职位当中,以同样的标准升迁轮转,最终泯然众职,未能建立起技术性职业的尊严,从而阻碍了技术的发展。

图六六:唐 阎立本 《萧翼赚兰亭》

《萧翼赚兰亭》,唐代阎立本绘。绢本设色,158厘米×28厘米,现藏辽宁省博物馆。此图绘的是萧翼从辩才和尚手中“赚”取《兰亭序》的故事:唐太宗甚是痴迷王羲之的《兰亭序》,于是派人四处寻访。有人说《兰亭序》或在辩才手中,于是唐太宗最终派萧翼去索画。萧翼在与辩才喝茶谈天的过程中与其结为忘年交,而后拿出王羲之的另一幅真迹,抛砖引玉,从辩才口中套出了《兰亭序》的下落,并将辩才拿给他看的《兰亭序》即刻收入囊中,而后拿出了诏书……就这样,《兰亭序》到了唐太宗手中,最终被他带入了昭陵,如今我们看到的只是摹本。此图对辩才与萧翼谈天经过进行细致摹画,画左侧一老一少正烹茶,画右侧一童子怀抱《兰亭序》刚走出来。画作主次分明,虽年代久远,但人物神态惟妙惟肖,清晰可辨,足见阎立本画技之精湛高超。

阎立本的家族所传承的是建筑专业,绘画只不过是建筑大行当中的一个部分,这就像是现在的建筑设计师都要学线描、画水彩。阎立本的父亲阎毗做过隋朝的殿内少监,“以工艺知名”,阎立本和哥哥阎立德“早传家业”。阎立德曾经主持制作皇帝御服的“衮冕、大裘等六服”,以及“腰舆、伞、扇”,也就是说,阎立本画的《步辇图》上的腰舆,就出自乃兄的设计。唐高祖的献陵、太宗的昭陵,也是阎立德主持修建的。太宗东征高丽,行军至辽泽,“东西二百余里泥淖,人马不通”,是阎立德“填道造桥”,才使大军得以通过。太宗的翠微宫和玉华宫,也出自阎立德的手笔。阎家的祖传技艺包括宫殿和陵寝的营建、桥梁建筑和服饰仪仗的设计制造,不仅有技术的部分,还有组织施工的部分,实在是一个大学问,令人叹为观止。阎立德的工作岗位基本上也保持在专业领域,包括将作监和工部官员,阎立德的最后职位是工部尚书,相当于建设部部长,正三品官。有意思的是,阎立德死后被追赠为吏部尚书,同样是正三品,但是在六部尚书中排第一。[3]阎立本在兄长生前做过吏部的主爵郎中,在兄长死后接任工部尚书,后迁右相,阎立本比较缺乏政治才干,时人评价他:“唯善于图画,非宰辅之器。”而当时的左相姜恪“历任将军,立功塞外”,相比之下,阎立本就像是个漂亮的摆设。有人借用《千字文》说:“左相宣威沙漠,右相驰誉丹青。”[4]一个伟大的画家、合格的建设部部长,偏偏要做宰相,这才是自取其辱,然而这终究是时代的产物——帝制时期的官场如同华山,只有一条不断升迁的路。

在宋代以前,当兵还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宋代以后,“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从军这条路还可以走,但是所能取得的光荣却日渐稀少。光荣属于文人士大夫,属于科举成功者。可是科举成功者又能干什么呢?无非是做官,做各种缺乏技术含量只有地位高下区分的官,听皇帝命令,看上司脸色,努力做到高官。中国最优秀的男青年的路,就这样越来越窄了。与此同时,男人也收窄了女人的路,当男人开始接纳无条件的忠君,他们要求于女人的,就有了无条件的贞节。清代江南学者,家有田产的,去北京兜一圈儿,早早地退休回家做学问倒是条自由之路。只可惜,他们所钻研的学问,又跟现实世界离得太远,方法是理性的,对象却是疏离的,与自然疏离,与政治疏离,深则深矣,无补于世。

[1][后晋]刘昫等撰:《旧唐书》卷七七《阎立本传》,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2680页。

[2][宋]曹孝忠撰:《重修政和经史证类备用本草·序》,见曾枣庄、刘琳主编:《宋代序跋全编》卷二一,齐鲁书社2015年版,第563页。

[3]参见[后晋]刘昫等撰:《旧唐书》卷七七《阎立德传》,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2679页。

[4][后晋]刘昫等撰:《旧唐书》卷七七《阎立本传》,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268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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