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当前的位置:首页 > 中文经典 > 人间烟火

奇花:女仆张行婆

奇花:女仆张行婆

张行婆虽然是个身世坎坷、地位卑微的女仆,却活出了生命的精彩与尊严。

张行婆出生在一个下级军官的家庭。母亲早逝,父亲继娶,继母是个狠毒的女人,张行婆在七岁的时候就被她卖给了人贩子,人贩子最终把张行婆卖到了尚书左丞范家,范家给张行婆取名菊花,这是个丫头常用的名字,就像冬梅一样。张行婆自此就叫张菊花了吗?我认为不是,她被叫作菊花的时候,已是范家家奴,应当姓范或没有姓,所以她的名字就是菊花。菊花模样乖巧,手脚勤快,范家女儿出嫁时,就把菊花做了陪嫁丫头,菊花跟着范姑娘来到了泗州全家。范家姑娘出身高贵,菊花勤快谨慎,在全家很受器重。

二十八岁那年,菊花跟着太太回娘家,在范家的大门口,她看见了一个瞎了一只眼的卖柴老头,越看越像自己的父亲。一问之下,果不其然。二十一年前的一天,父亲下班回家,不见了女儿,继母说是孩子淘气,跑丢了。父亲疯了一样地冲出去找,却始终未能找到,于是哭瞎了一只眼睛。转过年,皇上大阅禁军,瞎了一只眼的父亲是混不过去的,于是被解除了军籍,变成了普通老百姓。因为没有别的营生,只好卖柴为生。

菊花早已过了出嫁的年龄,如今她找到了父亲,全家就干脆放她自由,让她回家与父亲团圆。父女团圆,狠心的继母该怎么办?按老头的意思,这狠毒的女人就该打一顿赶出去。可菊花说:要不是母亲,我也到不了范家这样的贵人家,母亲是有德于我的。我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如今上天保佑,我重新见到了父亲,我回来却赶走老太太,我怎么能安心呢?听了这话,父亲留下了继母。二十一年过去,当年那个身强力壮、凶起来似乎能把她撕碎的女人,已是一个干巴巴的老太太了,因为没有生下一男半女,又卖了前房所生的女儿,她备受谴责。

菊花回归,三口团圆是好事,但是日子该怎么过呢?父亲已经年近八十,没有收入,没有田产。听父亲说,他当兵之前在潍州老家是有田地的,只是出来的时间长,田地已被他人霸占。听到这话,菊花二话不说,带着父亲就回了老家,击鼓鸣冤。官司打赢后,张家有了田产,日子就有了着落。不久,父亲便过世了。父亲的过世让继母内心充满了恐慌——当年她卖了幼小的菊花,如今菊花正当壮年,见多识广,连官府都敢进,而她已是垂垂老矣,倘若菊花要报复,她只能任凭宰割。但是,让继母完全没有想到的是,菊花真的像女儿对母亲一样照料了她的晚年。继母的腿不好,稍微远一点儿的路,菊花就背着她,就这样,一直背到了继母过世。

而后菊花选择了结婚,她嫁给了邻近一个很普通的农民,生了一个儿子、两个女儿。没几年丈夫过世,菊花一个人拉扯着三个孩子,终于熬到儿子娶了媳妇,女儿也出嫁了。按照一般故事的人生走向,菊花这时候就该做个有福气的老太太,含饴弄孙,安享晚年,但是她没有。

儿子结婚之后,菊花对他说:我一直是信佛的。咱们这一片有一座古庙,荒废很多年了。我要带领邻居们把它修好,住进去后就“不复为尔母矣”,不再做你的母亲了。

古庙修好,菊花就离开家,成了修行人。而且,她告诫儿子不要到庙里来:庙里所有的是众人的财产,是用来兴修佛事的。如果儿子进进出出,那么别人会起嫌疑之心,不容易讲清楚。在菊花这里,修行之地和世俗之地泾渭分明。

菊花还去看望了故主,她去泗州拜会了全家,又步行几千里到陕州拜会了全家的小姑子,这位小姑子嫁到了陕州夏县的司马家。在司马家,菊花虽然是客人,但是安守女仆的本分,勤俭节约,为年幼的女仆洗头洗澡、缝补衣服,就像对待自己的女儿一样,家里养的猴子和狗,她也每天定时投喂,跟这些小畜生建立了深厚的感情。菊花离开之后,猴子和狗一直伤心地叫,好几天都不肯吃东西。

就是在陕州夏县的司马家,菊花遇到了她的传记作者司马光。司马光的文集之中,只有四篇传记,其中的一篇就是为菊花写的。他遇到菊花的时候,菊花已经步入老年,被人称为“张行婆”,“行婆”

图六四:北宋 王居正 《纺车图》

《纺车图》,北宋王居正绘。绢本设色,69.2厘米×21.6厘米,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此画所展现的是两位妇女在互相配合着纺线,其中一位是相对年轻的怀抱幼子的村妇,另一位是老妪。老妪站在稍远点儿的地方,为年轻的村妇牵纺线。在年轻村妇身后,有一个蓬头稚子正在逗玩一只蛤蟆,还有一只小狗在纺车后兀自撒欢儿。从画中人物打着补丁的衣着来看,她们的生活条件并不太好,但老妪和村妇脸上所露出的恬淡的表情,让整个画面看上去宁静、朴素。这与文中讲到的张行婆的人生现状与态度相契合——她并未因眼下拮据的生活现状而显出丝毫的抱怨,而是一直保持淳朴向善的本色。

就是信佛而在家修行的老年妇女。司马光为什么会给张行婆作传?因为他在张行婆身上看到了儒家士大夫都相当缺乏的四样美德——忠、孝、廉、让。在司马光的理解中,张行婆对故主人的深情,是忠;为父亲和继母养老送终,是孝;守护庙产不许儿子随便进入,是廉;对主人家年幼女仆的照顾,是让。司马光是非常纯粹的儒者,对张行婆的佛教信仰,他是看不起的。所以,司马光在传记结尾这样说道:张行婆有这样的美德实属难得,可惜她被浮屠蒙蔽,无法进入儒家的礼义之途。尽管如此,张行婆的行为确实有值得推崇的地方,所以我才敢私下记录她的生平故事。

这其实是司马光的狭隘之处。佛教信仰正是成就张行婆所有美德的基础。比如,她人生最大的悲剧肇始于继母的出卖和欺骗。但是,当她历尽艰辛跟瞎眼的父亲团聚之后,却阻拦了父亲对继母的惩罚,她给父亲的解释,也应当是她用来说服自己的理由——她把得入贵人家为奴婢看作自己的好运气,而继母的出卖则是她进入贵人家的原因,继母的出卖虽然是恶行,却最终导致了好的结果,当她把自己的一生放在佛教的因果链条上去看时,就会得出一个奇怪的结论:继母其实有恩于自己。所以,以佛教徒的善良,张行婆理解并心悦诚服地接纳了她的命运。至于对父亲和继母的照顾,特别是对继母晚年的好,司马光以孝道来解释,我更愿意认为这是种天生的善良。孝道是外在的约束,善良是内在的驱动,也是一种更高级的智慧。

张行婆的结婚和生育,司马光说得太简单,因为这与他所表彰的美德关系不大。张行婆结婚的时候,已经三十多岁了,这在宋朝算是超级大龄。女性没有传承家族香火的责任,普通女性可能会因为生计选择婚姻,而张女士应该是衣食无忧的。她为什么选择结婚?父亲和继母死后,如果不结婚、不生孩子,那她可能会孤独终老,但作为一个虔诚的佛教徒,按理说张行婆应当是不惧怕这种孤单的,可她最终选择了结婚。

丈夫死后,她独自养大三个孩子,帮助他们完成了嫁娶,然后飘然离去,修庙,看守庙产,独自修行,临别之前对儿子说一句“不复为尔母矣”,含笑断尘缘,实在是了不起的潇洒。

我很佩服这个在历史长河中微尘般的张行婆。她知道自己是谁,知道自己要什么,有担当,不畏惧,能接纳,懂感恩,独立又自尊。一个女仆,最终活出了这样的精彩,值得赞叹!

上一章 封面 书架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