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敞画眉”的故事出自《汉书·张敞传》。儒生张敞担任京兆尹(首都市长),长安人多官大,京兆尹难当,每个市长都是万里挑一选出来的,然而,干得长的两三年,干得短的一年,甚至几个月,“辄毁伤失名,以罪过罢”,遭到诋毁,名声受损,因犯罪或者犯错误而被停职,基本上就都灰溜溜地下台了。在一段时期内,干得长的只有两个人,其中之一就是张敞。能在京兆尹位上干得长,这说明张敞处理复杂关系的能力是超强的,非一般迂腐儒生可比。张敞的儒学修养和应对重大问题的思考能力,也折服了包括皇帝在内的长安政坛,朝廷每遇重大议题的讨论,张敞都能“引古今,处便宜,公卿皆服,天子数从之”。可惜的是张敞“终不得大位”,始终没有做到宰相。为什么呢?
《汉书·张敞传》认为,这是因为张敞“无威仪”,缺乏威严仪态。张敞“无威仪”的例子之一就是“为妇画眉”,长安城中人人都说“张京兆眉怃”,翻译过来应当就是“张市长画得一手好眉毛”——听起来的确有些不严肃。果然,就有人报告了宣帝。宣帝很重视,当面质问张敞。张敞说:“臣闻闺房之内,夫妇之私,有过于画眉者。”这个回答掷地有声。《张敞传》接着说:“上爱其能,弗备责也。然终不得大位。”皇帝爱惜张敞的能力,没有特别责备他,但张敞也因此最终没能位极人臣。这句话有两层含义:第一层是说皇帝爱才而大度,第二层是说张敞为画眉这样无威仪的行为付出了惨重代价。这就是东汉儒生班固对“张敞画眉”的看法。
在现代汉语中,成语“张敞画眉”通常用来形容夫妇感情好,已经变成一个褒义词。然而在传统时期,“张敞画眉”其实很难称得上是一个非常正经的褒义词。比如唐代李翰编撰的启蒙教材《蒙求》里有一句,就是“张敞画眉,谢鲲折齿”,把“张敞画眉”与“谢鲲折齿”对举。“谢鲲折齿”是什么典故?东晋谢鲲,“不修威仪”,曾经担任东海王司马越的僚属,因为“任达不拘”被除名,谢鲲根本不在乎,照样“清歌鼓琴”。邻居高家的女儿有美色,谢鲲出言挑逗,“女投梭,折其两齿”。[1]人人都以为这下谢鲲该收敛一点儿了吧,可是人家照样不在乎,“傲然长啸曰:‘犹不废我啸歌!’”按照今天的标准衡量,倘若谢鲲和高姑娘都是单身,那么谢鲲追求高姑娘也没什么不对。但在当时的常识背景下,以谢鲲的身份地位,不可能还是单身,而且高姑娘的门第肯定配不上陈郡谢氏,所以谢鲲对高姑娘毫无疑问是单纯挑逗,的确轻薄无礼,一梭子打断两颗牙齿是重了点儿,也不算过分。相比“谢鲲折齿”,“张敞画眉”又错在哪里?以现在的标准看,夫妻关系讲究的就是秀恩爱、着情侣装、十指相扣、甜蜜对视等,这都是司空见惯的常规动作。张敞画的是自己老婆的眉,“为妇画眉”应该是加分项,它说明长安市长张敞夫妻关系和谐,是一个对家庭忠诚而值得信任的人。
但是,张敞是传统中国的汉朝人。按照以班固、李翰为代表的传统伦理观点,“为妇画眉”只能说明张敞“无威仪”,而一个无威仪的人是不配拥有“大位”的。尽管闺房之内有过于画眉者,一个有修养的男人却不应该做出“为妇画眉”这样亲昵的举动,哪怕是在闺房之内也不行。“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为绵延子嗣,“有过于画眉者”的事肯定是要做的,但是画眉不行。隐藏在“张敞画眉”故事背后的,是中国传统文化关于夫妻关系的潜规则——妻子不是爱欲的对象,公开表达对妻子的爱是羞耻之事。
传统时期的妻子是丈夫家庭责任的分担者。
妻子的首要职责是侍奉公婆,所谓“夫人之职,莫先乎舅姑,甘旨以事居,蘋蘩以事往,故可以配君子,正家道也”。[2]新媳妇嫁过来时公公婆婆都健在,则须小心伺候,吃穿用度能够做到“非出其手,舅姑弗悦”[3],才称得上是一个好妻子。科举时代,异地做官是原则,儿子游宦四方,老太爷和老太太“乐闾里,与姻族游”,不愿随行,怎么办?那便只能是“夫人愿侍左右”了。范仲淹笔下的胡夫人陈氏,丈夫在外做官二十年,她在老家服侍公婆二十年,“缝衣㸑飱,必躬亲之。至舅姑之终,与公执丧三年,然后就公官所”。范仲淹赞曰:“此夫人大节,无愧天下之为人妇者,有声诗之义焉。”二十年太久,陈氏的丈夫胡公会一直单着吗?当然不可能,他的身边一定会有婢妾服侍左右;当然,婢妾虽亲,却不能动摇夫人的正妻地位;只是这样的夫妻关系必然是责任恩义大于情感,此夫人“又性好礼,自少至老,对公如宾客”。[4]万一嫁过来的时候公婆俱已过世,该怎么办呢?那就必须要承认这是一个极大的遗憾,当然,这个遗憾是可以弥补的。南宋史绳祖给他的第二任太太杨氏写的墓志铭,就特别强调了一句:“君念不逮事吾亲,春秋时祀,严毖吉蠲,躬执馈盥。”因为没赶上伺候公婆,所以岁时祭祀,都是格外严肃认真,亲自整治祭品。伺候公婆,是妻子的首要责任。
妻子第二重要的职责是抚养、教育家中的孩子,特别是男孩儿,自己生养当然好,但并非绝对必要,前妻所遗、妾之所生亦可,只要是丈夫的骨血。北宋前期,高氏嫁赵家,前妻遗有五子一女,“夫人煦育教诱,过于己之所出”,高氏又生了四个儿子,活下来两个。培养这七个儿子是高氏最重要的贡献,“夫人每闻诸子之宾至,必解衣为贳酒脯,使延之,从容以讲习道义,故七子皆举进士,有闻于时”。
图六三:南宋 梁楷(传) 《蚕织图》(局部)
《蚕织图》,传为南宋梁楷绘。绢本设色,长卷,531厘米×27.5厘米,现藏黑龙江省博物馆。在中国传统社会,通常是男主外、女主内,也就是男耕女织的基本生产模式。《蚕织图》即反映了江浙一带养蚕人家养蚕织布的生产场景。此长卷由24个画面构成,场面宏大,布局严谨,从人物面部表情到身体动作,皆栩栩如生,仿佛能听到画面中人物的交谈声与织布机发出的嚓嚓声。图中出现的众多器物与屋舍,皆采用工整严谨的界画方式勾勒,设色古朴淡雅。此局部画面中,我们看到一妇人正忙着织布,旁边还有位娇小的女子正在纺线,女性居家劳作的情形在画中有着生动的呈现。
其中最小的儿子赵概,“自初能言,夫人日自课以书,使调四声作诗赋”。赵概从十七岁开始考进士,父亲死后二十四年,终以高科及第。[5]
妻子职责的第三条是照顾丈夫家的亲戚朋友,包括很难伺候的大姑姐及乡下亲戚。南宋初年,孙氏嫁苏瑑,苏瑑的姐姐“性坚正,善持家法,凡家人必责以法度,不知者以为过严”,只有孙夫人“能事之,则终身怡怡,未尝少忤”。[6]很多关于夫人的墓志都表扬她们生活简朴,却拿出大把的钱来照应丈夫的寒族。司马光“以为妇人无外事,有善不出闺门,故止叙其事,存于家,庶使后世为妇者,有所矜式耳”。他笔下的夫人张氏可以说是男人心目中的理想妻子:“君性和柔敦实,自始嫁至于瞑目,未尝见其有忿懥之色,矫妄之言。人虽以非意侵加,默而受之,终不与之辨曲直,己亦不复贮于怀也。上承舅姑,旁接娣姒,下抚甥侄,莫不悦而安之。御婢妾宽而知其劳苦,无妒忌心。……平居谨于财,不妄用,自奉甚约,及余用之以赒亲戚之急,亦未尝吝也。”[7]司马光有道德洁癖,是个正经到骨头里的人,他笔下妻子的形象也是极为端正的。
丈夫为妻子所作的墓志铭,另有两篇比较特殊的:一篇是唐代后期杨劳为夫人郑琼所写的,另一篇是南宋后期史绳祖为夫人杨君樾所写的。两朵奇花,别有真意,值得一表。
杨劳的妻子郑琼,出身一流高门荥阳郑氏,她十九岁嫁给杨劳,三十三岁过世,生了四个女儿,死时长女杨李九岁。如果杨李是她的第一个孩子,那么郑琼是在二十四岁结婚,五年之后才生育的。墓志中有这样一个细节:不知何时,杨劳在外面有了个私生子。杨劳三十岁时,这孩子也能满地爬了。杨家上下大概无人不知,单单瞒着郑夫人。有一次,小丫鬟不小心说走了嘴,郑琼知道了外面这个儿子的存在。于是她很大度地赏赐了这个丫鬟,并且说:哎呀,要不是她,就让我的儿子流落在外面了。郑琼对丈夫私生子的称呼是“吾儿”。这个片段是身为丈夫的杨劳记录下来的,他也许此时心怀感激吧。私生子的地位要低于妾所生的庶子,郑琼对这个孩子的接纳应当赋予了他类似于庶子的地位。杨劳说,郑琼早死是因为迷信,在郑琼小时候,有个和尚说她活不过三十岁,所以她的精神一直处在高度紧张中,神经兮兮地念经,做各种莫名其妙的祈祷活动。[8]杨劳笔下的郑琼除了大度接纳私生子这一点,其实并不太像一个典型的好妻子,在念经上花费很多时间,家政水平和对公婆的服侍肯定不会太理想,又没能生出儿子来。读杨劳的文字,总觉得他的嘴角挂着一丝无可奈何的苦笑。
史绳祖给杨君樾写的墓志,则是另外一种典范。史绳祖和杨君樾算是二婚——史丧妻,杨守寡。他们在一起风风雨雨三十二年,情深义重。史绳祖笔下的杨君樾是平生知己,灵犀相通,生死与共。史绳祖写道:淳祐初年(约1241年),我担任四川制置司的参议官。蒙古入侵,大帅逃跑,把兵船物资推给了我。敌人侦察到我的位置,一万骑兵“夹岸而逼”,包围了我军。这时候很多人都想丢下船只和物资上山逃命。只有我的夫人说,现在四面都是贼,上岸也是个死,不如战死。我受夫人的话鼓舞,带领夫人和儿子登船率先冲向了敌阵,最终我们保全了船只和物资。可是后来的大帅妒忌,冒领了我的功劳,有人为我叫屈。可是我的夫人说,保全性命,不辱使命,足了![9]
在墓志当中,史绳祖始终都用“君”来称呼杨君樾,这个称呼表达了尊重与爱。史绳祖的故事告诉我们,在传统时期,男主外,女主内,分工平等的家庭内部,也可以有志同道合、情深义重的夫妻关系存在。只不过这种家庭结构牺牲了女性的自由,把女性的活动范围局限在家庭内部,女性没有独立的社会身份和事业。北宋末年,孙家有个小姑娘非常聪明,李清照很喜欢她,“欲以其学传夫人”——名满天下的导师李清照主动要求收学生,可结果怎样?这个当时只有十岁出头的小姑娘拒绝了李清照,理由是“才藻非女子事也”[10]。最终,这个小姑娘成了一位贤妻与良母。这是对社会规范的自愿驯服。幸福是非常主观的事情,但社会规范不是,好的社会应当给所有人更多选择的自由。
善事公婆、教养子女、照顾亲戚、和睦家族,是儒家文化中理想妻子的应尽之责。所有这些责任均与丈夫相关联,却并不直接与丈夫发生关系。丈夫与妻子作为男人与女人性的关联,是传统文化有意回避的部分。就算是老婆死了,丈夫悼亡,也要特别强调妻子的贤惠。举两个例子。唐代元稹的悼亡诗:“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乖。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11]宋代贺铸的悼亡词:“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垄两依依。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12]元稹的诗和贺铸的词对亡妻的思念都是有关美德的。苏轼的悼亡词《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中“小轩窗,正梳妆”一句,非常侧面地提到了容颜,已经很了不起了。至于清代沈复《浮生六记》中的芸娘,一切以丈夫为中心,满足了一个落魄文人的一切幻想,却最终遭到夫家驱逐,结局凄惨,也是不难想象的。
[1][唐]房玄龄等撰:《晋书》卷四九《谢鲲传》,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1377页。
[2][宋]范仲淹:《胡公夫人陈氏墓志铭》,见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卷三八九,上海辞书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19册,第42—43页。
[3][宋]陆游:《夫人孙氏墓志铭》,见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卷四九四九,上海辞书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223册,第214页。
[4][宋]范仲淹:《胡公夫人陈氏墓志铭》,见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卷三八九,上海辞书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19册,第43页。
[5]参见[宋]苏舜钦:《广陵郡太君墓志铭》,见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卷八八一,上海辞书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41册,第135页。
[6][宋]陆游:《夫人孙氏墓志铭》,见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卷四九四九,上海辞书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223册,第214页。
[7][宋]司马光:《叙清河郡君》,见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卷一二二四,上海辞书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56册,第248页。
[8]参见张海艳:《唐荥阳郑琼幕志释文校补》,载《学行堂语言文字论丛》,2014年,第201—212页。
[9]参见[宋]史绳祖:《归齐郡宜人杨氏圹志》,见衢州市博物馆编:《衢州墓志碑刻集录》,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06年版。
[10][宋]陆游:《夫人孙氏墓志铭》,见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卷四九四九,上海辞书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223册,第214页。
[11][唐]元稹撰,冀勤点校:《元稹集》卷九《伤悼诗》,中华书局2010年第2版,第112页。
[12]唐圭璋编:《全宋词·贺铸·半死桐》,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50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