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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节

贞节

今天的我们相信,在爱情和婚姻中要保持忠诚,且这种忠诚应当是相互的,不分男女。而贞节却是男权社会对女性单方面的忠诚要求,它强调的是女性单方面对男性及其家族的义务。明嘉靖三十四年(1555年),杨继盛因弹劾严嵩,被诬陷下狱,谋害至死。在临终前写给妻子张氏的绝笔信中,杨继盛说:妇人家有丈夫死了就一起死的,是因为夫主没留下儿女可以守望,活着没用,所以跟着丈夫去死,这才是“当死而死”,死得重于泰山,这叫“贞节”。倘若夫主死了,身后还有幼女孤儿无人收养,那么这妇人的身上,就肩负了夫主的祖宗祭祀、命脉、一生事业,这当口就死了,那便是抛弃夫主的祖宗祭祀、隳坏夫主的事业、辜负夫主的重托,给夫主的身后遗留下无穷忧虑,这种死法不但是轻于鸿毛的,而且会为众人唾骂,骂她是个不知道理的妇人。

这段话,曾经被学者引用,来说明在明朝的贞节观下,丈夫对妻子生命的漠视。然而,当我们把整篇绝笔信耐心读下来,就会发现其中所蕴含的深情,杨继盛其实是在劝说妻子不要自杀,忍痛苟活。在这封信的最后,他说:我就死了,留得你在,教导我的儿女成人长大,各自成家立计,就当我活着的一般。我在九泉之下也放心,也欢喜,也知感你。如今咱一家无有我也罢了,无有你,一时成不得便人亡家破,称了人家的愿,惹人家的笑。你是一个最聪明知道理的,何须我说千万,只是要你戒激烈的性子,以我的儿女为重方可。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杨继盛对张氏的深情,毋庸置疑。然而他用来劝说妻子苟活的逻辑,又确实是贞节观念所主导的——你的一切都是我的,你的生与死都应当以我和我家的需要为转移;若我无儿女无父母,那你不活也罢;今我有儿女,你自当苟活于世,保全我的血脉。美国电影《泰坦尼克号》,沉船之后,浮冰错杂的海面上,杰克和罗斯只有一块浮板可以容身等待救援,杰克选择松手沉入海底,把生的机会留给心爱的女人,即使这个女人没有怀着自己的骨肉,即使这个女人后来跟别人结婚、给别人生娃,丰富多彩地过完一生。这种情节,杨继盛和他所处的时代是完全没有办法想象的。杨继盛甚至还先后买过两个妾,而所有这些,都无损于他对张氏的深情,因为在极端的贞节观下,这都是说得通的。

那么,如此极端的贞节观念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现代学者有种讨巧的说法,喜欢称“宋明”,将元朝一百多年忽略不计,直接把宋和明连成一片说。比如说到贞节观,最省事儿的说法就是“在宋明理学的影响之下”,出现了“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这样极端的话语。这句话的确是宋朝理学家程颐说的,但是贞节观这个锅,宋朝却不能随便就替明朝背起来。程颐本人主张婚姻的最高理想是男女双方都从一而终,他指的“失节”既包括女性的失节,也包括男性的失节,而非片面责备女性。在实践上,“二程”也并不反对女性再嫁。程颐能够欣赏和赞美女性的学识与才华,他甚至主张,优秀的女子如果找不到合适的伴侣,那么不妨独身。

自从汉代以来,帝制中国的表彰对象之中就有所谓“烈女”“节妇”,且以她们作为女性榜样。但是烈女之“烈”,节妇之“节”,却并不一定与守贞有关,它可以指女性在各个方面取得的特殊成就,比如说善于教育孩子,保持家风。宋代的女性榜样基本上仍然处于这种价值多元的状态,比如包拯的儿媳妇崔氏,就是一位受到朝廷表彰的节妇。

崔氏出身名门,十九岁嫁给包拯的长子包繶,产一子。两年之后,包繶过世。过了四年,他们的儿子夭折。包拯与夫人董氏“以其妙龄”,询问崔氏的心意,劝她改嫁。崔氏誓死不从,继续留在包家,尽孝持家。包拯晚年,得幼子包绶,家中婢妾所生,由崔氏负责教养。几年之后,包拯过世,崔氏扶老携幼从开封搬回包氏的老家庐州。这个时候,崔氏的母亲吕夫人亲自赶到庐州,逼着女儿改嫁自己娘家哥哥的儿子,崔氏护送母亲去见舅舅,取得舅舅的支持之后,又回到了庐州。最终,崔氏为董夫人养老送终,又为包绶选择名师,教养成人;更为难能可贵的是,崔氏甚至还辗转找到了包绶的生母,把她接回包家来,成全了包绶的孝道。民间故事里包公“嫂娘”的原型,应当就是这位崔夫人,只不过她并非包公的嫂子,而是包公的长媳。

为了表彰崔氏,当地地方长官亲自为她作了《节妇传》,朝廷也特事特办,给了崔氏诰封和“旌表门闾”的荣誉。旌表门闾的具体形制不清楚,大体就是在大门口设置特殊的标记,让人一看就知道这是光荣所在,作用接近于明清的贞节牌坊。但是,宋朝的旌表门闾与明清的贞节牌坊,所表彰的东西却有着极大的差别。明清人像看贼一样盯着女性身体,而宋人看到的却是女性对家族和社会的贡献。崔氏的旌表门闾敕书是由苏轼起草的,至今还在,其中最核心的是这一句:“使我嘉祐名臣之后,有立于世,惟尔之功。”让嘉祐名臣留在世上的唯一骨血,成为一个有成就、有操守,让世人称道的人,这是你的功劳啊,尊敬的崔夫人。你的这种精神,将会振作我们的社会风气,“使薄于孝悌者有所愧焉”。嘉祐是仁宗的最后一个年号,也是宋朝人心目中的黄金时代,嘉祐名臣,指的就是包拯。

在改嫁相对自由的风气之下,崔氏两次选择了留守。这是她的主动选择,而非外界所强加。没有人会对她说:丈夫死了,你又没个儿子,不如干脆自杀,跟了丈夫去!自始至终没有人把她的价值绑定在她死去的丈夫身上,崔氏作为一个女人的存在,受到了足够尊重:公婆询问她的心意,如果她愿意,就可以改嫁;母亲逼着她改嫁,是因为心疼女儿年轻守寡;舅舅虽然愿意接纳她做儿媳妇,但最终还是尊重她个人的选择。而崔氏最终选择留在包家,实际上也获得了一片施展才华、有所作为的天地,尽管这片天地只在包氏庭院之内,但是其影响却超出了包氏门闾。这就是宋朝的节妇,她的头顶上没有贞节牌坊,身后也没有贞节观的阴影。

传统社会,父系家族出于血缘纯洁性的考虑,对被视为生育工具的女性的纯洁性有所要求,这是可以理解的,但是走到极端变态的地步,片面强调女子的贞节,将失身视为比失去性命还可怕的事情,反对再嫁,把守节本身当作一项社会工程来抓,是明朝才开始的事情。明朝发明了贞节牌坊这种女性贞节纪念碑,有明一代,见于记载的节妇烈女多达35 829人,平均每年130人。而清朝人自诩本朝“表彰节孝,旷越前代……偏方下邑,穷檐小户,皆获上邀旌典。是以妇女相奖为节孝者,数十倍于明以前”。

“夫为妻纲最是吃紧”“女人最污是失身”,这样的话就像紧箍咒一样,从明朝开始,一直念到了三十年前。在当下的Me too运动中,有那么多男性站在了受害者这边,男性和女性合力打破了贞节魔咒,共同反抗强权与暴力,建设平等和谐的两性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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