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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

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

王勃的诗《送杜少府之任蜀州》有两句:“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

对宦游人来说,离别是人生日常。宦游人是帝制国家和官僚制度的产物。战国的游士是他们的先驱,只是战国游士的“游”具有强烈的不确定性,是一种彻底的个人英雄主义的冒险——有可能一席话打动诸侯为卿相,成就名垂青史的伟业;更有可能遍访诸侯而不得一用,穷困潦倒为亲友所不齿。帝制时期的宦游有官僚制度做保障,一个人一旦进入官僚体系,从哪条路进来的,未来可能有怎样的发展,路径基本清晰,能达到怎样的高度,则要看个人造化。帝制时期的官僚是高度职业化的群体,从入仕到致仕,在从职位到职位的奔波中,在各种关系的纠缠撕扯中,宦游人一直都在路上。

如何处理与上司的关系,是宦游者必须经历的考验。上司的态度对下属的仕途发展往往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在某些朝代,它被以制度的方式固定下来,比如:唐代的州刺史和各部长官要为下属书写“考词”,也就是业绩评语;而在宋代,下层文官(称“幕职州县官”,指级别)向中层(称“京官”,指级别)的跃升,必须有五封推荐信,这些推荐信多半必须来自直接上司。那么,跟上司对着干就成了一件极其冒险的事情,但是,如果上司做的明明就是错的呢?一件事情对不对,是否利国利民,这是大是大非的问题。下属与上司的关系,这是官僚队伍内部的关系问题。皇帝国家设置官僚的目的就是协助皇帝治理国家,因此,把事情做对本来是第一位的;然而这种上司决定下属命运的管理方式,却迫使官员把上下级关系作为第一位的事情来处理,为了个人前途,官员宁可牺牲是非道理也不得罪上级。

而那些在关键时刻敢于仗义执言,敢冒得罪上级风险的宦游人,在任何时代都是凤毛麟角。比如,北宋名臣司马光的父亲司马池担任光山县令时,他的顶头上司光州知州盛度为了执行中央命令,下令所属四县在三日之内完成上供建材的收购任务。命令下得突然,所购建材又并非本地土产,这分明是不可能的任务,然而光州下属四县,四位县令中只有司马池一人表达了抗议。接下来事情发展得很有趣:第一,四县之中,按时完成任务的反而只有光山一县。原因也简单,光山老百姓听说县令为了维护他们的利益,竟然公然抗上,因此人心齐泰山移,更何况买些木材呢。第二,就在光山任上,司马池获得跃升中层所需的五封推荐信,这其中最重要的一封,就来自被他顶撞的知州盛度。其他四封推荐信的获得,恐怕也与盛度对司马池的赞赏不无关系。因为耿直,司马池在下层的级别上徘徊了十七年,在顶撞盛度之后,反倒是提上去了,着实不易。

图六〇:明 唐寅 《垂虹别意图》(局部)

《垂虹别意图》,明代唐寅绘。纸本水墨,107.6厘米×29.7厘米,现藏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此画全卷由唐伯虎绘,祝枝山题“垂虹别意”的引首,戴冠作序,以沈周为首的30余人题诗于卷后。此长卷以书画形式记录了唐伯虎、沈周、文徵明等众吴门才子送别戴昭时的情景。在群山绵延下的垂虹桥畔,杨柳依依,与君话别离。唐伯虎题诗云:“垂虹不是灞凌桥,送客能来路亦遥。西望太湖山阁月,东连沧海地通湖。酒波汩汩翻荷叶,别思茫茫在柳条。更欲传杯迟判袂,月明倚柱唤吹箫。”对宦游人而言,离别乃人生常态。帝制时期的官僚是高度职业化的群体,从入仕到致仕,在从职位到职位的奔波中,在各种关系的纠缠撕扯中,宦游人一直都在路上。

在我看来,这样的故事其实并不具有典范作用,因为其中的偶然因素太多了。司马池并不难得而盛度难得,那些碰不到“盛度”的“司马池”,也只能沉迹下僚了,而且那些沉寂的大多数,根本不会被我们看见。帝制时期的政治文化,不仅在骨子里把皇帝摆在国家之上,而且还在实践中把官僚内部的关系摆在国家之上,明明是治理的工具,反而成了治理的目的,本末倒置,令人警醒。而沉浮于其中的宦游人,也便大半在这文化之中消磨了理想与锐气,把升官与发财相关联。

宦游人必须面对的,还有与地方的关系。在汉代,酷吏代表朝廷打击豪强,循吏则着意发展教育,培养地方士人,开通道路,设置邮亭系统,移风易俗。在一般的史学叙述中,酷吏与循吏代表着两种对立的地方治理方式,当我们把时间的尺度放长后进行观察,便会发现,无论酷吏还是循吏,都是帝制国家推广其政治秩序与政治文化的手段,酷吏与循吏殊途同归,都扩大了中央的影响,巩固了中央集权。而在当时的制度背景之下,汉中央能够派出的只是地方长官,地方佐官出自本地精英,汉朝的郡所实行的,实际上是中央代表与地方精英的共治,在这样一种背景之下,那些外地人长官的行为,特别是酷吏对地方豪强的打击行为,应当是冒了极大的风险。从长远上看,循吏以温和的方式,酷吏以血腥的手段,共同缔造了帝国的统一。隋朝以后,实行地方佐官的中央任命制度,自此所有官员的荣辱浮沉都归于中央,任职在地方的所有官员就其本质而言,都是中央的官。在这种情形之下,完成中央所规定的任务成了多数地方官员的第一选择,地方利益在实质上变得无足轻重,只要不出事便好。

比如我们在前文提到的下水道问题。宋代以后,随着城市人口密集程度的增加,下水道的问题变得越来越重要,通畅的下水道系统可以保障城市卫生,避免瘟疫的发生。而整个城市下水道的疏通,必须由地方政府出面。可是这样新兴的工作,却不在中央设定的地方官考核条例中,因此,干不干就要看知州的意愿。若是有良知与理想的知州就没问题;而若是知州懒惰,不愿意费力气整治,那么地方士绅的代表也只能干瞪眼。那些有良知的官员,会被本地人记住,甚至列入祠堂永世纪念,可是地方性的尊崇却未必能给被尊崇者带来仕途的升迁。宦海浮沉,并不一定取决于你为当地百姓做了什么。

当然,那些有理想的政治家仍然会努力有所作为。对那些真正有理想的人来说,宦游之路是一段内心的艰难旅程,理想与现实、欲望与诱惑、原则与妥协,不断地磨洗,“力槌顽石方逢玉,尽拨寒沙始见金”,那些至今仍然屹立在华夏理想人格殿堂中的历史人物,是真正的偶像。

宋代的范仲淹,在贬谪中写下了“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誓言,他始终“居庙堂之高而忧其民,处江湖之远而忧其君”。不以寒温改其节,立朝敢言,“宁鸣而死,不默而生”;治军有术,使西夏称臣,边境得安宁;得位敢为天下先,勇于向官僚集团的利益开刀;在地方则积极治理。他晚年的最后一站,是在经历过大水灾后的青州,以衰朽残年之躯尽力做好灾民的安置返乡工作。

与范仲淹基本同时代,包拯对人情的冷暖有着敏锐的洞察,对人性的软弱又抱持着高度的警惕。包拯年轻的时候,跟一位姓李的同学一起在老家庐州的一座庙里读书——庙里有房子住,还管待斋饭,所以从唐代起就很流行在庙里读书。当然,这也是穷学生的做法。庙的附近住着一个大财主。这财主常常看见两位读书人从家门口过,知道他们书念得好,早晚会中进士、做大官,于是有心结交,总想请他们到家里坐坐,但包拯和李同学总是婉言谢绝。后来有一天,财主就特地备好一桌酒席,专门下了帖子,请二位秀才“光临寒舍”。盛情难却,李同学就要洗脸更衣准备赴宴了。包拯一把拦住他,严肃地说:不能去。咱们是读书人,早晚要做官。他是个富人,咱们现在如果吃他的请、得他的好处,万一将来被派回老家来主政地方,他若有不合礼法的事情求到咱们,那该怎么办?李同学一听有道理,最终两个人都没去。后来,包拯和李同学果然都中了进士,并且在若干年后,都曾主政庐州,干得都还不错,其间并未受到人情干扰。

这个故事,南宋大儒朱熹给自己的学生讲过。朱熹做过地方官,深知利害,他耳闻目睹多少地方官员平时跟当地富人打成一片,导致不能公平施政,甚至被富人拖下水,因此以包、李二位为榜样教导学生,做地方官,特别是主政一方,为人处世,处理与当地士绅的关系必须有所节制,有所不为,才能保持超脱公正的立场,守住原则。[1]

宦游之人,始终在路上;宦游之路,充满艰辛,充满诱惑。隋炀帝规定“父母听随子之官”[2],从此之后,朝廷对家属随行的规定越来越倾向于支持鼓励,宦游人的旅途形态发生了重大变化,从前是单身上任,如今是携家带口。司马光于1055年底从山东取道河北,翻越太行山,到并州(今太原)上任,写下了一首《苦寒行》,记述“穷冬北上太行岭”“万险历尽方到并”的艰辛之旅。他带着张夫人和独生子随行。风雪交加,小孩子冻得直哭,做母亲的却束手无策。干粮没带足,仆人们一直在喊饿,瘦马也吃不饱肚子,石板路滑,马失前蹄,吓得人出了一身又一身的冷汗,而这冷汗在人身上都冻成了冰。这样的旅程,当不在少数。家属的随行让宦游不再孤单,但也带来更多的变数,比如旅途中的死亡。

图六一:宋 佚名 《雪渔图》(局部)

《雪渔图》,宋代佚名绘,绢本设色。《雪渔图》全卷中,除了撑杆捕鱼者,下罾捞鱼者,还有在冬雪初霁的寒冷天气里骑驴出远门的旅人:画中有两位骑驴者,另外两位是跟在身后的童子。从他们翻飞的头巾、帽檐和衣袂,似乎都能感受到刺骨凛冽的劲风。身后跟着的俩童子都瑟缩着身体,其中一位还用袖子掩着嘴巴,似在遮挡寒风,又似乎是在擦拭鼻涕。在如此寒冷的冬雪天不得不出远门,他们或为始终在路上的宦游人;而除了严寒,宦游之路也充满了各种艰辛。《雪渔图》的一角也可从侧面反映出宦游路上的不易。

[1]参见[宋]黎靖德编,王星贤点校:《朱子语类》卷一二九《本朝三·自国初至熙宁人物》,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3093页。

[2][唐]魏徵、[唐]令狐德棻撰:《隋书》卷三《炀帝纪上》,中华书局1973年版,第7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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