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人郭茂倩辑录的《乐府诗集》中有一首古诗,写的是汉代一个普通士兵的遭遇,他“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古者十五受兵,六十还之”[1],西汉前期,十五成丁,开始为国家服役。服役的期限,按规定是所有男丁每人每年三天,实际执行中,有人役期一年,当役而不服者“出钱三百,以给戍者”。[2]随着汉朝对西域的开拓,越来越多的士兵带着家属长期在西北屯田,变成了一种大规模的移民行为。学者根据汉代留下的简牍分析发现,戍边军人来自全国各地,家庭规模一般在五口左右。比如说,居延(靠近内蒙古自治区额济纳旗)所出的西汉永光四年(前40年)“橐佗延寿燧长”孙时所持的“符”(旅行证)表明:孙时是橐佗延寿(烽)燧的燧长,他的妻子孙第卿二十一岁,籍贯在昭武乡万岁里;他们有一个女儿名叫王女,刚刚三岁;跟他们一起居住的还有孙时的妹妹,名叫耳,九岁。这些汉王朝的拓边者会用故乡的名字来命名新家园,这是古今中外所有开拓者的共同做法。老兵“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他的戍边之地不知道在哪里,但是,当生命即将抵达终点的时候,他选择叶落归根。
“少小离家老大归,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贺知章笔下的故乡,人丁兴旺,温暖热闹,游子虽老,仍然是有家可归的。而“十五从军征”的老兵却遭遇了无家可归的寂寞凄冷。老兵在熟悉的乡路上遇到了同乡,赶忙打听家里的情况,在乡里人的指点下,老兵的少年记忆与眼前现实出现了残忍对接:“遥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家园已经彻底荒芜,野谷、野葵丛生。老兵用颤抖的手拿出了简单的行军炊具,“舂谷持作饭,采葵持作羮”。
回归故土,与亲人分享生命的最后时光,是支撑老兵跨越漫漫旅程的唯一动力,他以为回到故乡,孤独便能结束,却没想到漫漫旅程之后,他得到的却是终极孤独,“羹饭一时熟,不知贻阿谁?出门东向看,泪落沾我衣”。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肯定有文学夸张的成分。然而,其中描述的戍边老兵的骨肉分离之痛,个人和家庭为国家民族所做的牺牲,却是真实存在的。郭茂倩把这首诗收在“鼓角横吹曲”类中,“马上奏之,盖军中之乐也”[3]。“军中之乐”不回避个体的牺牲与痛楚,诚为难能可贵,有仁者之心。唐诗中有一句“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4],是属于不能细想的,细想便有无限凄凉意。短短十四个字,就像电影蒙太奇手法所呈现的一样,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无定河边乍暖还寒中无名战士的枯骨;镜头一转,却是故乡春闺年轻妻子梦中甜蜜的娇嗔,妻子对丈夫战死的事实一无所知,仍然在期待重逢,梦想属于他们的未来。
古人从军,除了出于臣民责任的服役以外,还有一种是主动的从军报国觅封侯,这是比读书应举出现得更早的传统前程。唐代遇有大规模战事,除征发府兵之外,还会招募普通老百姓从军。唐初老百姓对从军的反应是非常积极的,“人人投募,争欲征行;乃有不用官物,请自办衣粮,投名义征”。[5]老百姓的积极性从哪里来?对唐帝国的忠诚和身为唐人的自豪感肯定是有的,但更重要的是,从军立功提供了一条出人头地的光明大道。军人立功可以获得勋官,就是《木兰辞》里说的“策勋十二转,赏赐百千强”。有了勋官就可以获得占田的特权,从三十顷到六十亩不等,而一个普通男子的永业田限额是二十亩。当然,并非你有了勋官,政府就分配这么多土地给你,而是有了勋官之后,你就可以合法地拥有相应等级的土地了。勋官还有法律上的刑罚减等优待:勋官二品以下、五品以上,“犯死罪者,并为上请”;七品以上勋官的“祖父母、父母、兄弟、姊妹、妻、子孙犯流罪以下,各从减一等之例”。[6]勋官为政府服役达到一定期限,还可以通过吏部或者兵部的考试,取得做官的资格。“木兰不用尚书郎,愿借明驼千里足,送儿还故乡”,花木兰应当是文武双全的,她能得到尚书郎的职位,肯定是通过了吏部的身言书判考试。建立功勋,取得特权,这应当是很多人从军的主要动力。当然,能力特别强、运气特别好的从军者甚至还可以获得提拔,直接成为官员,进入统治阶层。
图五九:明 唐寅 《蕉叶睡女图》(局部)
《蕉叶睡女图》,明代唐寅绘。手卷,纸本墨笔,61.0厘米×20.3厘米,现藏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在古代,男性到一定年龄段皆要服兵役,杜甫《兵车行》中有:“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陈陶的《陇西行》中也有:“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这反映的情景皆与服兵役有关。我们或可用明代唐寅的《蕉叶睡女图》,来借指陈陶的这句诗所表达的情景:无定河边,乍暖还寒,风中散落着无名战士的枯骨;而在故乡,却是年轻妻子梦中甜蜜的娇嗔。熟睡在蕉叶上的妻子,面容恬淡安静,似还略带着点儿淡淡的笑容,而她对丈夫战死的事实一无所知,仍在梦中期待重逢,梦想属于他们的未来。由此反差,便可清晰地突显出古代经年累月服兵役的残酷。
唐太宗贞观末年征辽东,绛州龙门人薛仁贵应募从军。大军攻打安地城,太宗命令诸将分四路进军,薛仁贵“自恃骁勇,欲立奇功,乃异其服色,着白衣”,唐军的制服是黑色的,而薛仁贵偏偏穿白,为的就是要醒目,好让在高处瞭敌的皇帝看见自己。果然,太宗远远望见一名白衣小将,“握戟,腰鞬张弓,大呼先入,所向无前,贼尽披靡却走。大军乘之,贼乃大溃”。太宗本人也是武将出身,见此奇才,惊为天人,赶紧派人来问“先锋白衣者为谁”,随即接见了薛仁贵,“赐马两匹、绢四十匹……并赐生口十人”,立即授予他从五品的“游击将军、云泉府果毅都尉”职衔,还把他留在自己身边。从一介平民直接跃升为五品官,这种情况只能发生在战场上。宋代以后的状元郎,虽比这个风光,却远不如这个实在。
薛仁贵军人生涯最辉煌的时刻,莫过于高宗时率兵西征天山九姓突厥。当时九姓突厥坐拥十多万人,势力强大。突厥人派了几十名勇士来挑战。薛仁贵连发三箭,三名勇士应声落马,其余人等慌忙下马请降。唐军乘胜进军,大破突厥。“九姓自此衰弱,不复更为边患”。“将军三箭定天山,战士长歌入汉关”的雄壮军歌响彻了天山南北。
薛仁贵晚年,曾因犯错误被免职。六十八岁时,唐高宗起用他对付突厥人。老将出马,威名犹在,且仍然能打。突厥人“闻仁贵复起为将,素惮其名,皆奔散,不敢当之”[7]。两年之后,即永淳二年(683年)
二月“己卯,左领军卫大将军薛仁贵卒”。紧接着薛仁贵的死讯,《旧唐书·高宗本纪》记载了这样一件事:“三月庚寅,突厥阿史那骨笃禄、阿史德元珍等围单于都护府。”将军死而长城坏,增重了薛仁贵的威名,却也不得不说是国家的悲哀。
薛仁贵的故事特别适合用来做征兵宣传。这个故事传递出来诸多的正面信息,在这个国家控制一切的等级社会中,存在着相对平等的文武关系,武人地位高尚,从士兵到将军道路畅通,只要你有能力、有军功。但事实上,薛仁贵的故事恐怕只是一个特例,薛仁贵的武艺、军功、机遇,包括自我宣传的能力,实在超迈群伦。在薛仁贵从军不久之后,普通立功军人的上进之路就开始出现了日渐堵塞的现象。国家对立功军人的重视程度不断下降。比如对待为国捐躯的烈士,从前是“身死王事者,并蒙敕使吊祭,追赠官职,亦有回亡者官爵与其子弟”,但是自从显庆五年(660年)以后,“征役身死,更不借问”。[8]勋官的获得越来越难,即便是获得了勋官,也很难享受到相应的特权。相反,勋官因为被官府记录在案,反而成了容易受到征发的对象。当兵的好处越来越少,逃避征兵于是成为普遍行为。
为了获得稳定的兵员,唐后期开始实行职业兵制,宋代又吸取五代陋习,在士兵的脸上刺字,从而创造了一个特殊的军人群体——募兵。募兵脱离了农业生产,完全靠国家财政养活,有相对稳定的收入;脸上的刺字将募兵同普通百姓区别开来,募兵因此遭到鄙视;但是,募兵却是武力集团,是有能力保护也有能力危害百姓的群体。
和平时期的军人,不太可能发生像薛仁贵那样的传奇故事,大多数募兵生活得更像是一种低级小官吏。宋代军人的来源有三种:一是军人子弟从军,二是平民应募,三是像林冲那样的罪犯配军。军人及其妻儿构成小家庭,住在国家所提供的营房里,俸禄是小家庭的主要经济来源。军人之妻往往也来自军人家庭。按制度,宋代禁军要定期轮流戍边,因此,分居是宋代军人家庭生活的常态。这其中也有节制生育的考虑。每三年,皇帝会亲自检阅所有的军官,从高到低,依次升迁,整个过程可能会持续十几天。这是皇帝维持军人忠诚的一种方式。军官升迁完毕,下面的士兵也会得到机会被提拔为低级军官。皇帝的大阅是整个军营的节日,军营门口销售活鸡、活鸭的摊贩,这时候的生意最好。
从史料中可以看到军人的跋扈骄横。比如西北开战,朝廷慌了手脚,一味增兵,甚至想到了要把开封的辇夫(抬轿子的兵)送上战场。这些人当然不干,于是直接闹上了街。但并非所有军人都能如此骄横。底层军人的状态其实相当可怜。宋朝军队的最底层是厢军,也就是专门干杂役的兵。宋朝用厢军来承担政府所需要的某些服务,比如长途运输。江宁府(南京)是长江航运的重要港口,往来官船众多。来来往往负责押运的士兵也很多。士兵在中途生病,基本上就会被留在江宁,住在特殊的营房之中,一年总计不下几百人。这几百人,很少有能活下来的,基本上都被饿死了。因为按制度,生病士兵留下来之后,才向江宁府申请“粮票”,“给券乃得食”,拿到粮票才能到仓库里领粮食,领了粮食才有饭吃,这一套手续走起来并不容易,等到手续走完,病号就已经饿好几天了。这种情况,直到理学家程颢担任江宁府上元县主簿时,才得以改善。程颢的做法很简单,就是先在营房里备好米,病号来了就管饭。[9]负责押运物资的厢军会在旅途之中遭遇生死考验,而这种时候,他们命如草芥,除非遇到像程颢这样有良知、负责任的官员。
[1][东汉]班昭:《为兄超求代疏》,见《后汉书》卷四七《班超传》,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585页。
[2][南朝宋]裴骃集解引《汉书音义》,见[汉]司马迁:《史记》卷一〇六《吴王濞列传》,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2824页。
[3][宋]郭茂倩编:《乐府诗集》卷二一《横吹曲辞一》,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309页。
[4][清]彭定求等编:《全唐诗》卷七四六《陇西行四首》之二,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8492页。
[5][后晋]刘昫等撰:《旧唐书》卷八四《刘仁轨传》,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2793页。
[6]刘俊文:《唐律疏议笺解》卷二《名例律》,中华书局1996年版,第127—128页。
[7][后晋]刘昫等撰:《旧唐书》卷八三《薛仁贵传》,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2780—2783页。
[8][后晋]刘昫等撰:《旧唐书》卷八四《刘仁轨传》,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2793页。
[9]参见[宋]程颐:《明道先生行状》,见程颢、程颐著,王孝鱼点校:《二程集·文集》卷一一,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631—63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