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委内瑞拉:资源主权国的困局

第六章 委内瑞拉:资源主权国的困局

我们在比较研究中认识到:拉丁美洲国家殖民化程度的深浅,可以通过其经济结构单一化程度来考虑。单一化程度越高,贫民窟密布的城市化率就越高,也就越难以推进劳动密集型的一般商品生产,国内市场就会被外部定价从而受输入型危机影响。这是委内瑞拉堕入拉美陷阱无法自拔的内因。

任何维持着殖民化时代留下的单一经济的国家,只要没有改变这种殖民化结构,就没有加强国家经济主权的基础条件,那就会决定性地影响着该国的上层建筑和意识形态,不管该国在政治上选择何种制度,在意识形态上宣称何种主义,都不过是跟从了西方中心主义的一个流派。

据此来看,在核心国家制造全球危机、对外做成本转嫁的过程中,认同社会主义的委内瑞拉恰是由于无力改变单一经济结构并走出了其派生的危机困境而遭受重创,从21世纪的新兴国家演化成为最新的失败国家。然而,也正是由于委内瑞拉摆脱殖民化经济的努力因西方打压而“失败”,并被西方意识形态全面抹黑,其经验教训才尤其值得我们认真、客观地总结。

无论政府还是百姓,委内瑞拉作为参与全球化竞争的国家,在核心国实行量化宽松的政策,释放巨大流动性给金融资本,来操控国际石油价格,从而造成石油价格史无前例的大起大落的过程中,无疑会被摔得头破血流!不过,这还不是最严重的教训,最为惨痛的是落入陷阱后还不明就里地鼓与呼——中间群众被核心国家经济软实力包装的各种说法推动着参与大规模街头政治,却不知道他们所拥护的是鼓吹加强外资控制本国资源的政治派别。可见,不论最终改换何种党派执政,都不能扭转这个国家惨遭核心国蹂躏的结局。

21世纪初,查韦斯政府以和平赎买方式坚定不移地收回了石油主权。在查韦斯执政最初几年,因为政治和经济的动荡(包括2002年的军事政变及2002—2003年的以石油公司PDVSA为首的大罢工),经济发展举步维艰。直至2003年政局稳定后,才开启了委内瑞拉经济高速增长的新阶段。当然,这要得益于当时新一轮的全球化经济高增长的带动,特别是以中国为首的制造大国对原材料和能源的巨大需求。

委内瑞拉产业以石油生产为主,石油产量在拉丁美洲国家中位居第一,在石油出口国组织(OPEC)中位居第三。石油行业是该国经济最重要的支柱产业。2006年日产石油320万桶,占全球石油总产量的4%,石油年收入约1000亿美元。2006年,石油产值占国内生产总值的14.5%,石油出口占出口总额的80%。

其后不久,却碰上了2008年华尔街金融海啸,石油价格短时间内急剧下跌,委内瑞拉经济受到严重冲击。随后,美国政府为救市而直接干预市场,开启量化宽松政策。核心国家制造的大量过剩资金,直接进入石油期货市场,实现了向外转嫁通货膨胀代价的目的,又迅疾创造了石油价格短时间内跃升超过3倍的奇迹,不久前才占有了资源主权的委内瑞拉,也趁此有了继续搭乘高油价便车而崛起的历史机遇,如图6-1所示。

然而,这个油价高企的奇迹只延续了4年,核心国家于2013年渐次退出量化宽松,以及中国产能过剩,导致全球能源需求降低,全球能源和原材料市场的价格迅即下跌回原点。2014年以来,因石油收入显著减少而使财政赤字恶化的委内瑞拉面临严峻的局面,甚至被认为已经到了国家灾难的地步。

来源:https://zh.tradingeconomics.com/commodity/crude-oil。

图6-1 WTI原油价格(1995—2020年)

由于委内瑞拉在左翼政治的拉丁美洲国家中居于核心地位,因此遭到美国不同党派当权者的一致反对。就在因美国结束量化宽松而使世界石油市场价格急剧下跌之际,美国抓住委内瑞拉石油收益大幅度下降的机会推出制裁措施。2015年3月9日,美国时任总统奥巴马签署一份行政指令,宣布国家进入紧急状态,指称“委内瑞拉的状况对美国的国家安全及外交政策构成非比寻常的莫大威胁”。一年后,他再次宣布延长该指令一年,指令赋予美国政府有权制裁委内瑞拉,一旦发生武装冲突,可以没收委内瑞拉的资产,而委内瑞拉在美国的最重要资产是价值数十亿美元的CITGO石油公司。现任美国总统特朗普曾表示,委内瑞拉局势并不是其外交政策优先考虑的议题。特朗普政府认为,委内瑞拉现任总统马杜罗推动成立的制宪大会非法,美国财政部宣布对包括马杜罗在内的多名委内瑞拉官员实施制裁。2017年8月11日,特朗普宣称不排除对委内瑞拉采取军事行动的可能性。

世界第一绝对军事强权指称一个蕞尔小国对自身构成“非比寻常的莫大威胁”,本来是缺乏说服力的,但在新门罗主义的地缘策略调整下,美国已部署打下这只“牛虻”的战役。美国总统行政指令,为没收委内瑞拉资产提供了合法性。这一切都表明,核心国家多年来颠覆这个左翼民选政府的策略已经进入最后阶段。

委内瑞拉作为主权国家参与当前全球化竞争所遭遇到的最大障碍,是核心国正进行的币缘-地缘战略重大调整。

众所周知,美国出于本身的利益及战略需求,曾经推动宽松货币政策,结果令国际大宗商品价格急升,石油一度冲上近150美元一桶的历史高位。通过政府更迭回收并且掌握了资源主权的国家,例如委内瑞拉、伊朗及俄罗斯,也就顺势搭了一个便车,国家获得庞大的石油收益,用于改善国内一般民众的生活。这些收回资源主权及收益的国家,自然遭受核心国跨国公司的敌视,于是核心国家的主流媒体及学术界,不遗余力地长期妖魔化这些从跨国公司手中夺回资源主权的国家。尽管委内瑞拉、伊朗及俄罗斯的政府都是经民主选举产生的合法政权,但核心国仍指责它们不民主,不符合西方的普世价值。

但不管委内瑞拉和美国怎样在意识形态上对立,两国在经济上一直以来是密切的共生关系。美国长期以来都是委内瑞拉的最大贸易伙伴,委内瑞拉出口的40%石油输送给美国,从美国进口的商品占总贸易额的26%(中国是第二大贸易伙伴,这两个数据分别为11%和15%)。双方的利益冲突在于,委内瑞拉搭了美元流动性膨胀造成国际大宗商品价格上升的便车,之前委内瑞拉大量进口商品,使跨国公司获取了巨额收益,石油价格上升又使该国从出口中得到了大量以美元结算的收益,影响美元指数回调;委内瑞拉把赚来的美元一方面用来搞民生经济,在贫民窟中建立能够吸纳就业的中小企业,聘请在古巴相对过剩的医生、教师和技术员,来改善本国下层民众的生活水平;另一方面,在赢得广大民众的高度信任的同时,又积极改革被西方控制上层建筑和意识形态的体制弊病,大力发展社区媒体和大众教育,在美国的后院搞左翼国家同盟,试图抗衡美国在区内的传统影响力。

因此,美国一直公开而且明确地支持委内瑞拉国内认同西方思潮的舆论界和教育界,以及服务于跨国公司的买办利益集团,努力培育体制内的反对力量,试图用各种方式颠覆玻利瓦尔主义民选政权[173]。《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等主流美国媒体长年不遗余力地做出妖魔化玻利瓦尔政府的各种夸张扭曲报道。[174]这些软实力的作用,在发展中国家也形成了紧跟美国确立的政治正确来妖魔化委内瑞拉的趋势。

面对核心国公开推行的颠覆和国内经济危机带来的巨大压力[175],委内瑞拉只能使用国家权力全力应对。2016年1月,委内瑞拉总统马杜罗宣布国家进入经济紧急状态,5月13日再延长经济紧急状态60天,并且进一步扩大经济紧急状态的适用范围,并宣布国家进入紧急状态。2017年5月1日,马杜罗宣布启动制宪大会进程,重新制定国家宪法,以维护国家和平、促进国内对话、解决当前政治危机。而这些措施当然遭到反对党联盟的竭力反对,在选举前一周内连续举行抗议活动。7月30日,委内瑞拉国家选举委员会表示,41.5%的选民(800万人以上)参加了该国制宪大会选举,选出545名制宪大会成员中的537名,另外8名原住民成员于8月1日经选举产生。[176]这种坚持国家掌握主权、资源收益用于改善民生的执政党,以群众动员的方式进行政治斗争,本来没有偏离“of the people, for the people, by the people”(民有、民享、民治)[177]的西方经典民主理念,但在资源主权斗争的大背景下,则被妖魔化为民主与独裁的斗争。

委内瑞拉玻利瓦尔政府的经验再次证明我们在E7研究中提出的观点:没有经历暴力革命,而是通过与原宗主国谈判,延续原宗主国政治经济体制的方式而获得执政权力的政府,在推动社会改革时,往往遭遇原有体制内的依附跨国公司的利益集团、旧官僚、境内外跨国资本等势力的激烈反扑,从而使得新政权改革往往难以深入,要保存有利民众的改革成果亦非易事。

马杜罗在2017年10月4日倡议创立一个原油及精炼原油产品交易的货币篮子,希望摆脱对美元的依赖,并推广至所有产油国。然而,之前曾提出类似倡议的石油产出国领袖萨达姆及卡扎菲被核心国通过战争杀害的下场还历历在目。对于金融利益仍然建立在石油美元之上的美国来说,间接策动推翻委内瑞拉现政权的政变或直接军事干预,都会被列入考虑的选项。

特朗普政府上台伊始就确立了对马杜罗政权极限施压的基调。在他看来,所谓极限施压,就是综合应用经济、外交与军事等各种资源,以严厉的制裁与军事威胁相结合来迫使对手改变行为。

2017年,当时委内瑞拉举行了制宪大会选举,尼古拉斯·马杜罗顺利当选了第二个6年任期的总统。美国方面认为制宪大会投票破坏了民主,而马杜罗则是一名独裁者,并为此对委内瑞拉启动了大规模的经济制裁,尤其是对委内瑞拉的石油部门进行了史上最为严格的制裁,禁止该国以美元来进行石油贸易结算,以此来掐断委内瑞拉的经济命脉。

在经济上,2017年8月25日,特朗普签署法令,禁止委内瑞拉政府在美国发行债券,禁止其国有企业委内瑞拉石油公司在美国金融市场融资,也禁止美国银行给二者提供超过一定期限的新贷款。在马杜罗政府计划发行数字石油货币后,2018年3月19日,白宫签署行政令,禁止美国个人在境内供应、购买和交易该货币。5月初,在美副总统彭斯敦促委内瑞拉暂停新一轮总统大选之际,美国对委内瑞拉的20家企业进行制裁。5月21日,在马杜罗赢得总统大选后,美国禁止公司或者个人交易与委内瑞拉政府和委内瑞拉石油公司相关的债务或者应收账款。11月1日,特朗普政府宣布禁止美国公民同与委内瑞拉黄金出口等行业有关的个人和实体进行交易,以降低后者在黄金方面的收入。2019年1月28日,美国正式对委内瑞拉石油部门进行大规模制裁。财政部将委内瑞拉石油公司在美国价值约70亿美元的资产冻结,随后将其转交给瓜伊多,美国国家安全顾问博尔顿甚至预测,这个行动还能够让马杜罗失去来年110亿美元的石油销售收入。8月5日,委内瑞拉政府在美国的全部资产又被宣布冻结。

一、单一产业结构的困局

新兴七国中,南非、巴西、印度尼西亚和委内瑞拉都有国民经济过于依赖大宗初级商品出口的问题,这是南方世界殖民地经济模式遗留下来的主要困局,而其中委内瑞拉的问题最严重,几乎是完全依赖单一石油产业和石油贸易。

委内瑞拉拥有全球最大原油储藏(已探明储量为2984亿桶,超越沙特阿拉伯)[178],石油与天然气之总产值高达GDP的25%,石油收入占该国总出口收益的95%。政府近年40%—50%的税收预算来自石油企业出口收入,石油收益为社会发展领域的投资提供了80%以上的资金来源。有分析指出:“委内瑞拉经济长期高度依赖石油产业,其他产业发展非常缓慢,经济结构单一,技术相对落后,国际竞争力较弱。委内瑞拉政府从查韦斯时代就迫切希望发展本国民族产业,但众多经济发展领域都需要国外的资金和技术。”

来源:http://atlas.cid.harvard.edu/explore/tree map/export/ven/all/show/2015/。

图6-2 委内瑞拉2015年出口产业收益比例

据委内瑞拉央行2017年1月披露的初步数据,2016年委内瑞拉CPI暴涨了800%,为史上最严重,与此同时经济却收缩了18.6%,录得13年来最大衰退幅度;委内瑞拉2016年通胀飙升800%,经济萎缩;委内瑞拉央行的一份内部文件显示,2016年几乎提供了委内瑞拉所有硬通货的石油部门萎缩了12.7%,非石油部门萎缩了19.5%[179]。

而这一趋势并非一夜之间发生的,委内瑞拉政府经济顾问、委内瑞拉规划与发展部前部长费利佩·佩雷斯早在2014年的发言中就指出了单一经济结构对国家经济的伤害,他讲道:“社会经济发展出现了一些不理想的状况。比如,2014年3月的统计数据表明,年平均通货膨胀率达60%,食品价格上涨80%,物资匮乏指数达30%,玉米粉、牛奶等日常生活必需品依然匮乏。又如,国家对石油的依赖性过大,非石油工业及农产品的产值正在不断下降,非石油物品的出口仅占出口总量的3%。”[180]

查韦斯的21世纪社会主义特别要求经济结构的均衡发展,改变单一的石油出口经济。“但不可否认,查韦斯的改革未能解决委内瑞拉经济结构单一化的根本问题,致使国家创汇只能依靠石油出口,查韦斯也未能大力发展本国工业,基础民生商品仍几乎完全依靠进口,导致国内消费品价格长期高于发达国家。国际油价一有风吹草动,直接影响政府财政收入。”[181]只要政府财政补贴下降,低收入人群就会陷入生存危机。

殖民化单一经济不仅阻碍国家对经济结构调整的改革努力,而且,其连带发生的对制度的黏滞效应也是明显的:只要资源出口收入成为政治家对底层社会承诺的福利来源,就会造成对福利分配的政治依赖;由此,一般加工贸易的轻型产业就会因劳动者收益低于“被动福利+被动闲暇”[182]而难以发展,贫民窟大量失业人口也难以得到参与所谓的全球经济一体化发展的机会。亦即,能够参与全球经济一体化并且获利的,主要是核心国为主的跨国资本。

我们在E7比较研究中提出的理论归纳是:拉美和非洲在其贫民窟人口的福利被动地由政府通过占有出口收入从外部赋予,在这种条件下,政府不会自愿地将福利投入低端就业市场,而宁愿使贫民窟人口在依然贫困的情况下安于闲暇。这对大多数拉美和非洲国家奉为圭臬的发展主义是个挑战。无论建立何种现代化政治制度,或无论信奉何种西方意识形态,有一个结果是共同的:在有大量过剩劳动力资源且收入低下的条件下,不可能发展劳动力密集型产业。

二、币值急挫

委内瑞拉经济危机的主要表现是恶性通胀压力下的本国币值急挫。

在美国即将结束量化宽松的2013年2月,委内瑞拉货币就开始贬值,官方汇率从1美元兑换4.3玻利瓦尔调整至6.3玻利瓦尔,货币贬值将近32%。量化宽松结束之后,2014年1月23日,委内瑞拉政府再次将旅居海外的国民的官方汇率调整为1美元兑换11.36玻利瓦尔,一次性贬值45%。[183]

据石油输出国组织的数据,委内瑞拉石油收入占出口总收入的95%以上,政府收入的一半来源于石油,石油价格自2014年6月约115美元/桶暴跌至2016年11月的50美元以下,给委内瑞拉经济带来严重打击,食物、药品等严重短缺,也使2016年12月的通胀率高达800%,成为全球通胀最高的国家。截至2017年2月,通胀率为741%,如图6-3和图6-4所示。通胀的高企使货币大幅贬值。

来源:https://tradingeconomics.com/venezuela/inflation-cpi。

图6-3 委内瑞拉通胀率(2007—2017年2月)

来源:https://www.economist.com/news/finance-and-economics/21693961-why-bor-rowing-dollars-central-business-cycle-developing。

图6-4 新兴国家货币大幅贬值(2013年5月—2016年3月)

图6-4中的数据表明的是核心国把控金融资本阶段的规律性现象,这值得边缘国重视。

但由于委内瑞拉政府在金融危机压力下实行了外币管制,官方的兑换价未必反映市场实际情况。该国黑市外汇交易猖獗,为了遏制黑市交易,委内瑞拉在2014年3月,启动了新外汇交易市场(SI-CADII),当时定价为1美元兑55玻利瓦尔,相当于官方汇率6.3的8倍多;另一个专门为企业购汇的SICADI外汇市场中,当时汇率为1美元兑换10.8玻利瓦尔(来源同上)。但据估算,2014年实际的兑美元汇价,达1美元兑超过600玻利瓦尔。而2016年,外币管控在创历史纪录的通货膨胀面前已完全失去作用,追踪黑市汇率的网站dolartoday.com数据显示,2016年12月29日玻利瓦尔兑美元汇率为3107.3:1,较12月13日的3980.51:1略有回升,但100玻利瓦尔面值货币早已丧失大量价值,相当于约3美分。

来源:https://upload.wikimedia.org/wikipedia/commons/5/5d/Venezuela inflation on the black market%28DolarToday%29 on a logarithmic scale.png。

图6-5 委内瑞拉玻利瓦尔兑美元的实际汇价与官方汇率(2010—2017年)

图6-5中的数据表明,委内瑞拉自2013年美联储确定结束量化宽松政策开始进入贬值期,到2015年美国提出加息政策之后,则陡然发生本币恶性贬值。由于官方和市场化的两种汇率差距过大,以货币持有量作为身份标记的中产阶级在经济危机压力下纷纷对家庭资产做组合理财,遂在黑市汇率引导下加速推动民间外汇流出,并且还存在担心私人财产在国内恶性通胀中受损而势必在政治上与官方尖锐对立的因素。这也是委内瑞拉社会右倾化的内因之一!

三、外债规模扩大,外汇储备收缩

21世纪的第一个10年是资源出口国家的黄金时期。由于石油收益丰厚,委内瑞拉的外汇储备在2009年录得422.99亿美元的历史高位。受惠于石油价格高企及连续录得贸易盈余,2007—2011年,委内瑞拉的外债居然降至接近零水平。

图6-6中的数据表明:2012年委内瑞拉短期净外债规模占外汇储备及主权资产值的270%。由此可见,虽然委内瑞拉有较大借债规模,但只要政府保持较高石油收益,其外债偿还能力仍然稳健。

其后,随着石油价格波动,自2014年委内瑞拉的未偿还公共外债规模曾四次剧烈波动,接近21.89亿美元,而每次外债规模的陡升都意味着在国际石油市场中被美元流动性洗劫和绞杀。

图6-7显示,委内瑞拉政府仍然有较佳的偿还公共债务的能力,目前未偿还公共债务只有5.89亿美元(2017年8月)。

但巨额的债务必然造成外汇储备的流失。据《金融时报》报道,自2014年国际油价下跌以来,债券持有人、商业债权人及中国方面预计已持有超过1200亿美元的委内瑞拉债券。[184]

来源:http://www.economist.com/node/21585039/mobile-frameless。

图6-6 2012年短期净外债加外债偿还(占外汇储备及主权基金资产的百分比)

来源:https://tradingeconomics.com/venezuela/external-debt。

图6-7 委内瑞拉公共外债(1996—2017年4月)

来源:https://tradingeconomics.com/venezuela/foreign-exchange-reserves。

图6-8 委内瑞拉的外汇储备(2007—2017年6月)

来源:https://tradingeconomics.com/venezuela/gold-reserves。

图6-9 委内瑞拉黄金储备(2014年7月—2017年7月)

此外,委内瑞拉最高峰时期还有372.93吨黄金储备,2016年快速下降到不到200吨。2018年11月,为防止受美元金融限制的拖累,委内瑞拉决定运回此前寄存在英格兰银行(英国央行)的约14吨黄金,这将是继2011年委内瑞拉从美国联邦储备银行地下金库等海外金库中运回国约160吨黄金后的再次遣返本国黄金的决定。在英格兰银行拒绝了委内瑞拉提出的多笔遣返黄金的要求之后,委内瑞拉的很大一部分黄金(32吨,价值约16亿美元)仍留在伦敦。尽管英格兰银行是独立的,但英国当局以“意图不明”为由拒绝了,并表示委内瑞拉当局不应获得海外资产。[185]

很明显,对方此举显然是在配合美国对委方的制裁。要知道,这批黄金虽然存放在英国的仓库里,但使用权依然在委内瑞拉手中。所以,不管对方是出于何种原因,都不应该拒绝该国运回黄金的请求。之后,美国专家给出了所谓的建议,使得该国只能通过交易黄金的形式出售。值得注意的是,该国存放在仓库中的黄金不止14吨。据悉,委内瑞拉目前还有近80吨黄金被对方“冻结”,依然无法顺利运回。[186]

延伸阅读16

中国是委内瑞拉最大的债权国

2007年以来,中国国有机构已向委内瑞拉发放逾500亿美元的贷款,据悉约200亿美元尚未偿还。这些贷款很大一部分是以石油输出的方式进行偿还的。[187]另外,中国也是委内瑞拉第二大石油进口国。

“受制于投资环境,委内瑞拉吸收外资规模较小,是拉美地区吸收外资最少的国家之一。联合国贸发会议2014年《世界投资报告》显示,2013年委内瑞拉吸收外资流量70.4亿美元,截至同年年底,外资存量为557.7亿美元。

据中国商务部统计,2013年中国对委内瑞拉直接投资流量为4.26亿美元,同年年底投资存量为23.63亿美元。中国投资主要集中在石油开发和组装加工领域。

2013年6月3日,中国国家开发银行与委内瑞拉国家石油公司签署了总额40.15亿美元的融资协议,计划提升中委合资的石油公司SINOVENSA在委内瑞拉石油产量。附属签署的还有支持该笔融资的石油买卖协议及项目执行保障协议。

仅在2013年马杜罗访华期间,委内瑞拉就与中国国家开发银行(以下简称国开行)达成了用于住房建设、农业、工业、道路建设、电力、交通、矿业、医疗、科技等领域项目的贷款协议,用于国家的发展。

同期,委内瑞拉还与中国进出口银行签订了3.91亿美元的贷款协议,用于Pequiven公司的莫龙码头建设项目,此码头用于出口尿素和氨。

当时,中国石油化工集团(以下简称中石化)与委内瑞拉达成了注资14亿美元,以开发奥里诺科胡宁一区块,每天生产20万桶原油的合作协议。

委内瑞拉是国开行在拉美放贷最多的国家之一,涉及矿业、农业及航天电力。国开行还于2015年7月19日习近平访问拉美前夕,在委内瑞拉首都加拉加斯开设了办事处,是首家在委内瑞拉设立办事处的中国金融机构。有媒体报道称,据彭博数据,2007—2012年,国开行向委内瑞拉累计发放贷款425亿美元,占其同期对外贷款发放量的近1/4。据2015年1月8日凌晨消息,马杜罗宣布与中国达成新的双边合作协议,带来200亿美元委内瑞拉急需的资金。他是在与中国国家领导人会谈后对外宣布的消息,双边合作协议以能源、工业和房地产行业为中心。[188]

2016年11月17日,中国最大的国有能源企业——中国石油天然气集团(以下简称中石油)与委内瑞拉国有石油公司达成价值22亿美元的协议,提高其合资公司的产量。中石油持有此合资公司的少数股权。委内瑞拉总统马杜罗与中国石油集团相关人员在加拉加斯会面后发表电视讲话称,将部分动用中国提供的最多90亿美元的信贷额度,将该国原油产量最多提高约27.7万桶/日[189]。

随着低油价重创委内瑞拉经济,中国进行海外放贷更加注重财政稳定和政治风险等因素。审查加强,可能令中国履行有关承诺变得复杂。中国承诺未来3年(2017—2019年)向整个非洲地区提供600亿美元,其中很大一部分是面向重度依赖大宗商品出口国家的优惠贷款和政府支持投资。[190]

委内瑞拉和中国之间的“石油换贷款”协议,预计2017年委内瑞拉对中国的原油出口量将达到55万桶/日,较2016年增长55%。而委内瑞拉对印度的石油出口量预计将下降15.5%至36万桶/日,由于印度主要以现金支付石油费用,委内瑞拉对印度出口的减少将使该国的金融状况更加恶化。[191]

四、从贸易顺差至逆差

过去十多年,在E7中只有中国和委内瑞拉长期保持经常账户顺差。得益于石油出口收益,委内瑞拉曾经在2008年第三季度录得历史最高的177.32亿美元贸易顺差。虽然曾经因为国际油价波动而出现短暂的季度贸易逆差,但一般能很快再度回复顺差。但持续的低油价及国内的经济动荡,终于使依赖单一石油经济的委内瑞拉开始出现较持久的逆差情况。从2014年年底开始,经常账户一直录得逆差。在风雨飘摇中失去财政作为后盾,政府的执政前景堪虞。

来源:https://zh.tradingeconomics.com/venezuela/current-account。

图6-10 委内瑞拉按季度经常账户差额(2003—2019年)

五、物资短缺造成社会动荡

委内瑞拉土地资源丰富,很多大型农场被跨国公司占有,农作物产量虽然丰富,但近年市场上的粮食及日用品非常短缺,形势严峻。对此,政府甚至派出军队暂时接管厕纸工厂及电器连锁店,以确保生产及销售的正常运行。当前问题有其历史根源,委内瑞拉的产业结构源于西方殖民化在拉美形成的单一经济,以出口资源满足西方市场为主,由此往往对本国其他产业产生排斥作用。

以农业为例,在20世纪30年代,农业曾经占委内瑞拉22%的GDP及60%的劳动力,但随着石油业的发展,大量人口涌入城市,农业人口下降至不到10%。根据1997年的一项调查,340万公顷适合耕作的土地中,只有70万公顷生产谷物;另外1710万公顷适宜畜牧的土地也出现同样情况,农牧业土地资源使用率明显不足。

此外,农业也沿袭殖民化的大种植园经济,由海外跨国公司把控着收益较高的农产品出口、物流、结算等环节,跨国公司要在国际市场获利,根本不为本国需求服务,导致本国食物及一般消费品价格高于发达国家。这种大农场制度排斥农民,造成农村人口贫困化并流入城市,形成超前城市化(2015年城市人口占89%,是拉丁美洲之最)和大城市贫民窟化,一般商品生产能力落后。

委内瑞拉土地上生产的粮食被跨国公司把控,不为满足本国民众需求和平抑食品价格做贡献,反而借食品价格抬升获利。例如,该国最大的私人食品生产企业Polar在市面严重粮食短缺的情况下,却把玉米面粉的产量削减一半。政府指责这些私人企业通过制造粮食短缺来参与动摇政权的经济战争。该国中央银行公布的食物短缺指数从2012年开始攀升,至2014年指数接近28%,如图6-11所示。此后,委内瑞拉央行停止公布数字。

自2013年以来,食品价格持续上升。2015年12月的食品通胀率为300%多(见图6-12)。

委内瑞拉在2008年也经历过严重的食物短缺。当时人们认为这是商店主故意囤积食物,意在抵抗政府的物价管制政策。

美国支持的委内瑞拉反对派、大资本及其控制的媒体,利用委内瑞拉出现的经济困难猛烈攻击查韦斯的经济政策,指责查韦斯建设委内瑞拉特色社会主义政策遭到失败,政府的资本账户管制引起了国际投资者的不满和撤离。为此,应该取消汇率与利率的管制、减少资本收益税来吸引国际资本,对因油价下跌陷入困难的国有石油公司实行私有化,限制国有银行、增设私人银行,扩大对中小私营企业贷款,重新进入查韦斯退出的美国倡导的美洲自由贸易区,向跨国公司、跨国银行开放贸易金融领域以促进经济增长。

来源:https://en.wikipedia.org/wiki/shortages in Venezuela。

注:委内瑞拉中央银行(BCV),美洲协会(AS),美洲理事会(COA)。

图6-11 委内瑞拉食品短缺率

来源:https://tradingeconomics.com/venezuela/food-inflation。

图6-12 委内瑞拉食品通胀率(2008—2016年)

商界及反对派则指责是政府的价格控制及外汇管制导致了经济危机。

对于2013年以来的这一波物资短缺危机,有分析认为:原因是一年前委内瑞拉的外汇市场中的美元供应开始减少。2013年2月,市场上几乎无法买到美元,进口商为了取得美元,需要从黑市中购入远高于官方牌价的美元,造成进口物价急升,推高通胀水平。

另一方面,政府的粮食补贴造成国内粮食被黑市偷运至邻国哥伦比亚转卖图利。政府声称,近40%政府补贴的基本生活必需品被走私出国转卖,但也有观点认为该数字实际只有10%。

此外,在汇率和成本的影响下,委内瑞拉进口农产品价格长期低于国内农产品价格,导致国内粮食等农产品的供给结构发生严重扭曲。总之,导致委内瑞拉成为拉美地区唯一依赖粮食进口国家的原因有多个方面。当然,这个教训让我们更深刻地认识到粮食自给对国家安全的重要性,不可一厢情愿地认为,存在经济大幅波动可能的情况下,主权国家永远可以靠外部的比较优势和国际贸易解决本国粮食问题。

委内瑞拉的玻利瓦尔政府也尝试提高本国粮食自给率,过去十多年开展粮食主权运动。虽然委内瑞拉在20世纪60年代初曾经有过土地改革,20万农户获得分配土地,但委内瑞拉仍然具有拉丁美洲典型的土地产权高度集中的特征,其中70%的耕地集中在3%的农地拥有者手上。2001年通过的《土地与农业改革法》规定,被确认非法占领及不生产的土地应该重新分配给无地农民。2005年又提出回归农村计划,鼓励城市失业居民自愿返回农村从事耕作。2004—2010年,政府征收了高达300万公顷的土地用于分配给农民。从1999年到2011年,委内瑞拉的农业生产增加了3倍,基本粮食(大米、玉米、豆类和高粱)和种子的自给率达到50%。先前,委内瑞拉的种子100%靠进口。据委内瑞拉中央银行统计,12年来委内瑞拉农业的国内生产总值增加了31%,而在此之前的40年间只增加7%。[192]

由于农业生产自身的规律限制和供给结构调整的长期性特征,尽管粮食主权运动取得一定的成就,但还不能从根本上改变对外部粮食供给的严重依赖,甚至还不能满足发展中的委内瑞拉的口粮需求,因为生活水平提升,委内瑞拉的粮食消耗量增加(2003—2012年的粮食消耗增长了94.8%),粮食进口需求量大幅上升,加剧了问题的严重性。

2014年开始,政府对多种基本生活必需品实行配给制,加强边境巡逻,防止粮食走私出口。2016年,随着粮食供应问题恶化,总统马杜罗出动军队监察食品加工厂,并协调物资的生产与分配。

雪上加霜的是,提供全国70%的电力的El Guiri水电站,也因为严重干旱而产电能力大降,供电量不足导致全国各地要每天轮流断电4小时,公务员也不能每天上班。

低效率的官僚体系只是问题之一,委内瑞拉的最大问题仍然是殖民主义经济留下的恶果:长期过度依赖石油出口的单一经济结构及少数人占有大量优质耕地且不用于生产粮食。由此,造成与人民生活息息相关的农业及日用品工业发展停滞,其结果是粮食及日常生活所需品都需要大量进口。

尽管问题严重,但我们在研究中也注意到,政府近年在减少饥饿人口问题上取得了巨大成就。自查韦斯执政以来,委内瑞拉的饥饿或营养不良人口从超过全国一半降至5%,儿童营养不良率下降了40%。贫穷率从1999年的50.4%下降至26.5%,其减贫的成就在世界上数一数二。这主要归功于查韦斯的玻利瓦尔革命,其主要内容是夺回国家的资源主权,把石油收益用于改善民生。

六、激进城市化制造贫民窟

委内瑞拉人口城市化率高达89%,是拉丁美洲之最,由此难免出现治安恶化及暴力犯罪急升的情况,面对当前的危机,城市爆发各种盗窃抢劫及暴力罪案,而且还出现群众抢掠超市及粮食运送车辆等事件。[193]

激进超前的城市化与伴随的大城市贫民窟化是拉丁美洲以至不少南方国家的通病。当大量农村人口出于各种原因放弃农村地区,涌向城市谋生时,无论是由于城市缺乏安置居所的配套能力,还是这些贫穷人口只能投身低收入的非正式部门,结果都是城市出现大规模的贫民窟。这些贫民窟往往成为都市治安的隐患,一旦经济出现问题,社会不稳定性往往首先表现为暴力犯罪率急升。

图6-13和图6-14显示委内瑞拉近年谋杀率上升,绑架事件更是急速攀升。这是典型的拉美城市化病。当大量人口集中在城市时,如果正规经济部门不能吸纳这些涌入城市谋机会的人口,他们便只能流入非正规部门,或者灰色经济及黑色经济(例如有组织犯罪)。而一旦经济衰退,他们也没有退路,不能返乡,城市犯罪率也必然急升。

来源:https://en.wikipedia.org/wiki/Crime in Venezuela。

图6-13 委内瑞拉谋杀率(1998—2016年)

来源:https://en.wikipedia.org/wiki/Crime in Venezuela。

图6-14 委内瑞拉绑架事件数量(1989—2011年)

据报道,2015年上半年已发生2800多起抗议事件,其中不乏由外国势力支持的右翼政治运动,尤其是互联网社交媒体上充斥大量虚假的信息及照片(很多是从不同年代全球各地的示威活动照片胡乱移植的),散播政府武力镇压示威群众的信息,试图抹黑委内瑞拉政府,以至煽动群众。这也是当代地缘战略巧实力的操作方式之一。

如果不将委内瑞拉的种种经济社会乱象纳入全球经济政治的背景下考虑,那么,以上这些事实可能都会被归结为内生性的经济和社会问题,而掩盖了更深层的原因——委内瑞拉收回经济主权的斗争很不彻底,尤其在收回石油主权的同时,没有及时掌控跨国金融资本流动。遂在核心国家转移自身危机的过程中,承担了经济和政治的双重成本和代价,造成了输入型危机。而国内经济和社会结构的变化,也是这个转嫁过程中的产物和必然结果。委内瑞拉没有针对金融资本阶段的西方制度做出国家对资本流动加强控制的应对措施(哪怕是像印度那样短期性地大幅度提高外汇流出的税率),在其油价下跌与外汇流出、粮食安全等问题同步发生之时被核心国全面制裁,只能被动接受灭顶之灾的命运。

同时,我们再次着重强调:过度依赖单一经济结构以提升国民福利,最终是不可持续的。盲目仿照西方追赶成本高昂的上层建筑,也是让不少发展中国家堕入发展陷阱的原因之一。但发展中国家利用本国的资源收益来提升国民福利,这本身在道德上及经济上都无可厚非。

委内瑞拉国民经济有三个缺乏:一是缺乏完整的工业产业链;二是缺乏对跨国公司占有本国土地生产的粮食的调控能力;三是缺乏满足国内消费的自主及多元化的国民经济基础。再加上没有内生性的可持续社会福利发展策略。若在这些属于积重难返的长期问题没有缓解的约束条件下,迅速提升国民福利,无论当时显得多么成绩辉煌,都可能只是昙花一现。

七、地缘政治大战略下资源主权国的困局

2013年12月,自查韦斯逝世以来第一次举行的全国性选举,在国际石油价格仍然还能维持较高水平的条件下,执政党赢得80%的地区,包括大部分主要城市,这主要归功于查韦斯的玻利瓦尔革命夺回了国家的资源主权,把石油市场涨价的超额收益主要用于改善本国民生,因此深得民心。所以,尽管面对一系列的社会问题,下层社会的大部分群众还是继续支持现任政府。

这也说明,要让群众失去对玻利瓦尔革命的信任,必须从根本上打击委内瑞拉政府的财政能力。只要油价大幅度下滑,政府的财政收入大降,难以再继续推行各种改善民生的计划,这时候,只要再配合市场物资短缺的状况采取软实力进攻,那么,民众对政府的支持度也将很快下降。

2014年,美国结束量化宽松之后,进入石油市场的流动性减少,随后国际石油价格大幅下挫,从110美元/桶下跌至40美元/桶。[194]较长时期的低油价,客观效果就是依赖以石油出口为财政支柱的国家受到严重冲击。而原油出口收入占委内瑞拉出口收入的96%,油价每下跌1美元/桶,政府收入就减少7亿美元。与之可比的是另一个石油输出大国俄罗斯也面临相同困境。[195]

如图6-15所示,委内瑞拉的国家财政能力取决于石油收益,随着WTI(西得州中间基原油)及布兰特原油价格在2014年从当年高位急速下滑,政府的借贷信用下降,债券也同步下挫。

委内瑞拉左翼政府作为美国这只巨牛上的一只牛虻,一直是美国拉丁美洲政策的眼中钉。根据前文分析,美国过去几年最重要的地缘战略之一是建立TPP(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同盟,那么玻利瓦尔主义难免成为美国利用TPP整合拉丁美洲的绊脚石。美国势难容忍拉丁美洲的各左倾政府的存在。由此看来,拉丁美洲的多个左翼政府相继陷入政治危机,甚至右翼势力卷土重来,虽说各有其内部原因,但时机配合之妙,很难说是纯粹的巧合。再看正当在大西洋的另一边,俄罗斯的普京政府被迫成为美欧的战略对立面之际,此时推倒油价,不啻是一石二鸟的策略。

来源:http://oilprice.com/Energy/Crude-Oil/Venezuelas-National-Oil-Company-On-Its-Last-Legs.html。

图6-15 原油价格(WTI、布伦特原油、石油输出国组织、委内瑞拉)的变动情况

来源:https://seekingalpha.com/article/4079170-goldman-sachs-investing-venezuelan-sovereign-bonds。

图6-16 委内瑞拉主权债券指数(2010—2017年)

当然,石油作为大宗原材料,影响其价格的波动因素很多,我们的研究中也注意到新能源及页岩油对石油市场供给结构变化的影响,但在能源供求没有根本性地调整之前,这些因素不足以解释原油价格从150美元/桶左右的高位断崖式下跌到36美元/桶。除了上述地缘政治对做空石油价格的客观需要外,美元流动性增强也是原因之一,在全球货币整体贬值、避险预期增加时,美元指数一路上涨,客观上也造成以美元标示的石油价格的大幅下跌,这也是美国“竞劣思维”主导下对全球双重转嫁自身危机成本的方式。

八、美国能源独立策略与货币地缘战略调整

美国能推行低油价政策以打击对立的资源主权国,条件是前面分析过的战略性货币收缩及能源独立策略。此前美国炼油厂依赖从委内瑞拉进口的原油,包括产自奥星诺科(Orinoco)的油砂。油价暴增给美国页岩气革命创造了巨大利润空间,也使美国进口石油的需求下降。2007—2014年,美国进口委内瑞拉的原油量下降了一半。连接加拿大的基石(Keystone)输油管计划同期施行,也使美国最终不再依赖委内瑞拉的石油资源。

九、新门罗主义

2013年是《门罗宣言》发表190周年。美国国务卿克里2013年11月18日在华盛顿表示,门罗主义的时代已经终结,今天美洲国家间的关系建立在平等伙伴关系和共同责任基础上,美国不再致力于干预其他美洲国家事务。

众所周知,门罗主义是指美国以自由、民主等意识形态之名,把拉丁美洲视为自己的后院,主张美国为了维护自身的利益,有权在拉丁美洲进行政治及军事干预。在美国进行战略性调整的时刻,美国高调发表纪念门罗主义讲话,变相承认一直以来美国与美洲国家之间的非平等关系,美国为了自己的利益而长期干预其他美洲国家的事务。此时指称门罗主义时代终结,可以反过来解读为美国新门罗主义的开始。[196]

新门罗主义的不同,在于减少赤裸裸的直接军事介入,而更多运用软实力(Soft Power)颠覆,利用高度意识形态化的民主、自由、人权旗帜,利用网络新媒体,动员中产阶级,尤其是受美式教育体系灌输思想、消费美式文化长大、无条件认同美国价值观的年轻人参与政治运动,推翻不亲美的政权。它的执行媒体,包括各种非政府组织、智库及基金会[197]。对此,正如国家民主基金会(National Endowment for Democracy)创立人艾伦·温斯坦(Allen Weinstein)所说:我们今天做的很多事情,正是25年前美国中央情报局所做的。

在美国一度热衷推动的TPP中,拉丁美洲是重要部分,美国时任国务卿克里提出所谓的“平等伙伴关系”,实际上是把拉丁美洲纳入以美国为核心的泛太平洋同盟伙伴。我们必须在美国的新地缘部署中理解新门罗主义。

在美国的战略分析上,现在有两个拉丁美洲:一边以古巴、委内瑞拉、玻利维亚为代表,强调国家控制资源及掌握国民经济;另一边以墨西哥、秘鲁、智利、哥伦比亚为代表,信奉所谓的新自由主义经济[198],也就是一边强调资源主权,一边保护跨国企业及本国庄园式大资本的利益。(在美国的二分战略分析里,巴西属于前一阵营。但实际上,巴西更多是中间立场。卢拉政府不过是利用资源收益改善民生,但一直与美国保持较良好的政治及贸易关系,本国市场也一直对跨国资本开放,对委内瑞拉和古巴推动的玻利瓦尔美洲联盟不算抱有太大热情。)

对于分属于两个阵营的拉丁美洲,美国的战略很清楚:把目前亲资本/亲美的阵营顺势纳入TPP,并且尽力推倒坚持经济主权的政府,最终把整个拉丁美洲纳入TPP,确保未来整个太平洋地区及大西洋沿岸成为庞大的“美元湖”。这是关乎美国接下来50年乃至100年国运的大战略,也是新门罗主义的核心利益。

理解这一点,我们才可能明白美国与古巴外交破冰的战略用意。

封锁古巴半个世纪后,美国早已明白缺乏资源的古巴只能起到意识形态表率的作用,实际不能给美国带来多少威胁。真正的威胁来自蕴藏丰富石油资源、以石油收益支持古巴,进而组建拉美玻利瓦尔联盟的委内瑞拉。美国一边改善和古巴的关系,一边积极支持以各种手段颠覆委内瑞拉政府,最终达到完全瓦解任何独立于美国之外的拉丁美洲同盟的可能性。委内瑞拉的波利瓦尔主义政府及其发起的拉丁美洲左翼政治联盟,面对国内外敌对势力的挑战,恐怕前路将会很艰难。假如右翼重新上台执政,情况大概也如巴西一样,将会再走上出卖国家资源资产、让渡资源主权、大幅削减国民福利的旧路。

历史循环,拉丁美洲也许始终摆脱不了依附性的枷锁。

我们的研究总结了一条规律:任何具有一定地缘政治分量的国家只要收回或坚守本国的资源或货币主权,就难免触动跨国资本之利益,也势必受到跨国资本母国及本国利益集团的敌视。由此,后者就会以政治正确的意识形态之名,通过“亲核心国”及“亲资本”的主流媒体、学术及知识界,煽动群众(尤其是接受核心国知识生产所教育出来的年轻人)反对政府,并在适当时机配合核心国的经济及金融攻击,以图推翻坚持主权独立的政府,继而树立愿意让渡经济或资源主权来换得过剩资本流入的新政权。他们高举的旗帜是种种政治正确的“普世价值”(例如自由、民主等,即便其本身是在针对一个通过民主选举出来的民选政府),“人权高于主权”的普世价值表面好听,但其掩盖的实质性问题却是:关乎国家核心经济主权所代表的收益,应该是由本国人民分享,还是由跨国资本及本国代理集团瓜分?

正值委内瑞拉亟须借助玻利瓦尔革命的民众动员能力推进“本地化”之际,陡然遇到华尔街金融海啸之后美国采取量化宽松政策救市、大量过剩流动性推高能源价格的历史性机遇,遂有查韦斯得以坚持把政府财政投入下伸到贫民社区,扶持中小企业,逐步调整经济结构,增强国内农业及制造业生产能力,逐步减少对石油出口的依赖。只有这样,在面对国际经济波动及国内外的敌对势力时,方能有更稳健的基础。但随着美国2014年结束量化宽松政策和国内的能源战略调整,继承查韦斯政策的马杜罗总统无论主观上怎样努力,都难以克服客观上遭遇石油价格暴跌导致财政能力陡降、外债随之大幅度增加的困局,遂使国内的玻利瓦尔运动难以为继,拉丁美洲左翼联盟也没有财力维持。

据此可知,核心国成本转嫁导致的输入型危机演变为国内政治转折,是委内瑞拉及其他任何单一经济国家都应该汲取的沉痛教训。

须知,世界放弃黄金本位之后,任何不可能取得国际结算货币地位的发展中国家发行的主权货币就都只是“软通货”,遂使得各国都得主要以美元作为储备货币,并以此作为本国货币被市场接受的依据。但随着美元增发,并且向世界输出过剩流动性、转嫁虚拟资本泡沫化的代价,国际期货市场大起大落的影响,反而是那些非结算货币的发展中国家因“输入型通货膨胀”而致本币大幅度贬值。这些国家的中产阶级越是纷纷兑换美元,其国内金融资产贬值就越恶化!这已经不是左翼右翼的概念了!

这次的悲剧发生在委内瑞拉,下次可能发生在任何国家。

委内瑞拉的沉痛教训,尤其值得按照全面市场经济体制的理念推出“811汇改”之后随即遭遇汇率大战的中国汲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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