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天，“幽灵”一直悬在前面：一个浑圆的球体，周围环绕着纤细的赤道云层，再外面是卫星和星环。现在它占据了半片天空，云层向梅林逼近，奶油色和赭色的城堡堆积在几百千米高的地方。他的接近遭到了轨道空间站的问询，但他们肯定知道他此行的目的。他的弟弟和波拉克已经在云层下面了，当他们的船驶进云层深处时，他只有一个模糊的信号坐标。
“灰烬”周围的高级船员们急切地想摆脱他，所以梅林没费多大力气就说服了他们给他一艘自己的船。他根据盖勒的方式改造了飞船，并做了一些谨慎的改进……然后把它命名为“暴君”。
当飞船变形以适应跨大气层旅行时，船体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定位信号变强了，梅林的飞船切开云层，从中坠落。这颗行星和宇宙之间没有清晰的分界线，但在某一时刻，大气压力与“暴君”内部的气压完全相等。在此基准面以下，气压和温度稳步上升。重力大概有两个G，不太舒服，但他坐在座位上，多少还可以忍受。
“暴君号”的船体嘎嘎作响，再次变形。梅林降落在一个大气压基准下一百多千米的地方，现在外面的气压是原来的十倍。在五十个大气压以上，船体将依靠内部动力源来防止变形。梅林尽量不去想压力，但无法忽视外面的光线已经变暗，阳光全被他头顶上的大气掩盖。下面是极度压抑的黑暗，就像雷雨下黑乎乎的中心，占据了他一半的视野。偶尔会有一阵断断续续的闪电，短暂地照亮了几百千米下的云层，一直到令人眩晕的深处。
如果有更多的时间，他想，我们会带着潜水艇，而不是飞船来……
一想到要待在这种地方，就算是一秒钟都会令人沮丧，但这却让它成为完美的藏身之处。厚厚的大气层可以很轻易地隐藏一个中等大小的飘浮基地，抑制红外辐射。在躲藏期间，他们可能不得不睡觉，但这并不是很大的困难。总比花上几十年的时间保持清醒，总想着墙外有一股毁灭性的力量不断地试图把你压成肉饼要好。
但是这里有怪东西，盖勒说过。这些东西可能会让“幽灵”成为一个不合格的隐蔽处。
他们必须知道那是什么。
“警告，”“暴君”说，“外部压力现在有三十帕，船体在五分钟内坍塌的概率是百分之五。”
梅林关闭了警报系统。它不知道他增强了船体装甲，但这仍然令人不安。但波拉克和盖勒所处的位置更低，它们的导航应答器还在工作。
如果他们鼓励他往深处走，他就会去。
“梅林吗？”是他弟弟的声音，带着大气干扰的回音，“所以你还是决定加入我们，你把萨亚卡也带来了吗？”
“只有我一个，我认为没有必要让两个人都身处险境。”
“丢人。好吧，我希望你把船体都改造好了，否则这场对话可持续不了多长时间。”
“告诉我，我们会在这里看到什么？你说会有意想不到的东西。”
现在是波拉克的声音：“有一种周期性的压力现象在大气中移动，就像一场速度非常快的风暴。具体是什么，我们不知道。在我们了解它之前，我们不能肯定藏在‘幽灵’里面会是最佳选择。”
梅林点了点头，突然明白了盖勒的立场。他的兄弟希望这种现象被证明是危险的，这样他的计划就能战胜波拉克。这态度挺怪的，尤其是现在人们都说波拉克和盖勒是恋人。但就他弟弟而言，这并不奇怪。
“我想你大概知道我们什么时候能看到这东西吧？”
“差不多。”波拉克说，“靠过来，跟随我们的航向走。我们正在继续深入，所以注意着点整体数据。”
好像是为了响应她的话，船身选择了在这个时刻嘎嘎作响——响起十几次警报。梅林做了个鬼脸，按灭了警报，然后控制“暴君”朝另一艘飞船开去。
“幽灵”是一种典型的气体巨行星，比“灰烬”重三百倍。这颗行星的大部分都是金属态的氢，上面覆盖着一层只有液态氢的深海。看上去如此巨大的云层——给这个世界带来了微妙的色彩——被压缩到只有几百千米的深度。虽然不到星球半径的百分之一，但这些由氨、氢和水组成的冰冷的分层云已经是人类所能深入的极限。波拉克想要大家隐藏在过渡区上方的最低层，那里的大气变得浓密，形成了一个液态氢海洋，上面是由氢硫化铵和冰晶组成的水晶面纱。
在前方，他可以看到另一艘飞船推进器的闪光，穿过阴沉云层时照亮了它们，就在前面几千米处。
“你提到过这种现象是周期性的，”梅林说，“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正是我说的，”波拉克回答，现在声音清楚多了，“压力波，或者说焦点，每三个小时围绕着‘幽灵’移动一次。”
“这比任何飓风都要快得多。”
“是的。”波拉克声音里冷冰冰的厌恶是显而易见的，她不想客客气气地和他谈话，“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要充分地考虑这个现象——”
“它可能在轨道上。”
“什么？”
梅林再次检查了船体的读数，观察压力热点从一个点流向另一个点。在精妙的颜色下，它们看起来就像热带鱼的鳞片上的衍射图案。
“我说它可能在轨道上。如果‘幽灵’的一个卫星在云层上方的轨道上运行，那么它绕一圈需要三个小时。如果卫星在云层下面运行，也就是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时间也只会稍微短一点。”
“现在在说什么鬼话，”盖勒说，“有个卫星？在一个星球内部？”
梅林耸耸肩。他已经考虑过这个问题，并准备了一个答案，但他更希望盖勒相信他在谈话时已经把这个问题考虑清楚了。他说：“当然，我不认为那里真的有颗卫星，但可能还有什么东西在轨道上运行。”
“比如？”波拉克问。
“比如黑洞。一种小型黑洞——比如质量为‘灰烬’的十分之一，捕光半径约为一毫米。到目前为止，我们可能已经错过了对‘幽灵’引力场的那种扰动。在我们所关心的时间尺度上，大气根本不受影响。但当黑洞经过时，大气会沿着轨道被拉走几百千米，这可能是你说的反常现象吗？”
一阵勉强的沉默过后，波拉克才回答：“我承认，至少这不是没可能，我们或多或少得出了相同的结论。谁知道这东西是怎么会跑进‘幽灵’里面的，但这是有可能发生的。”
“也许是有人故意放在那儿的。”
“我们很快就会知道，风暴随时都可能到来。”
她说得对。风暴的焦点——不管它是什么——以相对于“幽灵”核心每秒四十千米的速度移动，但由于“幽灵”的赤道云层已经在以四分之一的速度旋转，并且与焦点的方向相同，风暴和大气的相对速度只有每秒三十千米。梅林觉得它还是够快的。
他让舱内的窗口放大光线，收集可见光波段以外的光子，并将它们转换成可见模式。突然间，上空的面纱仿佛被剥开了，阳光洒满了他们飞过的云层峡谷和裂缝之中，液态氢海洋就在他们下方几十千米处奔涌。在过渡区下，那里的大气气体逐渐变得更加流体化。下面热得像地狱，压强逼近一百个大气压。在海平面下不远的地方，数值会上升到几千，温度高到足以熔化机器。
现在西边的地平线上有什么东西爬了上来。“暴君”开始发出警报，它那迟钝的机器感官警告说，有什么非常不对劲的东西在附近，而且正以惊人的速度逼近。风暴焦点在移动过程中聚集了云层，猛烈地把它们拉扯过来。在梅林看来，它移动的方式让他想起了童年见过的一些东西，只是一瞥，那东西在丰沛星的热带水域中以掠食者的灵敏度前进，那是一团快速旋转的触须。
“我们还是太高了。”波拉克说，“我会再下沉一点，等它到来的时候，我想离焦点更近一点。”
还没来得及反对，梅林就看到了另一艘飞船的紫罗兰色的推力尾焰。它猛一下离开了，消失在上层过渡区那混浊的云层中。他想到一条鱼跃入没有光线的海沟，沉入海底的黑暗中。
“注意你们的护盾。”他一边说，一边让自己的船跟着他们潜下去。
“压力仍然在安全范围内。”盖勒说，不过他们都知道现在所谓的“安全”并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安全。“相信我，如果铆钉开始砰砰作响，我会立刻往上飞。”
“我担心的不仅仅是压力。如果在那个焦点上有一个黑洞，被吸进去的物质会释放出大量的伽马射线。”
“我们还没有看到任何迹象，也许射线被云层遮住了。”
“你最好希望是这样。”
梅林穿上了他以前只在仿真战壕中穿过的那种高压移动装甲。这种盔甲技术备受赞誉，有几千年的历史。现在，在联盟的技术范围内还做不出任何类似的东西。他希望盖勒和波拉克也同样谨慎，如果船体坍塌，太空服可能只会让他们多活几分钟，但在微型黑洞这样不可预测的混乱物体附近，能多一点防护还是好的。
“梅林？”盖勒说，“我们失去了一个动力点，该死的临时装备。如果在焦点之前有压力波，我们的船可能会开始弯曲——”
“你不能冒这个险，快飞上来。我们可以在下一个周期再来，三个小时后。”
他见过吸积盘，那是围绕着恒星级黑洞和中子星的物质旋涡，而他在风暴焦点附近看到的东西看起来与之非常相似：一团螺旋状的云，在奇怪而短暂的化学作用下扭曲成彩虹的颜色。它们在过渡区很深的位置，即使是微小的压力变化也足以使空气凝结成流体状态。在移动气团的静态差的驱动下，闪电在焦点掠过时扭曲了。梅林检查了一下距离：现在很接近了，不到二百千米。
然后出事了。
波拉克的飞船下沉得太深，离风暴中心太近。它们现在在焦点上方，但下降的速度会使它们在到达焦点时相撞。
“以力量和智慧的名义啊！我告诉过你往上飞，别再下沉了！”
“我们有点麻烦，不能靠剩下的节点重塑船体了，会失去对空气动力的控制。”盖勒的声音很平静，但梅林知道他的弟弟已深陷恐惧。
“改变推力方向。”
“见鬼，你以为我在干什么？”
情况很糟糕。他注视着另一艘飞船紫色的尾焰，推进器在向相反方向发力，但盖勒无法阻止最后的下降。梅林想到了盖勒推荐的改装，除非他做了一些别人不知道的改进，否则那艘飞船会在十到十五秒内爆炸，没有人能活下来。
“听我说，”梅林说，“你必须平衡内外部的压力，否则船体会爆炸。”
“那样我们会失去飞船。”
“别说了，动手吧！你只有十秒钟的时间自救！”
他闭上眼睛，希望他俩都穿了防护服。如果没有也许更好，毕竟，死于船体内爆只是一瞬间的事，墙壁挤在一起的速度会比人类的神经冲动移动得更快。
从放大的另一艘飞船的图像上，他看到沿着船背线有一排通风口闪烁着，浓汤般的空气会像铁拳一样砸进来。也许他们的防护服足够好，可以承受那种冲击。
他希望如此。
尾焰熄灭了，舷灯和荧光灯熄灭了。过了一会儿，他看见另一艘飞船像蛛丝一般解体了，碎片在空中晃了晃就消失了。
两个穿着防护服的人落入空中，被穿过过渡区的慢气流裹挟，彼此分开了。一开始，防护服还是人形的，但随后，它们的外壳就像液体一样变成光滑的蛋形，非常坚固，这和保护梅林飞船的原理是一样的。他们还活着——他敢肯定，但他们还在往下沉，他们比身外的空气要重。下落较快的那个人会在他认为比较安全的距离躲过风暴，另一个会直接穿过风暴眼。
他想到了风暴的焦点，一只沸腾的眼睛：闪烁的伽马射线，可怕的引力和巨大的压力旋涡。他们还没有看到它，但他可以肯定，那就是它的样子。黑洞，即使很小，也是生命禁地。
“最后的警告，”“暴君”绕过他所有的压制说，“现在压力处于安全范围的极限，一旦有任何增长——”
他做出了决定。
“暴君”尖叫着冲向跌进暴风眼的幸存者。那会很近的——近得可怕，即使是他在船体上增加的额外防护也会被推到极限。在船舱的窗口，十字准线锁定在第一个下落的蛋上，距离是十一千米，正在接近。他计算了一个接近值，发现比自己担心的还要近。等他把蛋救上船时，它们就会径直飞向暴风眼。七千米，没有时间用正常方式把蛋带上船了。他能做的最好的办法就是在船壳上开一个洞，再把它封闭起来。他狂乱地告诉“暴君”自己的计划，等一切完成，与风暴的距离缩短到了三千米。
当“暴君”追上蛋的轨道，进入会合点时，他感到一阵令人头晕目眩的减速。蛋掉落时在身后留下了一串气泡，这是大气向海洋过渡的证据。“暴君”外壳的某处打开了一个洞，精准地接住了蛋。他们冲破了奔突的云幕，他知道，再过几秒钟，他就能近得看见那只眼睛了。一千米……六百米……三百米。
抓住蛋时，船体轻微颠簸了一下，飞船的外膜捕获了战利品并重新密封。不管救了谁，现在他都和梅林一样安全，或者说一样危险。
“请务必立即升空，船体即将崩溃，过渡区压力即将倍增。”
他现在已经穿过了那只眼睛，离黑洞的吸收点大概只有两三千米。他原以为云朵会缩成一个可怕的结点，在旋涡中心闪着强烈的光，但是什么也没有，只有干净的天空。局部引力有扭曲，但远没有他预期中那么严重。梅林看了一眼辐射警报，没有任何异常。
没有伽马射线辐射的迹象。
他需要时间去思考，想弄清楚他是如何在如此接近黑洞的地方却感觉不到辐射的，但是下面出现的一个小东西立刻引起了他的注意。还有另一个蛋，在下面翻滚，像在幻影里摇晃着。压力正在扭曲它，准备把它压碎。在过渡区下面沉睡着的是真正的氢海。几秒钟后，另一个蛋就会完全浸没在那难以想象的浓密黑暗中，一切就结束了。有那么一会儿，他考虑过俯冲下去，在蛋入海之前救走它。他计算了一下数字，看到了令人不寒而栗的事实。
那他也必须入海。
梅林给“暴君”下了命令，然后闭上了眼睛。即使有防护服缓冲，船掠过海面时的急转弯仍然让人不适，这很可能让他失去意识。他想，这也许会成为最后的仁慈。
雾蒙蒙的海面像一团黑雾扑面而来。
他一时意识模糊，又慢慢清醒过来，透过窗户，他看到自己正在向云层爬升。幸存的感觉如此美妙，但是有什么东西在尖叫。接着，他意识到是飞船。为了保持完整，船体脱掉了几毫米的外壳，他祈祷这种程度的损坏不会妨碍他回家。
“第二只蛋……”梅林说，“我们拿到了吗？”
“暴君”很聪明，刚好能听懂他的话：“两蛋均已回收。”
“好，让我看看……”
代理人把第一个蛋带进船舱，摆弄了几下，让它恢复人形。当脸部区域变得透明，他看到这颗蛋就是盖勒，尽管他的兄弟显然已经失去了知觉，不过还没有死：他从蛋上发光的数字可以看出这一点。他感到片刻纯粹的幸福，他救了盖勒，但并不自私。他不知道是哪颗蛋落向了暴风眼的方向，事实上，他甚至不知道这就是那个蛋。也许他是在被大海吞没之前把兄弟救上来的呢。
这时他看到了另一只蛋。代理人们笨到极点，认为这是把它抬进船舱的好时机。他们把它当作战利品一样搬过来，仿佛他看到后会欣喜若狂，但它只比一个太空头盔大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