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肯定有隧道。”萨亚卡说。几年过去了。
他们的小艇停在“灰烬”赤道附近一片没有空气的平面上,像一条搁浅的黑鱼一样躺在起落橇板上。“聪明男孩”几乎就在头顶,一片炽热的光圈,像墨汁池一样投下锋利的影子。梅林走到萨亚卡那侧的船舱,看在她面前投射出的数据,上面有着红色的轮廓。他闻着她的气味,他想把自己的脸埋在她的头发里,让她的脸转向自己,然后吻下去。但此刻不合适,他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时机。
“你是说洞穴吗?”梅林问。
“不,隧道。”她努力掩饰着不耐烦,“就像我一直说的那样,这是被人挖出来的。现在你相信我了吧?”
在到达恒星附近的头几个月里,他们就在轨道上发现过一些迹象。椋鸟号已经向星系中的十几个有希望的生态位派出了探险队,让他们评估每一处的优势,最后再做决定。大部分的努力都集中在探索“灰烬”和“幽灵”上——他们甚至把空间站送入了这颗气态巨星的轨道,但也有团队在探索更小的天体,甚至是彗星和小行星。在否定任何一个落脚点前,他们至少都会进行一个初步的评估,甚至还有团队在考虑一些激进的做法,比如隐藏在太阳的色球层内。
尽管如此,梅林想,他们还是不允许我靠近另一个锡林克斯。
但至少“灰烬”让他分心。测绘卫星被投放到星系里每个主要天体的轨道上,来测量它们的重力场。数据被分解成了密度图,显示了“灰烬”有令人费解的内部结构——一个埋藏在岩石圈中的深隧道网络。现在他们用地震数据绘制出了更好的地图。每个月都会有一到两颗小行星撞上“灰烬”,没有大气来降低速度,它们以每秒几千米的速度撞击它的表面。这些撞击产生的声波会辐射到下面的岩石,在穿过密度区域时弯曲成复杂的波面。它们最终会再次到达数千千米之外的地表,但精确的到达时间——通过覆盖地表的监听设备网络获取——将取决于声波所走的路线。
现在梅林可以看出这些隧道肯定是人工挖出来的。
“你认为是谁挖的?”
“在这里,我们不可能知道。”萨亚卡皱了皱眉,也看不明白她的数据。但她似乎放下了烦恼,至少现在是这样,没有让它破坏自己胜利的时刻。“不管是谁,他们什么都没留下。我们得下去——钻进去。”
“也许我们能找到地方躲起来。”
“或者找到已经藏起来的人。”萨亚卡看着他的脸,表情十分严肃。
“也许他们会让我们一起藏起来。”
她又转向自己的工作:“也许他们宁愿我们走开。”
几个月后,梅林穿上了一件沉浸服。制服侵入脊神经时,他感到脖子后面有轻微的刺痛感。他的视觉和平衡感时好时坏——有一种他从未完全适应的知觉波动——然后他突然回到了宫殿的模拟空间。他不得不承认它挺好的,比上次在盖勒的模拟环境中试的样品要好得多。
“你一直很忙。”他说。
盖勒的形象笑了:“为这个也值了,等着看日落翼再说吧。”
盖勒领着他穿过有着高天花板、巴洛克式墙壁走廊的迷宫,从地下室通向宫殿的另一边。他们在盘旋的楼梯表面上上下下,穿过令人眼花的内室,横跨着优雅的拱形石桥,砖石微妙的结构在夕阳的火焰中释放魅力。真实的永恒黄昏宫殿连同文明的一切迹象,在剥皮族用大火烧尽丰沛星的时候被毁灭了。这个模拟空间在“灰烬”的主营地运行,但是盖勒将它的副本散布在星系内各个自己需要方便的讨论场所的地方。
“看到什么不对劲的东西了吗?”盖勒说。
梅林环顾四周,但没有任何东西与他的记忆不一致,他并不怎么惊讶。在他们两人中,盖勒一直是那个注重细节的人。
“真的非常棒,但是为什么呢?你又是怎么做到的?”
“这是一个试验台。在星喉号上,我们从来不需要优异的仿真技术。但如果想要活下来,我们必须在‘聪明男孩’这里做出正确的选择,这意味着我们必须有能力模拟任何假设的情况并亲身体验,就像它是完全真实的一样。”
梅林很同意。在“灰烬”上发现的人工隧道使隐藏计划复杂了很多。它们是由一个假想的人类分支挖掘出来的,萨亚卡将其称为“挖掘者”,谁也不了解他们。当然,他们比联盟中的任何一个族群都要先进。但是,尽管他们的机器——像厚厚的动脉斑块一样排列在隧道中——看起来非常奇怪,但它们还没有古怪到像是由筑路者安装的。而且它们很明显是属于人类的:语言学家说,机器上的标记与主语有深层的联系。挖掘者仅仅是几千种已经拥有超强技术实力,却没有在人类历史上留下任何印记的文明之一。
“……不管怎样,谁知道挖掘者给我们留下了什么可恶的陷阱呢?”盖勒说,“通过模拟,至少我们可以为更明显的意外做好准备。”他耸了耸肩:“所以我启动了一个紧急项目来复兴这些旧技术,目前我们必须穿沉浸服才能实现这种程度的沉浸感,但在一年左右的时间里,我们进入模拟环境将像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那样容易。”
他们来到了永恒黄昏宫殿欣赏日落的那一边的阳台上。他在栏杆上尽可能地俯下身去,看着宫殿的底层是如何向下面汹涌的大海倾斜的。永恒黄昏宫殿每天绕着丰沛星的赤道飞一圈,沿着昼夜分界线行驶。这样,太阳永远挂在天空的同一点上,大圆盘的三分之二已经被海洋吞噬。在这座宫殿所乘的龙骨状的岩石的深处,有一些正在颤动的机械装置维持着飞船的飞行姿态——它飞行的时间比任何人记忆中的时间都要长,同时也产生了一个保护气泡来兜住静止的空气,尽管相对于地面,宫殿正以超音速飞行。
在丰沛星经历了短暂的黑暗时代之后,梅林家族掌管这座宫殿长达一千三百年之久。他们是第一批重现动力飞机的人,用脆弱的飞行器到达了龙骨。其他的竞争者也来了,但是这个家族将宝藏保存了长达四十代人的时间,熬过了另外两个黑暗时代。
然而,一场更恐怖的战争终于撼动了他们。
一艘受损的联盟燕子船最先到达,比剥皮族舰队早了好几年。丰沛星的人们对星际旅行有很多模糊的记忆,但那些第一批新来者仍然遭到了怀疑和偏执的对待。只有梅林的家人相信他们……即使在那时,他们也没有完全注意到飞船发出的警告。兄弟俩违背了母皇的意愿,登上燕子船,加入了联盟。按照燕子号船员的习俗,他们抛弃了旧名字,换上了新名字,他们还学会了流利地说主语。
几个月后,梅林和盖勒准备作为特使回家。他们的计划很简单,他们要让母亲相信丰沛星的末日即将来临。这不是容易的任务,但如果要保住任何东西,母亲的合作至关重要。这将意味着在母星各派系之间要建立和平,这是几代人都没见过的局面。在燕子号的冰霜守望舱里有供沉睡者使用的空间,但只有几十万个,这意味着每个地区必须选出最好的人上船。这并不容易,但还有好几年的时间。
“没用的,”他们的母亲曾说,“即使我们相信奎尔说的每一句话,也没有人会听我们的。”
“他们必须听。”
“你不明白吗?”她说,“你们把我当母亲,但是对五千万丰沛星的居民来说,我却是一个暴君。”
“他们会明白的。”梅林说,他自己也半信半疑。
但意外发生了。敌人的一个小分队蹑手蹑脚地靠近了,比任何人担心的距离都要近得多,直到进入丰沛星星系时才被发现。燕子船的船长做了他唯一能做的决定,那就是立即脱离轨道,逃向星际空间。
梅林和盖勒抗争过——也恳求过,但奎尔不允许他们离开飞船。他们告诉他,自己只想回家。如果这意味着要和丰沛星的其他人一起死——包括他们的母亲,那也在所不惜。
奎尔听了,表示了同情,但仍然拒绝了他们。他说,联盟需要的不仅仅是他们的基因。关于他们的一切:他们的故事,他们的希望和恐惧,他们所拥有的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知识,也可能被证明是极具价值的。在找到另一个人类部落以前,他们已经航行了好几十年的时间,梅林和盖勒实在是太珍贵了,他们无法舍弃。
即使这意味着剥夺他们英勇献身的权利。
相反,通过遍布丰沛星各地的卫星传送的星喉号的远程摄像图像,他们眼睁睁地看着永恒黄昏宫殿死于以前从未见过的武器,它飞行的龙骨被深深刺穿,摧毁了支撑它飘浮的引擎。它慢慢地落下来,在行星的地壳上摔得粉碎,在半个烧焦的大陆上滑出一道可怕的伤疤,最后才停下来,歪斜在地,只剩废墟。
现在盖勒做了这个。
“如果你现在能做到这些……”梅林若有所思地说,他说半句藏半句,知道弟弟会上钩。
“就像我说的,再有一年左右的时间,我们就能完成完全沉浸。那我们就需要更好的方法来处理‘聪明男孩’周围的交流滞后问题。由于担心被剥皮族截获,我们甚至不能广播信号,这让我们只能用散布在星系中的中继节点在视线范围内通信。有时会有明显的延迟,这就是为什么我们需要另一种模拟,如果我们能创造替身——”
梅林打断了他:“替身?”
“抱歉。旧术语了,我从宝库中挖出来的,这是另一个我们在星喉号上忘记的技术。我们必须做出令人信服的自身拟像,对一系列可能出现的刺激做出真实反应。这样我们就可以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或者我们想出现在多少地方就出现在多少地方。然后,你把你的拟像收集到的记忆融合在一起。”
梅林想了想。许多联盟已知的文明已经发展出了盖勒提到的技术,所以这个概念对他来说并不陌生。
“不过,这些不会是有意识的实体吧?”
“不,远远达不到那种程度。拟像只是一种模仿软件——聪明的人偶。当然,如果它们运行良好,看起来就是真的。然后——”
“你会考虑给它们增加意识吗?”
盖勒警惕地环顾四周。当然,这是一种条件反射——在他创造的这种环境里,不可能有偷听的人,但它效果是一样的。接着说:“这会很有用的。如果我们能在模拟环境中完全拷贝自己——不仅仅是模仿,而是对应每个神经元的映射,这会使我们更容易躲避剥皮族。”
“你的意思是变成没有实体的程序?对不起,但这种疗法确实比疾病更糟糕。”
“最后,它看起来不会像现在这样可怕,而且我们其他的隐藏方案看起来越来越不可行了。”
梅林点了点头,然后说:“毫无疑问,你会尽你所能把它们弄成这样,是不是?”
盖勒耸耸肩:“如果‘灰烬’隧道是最好的藏身之处,那就顺其自然吧。但为什么不去探索其他选择的可能性呢?”梅林看到他的指关节在石栏杆上绷紧了,流露出他竭力掩饰的紧张。
“如果你想做这种事,”梅林小心地说,“你最好假设我会反对你,不管我们是不是兄弟。”
盖勒碰了碰梅林的肩膀:“不会有什么冲突的。等各个选择都呈现在眼前,正确的道路自然会一清二楚……你也会知道的。”
“我已经清楚正确的道路了,而且它并不涉及人类变成机器内部的数据。”
“你宁愿自杀吗?”
“当然不是,我说的是比隐藏要好得多的事情。”他凝视着弟弟的脸,“你在委员会里比我更有影响力,你可以说服他们让我测试锡林克斯。”
“为什么不问萨亚卡呢?”
“你很清楚为什么不能,现在我们之间的关系有点变了。如果你……哦,为什么不呢?”梅林把盖勒的手从他的肩上移开,“这里发生的任何事情都不会对你的计划产生丝毫影响。”
“别这么自以为是了,梅林,你也没有什么不同。”然后他叹了口气,望着大海,“如果你想要的话,我会做出承诺。你知道波拉克还在探索在‘幽灵’的大气里建立一个伪装基地的可能性吗?”
“当然。”
“你可能不知道的是,我们的自动无人机在那么深的地方运行得不太好,所以我们下个月要带一个探测队去。这很危险,但我们得到了高级船员会的许可。我们知道下面有些东西,有些我们不理解的东西,我们得弄清楚那是什么。”
梅林并没有听说过“幽灵”里面有任何意想不到的事情,但他还是假装知道。
“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因为我会跟波拉克一起去。我们为探险配备了一艘双人快艇,它的装甲能承受数千个大气层的压力。”盖勒停顿了一下,手指向大海咔嗒一弹,在空中放大了飞船的蓝图,它深蓝色的天顶非常显眼。蓝图旋转得令人晕眩。“这不是什么技术性的问题,在我们去那里之前,还可以改装另一艘船。我很乐意教你怎么改。”
梅林仔细看这个示意图,把要点记在了心里。
“你在刺激我,不是吗?”
“随你怎么说。我只是想说,我对更伟大事业的承诺是毋庸置疑的。”又一次,手指咔嗒一响,飞船的蓝图从空中消失了,“而你的内心怎么想完全是另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