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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保禄的抉择

第55章 保禄的抉择

“乖,叫舅舅!”

“舅舅!”

“你叫他什么?”

“他也是舅舅。”

“哪个舅舅疼你?”

“洋舅舅疼我。”

阿难笑得前仰后合:“还洋舅舅,那我是土舅舅了。”他把这个小男孩抱在怀里,用手捏他滚圆的脸蛋儿,“真是一个粉娃娃,比小米糕小时候还可人呢。这眼睛和鼻子,和青凤一模一样,对了,大名叫什么?”保禄端着茶杯笑道:“单字,刘穗,乳名就叫穗哥儿,教名叫约翰。我总担心他的身体,早生了三个月,不是说早产儿的身体会瘦弱些么,但看他的个头儿,应该也正常。”

阿难捏了捏穗哥儿身上:“是瘦了些,个头儿是正常的,小米糕八九岁的时候还没他高呢,放心吧,让这孩子多吃肉,保证长得好好的。”他叫来莲香,“瑞哥儿去接你母亲,怎么还不来?你去看看,顺便带穗哥儿在村子里逛逛,这是他的老家呢。”莲香答应了,拉过穗哥儿,摸摸他的脑袋,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跟三姐姐一个气质。乖孩子,走,跟姨妈去玩。”

只剩下阿难和保禄,近十年不见,他们又老了一大截。尤其是保禄,络腮胡子都发灰了,脖子处的皮肤皱得厉害,常年栉风沐雨的,脸上也多了许多黄斑,有一只眼睛结了层淡淡的白膜,光线一强就疼,看不清东西。怪的是,他越老,越像洋人了,眼窝更深了,鼻子也更挺了。

麒麟那件事后,他带着青凤的遗腹子离开了苏州——阿难带着这孩子从密道里出来后,被官兵当作八卦教反贼抓了起来,多亏祗园寺方丈吴松担保,解释了乔陈如火烧八卦教的始末,官兵才放了阿难。皇上听说了乔陈如的事迹,长久地默然不语,也未嘉奖,也未追究。

保禄对苏州已经彻底了无眷恋,带着穗哥儿先去了松江,有个南京的传教士朋友在那里新开了教会。先是买羊奶喂他,后来在教民中找了个奶妈,将穗哥儿喂到两岁多,保禄又带他去杭州住了几年,在那里偷偷开了教会,之后辗转又去宁波附近传教。保禄感叹:“苦了穗哥儿了,和我小时候一样,没个固定的家,江南一带到处跑。”

阿难问:“你在松江住过?没去看望看望珠儿吗?”保禄道:“去华亭找了,家里没了人,打听到刘家的亲戚,说刘先生那年从苏州回去,染了风寒,不久就病逝了。后来,小蚂蚱跟着什么官去福建上任,珠儿带着俩儿子也随着去了,妹夫是个可靠的人,想必珠儿妹子不会受罪。”阿难感慨道:“陶家几个姊妹,到头来珠儿的命最好。”保禄苦笑道:“到底有命这种东西吗?”

在宁波时,保禄结识了一位捐钱支持传教的英吉利商人,汉名叫洪任辉,此人已近八十岁高龄,在中国沿海生活多年,和葛理天也认识的。两人颇谈得来。洪任辉见保禄精通中西文化,便告诉他自己的真实身份是英吉利派来中国调研的学者,明年是乾隆八十大寿,英吉利将派使团来华,他愿意推荐保禄为使团当翻译。保禄稍作考虑,便答应了,和洪任辉约定了日期,年末在南京会合,一起北上京城,等待使团到来。此番路过苏州,便带穗哥儿来看望亲友。

“不能多住两天吗?过了年再走罢!”阿难很是不舍。保禄道:“约定了日子,明天就得走,南京那边的教会还有些事要办。”阿难道:“别哄我了,再忙也不至于此。可见你对苏州是一点留恋也没了,脚沾沾地就厌倦了。不过我理解你,这么多年,这么多事,任谁也难免厌倦,我是从小生长在这里,家在这里,实在没地方可去,不然我也走了。”

保禄笑道:“天下这么大,怎么可能没地方去?你是老狗,不想挪窝儿罢了。”阿难大笑:“对,我现在就是一条老狗,在太阳底下晒一晒,就别无所求了。”顿了顿,他说,“陶先生死后,何姑把先生多年来的日记都送给了我,好多已经朽烂了,看到咱们出现在他的日记里,偶尔夸,偶尔骂,偶尔抱怨,倒是很有意思的事——你想不想看看?”

保禄摇头:“我就不看了。阿难,也许我到底不是纯粹的中国人,这些年我日思夜想,还是无法理解陶先生的选择,他为什么要那么做呢?若是为了救谁,那是圣人所为,但他并没有救谁,只想给皇帝看……这有什么意义呢?我甚至觉得他当时已经神志不清了。”

阿难微笑道:“我大概能理解,但说不出来。要说救人,他真的没救吗?可能他救的不是有名有姓的谁。有件事我也是后来才知道,那天,在山底下看着的,除了皇上,还有一位大贵人——这个人,可能是中国人里头最特别的。”

“谁?”

“世袭衍圣公,孔宪培孔老先生——孔圣人的第七十二代孙。”

保禄皱紧了眉头:“哦?”

“孔老先生病得走不了路,皇上命人把他抬到了苏州,就想在他面前一举拆穿麒麟的骗局。皇上为什么要这么做?有什么用意?你细细品品,若明白了皇上的用意,就明白了陶先生为何那么做。我只告诉你,传说孔圣人的母亲是梦见了麒麟才生的他。至于陶先生知不知道孔先生在底下,我不知道,他之所以那么做,意味深长。”

两人正说着,瑞哥儿进来了:“丈母不愿意来,说见到汤叔叔会伤心,要我传话,汤叔叔也不必去看她,她很好,不用挂念。媳妇带穗哥儿去了,丈母给了穗哥儿一只金元宝,这会儿还在那儿玩呢,我先回来跟爹说一声。”

阿难看着保禄苦笑道:“她还是有怨气。瑞哥儿和莲香结婚后,她就不大来我家了,去看她,她也闭门不见。我跟她说了陶先生如何死的,她很伤心,也很生气,她觉得先生是恨她,故意自杀,抛下了她,咱俩帮着先生死,也是忘恩负义。唉!也是气话。”保禄叹道:“既然这么着,就不勉强她了,你们住得不远,以后多照顾她就是了。”阿难道:“当然,她是我师娘,又是亲家母,肯定要为她养老送终的。”

两人畅谈了一夜,都舍不得合眼,说到天亮,保禄喝了碗粥,背着熟睡中的穗哥儿,起身告别。阿难将他送到村口的三棵柳树下,抱拳道:“好兄弟,以后再回来看看。”保禄腾出只手来,拍拍他肩膀:“放心罢。对了,阿难,你帮我办件事。”他指着村南的方向,“学塾旁边的那个黄金坑,你找人填了吧——荒废这么多年了,不能任它那么臭着。”

阿难笑道:“我明天就找人填了,那坑还是我爷爷在时挖的,你说得对,不能任它那么臭着。”保禄点点头,眼中盈满了泪,转身去了。“保禄!”阿难又叫住他,不由哽咽了,“你是不是不会回来了?给英吉利的使团做了翻译,你就要永远离开中国了,对不对?”保禄没有回头,原地站了会儿,大踏步去了。

保禄带着穗哥儿买船而上,到了南京,住在中华门附近的一所教堂中。过了春节,翻译了一些传教的书籍,他精通拉丁语、法兰西语、佛郎机语,但对英吉利语并不熟悉,随一位精通此语的传教士学了一个春天。到六月份,洪任辉也到了,又雇了几个仆人,一起北上,不日到了北京。

葛理天提前接到了消息,将他们安置在宣武门的教堂。多年不见,葛理天的身子萎缩了一截儿,走路一瘸一拐的,不过精神依然矍铄。他先跟保禄打听:“上次南巡回来,皇上生了好久的气,听人说,苏州那边出了只麒麟?这是怎么一回事?”保禄含糊说了几句,葛理天道:“去年京畿一带闹了好大的饥荒,皇上很不高兴,怪我们钦天监没有提前报告天象,将所有洋臣打了板子。唉!皇上已经老得昏聩了,但没人敢说什么。”

七月,英吉利使团抵达天津,稍作休整后,顺着运河上溯到通州,到达了北京。乾隆并不在紫禁城,已经移驾去了承德避暑山庄,洪任辉将保禄引荐给使团的正使马戛尔尼勋爵,他先后用法兰西语和英吉利语和保禄谈了一会儿,惊叹于保禄对中国的了解,欣然任命他作为使团的翻译团长官,负责与大清朝廷所有的往来文书沟通之事。

很快,使团在礼部的安排下,前往承德。保禄将穗哥儿托付给教堂的一位神父照管,随团动身,钦天监的几位西洋人,包括葛理天在内,也陪同前往。葛理天偷偷对保禄说:“礼部要我们跟着,是居中调停,听说因为参拜礼节的事两边儿僵住了,英吉利人不肯下跪,惹得皇上很是光火。”保禄冷笑道:“我知道,天天几十封文书,说的都是磕头的事。”

数日后,使团到达热河行宫。乾隆派一位叫和珅的高官与使团沟通,坚持使团觐见时要行三跪九叩的大礼,马戛尔尼态度强硬:“我们的礼品被你们标为‘贡品’,已经很不恰当,再要求我们按属国的身份行叩拜礼,决不可能。”来回争执一番,最终,乾隆特别恩准使团以半跪礼参见。

这天是八月十一,正式觐见。太监先捧着贡品册子唱名色,喊得声嘶力竭,带有浓浓的自豪之情。行过礼后,马戛尔尼呈上英吉利国王的国书,乾隆看了翻译的汉文副本,很高兴,回赠了一只尺长的玉如意,得意地说:“朕已经八十三岁了,身体还很康健,希望你们国王和朕一样长寿。”

热情客套后,乾隆和马戛尔尼聊了些家常,保禄居中翻译,乾隆惊讶于保禄的汉语如此流利,问他:“你在中国许多年了?”保禄撒谎道:“草民生长在澳门,所以会中国话。”乾隆点点头,笑道:“怪不得。澳门,快成你们洋人的地盘儿了。”

宴会上,马戛尔尼提出来的关于两国通商的建议,乾隆不仅没有同意,甚至连回应都没有,要么闭目不答,要么说别的话岔开,只问英吉利的王宫什么样式,妇女穿什么衣服,海上可有没有怪物等等。提起英吉利近些年在西藏、廓尔喀的活动,乾隆还很不满,说英吉利人心地不正。扯淡半天,通商的事没有任何进展。

下午,乾隆又要观赏礼物,对钟表、八音钟、望远镜一类的玩意儿并不稀罕——紫禁城里司空见惯了,倒是对几艘军舰模型很感兴趣。问来问去,最后摇头说:“自从圣祖爷收了台湾,我大清就没有海战可打了,见真章的,都是在陆地上,那才是打仗。这些大船,漂亮是漂亮,可惜没什么用。”又拿着英吉利新产的火枪在手里比画了两下,“倒是挺轻的,没有铅弹?”

老太监忙道:“皇上玩笑了,这是贡品,怎敢填入火药。”乾隆下令:“弄个靶子,试试准星儿。”侍卫赶紧竖起一只草编靶子,又弄来火药与铅弹,乾隆开了两枪,都未中靶,后坐力震得他肩膀发抖,失望地把枪丢给太监,抱怨道:“这火枪不好,一打就往上飘。”马戛尔尼解释说:“这是新式的马枪,和贵国军队使用的火绳枪不同,可以连射八发。只需练习一段时间,就能打得极准,而且装弹比旧枪快得多,威力也强大好多倍。”

乾隆不信,让他找人试验。马戛尔尼本想亲自上阵,保禄自告奋勇:“我在澳门学过射击,这种枪我也见过,我来演示罢。”保禄走到阵前,端起枪,瞄准了前方的草靶,他用余光看到乾隆站在自己右后方,两个太监搀扶着,正好奇地看着自己。

“只需轻轻扭转身子,扣下扳机,就能杀死这个皇帝,就能给青凤报仇,陶先生在天上也定会狂喜。”但他又想:“我如今是英吉利使团的翻译,若杀了皇帝,我死就死了,岂不是坑了人家一国?况且还有穗哥儿,我要死了,谁来照顾他?就算有人照顾,也不可能带他离开这个国家了。”

保禄扣下扳机,稳稳命中靶心。又试了三枪,都是如此。乾隆很欣喜,赏了保禄随身戴的一只黄绸子荷包。马戛尔尼趁机说,只要清国和英吉利通商,可以运来一千支火枪,装备天朝军队。乾隆笑道:“火枪这东西是好,朕打猎最爱用火枪,但在战场上,火枪射程有限,不如火炮有用,而火炮再有用,也不如刀剑利索。你们英吉利是个小小的岛国,还不如我们一省大,哪懂什么打仗?我天朝打仗动辄数十万兵马,来回纵横上千里,都不靠这些火器的。”

参加完乾隆的寿宴后不久,使团一无所获地回到了京城,所有人都很沮丧,通商之事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使团提出想在北京留下一位公使,也被拒绝了。葛理天分析说:“法兰西国内大暴动的新闻已经传到了中国,他们害怕你们带来不好的影响。”马戛尔尼又无奈又愤懑:“这个世界早已经变了,中国人却不愿意醒来,继续活在梦里。”

使团计划尽快返回欧罗巴,保禄想带穗哥儿上船,马戛尔尼很谨慎:“汤先生,这孩子是中国人,要被中国官员发现我们带着他,会有麻烦。”保禄解释说:“他从小受洗了,是教徒,而且,他还会说几句法兰西话,盘问起来,只需说是爪哇那边的孩子。”马戛尔尼这才答应了。

保禄委婉地试探葛理天,想不想跟着使团回西洋。葛理天道:“你又不是不知道,要想在这里做官,必须保证永远不离开中国,我是注定死在这里了,已经在东直门外买好了墓地。我有预感,也不出这两年了,年初我请了匠人给我做棺材,上等黄杨木的,外面雕刻十二圣徒像,雕好七个了。”说着,他突然问,“保禄,你不会是想走吧?”

保禄点点头:“我计划了好久了。”葛理天很不快:“你忘了你的使命么?你是传教士,要在中国传播上帝的旨意,现在事业未竟——别说未竟了,连起色都没有,正是需要我们努力的时候,你怎么能半途而废呢?我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这些年努力地在宫里宫外宣扬教义,已经发展了一百多个信徒,难道你比我更难吗?”

保禄突然有些激动:“葛先生,我真的传不下去了。我发现了一个事实:这里的人,除了他们自己,除了他们死去的祖宗,除了他们的父亲和儿子,他们谁都不关心,除了家里的牛、地里的庄稼,他们什么都不在乎。也许,这里压根儿不需要上帝。”

葛理天怒道:“你怎么可以这么说?你是传教士!”保禄苦笑道:“我是注定失败的传教士。”两人闹得很不愉快,保禄随使团离开时,葛理天也没有送别。保禄心里有些不舍,相比陶铭心,葛理天才是他真正的老师,他的学问与技艺,多是葛先生传授,不过他心里明白,葛理天已经不知不觉地成了一名中国人,虽然他还心心念念传教大业,但他已经毫无察觉地融入了这片土地——那尊华丽炫彩的棺材就是明证。

英吉利使团在天津没有走海路,走的运河,一个月后,先到了杭州,再去宁波、舟山,休息了一段时间,继续水陆兼行,终于到了广州。多日在船上颠簸,穗哥儿上吐下泻,精神萎靡,保禄带他去城里看大夫,还好只是饮食不调,肠胃受寒,没有大碍。过了春节,使团与这边洋行的事务也处理完毕,定了明天天亮就启程,返回欧罗巴。

下午,穗哥儿趴在船舷上,闲看水手和划着装满杂物的舢板的小贩讨价还价,突然问保禄:“舅舅,西洋有没有冰糖糊涂?”保禄笑道:“傻孩子,跟你说了多少次了,是冰糖葫芦,不是糊涂,我也不知道西洋有没有,没有的话我做给你吃,不麻烦的。”穗哥儿不无伤感地叹了口气:“离开吧,也没什么,就是舍不得冰糖糊涂。”保禄摸摸他的脑袋:“那你等着,我进城给你买一些回来。”穗哥儿开心地拍手:“舅舅早点回来!”

保禄下了船,在码头转了一圈,并没有卖冰糖葫芦的,一路往上走,来到城里。街上无比热闹,卖的吃食千花百样,但就是没有冰糖葫芦,打听半天,才得知三条街外有。寻寻觅觅,直到天色擦黑,才找到一个推车的小贩,将剩下的十来串都买了,用纸包好。

回码头的路上,保禄总感觉背后有人尾随,不时回头,果然有一个五十上下的黑胖妇人,鬼鬼祟祟地跟着,见保禄回头,她也不躲闪,直盯盯地看过来。保禄回过身站定,问道:“大娘有事么?”

那妇人绕着保禄打量了一番,指着他笑道:“哎!没认错,就是你这个洋人!”保禄莫名其妙:“你是?我并不认识你。”妇人笑道:“你这鬼子,怎么不记得我呢?好些年前,你来我们村里打听人,没记错的话,是找你母亲吧?你给了我一两银子,我给你带路,打听了好几个村子。你的模样太特别,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哎呀呀,气死人,你竟然不记得我!”

保禄也想了起来,忙作揖道:“原来是大娘,真是有缘,又重逢了。”他急着回码头,抱歉地说,“大娘,我要赶船,不能跟您多聊了,咱们后会有期罢!”那妇人冷笑道:“哎哟,什么事这么急?什么事比你娘还重要?”保禄一听她话里有话,忙问:“大娘的话是什么意思?”

妇人道:“你娘,叫胡春梅对吧?祖籍佛山对吧?广州一个大户人家的丫鬟出身对吧?信天主教对吧?全对!她没死,还活着哩!我从那个渔村搬来了这里,竟遇到她了!如今就在我的邻家做老妈子呢!”她咂巴着嘴,连连摇头,“哎呀,一把年纪了,破衣烂袜,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太惨了!”

保禄全身的血都往头上涌,激动得摇摇晃晃,扶住墙才没有摔倒,他从钱袋里抓出一把碎银子,也不计较多少,都塞给那妇人:“大娘,快带我去见她!”

那妇人欢喜非常,领着保禄穿街走巷地来到一家铺面前,很奇怪,这铺面没有招牌幌子,不知做什么营生的,几扇门板严密地关着。那妇人对保禄眨眼道:“你娘就在这里当下人呢,扫地做饭。”保禄奇道:“这是什么地方?怎么连个门也没有?”那妇人笑了两声,对着一扇门板敲了一通,里面有人问:“干吗的?”妇人道:“骨头缝儿里痒。”啪嗒一声,里面放下了门闩,一扇极窄的小门开了,露出来一个汉子的脑袋,好像在骷髅头上蒙了层纸,瘦得没有一丝儿肉,用那双老鼠似的眼睛瞄了瞄保禄:“哟呵,洋人,进来罢。”那妇人在保禄耳边道:“这是大烟馆,进去了机灵点儿。”保禄来不及吃惊,被那汉子一把拉住,往里一拽,他侧着身子,才恰恰能进去。那妇人道:“你就进去找。我住街对面,有事再叫我。”

屋里非常昏昧,一大股酸臭味儿打着圈儿缠人,头顶有个天窗,用纱蒙着,积满了尘垢,靠东靠南,齐齐两长排土炕——也不能叫土炕,只是用土砌成的半尺高的台子,有的上面堆稻草,有的垫棉褥,旁边燃着一盏油灯,十来个鬼一样的人歪在上头,凑着幽幽的小火苗,将烟枪凑上去,贪婪地吸着鸦片,发出绵软的呻吟声。

那汉子带保禄来到一处空位,伸手道:“我们这的规矩,先交钱,再给膏,如果用我们的烟管,添一分银子。”保禄掏出一块银锭:“我不吃烟,我找人,麻烦老兄通融。”那汉子将银子在嘴里咬了咬:“你找谁?要在这里寻仇打架,可是不许的。”保禄道:“找这里的一个老妈子,姓胡的。”

汉子瞥了保禄一眼,嘀咕着“跟我来”,掀开一块油腻腻的短门帘,走了一段湿漉漉的甬道,来到了厨房,指着里头蹲在灶前烧火的老婆子:“就她一个老妈子,姓什么我不知道。”说完自去了。保禄深呼吸了几下,抚了抚胸口,走上前问道:“胡大娘?”

那婆子扭过身子来,穿着打满补丁的破夹袄,有几处露着黑色的絮,头上包着一块脏兮兮的帕子,正如那妇人说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保禄从来没见过这样可怕的皱纹,仿佛那不是皮肤,而是雕出来的木头,眼睛、鼻子、嘴巴被密密麻麻的皱纹挤压得看不清形状,在廊下大灯笼的映衬下,仿佛是一只鬼。她扫了保禄一眼,从灶台上拿过一只烟锅,伸到灶膛里烧了烧,猛吸了一口烟,吐出长长的一条雾:“水刚烧上,喝茶要等一等。”

保禄道:“我不喝茶。大娘,您老可姓胡?名叫春梅?”

那婆子咳嗽了一串,往灶膛里吐了口痰,滋的一声,并不答话。

“大娘,”保禄的声音都在颤抖,“您可认识汤普照?一个洋人,传教士。”

那婆子明显晃了一下身子,敲了敲烟锅,指着保禄:“你是哪个?”

“我叫保禄,是汤普照的儿子——是汤普照和胡春梅的儿子。”保禄哽咽着凑上前去,跪倒在婆子的脚下:“您是我的母亲……”保禄哭了好一会儿,也不见那婆子说话。抬起头,那婆子的眼睛里似乎也有一点光,只是面无表情:“你是我儿子?啊,好,我儿子……乖儿子……”她摸摸保禄的大胡子,“洋儿子,对,是有个洋儿子……”她突然哭了出来,“你去哪里了?”

保禄哽咽得说不清话,那婆子上下摸他身上:“乖儿子,你带银子没有?”保禄忙把钱袋拿出来:“娘,您要什么,儿子给您买去。”那婆子指着前面:“啊,吃烟,我要吃烟,快点,买膏去,我骨头缝里痒……”说着,她撑着灶台站了起来,夺过保禄的钱袋,颤颤巍巍地往前面走。

保禄不知所措地跟在后面,看着她买了鸦片膏,填在烟管里,就近找了台油灯,呼呼地吸了起来,两口下去,整个人瘫在地上,舒服得直哼哼。保禄看着百般不是滋味,双手抱起她——轻得如一把柴火,放在土炕上,握着她的手,痛哭了起来。

那个汉子过来问:“这婆子是你亲人?”保禄哭道:“这是我娘。”汉子笑道:“哈,奇了!你娘名气大得很,自称广东第一个吃鸦片的,吃破了家,吃死了老公,在我这里做用人,不要工钱,做十天,吸半两膏——哎,你别瞪我,这是她自己定的规矩,不是我好心收留,她早饿死在街上了。你这娘少说吸了三四十年了,能活到现在,也是了不起。”

婆子吸够了,高兴得手舞足蹈,拉着保禄的手:“好儿子,娘很想你。你怎么不早点找娘来?你还有多少银子?都拿来,娘给你保管。”保禄擦了把眼泪:“娘,我带您走。”婆子一听,举起烟管就往保禄头上敲:“我不走!你敢带我走!”保禄哭道:“这么下去,会吸死的!”那婆子怪笑道:“吸死才好哩!”她用烟管指着保禄,“汤普照不是好东西,洋人都是坏种,他对不起我,你补偿我!银子,银子拿来!”保禄道:“银子我有,但您必须跟我走。”

“我不走!你也不准走!”婆子猛抽了一口烟,坐了起来,摇头晃脑地,说话跟唱曲似的:“你敢走!我是你娘,你要养我,拿银子来!养老送终,吃烟,福寿膏,天底下最好的东西,拿银子来!你要孝顺我!”那汉子在旁笑道:“老婆子,恭喜啦,天上掉下个儿子来,可得抓紧喽,这是你老的福气呀!”那婆子拍手笑道:“可不是!昨晚我做梦,银子掉下来……啊,成真了!”

保禄看着她胡闹,只是一味哭泣,不知道是哭母亲悲惨,还是哭自己可怜,找了多少年的娘,已经成了这样。过了不知多久,隐约传来悠长的号角声,保禄知道,这是船上的水手在通知即将开船。保禄抬头望望天窗,天已经微微亮了,一夜都过去了。

他轻轻推了推迷糊的母亲:“娘,您真不肯跟我走?”婆子挥舞着烟管大叫:“不走!谁他娘也不准走!”保禄脸色忽然冷峻了下来,长出了一口气,跪在地上,用力磕了三个头,额头上顿时鲜血淋漓:“既然如此,娘!儿子就做个不孝子吧!我走了!”婆子大惊,连那汉子也大惊:“天底下哪有你这样的儿子?不管自己老娘了!这是忤逆的畜生!”

“随便你们怎么说,我必须走!”保禄擦了一把额头的血,对着母亲最后喊了一声:“娘!保重!”转身便去,一脚踹开门板,跳到街上,辨清了方向,用尽全力往码头狂奔。他一边跑一边掉泪,船上的号角声也一阵响过一阵,每跑一步,便离这片土地远一步。他的肺要炸了,腿要断了,嗓子要裂了,恨不能肋生双翅飞过去,终于,大船起锚的那一刻,他来到岸边,大喊道:“等等!”

在一片咒骂和抱怨声中,保禄上了船,将那包黏在一起的冰糖葫芦递给穗哥儿,穗哥儿抱着他的腰大哭:“急死我了,你去哪儿了,你要不来,我可怎么办!”保禄此时畅快无比,脸上血汗与泪水交加,如雨般往下淌,摸着穗哥儿的脑袋:“不要哭,要笑,要笑。”

大船离岸越来越远了,东方的天边露出了太阳的边缘,码头,城池,山,这片土地,渐渐清晰起来,也渐渐缩小,似乎能将这一切放在指甲盖上。马戛尔尼端着两杯茶来到甲板上,递给保禄一杯:“他们说要去找你,我说不用,你一定会赶上船的。”

保禄喝了口茶:“先生,我们下一站在哪里停?”

“爪哇。”

“那里有可靠的人吗?我想寄些东西。”

“有我国的商会,你要寄什么?寄给谁?”

“我所有的钱,寄给广州的一个妇人。”

“没问题,我帮你办。”

“马戛尔尼先生,回西洋了,我能做些什么?”

“你能做的太多了,全欧罗巴所有的科学会、天文馆、研究院会排着队请你去演讲,你可以写书,可以教学,或者在宫廷里做国王的参谋,你是个罕见的人才。不过,汤先生,你在中国活了半辈子,真的舍得离开吗?我才来了几个月,就已经深深地爱上他们的茶叶和食物了。”

太阳升得老高了,烤得身上火辣辣的。保禄望着那片金光笼罩下的、混沌的、沉重的土地,用拉丁语念了段经文:“天主要擦去他们一切的眼泪,不再有死亡,也不再有悲哀、哭号、疼痛,因为以前的事都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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