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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麒麟记(下)

第54章 麒麟记(下)

圣驾到苏州的前一天,纪昀等官员先来打点迎接事宜。忙完公务,纪昀换了便服,带着几个奴仆,来到三棵柳村看望陶铭心。陶铭心心里有事,言辞间不大热情,纪昀笑问:“陶兄是在为于梦麟的事发愁吗?”被纪昀说中,陶铭心有些紧张,瞥了他一眼:“此话怎讲?”

纪昀道:“于梦麟的身世我也知道。皇上这次要整他,他肯定要找你商量的。”陶铭心冷笑道:“你又知道?天底下有什么事是你不知道的?”纪昀搓搓手:“你们准备怎么圆这个谎,我就不知道。”陶铭心捻着胡子笑道:“我琢磨,皇上这么做,是敲山震虎的意思。”纪昀拍手道:“正是如此!”

他说出了自己的想法,皇上对于梦麟并无私仇,逼他献麟这件事,是要杀他以儆天下文士。这并非一时兴起,皇上盘算已久了。他做了五十年太平天子,常常愤恨满人被汉人的习性所淫染,学得阿谀奉承,学得八面玲珑,学得骄奢淫逸,学得华而不实。皇上说过许多次,汉人的文化有太多糟粕,须下狠力清理,所以命纪昀主持编纂《四库全书》,以编书为名,行毁书之实。

纪昀道:“皇上此举何意?就是要削咱们的脑袋:能想什么,不能想什么;能看什么,不能看什么,都给你规定好了。北京天桥耍猴的,地上画个圈儿,猴儿就不敢出来,就是这个道理。这次要于梦麟献麟,是和编书一个念头,皇上铆足了劲要教训汉人:你们不是整天就爱报祥瑞吗?那我就较个真,看你们怎么办!当然,看到于梦麟的名字,也让皇上起了兴头:你不是梦麟么?那正好,把梦见的麒麟献上来。”

陶铭心听得愤懑不已:“果然,什么崇礼尊孔,全都是装架子!”

“不然呢!”纪昀也愤然,“听说了于梦麟的事,我赶紧面见皇上,建议教训于梦麟几句便可,不宜深究。但皇上不肯——他年纪太大了,很多事情已经糊涂了。他直接说,尔等撒谎了几千年,弄出五花八门的祥瑞糊弄君主,但朕是千古第一的帝王,谁也别想蒙骗朕。我退了一步说,麒麟确实有,但不可能抓到,还说孔子见获麟而绝笔。陶兄猜皇上说什么?他竟然说,孔圣人也是假的!听听,这是什么话?多年前在曲阜不跪拜,要给圣人加战马,现在又说圣人也是假的,真是疯了!我见话说不下去,就告退,皇上还不忘羞辱我:孔圣人算个什么东西?靠着孔圣人,宋朝赢了大金大元吗?大明赢了大清吗?”

陶铭心一拳砸在桌上,茶杯咣当乱跳:“古人的话一点没错,君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乾隆要断君臣之义,纪大人,你是时候回头了!”纪昀叹道:“陶兄,我不怕告诉你,江苏官员逼迫于梦麟自杀,是我的意思,若不能圆这个谎,他必须死。他昨天又上奏,说在藏鼎山拿到了麒麟,我想,这里头肯定有阴谋,是个人都知道有阴谋。皇上明天带重兵去藏鼎山,不管真麒麟假麒麟,一定要抓住的。让皇上抓住一点儿尾巴,于梦麟身死事小,老兄你、我,身死都事小,天底下所有的汉人、读书人抬不起头来,这才事大!几千年来的谎言……呵,我们这辈子的书都白读了。”

见纪昀把话说到这个份上,陶铭心本想将麒麟的计划实言相告,但他受过太多欺骗了,犹豫了一会儿,转开话锋:“纪大人,你做八字官这几年,真个是无为而治,我们这些虫草的日子过得很不错。”纪昀一愣,摆手笑道:“不值一提。”陶铭心问:“许多好事,是纪大人安排的罢?”纪昀淡然一笑:“你们应得的。”

“皇上面前怎么交代呢?”

“撒谎而已,这难不倒我。”

“所以,八字驭人术,已然作废了?”

纪昀眯缝起双眼,多年混迹于官场,他心思圆滑而谨慎,见陶铭心如此追问,心里已经猜到了大概:“陶兄,咱们不必互相试探了,你问我八字驭人术的事,看我是否说实话,然后你才说麒麟的计划,不是么?”见陶铭心微笑不语,他知道自己猜中了,继续道,“实不相瞒,八字驭人术没有作废,只是我不再对你们使用了。”

陶铭心豁然道:“这意思,是你不帮皇帝用了?”纪昀点头承认。陶铭心忙问:“那是帮谁?”纪昀淡然道:“月清和尚。”陶铭心大为愕然:“你……要帮他夺取江山?”纪昀起身到屋外看看,何姑正在厨房忙活,他关好门窗,压低嗓音:“月清俗名袁坤,是袁崇焕的嫡孙,人望颇高。崇祯冤杀了袁公,大明烂到了骨子里,谁要复那个明!归根结底,我们是要反满人,复中华!忠臣之后做人主,再合适不过。我为他施展驭人术,名正言顺!”

陶铭心缓缓摇头,问道:“天底下有多少袁家的虫草?”纪昀道:“一开始将近六百,过了这几年,只剩三百不到了,你那个开书店的朋友娄禹民,就是月清的虫草。”陶铭心沉吟道:“原来,你还是信这套邪术。”

纪昀激动道:“给满人皇帝用,当然是邪术,但用对地方,这套法术自有其道理。月清长老这些年身体康健,八卦教也势力壮大,可不是此法有效的铁证么?陶兄,我知道你心地善良,又有悲惨的经历,难免对这些新虫草有兔死狐悲之感,但你要知道,历来成大事者,都是舍小取大。这些虫草,等将来赶走了满人,都要入忠臣传的!纪某不才,愿以血为墨,亲自为他们写传。他们是不拿刀枪的英雄,是我汉人的忠烈,值得万世景仰。”

沉默了好一会儿,陶铭心哀叹道:“我是快入土的人了,管不了这许多事,只顾眼下罢!”接着,他将与保禄、阿难合谋的献麟计划全盘告诉了纪昀。纪昀惊诧不已:“那个汤保禄,竟有这样的本事!”赞叹几句,又叮嘱道,“让老兄劝于梦麟自杀,我知道是不可能了。这头假麒麟能否混过去,也不好说。但是,陶兄,不管出现什么情况,千万千万不能让麒麟落入官兵手中,一旦识破是人造的,皇上在这上头可以大做文章,不仅会株连多人的性命,全天下的读书人也会受此大辱!”

陶铭心握住纪昀伸过来的手:“纪大人放心,我有把握。”纪昀又道:“还有一件大事,知会你一声——八卦教的主力,如今已经秘密聚集在藏鼎山中,准备皇上来时动手。令千金,如今是八卦教副教主,她和刘雨禾,是月清的左膀右臂。”他扯了扯自己的辫子,“以后,还要不要留这根猪尾巴,全在明天一举了!”陶铭心兴奋地睁大眼睛:“哦?他们来了!”

送走纪昀后,陶铭心在书房枯坐,心激动得乱跳,看日头,保禄和阿难应该已经在山上会合了。按照事先的安排,他二人要钻入麒麟中,然后于梦麟用木笼关住麒麟,等明日请乾隆上山观看。之后麒麟能否撞破木笼,冲出重围,都是未卜之事。他眼皮跳个不停,心里不自在,拿出刘瞎子落在家里的铜钱龟甲,自己卜了一卦,得出第三十六卦——明夷,利艰贞。陶铭心想起多年前藏鼎山杀人卦的事,有些膈应,“明入地中”,这四个字不太吉利。

这时,何姑端着茶点进来:“太阳都快落山了,老爷今天还没吃东西呢,我新买了些野蜂蜜,香醇得很,快尝尝。”听到何姑说“太阳快落山”,正合着“明入地中”,又提到“蜂蜜”,勾起他的往事,陶铭心顿时大怒,将龟甲往地上一掼,骂道:“晦气东西!”何姑又惊又气,陶铭心从未对她发怒过,更没骂过她“晦气东西”,“晦气”,简直是骂她寡妇再嫁之事了。自从将往事告诉陶铭心后,他就没正眼瞧过何姑。何姑忙活了一天,做了几样陶铭心爱吃的点心,调了蜜茶,本想讨好他,谁知竟惹来这等恶毒之语,不由心中大痛,把茶盘往桌上一放,捂着脸哭着出去了。莲香听见动静跑过来,看陶铭心脸色不好,赶紧去安慰她母亲了。

陶铭心越想越烦躁,又担心保禄和阿难不精细,关键时刻出了纰漏,便决意亲自上山看看,再叮嘱几句。他拄着拐杖,牵了家中的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半残废的身子挪上去,在驴屁股上用拐杖一敲,嗒嗒地往藏鼎山去了。

上山途中,看到一队队官兵往上面疾行,陶铭心更不安了,来到半山腰的那片空地,四下一望,保禄正向他招手。来到乱树后面,保禄问:“先生怎么来了?阿难呢?”陶铭心皱眉道:“我不放心,来看看,阿难还没到?”保禄急道:“约了申时三刻在这里会合的,这都酉时快过了,还没到呢!”

正说着,有一队人赶着一辆双驾马车到了。原来是于梦麟,带着他的几个心腹家仆,见到陶铭心和保禄,也不顾行礼,立刻命家仆将车上的木板搭起来,做成大笼子。又问:“怎么不见阿难?”保禄叹道:“不知道呀,可能被什么事绊住了,罢了,我单独进去。”

于梦麟担忧道:“你自己?能行吗?”陶铭心突然道:“我和你进去!”保禄忙道:“先生,别怪我唐突,您腿脚不方便,在里面伸展不开,还不如我一个人呢。这是我造的东西,我比谁都了解的。”陶铭心坚持,保禄无法,只好带他来到乱石后,打开麒麟背上的入口,扶他进去。陶铭心半边身子麻木,光坐下就无比吃力,单手单脚控制踩板实在别扭,加之头顶的盖子一盖,他立刻就呼吸困难,全身发抖——当年在棺材里的经历,让他无法忍受这种狭窄黑暗的空间。

从麒麟里出来,陶铭心烦闷道:“我真是个老废物,这么危险的事,要你一个人做。阿难也是的,怎么不守诺言!”保禄道:“阿难最是守信,肯定是遇到了什么意外,不必怪他。”他抚摸着麒麟的脊背,忽然动情了,“先生,这件事本来跟我没有干系,我造麒麟,明天拼命,都是为了报答先生的养育之恩。若明天有个三长两短,那万事皆休;若侥幸活下来,我想离开中国,回到西洋——先生不要骂我不知报恩就是了。”

陶铭心惊讶道:“好端端的,你为何要离开中国?”

保禄微笑道:“好端端的?先生,不说这个了罢。”

于梦麟在那边喊着笼子已经搭好,保禄左右看看,没有他人,便钻入麒麟,操纵手杆,麒麟缓步进了笼中。于梦麟和家仆用一面黑幔帐将笼子罩了个严实,于梦麟跪拜在地:“保禄兄弟,事情成了,我下半辈子天天给你供生祠;事情不成,我死了,转世给你做牛做马!有劳了!”陶铭心好生难过,洒了两行泪,随于梦麟下了山。

保禄躺在麒麟体内,看不见一丝亮光,只能听到山风呼啸。夜间有些凉,睡睡醒醒的,又是腻烦又是躁动,不由自主地想起何万林:他当时在龙头水法里藏着,和自己现在差不多罢?不过何万林应该更紧张些,他要杀人,自己不用,露个面就跑——可是能跑得脱吗?

渐渐,听到些人声,在猜测帐幕底下是什么。有的问:“真的是麒麟?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麒麟也得睡觉。”保禄并不担心有人进来偷看,笼子外围有官兵,谁也不敢造次的。拿出饭团嚼了两口,在怀里焐久了,有些馊味儿,皮囊里有水,灌了个饱。等到约莫下午了,听到一阵嘈杂的乐声,跟人家娶媳妇儿一般,闭上眼静静听,跟开了锅似的,音浪越来越近,滚到了山上。

“皇帝来了!”保禄兴奋起来。

声音越来越纷杂,保禄感觉周身热了许多,也许是人太多,将笼子围了起来。没一会儿,突然又没了声音,只听见悠悠的风声在山间飘游,像是孤魂野鬼在幽怨地唱歌。接着是于梦麟的声音,发着抖:“启奏皇上,捕获的麒麟,就在这只笼子里。臣用黑布罩着,免得惊吓到神兽。”听不到乾隆说什么,只是一个老太监传话:“掀开帷幕!看麒麟!”

保禄手脚放好了位置,全身肌肉紧绷,随时准备启动麒麟。从麒麟的眼中,看到那块帷幕缓缓揭开,白刺啦啦的阳光从玻璃片中灌进来,保禄揉着眼睛适应了一会儿,才看清外面的世界。穿红挂绿的都是官兵和大臣,中间明黄大伞盖下,一尊高高的圣辇,当中满身黄的老者,正是乾隆。保禄不敢耽搁,立刻摆弄了几下手杆,麒麟扭了扭脖子,猫似的伸了个腰,全身关节嘎吱乱响。

“喔!”一阵闷雷似的齐呼。

保禄操纵得更加复杂,麒麟在笼子里蹦跶起来,乱跳乱撞。又是老太监的声音:“圣驾近前,侍卫警戒!”一大群身着戎装的大内侍卫将笼子围得水泄不通,最前面的一圈兵端着火枪,手指扣在扳机上,后面有拿长矛的,拿戟的,拿弓箭、手弩的,架势森严,这麒麟若有一点不安分,立刻被打成筛子。

保禄头上渗出了汗水,将那一套在心中练习了数千次的动作又默习了一遍,先猛地前后推拉手杆,麒麟摇摆起脑袋,用犄角撞破笼子,再脚上加劲,冲起来,同时还要不断地左右晃动身子,让麒麟在人群中撞出一条路来。要沉着,不能乱跑,必须往山顶的方向去,若下山,必被人捕获。

笨重的御辇到了近前,乾隆一手拿着放大镜,透过镜片看一看,又用肉眼看一看,口中发出几声惊叹,动了动嘴唇。又是老太监传话:“皇上有旨,杀死麒麟!”

那些侍卫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有几个朝后看了看,保禄在麒麟中也惊诧了片刻,脑袋里轰的一声,立刻手脚大动,用麒麟的犄角撞破了栏杆,侍卫也回过神来,开枪的开枪,射箭的射箭,保禄听到弹丸打在麒麟身上的嘣嘣声,还好用了枣木,外面有牛皮、铁甲覆盖,弹丸打不透,弓箭更是无用。火药烟雾弥漫,反而给了麒麟可乘之机,在一片混乱中,保禄操纵麒麟,撞翻了几个火枪手,朝山上奔去。

官兵在后面紧追不舍,山呼海啸地喊着“抓麒麟!抓麒麟!”潮水一般漫山遍野地跑。眼看就要到山顶了,还是甩不掉官兵,保禄急得满头大汗,驾着麒麟狂奔。这时,船迟偏逢打头风,啪嗒一声脆响,连接麒麟右后腿的一只齿轮坏掉了,无奈,只能用剩余的三条腿拖着那条残腿行动。

计划撤退的小路上也有官兵抄截,那里有一个事先挖好的陷坑,保禄准备将麒麟就地掩埋灭迹的,没想到皇上竟然带了如此多的官兵,马蜂一样跟着,甩也甩不开。另一条小路也有备用的陷坑,里面洒了油,准备烧毁麒麟的,但眼下也来不及了。保禄只好驾驭麒麟继续往山上狂奔,心里叫苦:这可如何是好!

眼看到了山顶,身后却无官兵追上来。保禄跳出麒麟,爬到一块大石上,往下一看,只见数百名裹着红头巾的汉子正在和官兵厮打,杀声震天,枪炮声、刀剑声,震得人耳朵嗡嗡的。又跑去悬崖边,往下一看,底下蚂蚁似的官兵守在祗园寺附近,若把麒麟推下悬崖,零散的残骸也会被官兵发现。只要被皇上发现麒麟是假的证据,整件事都将功亏一篑。

保禄正急得七窍生烟,肩膀上突然被人一抓,扭头一看,竟是青凤。她的样子吓得保禄差点晕厥过去——曾经无比细腻可爱的一张脸,一半完好,一半皮肉焦烂,臭不可闻,头发也如冬天的杂草,枯黄发黑,轻轻一动,就落下许多发灰。她衣服脏烂,两腿上尽是干巴巴的血垢,一只脚没了鞋,脚面也烂了,全是模糊的血肉。她剧烈喘着气,已经站立不住。

保禄赶紧扶住她,心疼得眼泪簌簌直掉:“青凤,这是怎么回事!”

青凤痛苦地哼了一声:“中计了……教内有叛徒……雨禾也死了……”她咬紧牙关,站直了身子,看着下方教徒们正与官兵血战,她一把拉住保禄的手,仅剩的那只好眼流下一行泪,“保禄,事情败了,我不能苟且偷生。你要永远记着我,记着我的好,忘了我的不好,若下辈子还能见面,我——”保禄紧紧抱着她,脑子里电闪雷鸣,不知从何处涌起一股冲动:“青凤,跟我走!这一切,成也好,败也好,真也好,假也好,咱们不管了!好妹子,我一直爱着你,每时每刻都念着你,不要再离开我了。”说着,保禄哭了。

青凤咯咯笑了,用力挣开他的胳膊,用血腻腻的手摸了摸他的脸颊,轻轻摇了摇头,猛一转身,大吼一声,提着长剑奔入杀阵,奋勇杀了几个官兵,很快体力不支,被一支长矛刺中,接着,身子一矮,淹没在乱尘之中。剩下的一些八卦教徒,也渐渐抵不住如潮汹涌的官兵,不住后退,带着哭腔大喊无用的咒语:“千手挡,万手遮,青龙白虎来护遮,急急急,杀杀杀,五圣菩萨快下凡!”

亲眼看到青凤战死,保禄跪在石头上伤心欲绝,那只巨大的、死气沉沉的麒麟,正面对着他,僵硬又笨拙,显得那么丑陋和滑稽——再也没有办法让它消失了。有一瞬间,保禄想跳下悬崖去,摒弃这一切的痛苦和烦恼。

突然间,他看见一个老汉,从大石下面的洞口里钻了出来,怀里抱着一大捆长长的箭似的东西,拖着半截身子,吃力地往麒麟的方向挪动。“陶先生!”保禄大惊,连忙跳下来,“您怎么在这里?”陶铭心一脸油汗,喘着粗气,指着洞口,又钻出来一个人,竟是阿难,怀里也抱着许多长箭。

保禄后来才听阿难说了在祗园寺被父亲困住的始末。天亮后,阿难离开寺庙时,正好遇到了陶铭心,原来陶铭心问了小米糕,才知道阿难被乔陈如困在寺中,忙来查看情况。听阿难说娄禹民放火烧了密道,陶铭心担心青凤安危,和阿难一起从方丈室重新下了密道,火早已灭了,踩着无数烧成焦炭的尸体,忍着恶臭,一路往上爬,穿过几堵尸墙,来到山顶的大山洞中。洞口豁然开朗,洒下光线来,四下里空空荡荡。忽而,一声婴儿的啼哭,吓了二人一跳。

循声找去,在一汪潭水旁边,躺着一个奄奄一息的老妇人,她怀中用破布包裹着一个粉嫩的婴儿,地上还有断掉的脐带和一堆血腥的污秽,看来是刚出生不久。阿难扶起老妇人:“大娘?大娘?先生,你认识她吗?”陶铭心凑近看了看,惊讶道:“孙夫人!”

原来是刘雨禾的母亲孙兰仙,多年不见,头发已经全白了,她小肚子上插着一支箭,鲜血染红了裙子。这时她努力睁开眼,见到陶铭心,笑了:“是陶先生,亲家……”陶铭心问她青凤在何处,孙兰仙指指洞口:“冲出去了……”她努力将孩子推向前,“青凤的儿子……”陶铭心大惊,颤抖着双手接过婴儿:“外孙……”

孙兰仙断断续续地说,昨晚发现火情后,众人本想从山顶的洞口逃生,发现外面有大量官兵埋伏,一露头便死。刘雨禾当机立断,发动众人担土灭火,他身先士卒,冲在最前面,但无奈火势太大,来不及后退,想必已成冤鬼。月清看势头不妙,硬着头皮率众从山顶的洞口突围,果不其然,被万箭射死,孙兰仙也中了一箭,只得退回洞中。也许是受到了惊吓,也许是连日奔波劳累,在这危急关头,青凤的肚子竟然闹腾了起来,疼得她满地打滚,孙兰仙一看,知道要提前生产了,忍着箭伤的剧痛,叫来几个女教徒,将青凤抬去角落,很快就生下来一个男婴。孙兰仙嗫嚅道:“媳妇是个女中豪杰,用牙咬断了脐带,把孩子塞给我……”

青凤支撑着虚弱的身体,先下令用乱石封闭了洞口,阻挡官兵攻入,又指挥余众用死尸堵住隧道,前后布下多道人墙,才勉强阻隔住了烟火,她也被熏烫得面目全非。如此一来,虽然挡住了外敌,自身也陷于绝境。上下洞口都已封死,洞中无风,没多久,几个教徒便窒息而死。绝境之中,青凤抱着儿子亲了两口,托付给婆婆,命余人随她从山顶的洞口再次突围,宁可战死也不能憋死。青凤等人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终于将山顶官兵杀了个干净,谁知这时山下奔来一头麒麟,后面跟着无数官兵,青凤看今天难以活命,便将孙兰仙安置在洞中,出去带领教众作殊死一搏。

说完,孙兰仙吐了一大口血,攥着陶铭心的手,说出四个字:“救活孙儿……”身子一软,断气而亡。陶铭心抱着外孙悲欣交集,阿难无暇多愁善感,伏在洞口往外一看,不远处八卦教教徒正在与官兵激战,他们知道投降是死,打也是死,一个个杀红了眼,以少敌多,一时难解难分,而那只麒麟,木驴一般站在悬崖边。阿难焦急万分:“保禄在哪儿呢?麒麟可不能落入官兵手中!”

一句话点醒了陶铭心,他抱着外孙在洞里急得乱转。阿难发现洞口附近有只大箱子,好奇地打开,高兴得大叫。原来在木箱中,有数百支底部绑着火药的竹箭,是八卦教准备用来袭击官兵的,事发混乱,竟遗忘在此了。阿难道:“把这些火箭绑在麒麟上,飞到天上炸个粉碎!不留下任何痕迹!”

陶铭心将外孙放在箱子里,和阿难分批把火箭运出洞外,正好撞到了保禄。听了阿难的法子,保禄大喜:“好主意!”陶铭心吩咐阿难:“没必要都在这里耗着,情况紧急,你快抱着那孩子,顺着密道返回祗园寺,不管想什么办法,一定要救活他!”阿难看这里事情已定,便跳回洞中,抱着那孩子顺着密道去了。

这头,保禄手忙脚乱地把所有火箭都捆在麒麟身上,将所有引信连成一股,眼看八卦教的人又死了许多,官兵往这边推进了数丈,陶铭心忙催他点火,将麒麟喷出去炸掉。保禄从麒麟肚子里拿出一只火捻子,是他暗中照明用的,吹着了,正要点,猛一拍脑门:“不行!我粗略算算,麒麟太重,这些火箭,不足以把它打到天上——就原地炸了它罢!照样留不下什么证据!”

正要点引信,陶铭心突然抓住他的手:“慢着!”

保禄不解地望着他:“不炸了?”

陶铭心脸上现出一种极为喜悦而兴奋的神色,好像遇到了天大的好事。只听他笑道:“当然要炸,但要在天上炸。”他望着山下,“皇帝正在底下看着上面的动静,要炸给他看!”保禄皱眉道:“先生,我说了,这些火箭不足以——啊!”他突然明白了陶铭心的意思,震惊道:“先生,你不会是想……”

陶铭心拍拍他的肩膀,微笑道:“好孩子,我这辈子过得不畅快,至少要我死个痛快。”他打开麒麟背上的盖子,想爬进去,偏瘫的身子却使不上劲。保禄紧紧拉着他的衣裳不撒手:“先生!不能搭上性命!没必要如此呀!”说也奇怪,两人争执间,陶铭心那半边身子似乎有了活力似的,借着保禄的肩膀一撑,竟一跃而起,跳进麒麟的肚子中。保禄大哭道:“先生,何必非要给皇帝看?在这里炸了麒麟也可以的!”

陶铭心摇头道:“保禄,你不懂,必须要给他看见。”说完,他摸了摸保禄的脸颊,潸然泪下,“保禄,我的好孩子,你是一个真正的圣人,你才是圣人,就成全你先生罢——我这辈子都是假的,但麒麟,必须是真的!”

保禄哭得胸膛都要裂开,跪在麒麟脚下。身后的八卦教徒死伤殆尽,眼看官兵就要冲上来了,陶铭心把盖子盖好,在里面大喊:“保禄,点火!”连喊数声,保禄擦擦泪,一咬牙,点燃引信,往后跳入洞中。

陶铭心在麒麟的肚子里手脚并用,全力踩动踏板,麒麟缓缓动了起来,尾巴处的引信咝咝冒着火星,麒麟朝着悬崖越跑越快,引信也越烧越快。在悬崖边,陶铭心用尽最后的力气,双脚踩下,踏板踩断了,麒麟也一跃而起,引信点燃了所有火箭,从后面喷射出数百道耀眼的火光,将麒麟推向高高的天空。

躺在黑漆漆的麒麟身体里,陶铭心笑了,他想起在棺材里的时光,想起赵敬亭讲的那段《棺中记》,想起“金瓶梅”的笑话,而这一次,没有人来救他,他将永远沉睡在这一方黑暗之中。他耳边有呼呼的风声,簇簇的火药爆裂声,心脏不断往上蹿,在嗓子眼儿里打转,有那么一瞬间,他恍惚觉得自己就是在棺材里,在苏州的所有事,不过是一个冗长乏味的梦。他自在地放声大笑,又拨弄了一下手杆,让麒麟的龙头高高昂起。

麒麟升到最高处,轰然一声,似是炸了一记闷雷,一大团火光照亮了阴沉的天空,青红黑灰混杂的粉末在空中久久也舍不得散去,仿佛要让全世界都能目睹这一盛景。悬崖边的官兵一个个目瞪口呆,有几个扔掉兵器,跪在地上使劲磕头,大喊神仙保佑。

保禄擦了把泪,顺着密道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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