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麒麟记(中)
小米糕和莲香的婚礼办得简单,两家在三棵柳村都没什么亲朋,阿难本想邀请一些街坊,何姑坚决反对,数十年中,她受够了这些下流龌龊的村民的指指点点。她愤然道:“你知道这些畜生最近又传什么吗?他们说,闺女配儿子,师娘配徒弟!你听听这是什么话!你先生说的对,这些人,同情不得,亲近不得,他们不是正常的人,他们什么都不爱,就爱看别人受苦受难。”
倒是苏州城里来了不少宾客,几家茶馆的掌柜送了厚礼,常听阿难说书的茶客也有几个亲自来贺,评弹行会的也派人来送了人情。不过所有礼物加一块儿,都不如小周巡检的。他足足送了五百两银子,二十匹绸缎,一整套纯金头面首饰,还有几大件日用家伙,在廊下堆成了小山——摆明了,他在给亲女儿莲香送陪嫁。
为了避嫌,他事先跟阿难通气,想借此机会尽尽心意,话说得可怜:“香儿是我亲闺女,她嫁人,我能装不知道吗?一应嫁妆,都出在我身上!放心,我不冒这个功,对外只说她娘攒下的嫁妆,只是让我为女儿尽一点心。”阿难把他的意思转告了何姑,何姑犹豫片刻,也同意了,但提出条件,不准小周巡检露面:“他要来,这婚就别结了。”
新人进了洞房,宾客也一拨一拨送走了,阿难和何姑疲累至极,酒菜还有许多,两人对坐饮酒消乏。春末的晚上,凉爽舒适,两人怅怅无言,脸上都有悲伤的神色。阿难是在想英娥,叹息她没福气看到儿子成婚;何姑则是在想过往的一切,事事都伤心。
不知不觉,两人喝了许多闷酒,都有些醉了。何姑先打破了沉默:“阿难,你先生那么做,是恨我吗?”阿难被这一问吓了个激灵,想了想说:“不是的。陶先生那么做,不是因为爱谁恨谁,他那么做,是因为他只能那么做,他一生下来,就注定要那么做。师娘,我先生就是麒麟转世。”
何姑带着醉意哼笑了一声:“麒麟……鬼才信什么麒麟。我知道,都是你们三个搞的鬼。”说着,她委屈地哭了起来,“他就是报复我,他宁肯死,也不愿意和我过下去。”边哭边连连饮酒,“我小时候在你先生家做丫鬟……他那时候风流,看上了我,我才十三四岁……他强迫我……被太太撞见,哭闹,他就找了个借口把我卖了……后来遇到,我装作不认识,其实我都记得……”
阿难以为何姑醉了酒胡言乱语,命人收拾出一间空房,扶她去睡了。自己却毫无睡意,让卢智深掇来梯子,上了房顶,望着藏鼎山的方向,那里星星点点还有灯火——三年前,乾隆下令夷平藏鼎山和祗园寺,将他母亲的发塔迁回北京。寺庙好说,山却难办。苏州官员募集数万民夫,日夜不停地挖山运土,忙了三年了,还未将这座方圆数十里的大山挖平,时不时会响起闷雷般的轰隆声,那是在用火药炸山。看着黑暗中如坟头的残山,阿难心中凄恻。
三年多前的那天晚上,于梦麟火急火燎地深夜造访,说了乾隆逼他献麒麟的事。一开始,阿难啼笑皆非:“还有这样放屁的事!自古以来的帝王和臣民,对祥瑞的事都有默契的,怎么今上偏偏较起真了?”想了想,一拍脑袋:“我知道了!皇上不是平白无故要整你的——好多年前,苏州发生了一起麒麟大案,闹得满城风雨,最后也没查出个所以然,不了了之。那件事惊动了皇上,本来就对麒麟心有芥蒂,如今你身为苏州的官,又报麒麟的祥瑞,这岂不是捋虎须?”
“麒麟大案?”
“你竟然没听说过?”
“没听说过啊……”
“也难怪,那时候你还在河南老家呢。当年苏州好多官,都在那场风波里被暴民杀死了,死得好惨。你来上任时也没人跟你提起过?”
“没有,上任时看往年的县志、文书,也没见说什么麒麟案。”
阿难叹道:“看来那件案子被朝廷压下来了,封锁了消息,县志里不准记载,除了苏州一带,外地人也绝难知道了。”
“那是件什么案子?”
“说来话长。你这件事我也没主意,咱们还是去找陶先生商议罢。”
听了陶铭心的建议,天亮后,于梦麟急忙回城,开始装病。陶铭心送走刘从周后,阿难和保禄也赶到了,三人躲在书房里,商议如何帮于梦麟解困。自然,三人想到一处去了:当年葛理天为八卦教造了一只麒麟,制造的样式图纸还在,保禄又心灵手巧,完全可以再造一只,用来交差。
至于如何在皇上跟前蒙混过关,三人又苦思冥想了一番,最后的法子是,不能让皇帝近距离看麒麟——任凭保禄的手艺再出神入化,造得再逼真,假的就是假的,无生机的一堆铁木玩意儿而已,在跟前一看一摸,就知道是假的。阿难道:“这倒不难解决,让梦麟上奏,说麒麟是神兽,只可远观不可亵玩,将神兽抓起来,岂不是大不敬?”陶铭心赞同:“对,远远地看,看不出破绽。”
保禄道:“皇上本来就不相信麒麟存在,还在乎什么敬不敬呢?再说,宫里的传教士造过许多稀奇玩意儿,皇上见多识广,了解西洋的技艺,肯定会怀疑麒麟有机关。他肯定要抓住麒麟,在跟前看,当面揭穿这场骗局。依我看,不行就冒一次险:皇上来的前一天,我躲在造好的麒麟里,弄个大笼子,关在藏鼎山下——只能在山下,千万不能在城里,不然无法逃脱——让梦麟派心腹人把守。等皇上来看时,我不等他识破,立刻发动机关,操纵麒麟闯破笼子,跑到山上,或烧或埋,将它毁了。如此,梦麟确实献了麒麟,皇上也看到了,就算怀疑也拿不到真凭实据说是假的,让他吃个哑巴亏!”阿难和陶铭心齐拍手道:“妙绝!这个法子稳妥!”
“只是,”保禄掐指算计,“造麒麟,花费极大,身子里关键的齿轮部件,须要纯铜打造,光这一项,就得用几百两银子,还有外面的铁鳞片,少说要几百斤。雕木头,锻铁件,这些活儿又不能找外面的匠人,我虽然都会做,但要一个人弄起整套的家伙什儿。葛先生当年有八卦教资助,时间又松,才慢慢造成了。我赶一赶时间,一个月也差不多,可是怕凑不出这么多钱来。”
陶铭心摆手道:“你不用操心钱。梦麟家底颇丰,这是他闯的祸,我们救他的命,就是花一万两他也得出。”保禄又看着阿难:“还有一件,我计划把这头麒麟设计成一人也能操作的,但运行这个庞然大物,过于耗费体力,两人合作更稳妥些。阿难,你愿意和我一起冒险吗?”阿难拍拍胸脯:“当然愿意!给皇上造梦我都敢,麒麟这事算什么!”
计议定了,保禄立刻回到教堂着手准备。深夜,梦麟派家仆悄悄送来三千两银子,说不够了随时开口。保禄推掉教中所有杂事,潜心钻研了好几天,终于参透了葛理天的麒麟图样,央几个心腹教民为他到处采买材料,枣木、榆木、杨木、熟铁、黄铜、锡、铝、牛角、牛皮、马鬃、桐油、陶土等等,还置办了上千斤精炭、将军盔、风箱、大锤、铁砧等物,简直把所住的几间房弄成了木匠、铁匠作坊。
他全身心地投入到造麒麟的活计中,耐心雕琢一个个零碎细件儿。做活儿的间隙,他不时想起何万林——带自己入门的木工师父,何万林曾教导他:“我看一棵树,就不是树,只是几十个桌子板凳。木头都是倔脾气,你要压过它,比它更横,一眼就看穿它,干活儿前狠狠抽它几巴掌,它就怕了你,任你雕琢,想要什么样就能做出什么样。”少年时学会的手艺,一辈子都忘不掉。
最难的不是木头,而是铜铁。保禄要先用陶泥塑出零件模子,用小刀一笔一画地刻出精细的构造,再烧结实了,灌入铁浆,淬炼成型后,还得用小锉子慢慢修磨,这是省不得的工夫,这些小部件儿如果出了差错,可能整只麒麟就无法运转。
为了赶工期,保禄每天只睡一个时辰,废寝忘食地劳作。无数次,他忙着忙着就睡着了,手上砸破了多少口子,有次还差点栽进滚烫的铁水中。最累最难的时候,他就想葛理天,暗暗与其较劲——葛先生能造出麒麟,我汤保禄一定也可以,而且要造得更真,造得更妙。论智巧,天底下没几个人胜得过他。阿难和陶铭心偶尔来看看,只能在旁啧啧称赞,什么忙也帮不上。
看着形容枯槁的保禄,陶铭心很是心疼,上次救青凤,这次救梦麟,保禄为他陶家的事可谓尽心尽力。救青凤,还有他的一点私心在,但于梦麟对他无恩无惠,他毫无怨言地埋头苦干,无非是为了他这个先生,半个父亲。想起很久前骂他“异种异心”,陶铭心愧疚至极。
没两天,于家又出了意外,庄夫人死了。于梦麟穿着重孝,对前来吊唁的陶铭心哭诉:“我娘见我整天惶惶恐恐的,追着我问,我瞒不过,只能告诉她老人家了。她急得病倒了,说,要是她死了,我得守制居丧,麒麟的事就不用管了,皇上也许会放过我。就这么着,不吃不喝,断了气。我害死了自己的娘……”他使劲抽自己嘴巴,“我真是个畜生!”
陶铭心问:“老夫人去世的消息,你上报朝廷了吗?”于梦麟哀叹:“报了。皇上铁了心要整我,夸我做官清廉,不准丁忧,要夺情起复。我又不是边关大将,一个芝麻知县,夺什么情起什么复?皇上再次重申,要我献麒麟。巡抚也天天派人催我自尽,我没必要装病了,我已经真的病了……”他眼里全是血丝,脸上憔悴得如同乞丐,“伯父,您有什么法子,快点告诉我罢!皇上马上就要来了,来苏州第一件事,就是要看麒麟。伯父,等不及了,不是今晚就是明天,巡抚一定会派人杀了我。”
陶铭心信誓旦旦地说:“梦麟,我不会让你死的。你立刻上奏皇上,说在藏鼎山又发现了麒麟,已经派人在山中抓捕了,你在奏本里向皇上保证,圣驾到来之前,定会抓住麒麟,如期献上。”于梦麟不解:“上一个谎还没圆呢,怎么又要撒谎?”
陶铭心道:“想圆谎,就得继续撒谎。而且,只要你上奏确认了献麟的事,对江苏的官也是震慑,你许诺了要为皇上献麟,皇上也期待着看——期待着拆穿你,如此,巡抚他们就不敢动你,动了你,皇上那边就无法交代了!懂了吗?”于梦麟恍然大悟:“我懂了!可是,伯父,保禄造的麒麟,能以假乱真吗?”
“我自有办法,你就按我说的去准备。”陶铭心搭住他的胳膊,“好孩子,相信伯父,我决不会让你爹绝了后。”
光阴似箭,有去无回。保禄终于将麒麟的所有零部件都造好了,只是教堂地方湫隘,又怕别人看到,所以不好组装。阿难出了个主意,给大小零件标识了号码,又从于梦麟家借来一辆马车,上载稻草,把零件藏在下面,分几次运出了城,卸在藏鼎山山腰的一处空地。
又花了一整天的时间,阿难帮着保禄将麒麟拼装了起来。比多年前的那只要袖珍,只比水牛略大,不过样貌更加漂亮:牛皮粘着木板,木板之间皆是纯铜枢子连接,外面满挂鳞片,鳞片刷了油,锃亮。身子如大鱼,肚儿肥圆。犄角选的牛角,雕了螺旋状的花纹,外面裹了一层精铁,尖儿处闪着白光,似乎跑起来能撞穿藏鼎山。头上的鬃毛是黄马尾鬃,两只眼睛是保禄精心打磨的玻璃凹片,里面的人能清楚看到外面。四肢四蹄用熟铁铸造,上面刻了一些细细密密的蝌蚪纹——这是保禄的即兴创造。
保禄扭开麒麟背上的一块鳞片,啪嗒一声,一只木盖向上翘起。保禄伸手笑道:“请君入瓮!”阿难兴奋地爬上去,钻入麒麟的肚里,见有前后两张木头小座儿,他自觉坐在后面,两腿将将能伸展开,左右打量,惊叹不绝。四下全是构造精密的部件,好多年前,他在织造府行宫中见过葛理天修理西洋大摆钟,壳子拆开,里面有布置有序的数百关捩,一动而万动,精妙无比,而这头麒麟的内部,比大摆钟还要复杂一百倍,禁不住道:“保禄啊保禄,你不是人啊,这手艺,女娲娘娘造人也比不过呀!”
保禄也钻进来,坐在前面,笑道:“先别急着夸我,样儿是成了,能不能发动,能不能行止自如,才是最要紧的。咱们赶紧试试,有什么问题再修整修整,不要到跟前抓瞎。”阿难拍手道:“开始罢!等不及了!”保禄扭过身子,将阿难的两只脚放在一个踏板上:“踩过水车吧?呸!你可没下过地,但总见过吧?一会儿使劲踩就行了。”
保禄面前有三四柄木头手杆儿,脚下也有踏板,他长舒了一口气,在胸前画十字,默默祈祷几句,将两根手杆儿往上一拨,脚下忙活了起来。阿难见状,也立刻开始猛蹬。只听轰轰隆隆、唧唧吱吱一阵乱响,麒麟竟缓缓移动了起来。阿难感觉身子在抖动,激动地大叫,脚上更使劲儿了,急得保禄连说:“慢点儿!慢点儿!冲下山去了!”
两人配合操控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掌握了要领,进退扭转,都可以控制自如。保禄又试验了用犄角和尾巴对外攻击:对着一块山石撞去,闷闷一声,石头粉碎;再让麒麟转身扭过来,甩动刀尾,砍柴似的哗啦啦一阵乱响,一棵小树断为两截。
眼看天色渐晚,两人过足了瘾,保禄又用锉子、刨子里里外外修磨了几处,如释重负地笑道:“不完美,但也足够应付了。”两人搬来许多树枝、石头,将麒麟严严实实地遮掩起来,阿难还觉得不稳当,又拔了许多草盖了上去。
两人整顿好了,正要下山,忽然不知从哪里射来一支箭,嘣的一声扎在正前方,箭身嗡嗡地带着响儿剧烈摇颤,接着,又有七八箭嗖嗖射下,围成个箭圈儿,将二人困在里头。阿难拉住保禄的手腕:“别跑,估计是劫财的山贼,我身上还有些银子。”
静了会儿,山壁间有人笑了:“果然跟兔子一样,吓住了就不敢跑了。”几个灰色的影子如燕子般轻盈地跳到平地上,个个身形壮健,年纪二十来岁,头上裹着红巾帕,手里拿着各样兵器。其中一个去藏麒麟处,三下五除二掀开乱草,“嚯”的一声:“他妈的,这是什么东西?”另几个人也上去看,齐惊异道:“远远看着是个牛,谁知是个麒麟!”上上下下地摸了摸、敲了敲,“好家伙,这犄角,怪不得能撞碎大石头!”“我就说是个麒麟,你们还不信,牛哪有鳞甲!”“这是谁造的?会自己动?我的娘咧,这用了什么法术!”
一个汉子用长剑指着保禄:“哎!快来瞧!原来是个洋人!”
众人比发现麒麟还要兴奋,纷纷凑上来,围着保禄打量:“果然是洋人!瞧他的黄头发!这是俺头一次见洋人哩,小心洋人吐唾沫,沾着身子就烂肉的。”保禄挺着胸膛,气得脸色发白。阿难怒道:“你们是谁!到底想干什么?”一人道:“这话该我们问!你们两个,鼓捣这麒麟鼓捣了一下午,是想做甚?这麒麟是谁造的?”
保禄看见两个人骑在麒麟上,用匕首在鳞片间乱撬,似是想钻进去操控玩耍,造麒麟花费了他无数心血,别人碰一下如割他的肉,此时也不顾危险,跑上去指着那两人大骂:“混账!不要乱碰!”一人跳下来,一掌将保禄打翻在地,另一个把长刀架在他脖子上:“狗娘养的洋鬼子,轮得着你指挥我们!你一个洋种,跑我们中国来做什么?该杀!”举起刀就要砍下。阿难见状,忙跑上去护在保禄身上:“不要杀!”从怀里掏出一包银子,高高举起:“我们有钱,都给你们!”那人冷笑道:“谁稀罕这臭银子!你一个中国人,和洋鬼子混在一起,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干脆一起杀了!”
这时,半空中响起一声怒喝:“住手!”从山壁间又跳下一个人来,长发飘扬,看上去像是一名女子。她身法迅如闪电,在乱石间脚不点地,如猛虎下山,眨眼间就把拿刀的汉子一脚踹翻,又扬起手,将其他几人挨个儿抽了一顿嘴巴。那几个汉子似是极怕她的,也不敢闪躲,等打完了,跪在地上求饶:“娘娘饶命!娘娘饶命!”
那女子转过身来,一手一个,扶起保禄和阿难,两眼都是泪水:“保禄哥!阿难哥!”保禄和阿难同时抱住了她:“青凤!”察觉到过于忘形,俩人赶紧松了手,往后退了一步,“青凤!你怎么在这里?”青凤笑道:“一会儿再谈。”指着那几个汉子,“赶紧过来,给两位大爷认错!”那几个汉子上前跪成一排,磕头认错。
青凤拉过保禄:“你们这群王八羔子,这是我亲哥哥,你们骂他洋鬼子,就是骂我,你们的人头加一块儿,也比不上我哥哥的一根头发金贵!”那几个汉子连连赔罪,青凤道:“保禄哥,你想怎么罚他们?”保禄摆摆手:“算了,也是误会。只是麒麟的事,让他们千万别对其他人说。”
青凤交代那几人:“听见了么?敢传出去,我要你们的狗命!连教主也不准告诉!”那几人唯唯诺诺:“我们眼里只有卦长娘娘,娘娘就是我们的天,我们谁也不告诉。”青凤冷笑道:“赶紧滚回去,准备上等的宴席,跟教主说,我要带贵客回来。”那几人领命去了,壁虎一样趴在山石间,不知怎么,往下一钻,都不见了。
青凤这才放下威严,抚着胸口笑道:“好险!正好我想出来透透气,碰巧遇到了,不然,那几个莽汉子真杀了你俩,可得哭死我!刘雨禾也是没眼力的,都招揽了些什么脓包无赖!”阿难这些年知道了许多八卦教的事务,笑道:“你都成了卦长了?再往上可就是总教主了!”青凤笑道:“卦长算什么?也值得大惊小怪。”她来到那头麒麟前,惊讶道:“这是你俩带上山的?要做什么?”
阿难看青凤不是外人,就跟她说了整件事的原委。青凤叹道:“原来赵叔叔还有个儿子!那肯定要尽力保全他了!这麒麟的法子妙是妙,不过太麻烦了,曲里拐弯儿的!别费心思了,还是让我们办罢!”她调皮地眨眨眼,“你俩都是聪明人,还问我为何在这里吗?”
保禄和阿难相视一笑,都明白了。青凤和八卦教的人集合在藏鼎山,也是为了等乾隆南巡,准备行刺。阿难更是猜中了他们的计划:“皇上来苏州,肯定来祗园寺参拜太后的功德塔,你们藏在这里,是准备伏击!”青凤笑道:“阿难哥,幸亏你不是朝廷的人,不然我刚才就不拦他们了,正好杀你灭口!”
阿难吓得吐吐舌头:“你知道,我爹不做官后,我家也被革了包衣,我现在是正经汉人呢!你们要杀满人皇帝,我就算不帮忙,也决不阻拦的!”青凤半讽刺半玩笑地说:“阿难呀阿难,你是汉人,你不帮忙,就是在阻拦。不过你这样百无一用的书生,要你帮忙也许会帮倒忙呢。”阿难想反驳,忍住了,心里憋着气,搬木运石,将麒麟又遮掩好了,坐在石头上嘀咕:“你和保禄叙旧罢,光会取笑我。”
保禄看着青凤,她也老了,比起上次见面,她更黑、更强壮了,脸上还多了两处细细的伤疤,也不知怎么弄的。眼神依旧峻厉,眼角的皱纹,似是眼神射出的锐光刻下的痕迹,也许是做“娘娘”久了,她眉宇间有一种努力端着的威严和冷酷。头上盘了一个圆髻,垂下几条细辫,藏在茂密的散发中,像几条蛇睡在草丛中,越发显得她危险、决绝。而最明显的变化,是她的肚子,圆得像个石榴。
青凤发觉保禄在打量她,轻轻推了他一把:“当了传教士了,还不老实!”保禄不好意思地笑了,指着她的肚子:“几个月了?”青凤道:“还有三个月就生了。”保禄担心道:“都这样了,还出来造反?”青凤咯咯笑道:“我怀孕时,又没算到乾隆老儿这会儿南巡!机不可失,揣着这个肉球也不妨碍什么。”她爱惜地摸摸肚子,“希望他出来的时候,这个天下已经变了。”
保禄又问:“见过陶先生没有?”青凤摇头:“昨天刚到这里,没来得及见任何人呢。不急,先带你俩看看我们的地盘儿,雨禾见到你们也一定很高兴——你俩可得把心装好了,别吓得跳出来!”保禄暗笑:“你打量我不知道呢!整个藏鼎山就是个蚂蚁窝,里面千横百纵全是密道,是史可法抗清的时候挖出来的。八卦教在江南的老巢,就是这里,外加一个祗园寺。乾隆四十五年皇上南巡,我和葛先生给皇上造梦,在地道里逛了多少圈儿呢。”
青凤没有带他们从刚才的山洞进去,而是往上到了山顶,闪到一块大石后,揭开一块青石板,露出一个腰粗的洞口,随口道:“藏鼎山的密道大大小小有十来个口子,真跟耗子洞似的,这么多洞口,被官兵发现就坏事了,只留下山顶这一个就行了。劫你们的那几个,就是我派下来堵洞口的,谁知跑出来欺负你们。”
密道两壁插着火把,来来往往都是忙碌的八卦教教徒,有些聚在一起烧香念经,烟雾腾腾的,只听见什么“老母慈悲,度尽九十二亿皇胎子”云云,这些教徒见到青凤,都自觉让路,低头行礼。阿难早知道藏鼎山有密道,但没下来过,惊奇地看来看去:“我的娘,真是螺蛳壳里做道场,壶中有乾坤啊!”青凤带他俩来到一个大石洞,一群人正在商议什么事情,见到青凤,都站了起来。
青凤笑道:“雨禾,看我带谁来了!”刘雨禾脸色冷淡,似乎对青凤擅自带人进来颇有不满,对保禄和阿难拱拱手:“两位兄弟,别来无恙。”一个老头上前笑道:“两位还记得我吗?”阿难仔细一认,原来是多年不见的娄禹民,须发都雪白了,他没有留辫子,头发也快掉光了,腰背佝偻着,看上去像是一只大虾。阿难拱手笑道:“原来是娄先生!久别了!”而最里头的月清和尚看了他们一眼,对雨禾说了些什么,起身去别处了。
寒暄一番,保禄和阿难都很不自在,八卦教的人紧张兮兮的,强打起精神招待他们。两人对了下眼神,一齐起身告辞。青凤说:“正让人准备酒席呢,不要急着走!”阿难笑道:“你们要做大事的,我们在这里碍手碍脚的不好。”
刘雨禾也不强留,只说:“将来光明正大相聚的日子多着呢!不急这一刻!”青凤见他这么说,也不好坚持了,扫兴地又把保禄和阿难送回山顶,低声道:“我不用担心你俩告密吧?”阿难连忙摆手:“这是什么话!我们是什么交情!”青凤拍拍他的肩膀:“我信你!”又看着保禄:“你呢?”保禄摇摇头:“你就不该问。”
辗转无眠地过了一晚,阿难午饭吃了个饱,按照和保禄的约定,要去藏鼎山会合。卢智深满头大汗地跑来:“大爷,瑞哥儿找不见了!”阿难不以为意:“你第一天带他?肯定和别的孩子跑着玩去了,慌什么!”卢智深道:“问了别的孩子,说跟一个和尚走了!”阿难笑道:“那肯定去祗园寺了,最近常带他去看爷爷的。你别管了,我去寺里看看。”
阿难来到祗园寺,一打听,小米糕果然在乔陈如的房中,围着一张小桌子吃点心。阿难给父亲行了礼,教训了小米糕几句。乔陈如道:“你来得正好,我有事要你办。”阿难看看日头,保禄大概已经在山上等着了,心里有些着急,忍耐着问:“爹要我办什么?”乔陈如道:“皇上明天就到苏州,肯定来祗园寺,晚上寺里要办一场法事,驱妖除魔,好迎接皇上。你闲着也是闲着,我给你安排了一些活计,你帮和尚们驱驱邪,也是功德。”
阿难不情愿道:“我又不是和尚,做什么法事?况且我还有事呢,没工夫干这个。”起身就要走。乔陈如在后面大喝一声,门外进来四个身强力壮的和尚,手里拿着棍棒,将门口堵住。阿难大惊:“爹,这是什么意思?”乔陈如怒道:“畜生,还管不了你了!你哪儿也不许去,晚上我自有吩咐!”说完,乔陈如拉着小米糕出去了,那四个壮和尚将门一关,把阿难软禁了起来。阿难急得团团转,硬闯,别说打不过那四个,一个都够呛。透过窗户,眼看太阳滴溜溜地滑向西方,天边红了又黑,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得祈祷:“保禄啊保禄,原谅我,希望你自己就能驾驭麒麟,明天逢凶化吉!”
入了夜,一个和尚端来饭菜,阿难看有荤有酒,心里七上八下,父亲说晚上要做法事,断然不是真的法事了,看刚才的样子,父亲好像并不知道麒麟的计划,不然早拆穿他了,硬留他在此,到底为什么呢?他没心思吃饭,只喝了几口酒。
又等了个把时辰,四个和尚终于开了门,将阿难夹在中间,左拐右拐,来到了方丈室。乔陈如正和本寺方丈对坐饮茶。阿难从来没见过祗园寺方丈,据说他常年在城里的一座禅堂修行,很少回寺,寺庙的事务实际上都由乔陈如处理。看着这位方丈,不到五十的年纪,身材瘦小,一对儿三角眼,满脸烟火气,那撮儿山羊胡子看起来尤其别扭。
“阿难,你不认得他?”乔陈如笑问。阿难摇头:“不认得。”那位方丈从榻上下来,脸上现出无比兴奋的神色,扑扑两个袖子,上前屈下一膝,嬉笑着叫道:“奴才给少爷请安!多年不见,少爷也是大人了,一表人才!”他站直了,揣着手,话还没停,“咱们乔家大起大落,眼么前儿,就要中兴啦!”
阿难猛然认了出来,啊呀一声叫道:“吴松!吴大哥!”
这方丈,正是阿难幼时的贴身小厮吴松,和卢智深一同服侍他的。父亲算计吴狗儿的秘密,就是这个吴松告诉自己的,当年他因赌博,被父亲重罚,赶出了乔家。谁承想,几十年不见,他摇身一变,竟成了祗园寺的方丈,实在令人匪夷所思。刚想问,乔陈如一摆手,吴松躬身退下了。
乔陈如笑道:“当年我被罗光棍将了军,大家都以为我完了,连你也这么觉得,觉得我这辈子也就如此了,读读经,念念佛,多清净。”他得意地笑了一声,扳住儿子的肩膀,“你爹我呀,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当年我没有急流勇退,但也准备了后路——吴松,就是我的后路。连他自个儿都以为我不要他了,哪里知道,那只是个幌子。那之后不久,我把他送入虎丘的一座寺庙做了和尚,供给他衣食,赡养他的父母,为他打点官场,等祗园寺方丈的位子一空,他便占住了——我也有了个落脚之地。”他点了点脚下,“这里!是天底下最危险的寺庙,也是最富裕的寺庙。这里,是我东山再起的本营!”
阿难听得脊背发寒:“爹,你要做什么?”
乔陈如大笑道:“我能做什么?我只会继续效忠皇上,也不指望做什么八字官了,做个大财主便好,天底下,最牢靠的就是金银两兄弟。阿难,爹活不了几年了,你还有大把的好时光,瑞哥儿更是前途无量,我不能让他跟那些泥腿子废物一样,去卖膀子吃苦头。我乔家的后人绝不能吃苦!过了今晚,皇上会千万千万地赏赐咱们银子,要多少就有多少!”他激动地说着,唾沫挂在嘴角,脸色红彤彤的,两只眼睛瞪得酒盅般大,像是山门里的天王。
阿难颤声道:“爹……你怕不是疯了?”乔陈如狠狠打了他一巴掌:“畜生!你才疯了!你过来!”他抓住阿难的袖子,拖到墙角的大橱柜前,一起坐在地上,压低了声音,“老老实实坐着!不许说话!”阿难半张脸火辣辣的,憎恨地瞪了父亲一眼,手臂被他牢牢抓着,心里抱怨:“这个老家伙,六十多岁的人了,力气还这么大!不过力气小又能怎样,儿子还能打老子不成?”无奈,只得静静地看着面前这张脏兮兮的、老旧的橱柜,他觉得荒唐又可笑——父子两个盯着一个破柜子,成何体统!
突然,听到柜子里有人敲门,吓了阿难一跳。乔陈如嘴角咧开笑了,橱柜里又响了几下,明显是有节奏的暗号,乔陈如也拍了一串手掌。没一会儿,嘎吱一声,柜门开了,钻出来一个老汉。阿难一眼认出来,这是娄禹民,除了脸上,他浑身黑黢黢、油腻腻的,像是刚从泥潭里爬上来,弥漫着一股又臭又刺鼻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