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麒麟记(上)
草茫茫秦汉陵阙。世代兴亡,却便似月影圆缺。山人家堆案图书,当窗松桂,满地薇蕨。
侯门深何须刺谒,白云自可怡悦。到如今世事难说。天地间不见一个英雄,不见一个豪杰。
“这首词,乃是元末大名士倪瓒倪云林所作,这词意思不难,大家一听就能明白。倪云林是什么来头?想必不用我多介绍,咱们苏州有古玩铺子卖他的画儿,少的也要一千两,这还是明人临摹的,要是真品,那是价值连城。五百年中,论丹青之艺,倪先生当得起头名状元!”
阿难看着底下的人群,如看一丛枯草,看不清一张面孔。如今是乾隆五十二年三月初九,三年前的今天,苏州死了好多人,其中就包括陶铭心。陶铭心死前一晚,他的父亲乔陈如也死了。今天,刚刚三年孝满,一大早,他脱了孝服,在家中祭拜了父亲和老师,重新回到城中的龙泉茶馆说书。
三年中,他流了许多泪,眼睛老花得厉害,四十出头的年纪,辫子里已经有了白发,脸上的皱纹也密密的,简直像个老头子。底下的听众里,于梦麟也在,穿着寻常衣裳,一脸沧桑。上次乾隆南巡后,他被革为庶民,永远也做不成官了。于梦麟旁边,坐着何姑,全然是个老太婆,不过她脸上有一丝喜气,因为下个月,莲香就要和小米糕成婚了,她从阿难的师娘,变成了阿难的亲家。
今天这场书,阿难准备了好久,前后写了十来稿,都不满意,他想将三年前的事说出来,太直白,则犯禁,太隐晦,相当于没说。今天这段书,是前天刚写出来的,大体还算满意。他心里感叹:我到底比不上师父,按师父雄烈的作风,这故事必会说得伶俐辛辣,直抵人心,而我只能绕来绕去,底下人明不明白,看机缘吧。再说,明白了又能怎样呢?
“关于倪云林,有许多逸闻趣事,比如他的洁癖。有一天,他做官的亲外甥来探亲,半夜里咳嗽了一声,倪云林担心他吐了痰,第二天要全家人在地上找,家人们找不到污秽,只好拿一片脏树叶交差,倪云林让家人把这树叶扔到离家三里以外的地方,心里才好受些。洁癖到这个地步,可谓走火入魔了。
“不过咱们今天要讲的,是关于倪先生另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他生长在元末,本是富家子弟,却无心仕途,一味沉浸在诗书琴画上,尤其是绘画,日复一日废寝忘食地钻研。他天分奇高,功夫也深,渐渐闻名遐迩,元顺帝也听说了他的大名,派使者带着重礼来到无锡,要请他去大都,给皇帝、皇后画像。
“倪先生作画,主要是写山描水,给人画像,那是街上庸俗匠人的活计,他这样一个清风朗月般的高人,自然很不屑,便回绝说:‘我倪某人有个规矩,画山画水画云画木,就是不画活物儿,人虫鸟兽,不入我的笔端,这规矩天下人皆知的,别说是皇上皇后,就是玉皇佛祖,我也不画的!’
“使者无奈,只得回去如实禀报。元顺帝大怒:‘一个臭画工,敬酒不吃吃罚酒!’便欲派人将倪云林抓来大都。皇后劝阻道:‘皇上,如今江南乱贼四起,正是动荡的时候,折磨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岂不是给了那些反贼口实,说皇上是不仁之君?千万三思呀!’
“元顺帝一想,皇后说的有理,但死活咽不下这口恶气。皇后笑道:‘臣妾有个法子,既能为皇上出气,又能不给人口实。’元顺帝一听,忙问如何。皇后说:‘前天,江浙省的一个官上奏当地出现了麒麟,皇上很高兴,还考虑升他的官。但皇上心里也知道,祥瑞这种事,虚幻缥缈,世上有没有龙凤麒麟这种东西,谁也说不定。臣妾认为,这是他们汉人欺上瞒下的把戏,这把戏玩了两千年,已经成了心照不宣的游戏:底下报祥瑞,说好听话,帝王就高兴,就赏赐。’
“元顺帝拍手道:‘皇后的想法,何尝不是朕的想法!朕也不信什么狗屁祥瑞,只是千百年传下来,这已然成了传统,朕的先祖虽不是汉人,但也信了汉人的这套说辞。之前上报祥瑞,祖宗也都赏赐的,朕不好打破成规而已。可是,麒麟这件事,和倪瓒有什么关系?’
“皇后笑道:‘皇上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倪瓒不给咱们画像,难道是他真的有什么规矩么?呵,就算有这规矩,他们汉人,谁不爱钱?谁不爱和皇室攀上关系?他不肯画,实际上是心里看不起咱们是蒙古人!’元顺帝气得豹眼圆睁:‘狗东西!朕就说呢!那皇后想怎么惩治他?’
“皇后道:‘自然不能动粗,汉人正造反呢,他是大名士,杀他就是火上浇油。咱们只要侮辱他出出气就好,没必要杀一个只会舞文弄墨的废材。皇上派使者去请他时,臣妾私下查了他的底细,江浙省报祥瑞的那个官,叫赵梦熊,是他的亲外甥。倪瓒幼时丧母,跟姐姐感情深厚。他少年时染了瘟疫,奄奄一息,人不敢接近,他姐姐听说了,从夫家回来,不离不弃地照顾他,最后倪瓒好了,他姐姐却染病死了,留下赵梦熊一个儿子。所以倪瓒对这外甥极是疼爱,当作亲儿子一般。’
“‘哦?然后呢?’元顺帝迫不及待。
“‘赵梦熊不是报告出现了麒麟么?那皇上就坡下驴,下一道圣谕,让赵梦熊把那头麒麟献上来,就说想亲自瞧瞧。臣妾倒想看看,赵梦熊要怎么圆这个谎!先这样吓他一吓,让他慌几天,然后皇上再下圣谕,说麒麟是神兽,抓不到也情有可原,那就将麒麟出现的场景画下来,聊可一观。但画麒麟的,必须是倪瓒。事若不成,以欺君大罪处死。如此,逼迫赵梦熊去求倪瓒,倪瓒若不肯画,就是亲手害死他外甥。’
“元顺帝狂喜:‘皇后此计真是绝妙!就这么办!’
“很快,赵梦熊就接到了元顺帝的旨意,大为慌张,他一万个没想到,元顺帝竟然要亲眼看麒麟。自古以来,历朝历代的正史、野史,都有许多祥瑞的记载——我想问问在座的诸位,天天听说龙啊凤啊麒麟的,你们有谁亲眼见过、亲手摸过?我常讲的《封神演义》,里面闻太师、黄天化,坐骑就是什么碧眼墨麒麟、玉麒麟,可那是小说,谁真的相信世间有这些神兽呢?”
台下有人说不信,有的说不好说。一个老太婆接茬道:“我没见过,但我信!没有龙,天上怎么会下雨?还有,叶公好龙的故事我也听过哩,叶公见过龙,怎么能说没有?”
阿难笑道:“天上下雨,是不是真有龙王在上头施法呢?我也不知道。叶公好龙只是个故事,类似的故事多了去了,但没亲眼见过的事,还是不要轻易相信。咱们先不在这上头抬杠,继续说书。
“赵梦熊接到圣旨后急得团团转,麒麟的事,本是一个樵夫进山砍柴,说看到一头麒麟跑过去了,兴冲冲来官府报告求赏,赵梦熊也不计较真假,赏了樵夫,又上贺表拍元顺帝的马屁,指望能升官发财,可惜,拍马屁拍到蹄子上了,反被尥了一蹶子。
“惶恐地过了几天,又接到元顺帝的一道旨意,这回不让他献麒麟了,点名要倪瓒画一幅祥瑞图。赵梦熊真是如逢大赦,欢喜不已,虽然知道舅舅向来有‘不画活物儿’的规矩,但他想,舅舅最疼爱我,为了我,破一次规矩也没什么。
“办了厚礼,洗干净头面,换了身簇新的衣裳,他兴冲冲地来到倪瓒府上。舅甥二人喝过茶,赵梦熊往地上一跪,哭道:‘舅舅救命!’倪瓒忙把他扶起来:‘你这孩子,遇到什么事了?’赵梦熊哭着说了事情原委。听了外甥所说,倪瓒恍然明白了,之前拒绝给皇帝画像,肯定惹怒了他,这是在变着法子报复呢,狗皇帝果然阴毒,竟用外甥的性命来要挟自己。
“倪瓒是牛脾气,越想越气,骂外甥道:‘谁让你谎报麒麟!从小我就教导你,不要迷恋功名富贵,谁知你长大了越发下流了,天天想着升官发财,哪里配做我的外甥!我念在你母亲的分上,才让你这种俗物进我的家门!如今要我自坏规矩给你画麒麟,休想!做梦!’
“赵梦熊哀求道:‘舅舅!您老也说了,就看在我娘的分上,给外甥画一幅罢!皇上点名要您画,我实在是没有办法,只有舅舅能救我了。’说完,不住地磕头。倪瓒冷笑道:‘你指望我救,何不早听我的话,离开官场这个大粪坑?现在要淹死了,又连累到我!画麒麟,那是街上年画儿匠干的事!山水树石才有真性命,不管人还是兽,都是俗物!我是什么人,去画那种玩意儿?’
“赵梦熊看舅舅犯了犟脾气,听不进好言软语,心一横,一头就往桌角撞去,幸亏仆人眼疾手快,上前拦住了,赵梦熊大哭道:‘要我死了吧!反正舅舅不画,我也是死,还不如现在死了利索!’他撒起泼来,哭喊着要去阴间找母亲,倪瓒在旁气得胡子乱颤。
“这时,他夫人听见吵闹,从后面赶来,问了大概,劝倪瓒道:‘相公只有这一个外甥,就眼睁睁看他死吗?姐姐在天之灵作何感受?我说句大胆的话,要不是姐姐,相公现在在哪儿还不知道呢。’倪瓒和夫人伉俪情深,是人人艳羡的神仙眷侣,夫人说什么,他向来都听的,但自坏规矩给向来蔑视的狗皇帝画麒麟,而这一切又是皇帝设下的诡计,这让他如喝汤见了苍蝇,能恶心半个月。沉默了好久,他长叹道:‘梦熊,你回去罢,明天来拿画。’
“赵梦熊欣喜若狂,拜谢了舅舅、舅母便去了。倪瓒在书房发呆了一下午,只是不动笔。倪夫人是个趣人,见状,挽起袖子亲自研墨、调色、裁纸,准备了当,对丈夫行了个礼,玩笑说:‘奴婢请倪大相公动笔。’
“倪瓒来到画案前,看着五颜六色的颜料,嘟囔道:‘用彩色,根儿上就俗了。’倪夫人在旁笑道:‘麒麟哪有黑白的?相公就画个焕彩麒麟罢!’倪瓒提起笔来,在半空僵了一会儿,突然道:‘夫人,我可以坏规矩,但我不要为一只麒麟坏规矩。’
“倪夫人纳闷:‘相公什么意思?’倪瓒说:‘我要给你画一幅行乐图,你这样一位绝妙美人,才值得我坏规矩。’倪夫人笑道:‘老大的人了,还说疯话!你画我有什么用?皇上要看麒麟,不要看我。要救外甥,必须画麒麟。’倪瓒摇摇头:‘我只想画你,不想画麒麟。’倪夫人皱眉道:‘相公就忍心看外甥死?’倪瓒微笑道:‘放心,麒麟会有的。只是,我坏规矩要画的,是夫人你。’
“说完,倪瓒伏案挥洒,时而大开大合,时而丝毫必较,他不画活物,是不想画,不是不能画,到他这个境界,描摹天地万物也不在话下。天色暗下来时,他画完了一幅《美人行乐图》,钤上私印,请夫人观看。夫人看后,感动得热泪盈眶,画里的女子,是自己年轻时的容貌,姿态婀娜,站在山岗上,明月下,裙带飞扬,飘飘然有飞仙之意,不禁赞叹:‘相公的画道,已经入了化境。’随即又焦虑,‘可是,麒麟呢?’
“倪瓒道:‘明早来书房,我给你看麒麟。’
“夫人半信半疑,不好再问,只得去了。倪瓒端坐在书房中,闭目养神,默默祝祷:天地神灵在上,我倪瓒一生孤傲,只愿意为夫人破戒,誓死也不愿向元帝低头,麒麟,我决不肯画的,但又必须救外甥梦熊。我已衰老,时日无多,此生也活够了,愿神灵施展神力,将我变为麒麟,以助梦熊脱困。
“如此祷告数百遍,天即将亮时,倪瓒忽然看到一道白光闪过,自己头顶奇痒起来,一摸,竟然长出了犄角;脸上也痒,长出了长长的鬃毛;身上刺疼,长出了鳞片;手足变成了蹄子;不一会儿的工夫,全身上下都发生了变化,自己已然成了一头麒麟!
“这时,赵梦熊和倪夫人来到书房外,呼唤无人答应,一开门,发现长榻上竟卧着一头焕彩麒麟,吓得齐声尖叫。麒麟开口说话道:‘你们不要惊慌,我是倪瓒,借助神力变成了麒麟。’家人听说,放声大哭。然而事已至此,无可奈何了,赵梦熊只得听从麒麟的命令,将其装在笼子里,送去大都。
“接到赵梦熊要献麒麟的上书,元顺帝和皇后大惊,这个赵梦熊,是自寻死路吗?怎么可能有麒麟!但赵梦熊在奏疏中信誓旦旦,不像是假话。元顺帝和皇后心里揣着无数疑问,等来了赵梦熊,帐幕掀开的瞬间,看到笼子里的麒麟,元顺帝夫妇震惊得目瞪口呆,文武百官更是错愕不已。元顺帝下了御座,绕着笼子看了半晌,这是头如假包换的活麒麟,和书中记载的样貌一模一样,他大起胆子伸手碰了一下,麒麟嘶吼了一声,宫殿摇颤,吓得元顺帝一屁股坐在地上。
“本想以不可能之事逼迫赵梦熊,谁知赵梦熊真的弄来了不可能之物。元顺帝无法,抓不着把柄,只得赏了赵梦熊,命人将这头麒麟送去皇家林苑,好生供养。
“隔日一早,喂养的宫人打开林苑的麒麟房,发现麒麟已经无影无踪,慌忙通报皇帝。元顺帝派人在大都附近搜索多日,一无所获,不由感慨:果然是神兽,不能当普通的野兽豢养。便将麒麟住的那所木房改成麒麟殿,塑麒麟像,按时供奉,祈祷大元国祚绵长。
“没几年,朱元璋在南京建国大明,兴师北伐,攻入大都,元顺帝率妃嫔、大臣仓皇北逃,至此,蒙元的统治彻底结束。而那座麒麟殿,也在战火中烧成了灰烬。有人要问了,倪瓒变成了麒麟,麒麟又消失了,那倪瓒还活着吗?
“他活着。麒麟离开林苑后,施展神力,夜行千里,悄悄回到了江南,变回了倪瓒的人身。经此一事,倪瓒对世俗之事越发淡漠了,和外甥赵梦熊也断绝了往来,此后散尽家财,携夫人隐居于太湖一带,入明之后,才寿终正寝。
“而他给夫人画的那幅《美人行乐图》,也成为倪瓒传世的仅见的人物画像,堪称无价之宝。据说,这幅画后来被南京的一位姓归的大财主弄到了手,后来他家里发生了火灾,家道中落,将这画又卖给了纪昀,纪昀又献给了今上,如今藏在紫禁城,乾隆爷常常拿出来赏玩呢。
“诸位,倪瓒变麒麟,麒麟变倪瓒,听起来无比荒唐,其实常人不知,这是天机的幻化,神明的威力,并非不可能的。咱们做人,要像倪先生这样铁骨铮铮,有操守,有气节,不怕老天不护佑你。”阿难把醒木一拍:“苏州乔阿难说书《麒麟记》毕,权作散场!”
底下掌声雷动,阿难起身鞠躬致谢。
那个坚信麒麟存在的老太婆凑上前来,低声问:“乔先生,上次万岁爷来咱们苏州,在藏鼎山也见到麒麟了,这事你知道不知道?”阿难点点头:“当然知道。”她问:“那次的麒麟,是真的,还是有人变化的?谁变的呢?”阿难微笑道:“这我就不清楚了。”老太婆兀自絮叨:“祗园寺没了,藏鼎山也塌了,这麒麟,怎么带来了厄运呢……”
阿难朝于梦麟使了个眼色,两人来到二楼的雅间。刚坐定,于梦麟推过来一只小包袱,刮得桌面吱吱响:“这是给侄子结婚的贺礼。”阿难不肯:“你要走了,该我送礼给你,怎能收你的礼?”于梦麟神色严肃:“你要跟我客气,我就不高兴了。明天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了。”
阿难道:“将老夫人的灵柩送回河南,你再回来罢,保禄也去杭州传教了,我在这里寂寞得很。”于梦麟摇摇头:“苏州,我再也不想回来了。对我来说,这里是天堂,也是地狱。你们为了救我,牺牲那么多,我得好好活着。河南老家还有些田地,够我用度的,剩下的半辈子,我就教教村童,读读书,做个本分的人。”
两人默默喝了会儿茶,于梦麟突然问:“兄弟,我不问清楚,心里实在堵得慌。那只麒麟,怎么就飞上了天呢?我伯父到底怎么死的?你能不能告诉我?”
“那只麒麟活了,自己飞上了天。”
“阿难,那只麒麟是假的。”
“后来变成了真的。”
“怎么可能呢?我当时按照你们的吩咐,该做的都做了,等麒麟跑上了山顶,我就不知道了。远远看着,好多人在打斗,杀声震天,皇上用千里镜看,我也借了个千里镜看,只看到一团烟尘。过了好一会儿,就看到一只七彩麒麟飞上了天……飞得老高,那场景,所有人都看呆了,简直跟做梦一般!那麒麟就这么飞着,浑身闪光,消失在云彩里……而且,麒麟出现后第二天,皇上竟然下令夷平祗园寺,炸了藏鼎山……我听街上传言,藏鼎山的废墟里,足足有上千人的尸体……我彻底糊涂了,这三年,我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这里头的门道儿。阿难,我问了你无数次,你今天能不能不要再瞒我了,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
像之前无数次回答于梦麟一样,阿难平静地说:“我没有瞒你什么,除了我告诉你的,我什么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