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爱吃河鲜,爱穿绸子
忙完英娥的葬礼,阿难瘦得脱了相,两只眼睛浸了红漆似的,血红如鬼。七七这天,他带着小米糕来到祗园寺,请这里的和尚作法超度亡妻,少不了又哭一场。正要离开,一个老和尚过来说:“乔先生留步,缘应和尚有请。”
缘应,是乔陈如出家后的法号。阿难一听父亲要见,很是惊讶,忙带小米糕随那和尚来到僧寮尽头的一间幽室。乔陈如正坐在禅床上写字,看到阿难父子,难得地开口笑了:“来了。”阿难让小米糕跪下行礼:“叫爷爷。”小米糕不情不愿地磕头叫了。乔陈如上下打量孙子,眼中满是爱意:“好个小小子儿,虎头虎脑的。”伸手从盘子里拿了一只橙子,递给小米糕:“去外面玩吧,好多小和尚捉迷藏呢。我和你爹说说话。”小米糕拿了橙子跑出去了。
乔陈如指了指对面的蒲团,阿难坐了上去:“爹身体都好?”
“还好,戒了荤酒,果然百病不侵。我现在过午不食,早睡早起,没事到山上散散步,练一练八段锦,强身健体,感觉比年轻时还要精神。你也要学我,尽早改吃全素,这不媳妇死了么?你不要续弦,反正有儿子能传香火,要女人做什么?你老大不小了,时刻记着,女色最伤精气。”乔陈如唠叨了一堆,阿难随口应和,心里嘀咕:父亲今天怎么如此反常?对小米糕,对自己,都拿出慈祥长辈的架势——他以前反复说,心如死灰,世间没有乔陈如这个人了,和自己也断了父子之情。
父子俩默默喝了会儿茶,乔陈如冷不丁地问:“上次皇上到苏州,纪晓岚私下找过你?”阿难点头:“他本想见您老的,您不是拒了他么。”乔陈如在齿间缓缓咀嚼一片茶叶,眯缝着眼睛,腮帮子上的肉一抖一抖的,仿佛在想什么事。打从阿难记事起,乔陈如就经常这样若有所思,后来知道了他的差事,才明白每逢这样,就有虫草要遭殃了。眼下又如此,阿难不禁有些担忧。
乔陈如微笑着点了下头,转问起别的:“之前给你的日记,你都读了?”阿难点头。乔陈如问:“恨爹吗?”阿难连说不敢。乔陈如叹道:“我要是你陶先生,会来寺里杀死我报仇。”阿难想起什么,问道:“爹日记里那个周氏,到底是谁?村子里没有姓周的妇人家。”乔陈如笑道:“你留意到这个人了?她,不是谁。”
阿难正想追问,乔陈如陡然高声道:“你去罢!记着我的话,保养好身子。”又从身后摸出一包银子,抛给阿难,“人瑞这孩子,你好好教养,别跟村里的孩子混,惹一身穷酸气。吃的,穿的,都要好的。他要什么,你就给他什么。钱花完了,再来找我要。每个月的十五,带他来看我一次。”
阿难捧着那袋沉甸甸的银子,惊讶得说不出话,想问也不好问,只得收下。从院中叫来小米糕,一齐给乔陈如磕了头,满腹狐疑地走了。出了寺,小米糕问:“爹,那个老和尚是我爷爷?我怎么没见过。”阿难道:“他出家时你还吃奶呢。”
快到村口了,远远看到三棵柳树下聚着一堆人,群情激愤,大声嚷叫着,好像在围殴什么人。阿难走上前,圈子里一个中年汉子,被打得面目全非,鼻梁歪了,眼睛紫青着,脸上全是血,衣裳也全撕烂了,赤着脚,躺在地上呻吟。旁边一个婆子胳肢窝里夹着靴子、脖子上挂着袜子,正朝他吐唾沫:“婊子养的贼!敢拐孩子!打死!”
几个年轻人拿着棍棒还要打,阿难拦住:“别闹出人命!你们说他拐孩子,拐谁家的孩子了?”这时,何姑从后面钻过来,拉着莲香,脸上满是泪水,指着地上那人道:“这个贼要拐莲香!给她银子,被我当场抓住了!”莲香半张脸红通通的,定是挨了打,撇着嘴闷声哭。阿难挠挠头:“这么着,送去官府吧,动私刑可是犯法的!”
这会儿,地上那人喊了起来:“乔兄弟……救命……”阿难听他声音熟悉,细细辨认,竟是小周巡检,不由大惊:“周兄!怎么是你!”小周巡检抓住他的胳膊,艰难地坐起来:“误会,他们误会我了,我不是拐孩子的!”
众人又骂,还数落阿难:“你怎么认识这种贼人!”阿难解释道:“诸位乡亲,这人是城里的周巡检,衙门里当差捉贼的,他怎么可能在咱们村拐孩子?这里头一定有误会。”这话说完,众人没了声音,那几个最凶的年轻人立刻跑了,余人识趣地散开,小声议论:“原来这人一开始嚷他是公差,没撒谎啊!这下可惹了祸了!幸好我没打他……”
阿难扶起他:“老兄,你怎么不穿公服呢?”小周巡检只是叹气,捂着伤处哎哟哎哟哼唧,也不回答。何姑没有离开,护着莲香,怒道:“阿难!不管你和他什么交情,他就是想拐莲香,要害莲香!你不能放了他!”阿难道:“那把他送去衙门罢!有什么误会,在县老爷跟前说清楚。”小周巡检连连摆手:“不要!不要去衙门!”
何姑也不同意:“干吗去衙门?他就是衙门的!上下都一伙儿的!衙门里才没有天理!”阿难摊手道:“师娘,您来说,到底要怎么处理呢?”何姑用袖子擦擦眼泪,脸色煞白:“打死他!阿难,你不知道,上次莲香被人下毒,就是他害的!莲香认出他来了,要跑,被他抓住,还给她银子——天知道他要干吗!”小周巡检丧着一张脸:“我不知道……你不要这么说……”
阿难劝解道:“师娘,这样,我先带他回家处理下伤,问清楚到底怎么回事,我来给他担保,不管是送官还是怎样,回头一定给您个交代。”何姑恨恨地从鼻子里喷气,僵了一会儿才道:“不要送官!不用你给我交代,随你们便罢!”拉上莲香快步走了,刚走一截,又转身回来,指着小周巡检道:“你这个狗贼,敢乱说一句!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阿难和小米糕扶着小周巡检回到家,让卢智深烧了热水,给他擦洗了伤口,家里有治外伤的药粉,敷上去,用布条包裹了。小周巡检连连道谢:“乔兄弟,今天多亏了你,要不是你仗义执言,我真就给他们打死了,冤枉死了!”
“你为什么给莲香银子?搁谁不起疑心呢?”
小周巡检重重叹了一声:“我对不起那孩子,想补偿她而已。”
“果然是你给她下的毒?”阿难站了起来,等他承认,就要赶他出去。
“我没有!”小周巡检使劲摇头,弄痛了伤口,捂着脖子道,“我根本不知道那月饼有毒呀!那天,我在衙门里当值,罗光棍的一个家人来找,给了我一块月饼,要我来村里送给陶家的人,不要被发现。兄弟,你不知道,罗光棍没死前,气焰冲天,江南的官谁敢得罪他?我小小一个巡检,平时就听他差遣——他派给我的事都很奇怪,给这家送个东西,给那家打一顿,我也不知道缘由,问他也不说,就听令办事。我常出公差,江南一带到处跑,他死后我才消停了。对了,你爹以前风光的时候,还不是让我那死鬼老爹干各种差事?奇奇怪怪的,什么事都有。我们爷儿俩,用苏州话说,是从地上爬到席上——差不多!反正呢,那天就派我送月饼,我来到村里,在陶家门口看到他女儿,就顺手给了她,匆匆去了。后来才听说,这孩子中了毒。我事先根本不知道呀!我再不是东西,怎么忍心毒一个孩子呢?”
阿难已经明白过来,自言自语:“原来罗光棍施展邪术,就是靠你这样的人……”小周巡检问道:“什么邪术?”阿难摆摆手:“没什么,周兄,别怪我无礼,你老兄是什么样的人,我大概也了解。你因为愧疚所以要补偿她?我不相信。”小周巡检道:“有什么不信的?西门庆也有为李瓶儿哭的时候哩,我也有好的一面。”
阿难搓着嘴唇上的小胡子:“不对,你不对劲,何姑也不对劲。老周,你和何姑是不是认识?”小周巡检问:“谁是何姑?”阿难喝道:“你别装糊涂!”小周巡检歪在椅子里,揉着肿胀的额头:“我可不认识她!”阿难冷笑道:“你要不说,行,选书的事,你别掺和了,私留下来的书,你也老老实实交出来。此外,你的巡检也别想干了。你肯定要问,我哪有本事要挟你?你怕是不知道,你的顶头老爷于梦麟,是我师父的亲儿子,我要他整治你,应该不费什么劲。”
小周巡检坐正了,指着阿难咬牙切齿:“好哇!我看差你了,你毒辣得很哪!”阿难大笑:“老周,还不老实交代?”小周巡检彻底无法了:“这让我从何说起呢……”
直直说到天黑,喝了三壶茶,小周巡检才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说完了。他看了看天:“快关城门了,我得回去了。”他起身抱拳,“阿难,这件事于我无所谓,我一个爷们儿,还怕人戳脊梁骨吗?但对那个人,这可是天大的丑事。这乡下,人们的嘴都是他妈的洋火枪,能喷死人的。你要慎重,嘴巴把住门儿,不然上吊跳井有的闹呢!”
阿难厌恶地瞥了他一眼,也没相送,在屋里徘徊许久,迈出门槛,又退回来,终于又迈出去。刚走出家门,黑暗里一个妇人道:“阿难,你要去哪儿?”等她走到近前,看清了,正是何姑,昏暗的光线中显得她脸色灰冷冷的:“刚才看见那狗贼走了,在你家待了这么久,定是说了不少话吧?”
阿难背着手不看她:“说什么话,与你无关,我去找陶先生说。”何姑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眼泪掉了下来,身子发软,贴着阿难仿佛要跪下去:“师娘求你,不要告诉你先生,你要说了,我只能死……”阿难顿时心软了,双手扶起她,长叹无言。
十八年前,张卯去世。家里顶梁柱一垮,张何氏衣食不周,哥哥虽然常接济她,但仨瓜俩枣的到底紧巴,张何氏横下心,厚着脸皮出去做工。她嫂子给荐了城里的一户财主家,张何氏做针线、浆洗衣裳。她干活舍得卖力,手上活儿也精细,财主喜欢,又将她荐到别人家趁短工,如此一来,张何氏穿梭于许多富人家,日夜操劳,也积攒了一些银子。
那会儿,村里捕风捉影,说她和好几户财主不干不净,背后叫她“半掩门”,张何氏敢怒却不敢辩。相熟的妇人还劝她,苍蝇不叮无缝蛋,你天天往城里跑,免不了大家说闲话。张何氏忌惮人言,就停了工。过了两年,何万林杳无音信,亲娘在兄长家,两个侄儿还小,嫂子是没本事的,家里很快揭不开锅了。张何氏三天两头周济,很快花光了积蓄,无奈之下,也不管别人怎么说了,去城里找旧主顾,继续在各家做起了短工。其中一家,就是周家。
那时候老周巡检还在,他为人狡诈狠毒,敛财无数,攒起老大的家业。区区一个巡检,日用豪奢,家仆二十来个,依旧忙不过来,管家便请张何氏来家做针线,每个月来十次,按天算钱。小周那会儿十七岁,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在家中碰到过张何氏几次,见她长得不俗,深为喜爱,私下打听,得知她二十出头,新死了丈夫,不禁大喜。
逮着机会,小周没事就找张何氏攀话儿,张何氏看他是年轻少爷,也没多想,后来小周就开始私送礼物,张何氏觉察到不对劲,为了避嫌,就不来了。谁知小周去别家闹事,说张何氏是他家的人,要绝她的生意。无奈,张何氏只能答应回来做工。
过了数月,张何氏看小周言行虽轻佻,但性格温柔,尤其体谅下人,没有公子架子,毕竟是新寡的少妇,心性未定,耐不住寂寞,渐渐对他也有了好感。一来二去,两人就做成了事,每次张何氏来家,应付些活计,便偷偷去小周的房中和他私会。
小周巡检说:“我觉得她是爱我的,不管是爱我家的钱,还是爱我的相貌——我长得还算俊。当然,这是我以为的,你要问她,她肯定不承认,会说中了我的计,被我强迫云云。阿难呀,女人的话,十有八九是假的,美人的话,全是假的。什么?我对她?说实话,我是爱她的,我当时许下的诺言也是认真的,但事情不是我能控制的。”
小周和张何氏海誓山盟,决意要娶她为妻,打算鼓起勇气跟父亲坦白。但还没来得及说,已经有嫉妒的家人跟老周巡检告状了,这天,老周巡检佯装去衙门应卯,偷偷折回来,带着家人将这对儿鸳鸯堵在了屋里。
小周巡检说:“为了她的名节,我死死撑着门,等我爹打进来,我拿匕首抵着脖子,跟他说:你敢羞辱她,我让你周家绝了后!就这么着,我爹才退出去了。但这么一闹,我娶她也成了白日梦,我爹决不答应的。他将我软禁了起来,我再以死相逼,我爹就笑:你扎啊,往脖子里扎,我看你有没有胆子。唉……我不敢啊,太疼了。”
就这样,两人断了来往,老周巡检很快定了一门亲,给小周娶了妻。小周只得顺水推舟,娇妻在怀,心里愧疚,派人给张何氏送银子送礼物,都被退了回来。这件事,渐渐成了少年风流的回忆,多年过去,小周也淡忘了。后来听说张何氏再嫁了陶铭心,恢复了娘家姓,他还很欣慰,私下为她祝祷了一番。
直到那次给莲香下毒,事后打听,那女孩是张何氏的养女,竟是从那个臭气熏天的黄金坑里救上来的。小周巡检猛然想起来,当年他二人被父亲拆散前,张何氏已经有两个月没来月事,之后派人送礼时也悄悄问过是否怀了孕,张何氏将周家人打了出来,自然也不会回答这种问题。小周巡检想着莲香的面容,夜夜难眠,越琢磨,这孩子越和自己像,都说女儿随父,这个莲香,莫非是自己的亲女儿?他想找何姑当面问,但料到她必有激烈的反应,也胆怯了。后来乾隆南巡到苏州,祗园寺里拿到两个刺客,有人供出了他们的母亲。小周巡检打听得知,这妇人就是何姑的亲嫂子,立刻去狱中见她,问她关于何姑和莲香的事,还许诺放她出去。那妇人为活命,就将何姑的丑事说了出来。
原来和小周分开后,何姑发现自己怀了孕,又伤心又害怕,想过买堕胎药偷偷拿掉,但不忍心,她信佛,害怕报应。拖了几个月,肚子眼看藏不住了,只好回了娘家,跟家人坦白了,自然挨了一顿痛骂,但事已至此,无可挽回了。何万林气坏了,不管这件事。三个女人商量计策,还是何姑自己想出了法子:在娘家秘密养胎,足月后生下一个女儿,喂养满月,由何姑嫂子扔进黄金坑——那阵子,保禄和青凤天天晚上忙着填那黄金坑,何姑都知道的,她熟悉保禄,清楚他的为人,生性纯良,见到弃婴一定会救,所以大胆冒了一次险。
她没看错人,嫂子将女儿扔下黄金坑后,青凤和雨禾犹豫不决,保禄却不顾污秽,奋勇而出,把孩子救了上来。之后收养莲香,顺理成章——她在祗园寺对陶铭心和七娘说“想收养一个孩子就伴儿”,这些话都是埋下的伏笔。如此一周转,女儿回到了自己手中,而丑闻也遮掩下了,简直天衣无缝。
得知莲香果然是自己的骨肉,小周巡检极是开心——妻子为他生了三个儿子,但他最想要个女儿,也有两房妾,但都未结果。何姑嫂子没福,小周巡检本想救她,谁知她当晚就病死在了狱中。之后,小周巡检在阿难家中见到了莲香,大为欢欣,撺掇让小米糕娶了莲香——这是他的真心话,嫁给阿难做儿媳,以后更方便来往,甚至可以父女相认。
那之后,小周巡检常来村子里转悠,想多看看莲香,今天终于撞到莲香在外面玩耍。小周巡检上去抓着她看,越看越像,心里狂喜,就塞给她银子,让她叫爹,兴奋激动的样子,竟将莲香吓哭了,很快引来了何姑。何姑看到他和莲香在一块儿,登时暴怒起来,一把揪住他,大喊有贼人拐孩子,引来村民。乡下百姓最恨拐孩子的贼人,不问青红皂白,将小周巡检打了个半死。
阿难嘀咕:“怪不得……何姑不想惊动官府,是怕官府一审问,周老兄说出实情,那就羞死人了。”小周巡检又说:“你家没败落时,我爹不是经常帮你爹做些蹊跷事吗?有次我爹很晚回到家,喝了几杯猫尿就笑我:你这傻小子,现在回想,那个张寡妇有什么好?当时为了她要死要活的,丢不丢人?从小我就跟你说,女人心,海底针,千万别被她们哄过了!我听他说话莫名其妙,很不忿,问他从何说起,我爹说,原来张何氏私下给乔大人做密探,监视什么人,当然,不白忙活,有银子拿。你爹没出家前,不是经常在祗园寺静修么?我爹有事去找他,正巧碰见张何氏跟他汇报。张何氏走后,你爹还开玩笑,说这妇人差点成了你周家媳妇。吓得我老爹汗如雨下——你爹怎么跟城隍神一样,什么都知道!”
阿难“啊呀”一声,全身都麻了,他豁然明白,父亲日记里的那个“周氏”,不是别人,正是张何氏,至于为何称她为“周氏”,明显是父亲的笔墨游戏。日记里说了,周氏每个月初一、十五分两次跟父亲汇报陶铭心的言行,比其他眼线勤快得多。当年自己和保禄与何姑走得近,何姑常问他们陶铭心的事,原来都是为父亲打探消息,好施展八字驭人术。
这一切太不可思议,阿难突然对这世上的角角落落都害怕起来,有光的地方太刺眼,无光的地方太黑暗,张目所及的所有人,甚至活物,都变得不可相信起来,凶险起来。何姑这样贤淑温柔的妇人,竟有这样惊人的秘密——私生莲香不算什么,可监视陶先生?有那么一会儿,阿难甚至觉得已经入土的英娥也不那么亲切了,她是不是也有什么秘密?她是不是私底下也盘算自己?他吓坏了。小周巡检看出他的反常,忙问:“她为你爹监视谁呢?做什么呢?”阿难没回答,让他去了。
此时,何姑哭得喘不过气,眼泪将胸前打湿了一片。阿难还没见过一个女人这样痛哭过,但又不好劝,茫然坐在椅子里,瞅着地上的砖缝儿一动不动。何姑哭不动了,用嘶哑的嗓音道:“我后悔死了……”
何姑说,她嫂子将莲香扔进黄金坑的那晚,她也在,和嫂子躲在一棵树后面,亲眼看到保禄把女儿救了上来,感动得无以复加,朝着保禄的方向磕了一个头。但她后来才知道,那晚上扈老三从朋友家醉酒而归,看到她和一个妇人抱着孩子鬼鬼祟祟地疾行,心中起疑,就悄悄跟在后面。何姑和嫂子躲在树后看保禄,扈老三躲在更远的地方看她俩,演了一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夜戏。
扈老三也是乔陈如的眼线,隔天就将这件怪事通报了。乔陈如之前对何姑和周公子的风流事略有耳闻,立刻召来老周巡检,核实确有此事,又找了个借口将何姑叫来家里,拿私溺婴儿的罪过吓唬她。何姑开始还不承认,乔陈如把扈老三和老周巡检的话抖搂出来,何姑顿时傻了眼。
何姑抽泣道:“要不是为了莲香,我当时就想一头撞死。”被拿住了把柄,何姑开始还以为乔陈如要做什么下作事,谁知他只要求何姑监视陶铭心,用各种法子探查陶铭心的一举一动,定期向他报告:“你的这些风流事,我不关心。你放心,照我说的做,这个秘密我不会说出去,扈老三和老周也绝不敢。”
何姑完全不知乔陈如的目的,并不愿意,乔陈如许诺说不是要杀陶铭心,“只是怀疑他和反贼来往,朝廷命我调查。”无奈之下,何姑只好答应了。如此,她也成了乔陈如在村中的眼线。等七娘死后,又是乔陈如,私下命何姑嫁给陶铭心,还撒谎说:“你这些年为我做了不少事,查也查够了,陶铭心果然是个良民,和反贼没有瓜葛,为了奖赏你,送你一个好归宿——你就嫁给他好了。”
何姑开始并不乐意:“虽然村子里有些流言蜚语,但我对陶先生只有尊敬,并没有爱慕之心。我守着女儿过已经心满意足了,不想再嫁。”乔陈如讽刺道:“你要为张家守节么?怕是已经晚了。我让你嫁给陶铭心,是命令,不是和你商量。”
何姑不服道:“刚才还说是奖赏呢,现在又成命令了!嫁不嫁,是我自己的主意!你又不是我爹,轮不到你做主!”她突然明白过来,“我知道了,你是想让我继续监视他,有什么探子比做他老婆更方便?你查了这么多年,也没抓住他是反贼的把柄!”乔陈如只淡淡地笑道:“扈老三的傻儿子最近在寻亲事,不过莲香还小,我可以让扈老三等两年。”
一句话,唬得何姑立刻安静下来,莲香是她的亲女儿,心肝儿肉,扈老三的儿子从小就是憨傻的,天天露着屁股、流着哈喇子在家门口发痴,乔陈如如果施展手段——他有这个本事,强迫莲香嫁给这么个货色,那女儿一辈子生不如死。
“我最终同意嫁给你先生,不仅是你父亲逼迫,我心里其实也没那么抗拒,这算不上是什么屈辱。当时素云、七娘接连死了,保禄、珠儿、青凤三个孩子没人照顾,你先生又是个正人君子,若有人提亲,我未尝不会考虑。我这样一个人,还求什么爱慕不爱慕呢?何况还是我尊敬的人。我只是不喜欢被你父亲像一双筷子一样用来用去,他没把我当人。”阿难满面通红,对着何姑深深一躬:“师娘,我代我爹给您赔罪。”
“嫁到陶家,引起多大的风波,你也知道。”何姑长叹一声,“不过,我是开心的。”她信佛多年,每个月都去祗园寺烧香,顺便在那里向乔陈如汇报陶铭心的近况。何姑越来越不明白,乔陈如为什么对陶铭心如此上心,非要知道他说什么、做什么甚至想什么,渐渐也怀疑,乔陈如根本不是在调查什么勾结反贼的事,但到底在筹划什么,她也猜不到。
何姑心中矛盾,日夜痛苦,她和陶铭心虽然年龄相差很大,但相敬如宾,极是亲爱。陶铭心经常问她怎么愁眉苦脸的,何姑都搪塞过去,心里很不是滋味。那几年,家中没有进项,日子捉襟见肘,陶铭心又是讲“君子固穷”的,对此毫不上心,柴米用度都得何姑操持,若不是乔陈如给的好处,一家大小只能喝西北风了。慢慢地,何姑也不大自责了,甚至觉得这是占便宜的买卖。陶铭心有时候问哪来的银子家用,她只含糊说:“带来的嫁妆。”
乾隆六十大寿那年,陶铭心受邀去京城参加寿宴,何姑当时怀有身孕,她强烈预感这会是一个儿子,可以给陶家延续香火,自己也有了个终身依靠。而在陶铭心北上的第三天,她去十字街口的井边打水,那个木辘轳架突然垮掉了,水桶掉了下去,拽得辘轳的摇把飞速转,狠狠打在她肚子上,当下就疼晕了过去。醒来时,在自己家,一群邻家妇人围着她,有的还抹眼泪。何姑挣扎着起来一看,地上的木盆里,躺着一个小小的、紫红色的婴儿,一动不动,像根茄子,两条细腿间,挂着不起眼儿的小鸡儿和卵蛋。
直到陶铭心回来,何姑日夜啼哭,没有哭瞎眼睛,也可谓奇迹了。陶铭心在伤心之余,无比愤恨,坚称儿子是被八字驭人术害的。何姑懵然,陶铭心解释了这种邪法的门道儿,何姑这才明白过来,之前乔陈如那般好奇陶铭心的生活,原来是为了设计意外来控制他,为皇帝做虫草,供给福运。而多年来,自己则是帮凶,也许还是最大的帮凶。
夫妻俩认定儿子的流产是乔陈如的阴谋,恨不能活活吃了他的肉。陶铭心发誓,等乔陈如回到苏州,扯着半边身子,拼了老命也要杀他。但真相似乎不是这般,村民凑钱造了一个新水井辘轳架,拆掉旧的时,发现底下全是蚂蚁,旧架子脚早就被咬得朽烂了。而何姑去打水时,排了好几个人才轮到她,有个婆子还提醒她小心些,架子有些摇晃。这并不像是乔陈如暗中安排的,也无法安排,蚂蚁咬蚀,众人打水,到何姑这里发生了意外——这应该是一次实实在在的意外,没有阴谋,没有猫腻。
陶铭心开始并不愿意相信:“用八字驭人术的,心思都极细!有可能就是乔陈如安排的!”但冷静下来,他也知道这次事故真是偶然,天命罢了。为夭折的儿子痛哭一场,夫妇俩除了互相安慰,也无其他能做的了。后来,乔陈如被革为庶民,返回苏州,陶铭心最终也没找他报仇。
本来,乔陈如出家后,罗光棍派人招揽过何姑,想让她继续做探子——由任弗届一一指认,乔陈如的眼线,多被罗光棍收为己用——何姑断然拒绝了。但她到底没有跟陶铭心坦白这一切,她无法开口,她已经深深地爱上了陶铭心,也爱上了这个家。
听完这一切,阿难痛苦地抱住脑袋。何姑平静了下来,苦笑着说:“这一切,都因为我是个坏女人。从一开始,我就走错了路。别人家的寡妇,给夫家争气,足不出户,吃糠咽菜也能过下去,可我非要出去做工,可能我心里最旮旯的地方,是脏的,不想守寡。我年纪还轻,我想再嫁人,我爱吃河鲜,我爱穿绸子,这一切,都是我自己造成的。我不能怪姓周的,甚至不能怪你爹,我不能怪任何人。”